在小城里,宋一嵐絕對是一個優(yōu)雅的女人。她有一副好身材,時常穿著時髦的衣服,待人溫和,說話得體。尤其令小城女人羨慕的是她總是操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聲音跟銅鈴似的,一說一溜串,悅耳動聽。曾經(jīng)有多少女人仿效著她也想說普通話,但最后都東施效顰,成為笑柄。
然而這個女人今天卻遇到了麻煩。
事情緣于她的工作調(diào)動。宋一嵐學校畢業(yè)后入錯了門,到了一家水泥廠,后來眼看著這家水泥廠就要倒閉了,才托關(guān)系逃離了苦海,借調(diào)到了縣文化局??山枵{(diào)五年了,手續(xù)一直沒有辦進來。五年里,宋一嵐多次給領導提說此事,每逢過年過節(jié)總要和丈夫一起備了禮品去看領導,去旁敲側(cè)擊地說起調(diào)工作一事,領導也一次次答應,但就是沒辦。這不,一拖就是五年。
前幾天,人事有了新動向,局里退休了一名干部,有了空編制了,本來這一次按說輪也該輪到她宋一嵐了。幾年里沒有功勞,也該有苦勞吧!可是昨天忽然傳來小道消息,說局長重新物色了一名鄉(xiāng)鎮(zhèn)上的女干部要調(diào)進單位來。消息是單位出納小麗傳來的,這讓宋一嵐吃了一驚,一下子瞪起了雙眼。怎么會是這樣?小麗看她傻乎乎的樣子,就一副世故地說:“我看你呀,背著豬頭找不到廟門?!彼我粛共恢肋@話是什么意思,小麗就告訴她,不是要往單位調(diào)么?很簡單,拿上兩萬元裝在信封中給了頭兒不就行了?那要不收呢?宋小嵐問。呵呵。小麗不屑再說了。
晚上,宋一嵐和丈夫一起睡不著,腦子里就分析著這件事。兩人都覺得再錯過這次機會,還不知道到猴年馬月了。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稍趺醋ツ??該怎樣給領導送禮呢!
宋一嵐覺得領導成天人模人樣的,不可能收錢。萬一送去錢不收,那不給自己難堪嗎?到底還是丈夫的眼界開闊,給她分析說,小麗說這話絕對不是無意的,一是小麗去年才調(diào)進來,肯定是經(jīng)驗之談;再則也可能是揣摸出了領導的意思。兩人說來說去,最后到雞叫時才確定了方案,決定明天就弄兩萬塊,然后由宋一嵐在領導不在家的時候送給他老婆,這樣就可以免去領導不接錢的難堪。
早晨剛一起來,丈夫單位打來了電話,要丈夫去出差。丈夫想著籌錢的事,便向一個同事借一萬元,可那個同事只拿來五千元。丈夫急急忙忙出差走了,籌錢送錢的任務便落在了宋一嵐一人身上。
宋一嵐的存折上只有一萬元,加上丈夫借來的五千,還差五千,何處籌?清晨起來,宋小嵐一邊往建行走,一邊翻看著通訊錄,準備給同學杜娟打電話。她知道杜娟手頭有兩萬塊,況且又是自己的好友,借點錢是不成問題的。可在臨打之余,又放下了手機。杜娟跟小嵐是多年的好朋友,是閨蜜?,F(xiàn)在正跟老公呂明亮鬧離婚,昨天兩人簽的協(xié)議,今天要分家產(chǎn),這個時候打電話合適嗎?
其實杜娟兩口子都是好人,只是性格不合。杜鵑浪漫,呂明亮老實;杜鵑細,呂明亮粗,加上窮人間那些七七八八的麻煩事,矛盾就漸漸不可調(diào)和,一天天一月月升級,最后終于鬧到了離婚的份上。倆人達成了離婚協(xié)議:呂明亮負責撫養(yǎng)八歲的兒子,杜鵑可以隨時來看望。他們住的一套七十平米的兩居室歸呂明亮與孩子共有。另外呂明亮再付兩萬元給杜鵑,權(quán)作十年婚姻后對杜鵑的補償。家里的一套電腦歸杜鵑所有,她可以隨時帶走。今天是他們履行協(xié)議的日子。現(xiàn)在向她借錢這合適嗎?
