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重案大隊大隊長金奇被手機鈴聲吵醒。他望了望身旁熟睡的妻子，輕手輕腳來到客廳接聽。電話是支隊指揮室打來的，沿江大道新興醫(yī)院北側(cè)花壇處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支隊長要求他立即趕往現(xiàn)場。
　　金奇掛斷電話回臥室換衣裳。妻子不知什么時候醒了，翻了個身，嘟囔道，睡覺也不關(guān)手機，總是深更半夜吵得人不安寧……
　　金奇在黑暗中狠狠瞪了妻子一眼，但什么也沒說。他何嘗不愿意關(guān)機，可是不行，重案大隊大隊長的手機必須二十四小時處于開機狀態(tài)。
　　借著窗外的路燈光，金奇默默地穿好衣服，輕手輕腳走出房間。
　　已是凌晨兩點多鐘，沿江大道依然沉浸在夏夢之中。金奇駕著他那輛已跑了二十多萬公里的“神龍”汽車打著應(yīng)急燈風馳電掣般駛向新興醫(yī)院。
　　到現(xiàn)場剛下車，一輛藍白相間的警車飛馳而來，警車沒有鳴笛，車頂?shù)木療粜D(zhuǎn)著，紅光耀眼。車至金奇身邊戛然剎住，法醫(yī)老汪、技術(shù)員胡燕和金奇的手下吳小剛、申玲、小周等人跳下車來。
　　身材高大的偵查員吳小剛掏出香煙遞給金奇說，金隊，你還比我們先到哇？
　　金奇接過煙點燃，麻利地分配任務(wù)，小剛，你去派出所找那個報案的清潔工再談?wù)劊_定時間，固定報案材料，現(xiàn)場勘查完后我們到派出所碰情況。申玲、小周，你們把車上的警戒繩和路障拿下來，把現(xiàn)場圍起來。
　　吳小剛、申玲和小周領(lǐng)命而去。金奇向站在花壇邊身著警服、頭發(fā)花白的沿江街派出所所長走去，老遠就喊，王所長！辛苦了，您還得多增加點兒警力，天馬上要亮了，圍觀的人一定不少，要控制兩頭的路口……
　　比金奇年長十幾歲的王所長爽快地回答，好的，我這就去安排。
　　一切安排妥當，金奇對法醫(yī)老汪和技術(shù)員胡燕說，咱們開始吧！
　　老汪點了點頭，從勘查包里取出橡膠手套邊戴邊向花壇走去，其他人緊跟其后。
　　錄像、照相、提取痕跡、制作方位圖……現(xiàn)場勘查有條不紊。
　　東方的天空漸漸泛白，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大家不明白這群警察在花壇中忙什么，好奇地駐足觀望。有了第一個觀望者，就有第二個、第三個……正如金奇所說，很快，沿江大道便被堵得水泄不通。
　　
　　二
　　
　　現(xiàn)場勘查筆錄出自公安大學高才生、技術(shù)大隊技術(shù)員胡燕之手，一排排整齊的字跡如同她的人一樣嬌小娟秀：
　　中心現(xiàn)場位于沿江大道新興醫(yī)院北墻13米處花壇之中，尸體呈仰臥狀。
　　死者，女性，25至28歲，身長1.65米，長發(fā)，外穿鵝黃色絲綢連衣裙，右臂衣袖處呈撕破脫線狀。左腕戴“雷達”金殼小表，脖子上有一條24K雞心墜金項鏈，頭發(fā)上有4枚黑色發(fā)卡……
　　頭部后腦左側(cè)有2至3厘米凹損，系硬器打擊或撞擊所致，亦是致死原因。根據(jù)尸溫和表皮檢測，死亡時間大約在昨晚23時至今晨2時30分之間。
　　尸體有拖拉移動痕跡，無猥褻痕跡……
　　性質(zhì)：他殺！
　　他殺就是謀殺。于是，以金奇為首的偵案專班隨即成立。
　　已到中午時分，沿江街派出所的大辦公室里，金奇一頭埋進勘查筆錄，邊看邊對照照片，還不時往本子上記著什么；吳小剛和派出所刑偵隊副隊長在清理現(xiàn)場收集的物品；申玲則與另一名女警在整理剛剛收到的指揮室傳來的昨晚至今天全市女性失蹤人員資料。
　　十個小時過去了，女尸身份還沒有確認，大家都有些著急。誰都明白，確認尸源是破案的第一步，也是關(guān)鍵的一步。女尸身份不明，一切都無從下手，有勁使不上，有人用不上?？墒?，茫茫人海，要在這個幾百萬人口的城市里確認一名普通女子的身份談何容易，何況還是一個不能開口說話的死人，這無異于大海撈針?？墒呛Ｔ俅笠驳脫?。大家抓緊時間工作，就是想早一點兒有所突破，所以誰也顧不上吃飯，金奇讓王所長派人買了幾袋饅頭就把中午飯對付了。饑一餐飽一頓對刑警來說是家常便飯，大家也都習慣了。
　　金奇手里拿著一個啃了兩口的饅頭，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現(xiàn)場勘查筆錄和那些照片。
　　坐在對面的吳小剛突然大聲說，金隊！
　　金奇被嚇了一跳，抬起頭惱怒地望著吳小剛，發(fā)什么神經(jīng)，咋咋呼呼的。
　　吳小剛猶猶豫豫地說，我覺得現(xiàn)場的東西好像差了點兒什么……
　　大家都望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吳小剛繼續(xù)說，剛才老汪和胡燕都說了，死者化著淡妝。女人晚上化妝出門不是約會就是去參加什么活動。無論干什么，她身邊都應(yīng)當有手提包之類的東西……最起碼也應(yīng)該有一部手機。可是現(xiàn)場卻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
　　金奇點了點頭，你分析得對，有可能被兇手拿走了。說完，金奇的目光轉(zhuǎn)向申玲。
　　申玲拿起一份材料說，截至12點，全市失蹤人員二十三人，符合死者條件的只有兩人。今天凌晨3點，新育大學報案，該校二十六歲女教師徐紅與丈夫吵嘴后失蹤，但與其丈夫聯(lián)系后獲知徐紅與死者衣著和體態(tài)都不符，基本可以否定；另外一個叫李菊花，二十五歲，未婚，東水縣小馬村人，租住在上滑街14號。今天上午10點，她妹妹到永寧路派出所報稱，昨晚李菊花出走至今未歸。我們正在聯(lián)系她妹妹，準備讓其認尸。
　　金奇想了想問，李菊花是干什么工作的？
　　申玲說，在好思奇餐廳打工。
　　金奇搖了搖頭，死者不應(yīng)該是打工女，從穿著打扮來看，知識分子的可能性大。他停頓了片刻，自言自語，她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呢？
　　申玲說，從時間來看已是深夜，班車也沒有了，一個女人在這個地方行走要么是與同伴剛分手，要么她就住在新興醫(yī)院附近。
　　金奇問，請教一個問題……你們女同志，比如留長發(fā)……一般用幾枚發(fā)卡？
　　申玲說，那要看什么發(fā)型，一般只需兩枚。
　　金奇指著現(xiàn)場照片又問，那么，頭上有四枚發(fā)卡干什么用？
　　當然是盤頭發(fā)用。
　　盤頭發(fā)干什么？
　　申玲毫不猶豫地回答，戴帽子。
　　對，死者的職業(yè)應(yīng)該是戴帽子的。一旁的吳小剛說。
　　申玲說，可戴帽子的職業(yè)也很多，警察、軍人、工商、稅務(wù)、飲食行業(yè)、醫(yī)生護士……
　　吳小剛說，畢竟縮小了些范圍。
　　金奇問大家，不知你們在現(xiàn)場聞到什么味道沒有？
　　吳小剛望了望申玲，搖了搖頭。
　　申玲也搖頭，我……沒有靠近。
　　金奇說，死者身上有福爾馬林的味道。
　　吳小剛說，那汪法醫(yī)和胡燕離那么近怎么沒聞到？剛才碰頭會上他倆都沒說，他們要是聞到了肯定會說的。
　　金奇說，我也問過他們，他們都說沒聞到。我想可能是他們長期待在實驗室里嗅覺麻木了，我對福爾馬林的味道就非常敏感，因為李科長……
　　提到李科長大家都不吱聲了。李科長叫李子達，是前任大案科科長，也是金奇的師傅兼搭檔，兩年前在一次緝捕行動中身負重傷，在醫(yī)院搶救了四天，還是沒有救過來。金奇當時守在病房里四天四夜沒合眼。從那時起，他對福爾馬林的味道特別敏感。
　　怎么啦？都不說話，是不是遇到難題了？刑偵支隊長老封在王所長的陪同下走進辦公室。金奇起身打招呼，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封支隊長是個精干的小個子老頭兒，有一雙鷹一樣的銳眼。他望了望桌上沒有吃完的饅頭，回頭對王所長說，我說你這個“王小氣”真是小氣，就拿這個招待我們重案大隊的人？
　　封支隊長與王所長過去在一塊兒共過事，相互比較熟悉。王所長家庭負擔重，非常節(jié)約，從不亂花一分錢，得了個外號叫“王小氣”，正巧讓封支隊長抓住了“把柄”。
　　王所長尷尬地囁嚅道，我在對面餐館準備了飯菜，可他們硬是不肯挪窩，我有什么辦法？
　　金奇忙解釋，不怪王所長，是我們不肯去，等拿下這個案子，王所長派一萬元一桌的酒席咱也去吃。
　　封支隊長不再調(diào)侃，走到金奇身邊拿起勘查筆錄，邊看邊問，怎么樣，有沒有眉目？
　　金奇答，看來有點兒棘手。此案最大的難點是作案動機不明。說是見色起意吧，死者衣著完好，沒有發(fā)現(xiàn)被猥褻的痕跡；說圖財害命吧，手表、項鏈均未丟失，當然，兇手有可能搶走了被害人的手機或挎包，但手表、項鏈不拿說不過去；若說仇殺，兇手并未做充分準備。天亮后擴大搜尋范圍，在離尸體兩米多遠的花壇水泥矮圍墻邊發(fā)現(xiàn)一攤血跡，說明死者是后腦撞在矮墻沿上喪生的。根據(jù)死者右臂衣袖被撕開的情況分析，兇手與死者有一段拉扯過程，說明兇手并不是有準備殺人。可若說是意外，作案人卻將死者拖入花壇藏匿，顯然是要置人于死地……
　　
　　封支隊長說，先查找尸源，找到了尸源也許能有較大突破。
　　金奇說，我也是這樣考慮的，盡快找到尸源是破案的關(guān)鍵。但在這個幾百萬人口的城市找一個無名女子，恐怕時間……
　　封支隊長說得簡潔明了，印發(fā)死者照片到各派出所，再不行就通過電視臺、報紙登認尸啟事。前者是上策，后者是下策。一怕驚動兇手；二怕驚擾群眾，造成恐慌。你們先走第一步再說。
　　
　　三
　　
　　死者的照片印制出來了，發(fā)下去后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反饋。金奇覺得這不奇怪，因為時間太短。但金奇手下的六個小組跑遍了包括新興醫(yī)院在內(nèi)的十幾家市級重點醫(yī)院，都沒有發(fā)現(xiàn)失蹤女性，這就讓他有點兒困惑了，難道是自己的判斷有誤？金奇正考慮是否與電視臺和報紙聯(lián)系刊登認尸啟事時，突然接到吳小剛的電話，濱江醫(yī)院保衛(wèi)科報告，該院腦神經(jīng)手術(shù)室女醫(yī)生宋曉菁失蹤，根據(jù)死者照片初步認定是她。