這樣亂想著,溫文爾雅的宋一嵐走進了建行營業(yè)廳。窗口里有三五個人,一會兒就輪到宋一嵐了,前面的幾個顧客終于辦完,宋一嵐把她的單子和卡遞進窗口,說,全取。
宋一嵐輸密碼,密碼是女兒的生日,200358,摁了確定,兩分鐘后,一張打印的取款單從窗口遞出來,宋一嵐看了一下,連利息總共是11210塊,她簽了自己的名,遞進去,一沓錢就出來了。還沒等宋一嵐數(shù),電話這時卻響了起來,她只好讓到一邊,請后面的顧客辦理,然后掏出電話:是杜鵑的。
猶豫了一下,還是摁了接聽,話筒里立刻傳來杜鵑那失控的聲音:一嵐,你給評評理!有這樣的嗎?
宋一嵐知道他們又吵起來了,她說,怎么了,你慢慢說。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響過后,杜鵑說,我來拉電腦,車子都在外邊等著,呂明亮卻不給電腦桌和電腦椅!你說,我光拉個電腦回去放哪兒?你說,電腦都給我了,他呂明亮扣著個桌子椅子不給是什么意思?
宋一嵐插不上話,聽著電話里杜鵑和呂明亮吵成了一團。然后好不容易等稍稍安靜一些,說,你把電話給呂明亮,我跟他說!電話里傳來呂明亮惱怒的聲音:我不聽!接著電話就斷了。
一對相處十年的夫妻怎么一朝分手就成了這樣?!宋一嵐平靜了一下心情拿起那沓錢數(shù),盡量靜下心思開始數(shù)錢,1、2、3……數(shù)到五十多的時候,就在這個時候電話又響起來,這一次是呂明亮。
摁了接聽,呂明亮那木木的卻又是氣憤的聲音就傳過來:一嵐,你給說說吧,我說不通!她要電腦我已經(jīng)給她了,可她還要桌子椅子,協(xié)議里又沒寫著,有這么不講理的人嗎?……要兩萬塊錢,我湊不夠,說打個欠條先欠一段時間她都不肯,搞得我東拉西湊,欠了一屁股債。再說我還要帶兒子呢!看這樣子一出門就六親不認了。不認我我沒意見,不認她兒子說不過去吧?把我逼得緊了,對她有什么好處?
呂明亮的委屈像滔滔的長江水一樣,宋一嵐知道呂明亮說的是實情,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于是宋一嵐說,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難處,但是你換個角度來想,杜鵑跟了你十多年,跟你的時候青春亮麗,是個大姑娘,現(xiàn)在卻磨成了一個黃臉婆。不說你倆誰的對錯了,也沒人能說的清,就說杜鵑在你家,十多年沒功勞還有苦勞吧?再說還是你兒子的娘,就一套桌椅嘛,你給她得了,你的條件咋樣都比她好吧?她出去連個窩都沒有!
也許是“你兒子的娘”這句話打動了呂明亮,電話里他小聲嘀咕:是她看不上我,硬要離的,也沒人攆她。是她自找的。
聽到呂明亮的語氣有了松動,宋一嵐說,桌椅的事你們自己商量吧!你們好壞還過了十幾年,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哩,別搞得以后沒法見面。我這還正忙著呢。
呂明亮說好,你忙吧!就收了線。
經(jīng)過了剛才的兩個電話,宋一嵐再去看那沓錢時心里就堵得慌,她把那一疊百元鈔一股腦擼過來,重數(shù),像是和誰賭著氣似的:1、2、3……28、29,她心里的29剛剛出口,那個手機又像被誰掐了似地響起來。她把剛數(shù)的那疊鈔票放在一邊,拿起電話,摁了接聽:一嵐,你剛才跟呂明亮咋說的?他給了桌子卻拽著個椅子不松手!我到他家沒功勞還沒苦勞了?沒有苦勞也有疲勞吧!我把我十幾年的青春都敗在這個破家了,還不值個破電腦椅!你問他拽著想干啥?!