　　金奇長噓一口氣，暗想道，我說嘛，死者不是護士就是醫(yī)生，兩者必居其一。放下電話，他將桌上的資料收起來往包里一塞，沖隔壁辦公室喊道，申玲——走！去濱江醫(yī)院。
　　濱江醫(yī)院不是重點醫(yī)院，但也屬市級醫(yī)院，比新興醫(yī)院小得多。在所有的市級醫(yī)院中，各院有各院的特點，也有各院的強項。比如新興醫(yī)院在外科手術(shù)方面全市首屈一指；同濟醫(yī)院則在內(nèi)科領(lǐng)域赫赫有名；濱江醫(yī)院的規(guī)模和醫(yī)療水平在全市同類醫(yī)院中非常一般，甚至是中等偏下，但在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治療方面獨樹一幟，在全市有點兒小名氣。腦神經(jīng)外科主任柳斯明是這個醫(yī)院的品牌，他做了幾百例腦神經(jīng)外科手術(shù)，都非常成功，還經(jīng)常在省市電視臺、電臺、報紙等媒體上露面。
　　金奇、申玲一行人趕到醫(yī)院保衛(wèi)科辦公室時，年輕的保衛(wèi)科長正在介紹情況。宋曉菁，女，二十六歲，遼寧丹東人，省醫(yī)學院畢業(yè)，分配到濱江醫(yī)院工作已有四年，住醫(yī)院女單宿舍。宋曉菁為人正派，精通業(yè)務(wù)，是腦神經(jīng)科年輕醫(yī)生中的骨干，連續(xù)兩年被評為市衛(wèi)生系統(tǒng)優(yōu)秀醫(yī)務(wù)工作者……這是檔案里面的記載。據(jù)同事們說，宋曉菁很文靜，從沒聽說過她與誰扯皮吵架。但文靜的人有時也很犟，宋曉菁就喜歡認死理。有一次分管衛(wèi)生工作的副市長到本院檢查工作，按照院領(lǐng)導的安排，主治醫(yī)生和護士都要在科室門前列隊歡迎。宋曉菁當天有個手術(shù)，但術(shù)前準備工作晚做一會兒也誤不了事，可她就是不愿到門口去迎接，她認為這是形式主義，院長親自找她談她都不去。在與市領(lǐng)導座談時，她還把這事提了出來，搞得院領(lǐng)導非常尷尬。在生活作風方面沒發(fā)現(xiàn)她有什么問題。宋曉菁有個男朋友，在市機械研究所工作，是個工程師，名叫吳祖民。他倆是在大學時相識的，戀愛有好多年了，據(jù)說目前正準備買房，打算明年結(jié)婚。據(jù)宋曉菁隔壁寢室的女醫(yī)生反映，昨晚晚飯后她與男友吳祖民一同外出一直未歸，她今天下午還要參與一個重要的手術(shù)，卻不見人影，手機關(guān)機……
　　保衛(wèi)科長說，我們已將她男友叫來了，現(xiàn)正在趕來醫(yī)院的路上……
　　金奇問，吳祖民的情況你們了解嗎？
　　保衛(wèi)科長搖了搖頭，不太了解。
　　金奇沉思了片刻，便讓申玲去找宋曉菁隔壁寢室的醫(yī)生了解一下她的生活情況，讓另一名民警到手術(shù)室摸一下宋曉菁的工作情況和人際關(guān)系，囑咐他注意發(fā)現(xiàn)與宋曉菁有矛盾的人。金奇和吳小剛在保衛(wèi)科同志的陪同下詢問吳祖民。吳祖民是第一嫌疑人，即便排除了他的嫌疑，他也很可能是重要的突破口。
　　申玲臨出門時，金奇叫住她說，特別是要了解宋曉菁與新興醫(yī)院的什么人有關(guān)系。在金奇看來，宋曉菁死在新興醫(yī)院附近決不是偶然的。
　　大家分頭行動。
　　吳祖民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英俊小伙，顯然他是第一次與女友的單位領(lǐng)導接觸。他不知道醫(yī)院保衛(wèi)部門叫他來干什么，坐在沙發(fā)上顯得有點兒惴惴不安。金奇、吳小剛、保衛(wèi)科長一行人進來后他很有禮貌地站了起來。
　　吳小剛在辦公桌前坐好，讓吳祖民也坐下，然后緊盯著他開門見山地問，你和宋曉菁戀愛有多長時間？
　　吳祖民答，七八年了。怎么啦？
　　吳小剛問，感情好嗎？
　　吳祖民答，好，我們準備明年三月結(jié)婚。
　　吳小剛問，你們昨晚幾點鐘出去的，去了哪里？
　　昨晚大概是8點鐘左右，我騎自行車帶她到濱江公園……她怎么啦？吳祖民似乎意識到什么，警覺地盯著吳小剛反問。
　　吳小剛固執(zhí)地繼續(xù)問道，你們是幾點鐘離開濱江公園的？
　　11點過了，我要用自行車送她，她不肯，匆匆忙忙就出了濱江公園，等我去存車處將車推出來追她時，已看不見她了……她到底怎么了？
　　她死了，被人殺了。金奇在一旁說。憑直覺，金奇覺得吳祖民的嫌疑不大，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宋曉菁畢竟是吳祖民帶出去的，告訴他實情是對他最好的檢測。
　　幾雙眼睛聚焦吳祖民。屋內(nèi)很靜，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不——不可能！吳祖民突然歇斯底里地號叫起來，淚水一下盈滿了眼眶。