宋一嵐心里的氣呼呼地往上冒:這個呂明亮!算了,杜鵑,你拿個桌子有地方放電腦就行了,回頭配一把椅子也用不了幾個錢。實在不行,把我家那把給你搬過去,我家放在那兒也沒用。
我不要你家的!我也不回頭配,我就要這把,憑什么呀!杜鵑氣呼呼喊著掛了電話。也不知道是她掛的,還是正在氣頭上的誤操作,反正是斷了。
一直以來,宋一嵐很注意自己在公眾場合的形象,她碎步走路小聲說話,而且是普通話,這是她到城里生活之后養(yǎng)成的好習慣。剛才的幾個電話她都是用普通話接的,盡管話筒那頭的杜鵑與呂明亮早已亂了方寸。呂明亮與杜鵑平常也是說普通話的,可是呂明亮一著急方言就會蹦出來。剛才的呂明亮就是用的方言加普通,這使宋一嵐的耳朵很難受,但她還是堅持用普通話跟他說完了上面的一段話。
宋一嵐把手放在那數(shù)了幾次都沒數(shù)完的鈔票上,看看單個放出來的一沓,卻不知道是多少,為什么要放在那里?她抬頭掃了一眼大廳,幾個等候的顧客正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使她很不舒服。她努力鎮(zhèn)定一下自己的情緒,把所有的鈔票攏在一堆:1、2、3……
電話再次響起!
那只黑色的大屏的手機在白色的大理石柜臺上,固執(zhí)地刺耳地響著。宋一嵐一下子就摁了掛斷,但是只安靜了兩秒,它又像拉警報似地叫起來!宋一嵐惱怒地摁了接聽,這一次呂明亮完全用了方言,他說,剛才杜鵑跟你咋說了?都給了個桌子了還要椅子,太貪得無厭了吧?!再說我以后肯定還要再買電腦的,我把作圖正用的電腦都給了她,搞得工作都沒法進行……
宋一嵐終于忍無可忍,她對著話筒,情不自禁地一串方言噴涌而出:呂明亮!你他媽的還是不是男人?是不是站著撒尿的?一把椅子你扯來扯去還有完沒完了?以后用不會再買?!就你倆的事多,搞得我一萬塊錢數(shù)了幾次了?呂明亮!你是狗攬八堆屎,如果你還是個男人,就自己去一攤攤地舔干凈了,別給別人找事!說完也沒聽對方的反應,拍地一聲收了線。
宋一嵐突然解氣極了,從昨晚到現(xiàn)在一直憋在胸口的那股氣一下子就散了。就在這一刻,她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她原本是站在柜臺邊的,離那個柜臺上的擴音器很近,她剛才光顧了淋漓酣暢地罵人,完全忽略了那個擴音器的作用。此刻,柜里柜外,可以說從工作人員到顧客沒有一個人不是目瞪口呆的表情。他們看著她,一個剛才還慢聲細語您好謝謝地說著普通話的優(yōu)雅女子,怎么一轉(zhuǎn)臉就變成了鄉(xiāng)村悍婦。宋一嵐再也沒心思數(shù)什么鈔票了,她拉開手提袋,把柜臺上那一堆零碎一股腦地塞進去,拉上拉鏈,拿起她的手機,在人們詫異的目光里昂頭走出了建行大廳。
在此后的大半天里,宋一嵐再沒有收到呂明亮和杜鵑打來的電話,那把倒霉的椅子最后歸了誰她無意也無心去知道。中午,丈夫從外地打來電話,讓單位的一個同事又送來五千元錢,宋一嵐等到下午三點,親眼看到領導到單位以后。他回到了家拿出了那個裝錢的信封,然后穿了一身黑色的薄呢裙配著一雙黑色的羊皮靴子,單單在圍巾上用了點心思,鵝黃加淺咖的方格的,在脖子上隨意地那么一挽。瀑布般的長發(fā)被她挽起來,在腦后挽成一個髻,使她整個人看起來又嫻靜又文雅。
下午她走進了領導家的小區(qū)樓里。領導家里果然只有領導夫人在,宋一嵐說阿姨,我把這個給您。阿姨接過看也不看地扔進了一只抽屜,然后說坐,我去給你倒水。宋一嵐哪兒還敢勞駕領導夫人為自己倒水?她說我就是送這東西來的,沒事我就走了,回來麻煩您跟張局長說一聲。領導夫人并沒有再堅持留她,只說慢走,就關(guān)了門。
跟領導夫人的那幾句話宋一嵐當然是用普通話說的。
一個星期后,宋一嵐的調(diào)令就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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