　　吳小剛說，請你冷靜，我們正在全力偵破此案，希望你能積極配合。
　　兇手是誰？為什么……吳祖民喃喃地說著，任憑淚水滾落臉龐。
　　金奇見他情緒激動，示意保衛(wèi)科長給他拿紙巾。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向吳小剛示意繼續(xù)問話，自己起身到外面接電話。電話是申玲打來的，她了解到宋曉菁有個很要好的閨中密友在新興醫(yī)院，聽說是大學同學。宋曉菁的家不在本市，有時過節(jié)或晚上不回寢室睡覺，都到這位好友家里去，現(xiàn)正在查這位閨中密友的姓名……金奇吩咐申玲盡快查，查到后與其正面接觸。
　　金奇回到辦公室時，吳祖民比剛才平靜了許多，但仍然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之中。
　　吳小剛說，我們知道宋曉菁是位好姑娘，你也很愛她。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希望你振作起來，協(xié)助我們查出兇手。
　　吳祖民無聲地點了點頭。
　　吳小剛問，我記得你剛才說宋曉菁是匆匆忙忙離開公園的，知道為什么嗎？
　　吳祖民搖了搖頭。
　　你們在公園做了些什么？
　　吳祖民茫然地望著吳小剛，顯得有點兒尷尬。
　　吳小剛說，哦，沒別的意思，我是問你們在公園里談了些什么，接過什么電話，或是遇到什么熟人沒有……
　　吳祖民思忖著說，熟人……沒遇到，10點多鐘時她倒是接了一個電話，說是一個患者的家屬打來的，要約她見面……我也沒太在意。
　　金奇起身到外面撥了一串號碼，小聲說道，小周，我是金奇，你立即查一下宋曉菁的手機號碼，昨晚8點以后打進打出的電話全要，對方的身份情況也要查清楚，盡快給我回話。
　　詢問仍在繼續(xù)。
　　吳小剛問，你們在一起談了些什么？
　　吳祖民說，我們談了很多，都記不太清了，談得最多的是新房裝修，她還打算婚后將她父母接來……
　　金奇覺得跑題了，于是打斷吳祖民問，她是不是有個最要好的朋友在新興醫(yī)院工作？她叫什么名字？
　　吳祖民回答，叫程靜思，她父親曾是宋曉菁的領(lǐng)導。不過我沒見過程靜思，宋曉菁把我們的關(guān)系隱瞞得很緊，她說這樣能進步快點兒……
　　金奇突然轉(zhuǎn)變話題說，你既然把宋曉菁約出來，為什么不送她回家呢？
　　吳祖民愣了一下，說，當時沒打算回去，大概是11點半左右，她突然說明天還有一個重要手術(shù)，必須早點兒回去休息……
　　金奇問，她是突然提出來的嗎？
　　應(yīng)該是吧。吳祖民說。
　　和男友約會已經(jīng)半夜，第二天要上班，還有一個重要手術(shù)，依宋曉菁平時的表現(xiàn)，她不會去新興醫(yī)院過夜，除非有非常要緊的事情向女友訴說。什么事那么重要呢？連男友都顧不上告訴就匆匆離開……金奇點燃一支煙又問，你把離開公園前的詳細情況回憶一下。
　　吳祖民思忖著說，我們從公園的涼亭出來往江灘上走……當時我想抽煙，摸了摸身上，忘帶打火機了，正巧在路邊的樹下有一對男女依偎在長椅上，那男的手里拿著煙抽，我便過去借火，當時曉菁怕打擾別人還不讓我去。是那個男的掏出打火機為我點燃的香煙，然后……
　　
　　金奇問，借火時宋曉菁離你們有多遠？
　　她就在我旁邊。
　　那對男女長什么樣能記得嗎？
　　吳祖民搖了搖頭說，女的長什么樣我沒在意，男的我也沒看清，但他戴著眼鏡……
　　問題有可能就出在這里！金奇想。
　　
　　四
　　
　　金奇和吳小剛一行人趕到新興醫(yī)院時，申玲正在院保衛(wèi)處與宋曉菁的女友——新興醫(yī)院二內(nèi)科醫(yī)生程靜思談話。
　　程靜思長得不算漂亮，五官雖然端正，但眼睛不大；穿著打扮很得體，但身材略顯胖了點兒。顯然，她已知道宋曉菁的死訊，眼睛哭得紅紅的，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巾。
　　申玲問，你能把與宋曉菁的交往情況談一下嗎？
　　程靜思點了點頭，哽咽著告訴申玲，她與宋曉菁是大學同學，同住一個寢室，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她比宋曉菁大一歲，又是本市人，所以對曉菁格外照顧，連畢業(yè)分配都是程靜思托人幫忙將她安排到濱江醫(yī)院的。這么多年兩人如同親姐妹一樣，逢年過節(jié)或雙休日，宋曉菁大多是到程靜思家里來過的。按宋曉菁的說法，程靜思的家就是她在本市的家。
　　申玲問，你認為昨晚她是準備到你這里來的嗎？
　　程靜思搖了搖頭說，不知道。一般她來時事先會給我打電話，再說她知道我這個星期值夜班，昨晚她曾給我打過電話，但我有事沒接到。
　　金奇在一旁問，昨晚她給你打過電話？
　　程靜思點了點頭。
　　“在每天太陽升起的地方，銀色的神鷹又回到了古老村莊……”金奇正準備繼續(xù)問，一陣悅耳的歌聲打斷了他，他忙說對不起，起身到室外接電話。
　　電話是支隊小周打來的，他告訴金奇，宋曉菁的手機昨晚8點以后打進打出的電話各有一個：10點13分是一個叫劉五明的人打進的，通話時間只有半分鐘，內(nèi)容不詳。劉五明，男，四十九歲，大江證券公司副總經(jīng)理，初步查證他女兒正在濱江醫(yī)院腦神經(jīng)科住院，宋曉菁是主治醫(yī)生。第二個電話是宋曉菁的手機打出的，在11點54分，被叫方?jīng)]有接。但被叫方的身份已查清，叫程靜思，女，二十七歲，新興醫(yī)院二內(nèi)科醫(yī)生。
　　金奇接完電話進來問程靜思，宋曉菁昨晚給你打電話你怎么沒接呢？在金奇看來，程靜思如果接了宋曉菁的電話，情況也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程靜思回答，大概是12點，我當時正在處理56床那個危重病人，手機放在辦公室里，等我處理完回到辦公室已是凌晨1點多了。我看到她的電話時還想，這么晚她打電話來肯定是有什么事，就給她回了過去，可她的手機已關(guān)機……沒想到果然出事了。
　　事情就出在這短短的一個多小時里。金奇迫不及待地問，你認為她找你會有什么事？
　　程靜思搖了搖頭。
　　金奇堅信宋曉菁匆匆離開公園就是來找程靜思的，而且有重要事情告訴程靜思，現(xiàn)在宋曉菁不在了，答案一定在程靜思這里。于是他轉(zhuǎn)換話題問道，你家里有些什么人？能給我們說說嗎？
　　程靜思回答，我爸媽，沒有別人，他們已經(jīng)退休了。
　　金奇說，聽說你下個月結(jié)婚，你男朋友在哪兒工作？
　　程靜思回答，與我同行，在濱江醫(yī)院工作。
　　金奇一愣，問，在濱江醫(yī)院？叫什么？
　　叫柳斯明，與宋曉菁是同事，還同在一個科室。
　　金奇急忙問，他是不是戴眼鏡？
　　程靜思點了點頭，望著金奇，你認識他？
　　金奇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激動，不認識，我想書讀得多的人想必都戴眼鏡。再說他是濱江醫(yī)院的名醫(yī)，聽說過。
　　申玲又問了些什么，金奇出門點燃香煙，心中一陣狂喜：情況正向他預(yù)料的方向發(fā)展。他夾煙的手不禁有些顫抖。也許是習慣成自然，每次破案前都會這樣。他喜歡這樣。他大口大口地吸完香煙，然后悄悄叫了吳小剛，兩人駕車再次朝濱江醫(yī)院駛?cè)ァ?br/>　　濱江醫(yī)院保衛(wèi)科長正在給分管人事的劉副院長匯報宋曉菁的后事安排。見金奇匆匆返回，忙向劉副院長作介紹。劉副院長起身與金奇熱情握手，金隊長，辛苦你們了。
　　金奇說，沒什么，只要案件能破，再苦再累也是應(yīng)該的。
　　保衛(wèi)科長遞過一根煙，怎么樣，有進展嗎？
　　應(yīng)該說有點兒眉目。金奇接過煙，卻并沒有繼續(xù)往下說，他掏出打火機將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金奇的這些動作很自然，但長期分管人事工作的劉副院長非常敏感，他忙站起身說，你們談，我還有點兒事。
　　保衛(wèi)科長慌了，說，劉院長，你別走哇，一起聽聽情況……
　　劉副院長已走出了門，頭也不回地說，我在這兒不方便。
　　金奇笑了笑，對傻愣在那兒的保衛(wèi)科長說，讓他去吧。你能不能把柳斯明的檔案材料調(diào)過來看看？
　　誰？
　　柳斯明，腦神經(jīng)外科主任。
　　你們懷疑他？是不是搞錯了？保衛(wèi)科長不相信地問。
　　金奇笑了笑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干我們這一行的，誰都是懷疑對象。
　　保衛(wèi)科長說，他可是我們院里的紅人，也是我們院里的搖錢樹，我想你們一定是搞錯了…lzkSz0WD0gE2qqB2akjYL0DTw4pmIn7MsMI2ftX0Hi8=…他邊說邊起身走到一排鐵皮柜前，打開柜門，從里面找出一張干部履歷表遞給金奇，我這里只有他的基本情況，檔案在人事部門。
　　履歷表右上角是一張彩色照片，斯斯文文、相貌英俊的柳斯明面帶微笑，一雙有靈氣的眼睛透過鏡片正緊盯著自己……
　　金奇自言自語道，我覺得……怎么和程靜思不太相配呀？
　　那當然，程靜思相貌是差點兒，但她父親好啊。保衛(wèi)科長告訴金奇，程靜思的父親是濱江醫(yī)院的前任黨委書記兼院長，大家公認的老泰斗，雖然退休了，但新任院長、副院長全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就說剛才那位分管人事的劉副院長，過去是新興醫(yī)院人事處的一名普通干部，是程院長從新興醫(yī)院調(diào)過來時帶來的人，不到十年的時間，就從普通干部當上了副院長。所以程院長說一句話，等于是在醫(yī)院放一聲炮，誰敢不聽？保衛(wèi)科長壓低聲音，最近院里要提拔一名副院長，斗爭激烈哩，據(jù)傳聞柳斯明的可能性最大，老泰斗的乘龍快婿嘛……
　　金奇不動聲色地問，換句話說，如果柳斯明與老程院長沒有這層關(guān)系，他就當不了這個副院長？
　　保衛(wèi)科長連忙說，我可沒這么說。當然，比柳斯明資歷深、工作能力強、業(yè)務(wù)水平高的人也并不多，但這不等于說他就是副院長的唯一人選，在主任一級的干部里，市領(lǐng)導的關(guān)系就有好幾個。
　　吳小剛推門進來說，金隊，柳斯明今天早上離開本市回老家去了。
　　哦！金奇站了起來，這個情況出乎他的意料。他冷靜地思考片刻，他不在也好，把證據(jù)調(diào)查清楚了再與這位名牌主任接觸。于是吩咐吳小剛，你立刻通知所有人到濱江醫(yī)院保衛(wèi)科來碰頭！又對保衛(wèi)科長說，你準備一下，我們借你們的會議室開個會。
　　吳小剛和保衛(wèi)科長離開后，金奇拿出手機撥號，他兩眼盯著履歷表說，指揮室嗎？我是重案大隊金奇。請與S縣公安局聯(lián)系一下，新興醫(yī)院外的花壇處發(fā)生一起兇案，嫌疑人柳斯明是該縣米集鎮(zhèn)人，現(xiàn)已回米集鎮(zhèn)，請他們協(xié)助控制，但不要驚動他……
　　
　　五
　　
　　天剛蒙蒙亮，濱江醫(yī)院腦神經(jīng)外科主任柳斯明就起床了。他一夜未曾合眼，清理好東西便靠在床上抽煙，7點鐘還不到，就再也忍耐不住，走出了宿舍。
　　休假回家鄉(xiāng)一趟是幾天前便和院長說好了的，因為馬上要結(jié)婚，所以休假報告一遞，院長便同意了。8點鐘他準時乘上了開往家鄉(xiāng)縣城的長途客車。從省城到縣城雖然很遠，但由于是高速公路，幾小時一晃便到了。柳斯明下車后顧不得歇口氣，又匆忙到售票窗口購買去家鄉(xiāng)米集鎮(zhèn)的車票。去米集鎮(zhèn)的車一天只有兩趟，上午的車已發(fā)出，無奈只好等下午的這班車，這中間還有幾個小時，如何打發(fā)呢？他將車票揣進兜里，提起手提箱走出車站。
　　漫步街頭，柳斯明第一個感覺就是小縣城變化很大。當然，與他現(xiàn)在工作的城市相比還是有天壤之別。他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進縣城時他剛上初中，望著周圍的高樓大廈、身旁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群，他問媽媽，長大了我能進城里來工作嗎？
　　工作雖然如愿以償，而且還是在省城，但整天忙忙碌碌，生活、工作、辦事、說話、人緣、戀愛、情人……一切的一切，好累好累。他突然發(fā)覺，像這樣一個人悠閑地漫步街頭還從未有過。
　　
　　“嘀嘀——”一聲喇叭的鳴叫，把柳斯明從思緒中驚醒，他慌忙跳到路邊，一輛小轎車從身邊擦過，司機探出腦袋吼道，不想活了！
　　柳斯明不屑地白了司機一眼，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抬頭發(fā)現(xiàn)前面街口拐角處坐著一位算卦的白胡子老頭兒，便走了過去。
　　老頭兒坐在一張小凳上，一根竹竿靠在肩頭，腳旁的地上鋪著一張白紙，上書：算命、卜卦、診醫(yī)、說病，信則有，不信則無，算得不對，分文不取。只見老頭兒左眼睜著，但卻看不見黑眼球，顯然已瞎，右眼瞇著，不知能否看得見東西。
　　柳斯明本不信求神算命之類的玩意兒，但此刻卻想以此消磨時光。
　　先生是算命還是求醫(yī)？白胡子老頭兒開口問道。顯然他沒瞎。
　　柳斯明說，命也算，醫(yī)也求。
　　白胡子老頭兒從背后拿出一張折疊凳說，請坐，請將您的左手伸過來。
　　柳斯明依言伸出左手，白胡子老頭兒端詳了片刻，然后將兩指搭在柳斯明的腕脈上說道，請報您的生辰八字。
　　天天為人號脈問診的堂堂醫(yī)科主任，竟讓街頭游醫(yī)把脈問病。柳斯明覺得有點兒滑稽。他報出了自己的生日。
　　白胡子老頭兒說，憑先生的衣著打扮和長相應(yīng)該是生活在城里的人，要不就是從鄉(xiāng)里去城里工作的人。
　　柳斯明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
　　白胡子老頭兒又說，從先生的手相看，皮細肉軟，在城里決不是干苦力的；談吐既不油嘴滑舌，又不問詢價碼，想必也不是經(jīng)商之人。我倒覺得與機關(guān)干部、醫(yī)生、教師之類的工作相近。
　　柳斯明一驚，這老頭兒看人還真準。
　　白胡子老頭兒停頓了片刻，放下號脈的手問道，先生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柳斯明說，當然是想聽真話。
　　那就不要見怪。從脈相分析，先生腎脈虛浮，艷福不淺，整日有女人圍著轉(zhuǎn)，可得注意身體呀……還有您肝火很旺，最近心情一定煩躁不安，加上眼圈帶黑，內(nèi)含血絲，說明昨晚沒有睡好或是熬過夜……哦，還有，您印堂發(fā)紅，面色發(fā)灰，最近必有一場大劫……
　　柳斯明大驚，問道，什么劫？
　　哦，先生不要急躁。開始就說了，我的話僅供參考，說得不對您盡可不信，說得沾邊您隨便扔兩個小錢。這一劫我也無法具體說明，也許是患一場大病，也許是婚姻上有大挫折，或許是親人遭難……
　　柳斯明鎮(zhèn)靜地問，如何避過此劫？
　　白胡子老頭兒沉思片刻，輕輕吐出四字，聽天由命。
　　柳斯明從來不相信卜卦算命之類的胡說八道，但他是學醫(yī)的，知道中醫(yī)典籍上說過：面為心脈。意思是人有什么病，從面相上可以看出。他肯定這個白胡子老頭兒一定懂得中醫(yī)方面的知識。他不再問什么，掏出一百元錢，扔在算命攤上匆匆離去……
　　長途汽車緩緩行進。這路又細又長，好似永無盡頭。說它是路，只不過是在田埂上鋪了些石塊，兩邊挖了排水溝，路很窄，如果遇上對面來車，必須有一輛靠路邊停下，讓另一輛車慢慢擦身而過。
　　這路直通米集鎮(zhèn)。米集鎮(zhèn)，顧名思義，米粒大小的集鎮(zhèn)，它只不過是江漢平原上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
　　汽車顛簸著，柳斯明的眼鏡幾次差點兒從鼻梁上掉下來，腰和屁股都顛痛了。這是他離開家鄉(xiāng)十多年里第三次回來。第一次是大學剛畢業(yè)，記得回來時車走到半道上拋了錨，自己還是攔手扶拖拉機回到家的。第二次回來那一年，他剛被提拔為濱江醫(yī)院腦神經(jīng)外科副主任，是坐科里的那輛黑色桑塔納回來的。那一次真可謂衣錦還鄉(xiāng)，桑塔納一直開到家門口，連鎮(zhèn)長都到家門前迎接。那些天家里像趕集一樣熱鬧，串門的鄉(xiāng)親如走馬燈似的川流不息。柳斯QgK+0xCPSWcZobZd+jBZm/NaMMCe8Uw1pQQOp8+Cj5I=明給柳家，不，應(yīng)當說給米集鎮(zhèn)爭了光，小小的米集鎮(zhèn)出一個大醫(yī)院的醫(yī)生都不容易，何況他還是醫(yī)科副主任……
　　太陽偏西了，汽車終于停了下來。人們背的背，提的提，爭先恐后朝車下擠去。
　　柳斯明最后一個下車。在村口的老榆樹下他停下了腳步，望著百米開外的那座破舊的廟堂發(fā)愣。佇立在晚風中，多年前的屈辱一幕，又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米集鎮(zhèn)是個很古老的鎮(zhèn)子，除了封建迷信外，宗族觀念也特別重。柳姓在這里是小姓，常被姓潘的大姓欺負。柳斯明的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在小斯明四歲那年不幸翻船跌入小米湖淹死了。母親含辛茹苦拉扯著他和姐姐度日，硬挺著沒有嫁人。當年母親很有幾分姿色，父親死后打母親主意的人不少。當時的鎮(zhèn)長潘仁壽就是其中之一。潘仁壽在潘姓中輩分很高，加之又當過幾年兵，回鄉(xiāng)后做了鎮(zhèn)長，有權(quán)有勢，人們形容只要他叉腰往街頭一站，整條米集街沒人敢說話。他是個偽君子，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利誘哄騙，對斯明媽始終沒能得逞。柳斯明永遠不會忘記那個雪花飄飛、寒冷異常的冬天，那也是一個傍晚，生活拮據(jù)的母親日夜趕活為一家大戶做了幾件衣服，錢還沒有捂熱便買來豬肉，為幾個月都沒見過葷腥的姐弟倆包了幾個肉包子。小斯明一手抓一個狼吞虎咽，豈料一只黑狗躥了進來，一躍，將他左手的包子撲在了地上，霸道的黑狗便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氣憤至極的小斯明一時性起，抄起墻邊的砍柴刀，奮力朝黑狗砍去，那狗慘叫一聲，歪歪斜斜沖出了門。
　　柳斯明家與潘仁壽家僅隔幾戶。沒過多久，潘仁壽那肥胖的老婆帶著兒子找上門來吼道，出了稀奇，敢打我家的狗！
　　柳斯明的母親和姐姐柳斯芳慌忙賠禮。潘家兒子不容分說，一巴掌竟將小斯明打得口鼻出血。
　　事情還沒完，那狗第二天竟然死了。潘仁壽發(fā)了話，賠再多的錢都不要，只要埋狗時柳斯明披個麻袋就行了。誰都知道披麻袋的意思。小斯明朦朧記得父親死時他披過麻袋，那叫戴孝，可人為狗披麻戴孝，還聞所未聞，小斯明捂著紅腫的臉死活不肯。
　　柔弱的母親哭紅了眼。鄉(xiāng)親們偷偷上門說，潘家惹不起，你們就認命吧。沒有辦法，母親只好托人上門問，能否讓斯明的姐姐頂替。潘家以為斯明被打傷了，也就應(yīng)允了。
　　葬狗那天突然下起了大雪，雖然很冷，但來觀看的人卻很多，為狗披麻戴孝的事在這古老的小集鎮(zhèn)上恐怕還沒有人見過。狗葬在村頭廟堂后面，從挖坑開始，斯明姐姐就含著淚披著麻袋站在一旁。當狗抬來時，小斯明不知從什么地方?jīng)_了過來，他從姐姐身上拉過麻袋披在自己身上，他沒有哭，只是緊咬著嘴唇，怒目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往事如煙。如今，柳斯明可以說是衣錦還鄉(xiāng)了，但他卻沒有絲毫榮歸故里的自豪感，孤身闖蕩大城市的辛酸苦辣，和家鄉(xiāng)發(fā)生的事情又是何其相似……
　　殘陽下，柳斯明推開了家門。在廚房做飯的母親聽見門響，出來一看，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哆哆嗦嗦?lián)淞诉^來抱住兒子說，明兒，是你嗎？
　　柳斯明扶住母親回答，是我……明兒回來看看您。
　　母親顫顫地問，你不是說這段時間很忙，沒時間回來嗎？
　　柳斯明說，就是想您……他轉(zhuǎn)過臉，不敢正視母親那流淚的眼睛。
　　
　　六
　　
　　根據(jù)金奇的分析推理，案發(fā)當晚，濱江醫(yī)院腦神經(jīng)外科主任柳斯明與情人在濱江公園幽會時，被同樣在公園幽會的宋曉菁與男友吳祖民遇見。宋當即離開公園想將此情況告訴好友，也就是柳即將與之結(jié)婚的女朋友程靜思，途中被柳斯明攔住，拉扯糾纏中宋曉菁倒地，是柳斯明有意還是無意為之尚不清楚。宋曉菁倒地后后腦勺撞在花壇圍墻上昏迷不醒，柳斯明唯恐她被人發(fā)現(xiàn)，將其拖至花壇內(nèi)藏匿導致其死亡。現(xiàn)柳斯明已離開本市回老家，當前重案大隊的首要任務(wù)就是要盡快找到證據(jù)，與柳斯明正面接觸。目前，關(guān)鍵是要查出與柳斯明在公園幽會的那個女人是誰，摸清柳那晚的行蹤……
　　可那個女人是誰呢？金奇他們又像在大海里撈針一樣，找尋蛛絲馬跡。因為案件涉及名牌醫(yī)科主任，一切調(diào)查都在暗中進行。金奇有點兒為柳斯明惋惜，一個受過高等教育、才華橫溢、年輕有為的醫(yī)科主任居然成了殺人兇手。
　　幾個偵破小組在同時工作。金奇在濱江醫(yī)院保衛(wèi)科辦公室詢問與柳斯明接觸最多的濱江醫(yī)院腦神經(jīng)外科齊醫(yī)生。齊醫(yī)生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說話聲音不大，而且很小心。
　　
　　金奇問，你覺得柳斯明為人怎么樣？
　　齊醫(yī)生回答，挺好的，很少與人發(fā)生矛盾，心地也很好。
　　性格呢？
　　性格嘛，就不太好說了。
　　金奇鼓勵地望著齊醫(yī)生，隨便談。
　　齊醫(yī)生仍猶豫著，說了他不會怪我吧，他可是馬上要當副院長了，不會給我小鞋穿吧？
　　金奇說，不會的，公安機關(guān)有責任替反映情況的人保密。
　　齊醫(yī)生這才打消顧慮，我覺得他的性格怪怪的。
　　怎么個怪法？
　　齊醫(yī)生斟酌著說，我一下也不太好形容……他平時看起來性格很溫和，一旦煩躁起來又非常嚇人。比如說吧，大概是三四年前，醫(yī)院正醞釀提拔腦神經(jīng)外科主任，柳斯明年輕有為，很有希望，但很多人認為他當副主任時間不很長，資歷太淺，臨診經(jīng)驗還達不到主任這一級，要磨礪一段時間再提。他非?？鄲?，郁郁寡歡，但表面上卻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有一天，我們在食堂買了兩碗稀飯，放在寢室桌上，又一起到院門口買油條，等我們回來時，不知誰家的花貓正在桌上吃他碗里的稀飯。他頓時憤怒地撲了過去，抓住花貓狠命摔在地上，花貓死了，他把它從窗戶扔了出去。第二天他不知怎么又想開了，找來木板，釘了個木盒，將窗外的花貓收殮埋在院后塘邊的柳樹下……
　　金奇問，你對他這種行為怎么看？
　　齊醫(yī)生回答，我認為他激動起來不顧后果，事后又后悔，但總的來說心地是善良的，性格有些矛盾。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金奇起身去開門，見吳小剛和申玲站在門口，知道他們有事要談，于是扭頭對齊醫(yī)生說，對不起，你先坐一會兒，我馬上就來。說完便和吳小剛、申玲來到隔壁房間。吳小剛和申玲告訴他，他們找到了一張江北醫(yī)院開出的人流手術(shù)單。
　　在調(diào)查中偵查員獲知了這樣一個情況：幾個月前柳斯明將這張手術(shù)單掉在了醫(yī)生值班室里，被一名姓鐘的男醫(yī)生拾到，不等鐘醫(yī)生看清就被柳斯明搶了過去。據(jù)鐘醫(yī)生介紹，柳斯明當時臉漲得通紅，表情激動。于是金奇派人搜查了柳斯明的辦公桌，從抽屜里找到了這張手術(shù)單。
　　手術(shù)單上病人的名字叫柳小月，女，二十八歲。根據(jù)掌握的情況，柳斯明有個姐姐，但已過了三十歲，顯然不是。如果是其他親戚，柳斯明不至于如此失態(tài)。
　　吳小剛擦著臉上的汗珠匯報說，我們趕到了江北醫(yī)院婦產(chǎn)科，這張手術(shù)單的確是他們那兒開出的，也找到了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她肯定這個叫柳小月的女人的手術(shù)是她做的，但回憶不起具體的細節(jié)。我們把柳斯明的照片給她看了，她說從沒見過，對柳小月也沒有任何印象，畢竟時間太久了……
　　申玲泄氣地說，如獲至寶的東西成了一張廢紙。
　　屋內(nèi)一陣沉默。
　　金奇突然問道，你們有了錢，是喜歡在附近的銀行存還是愿意乘車到幾站外的銀行存？
　　吳小剛、申玲面面相覷，他們還沒有跟上金奇的思路。吳小剛茫然地回答，當然就近。
　　金奇說，對，就近。可腦神經(jīng)外科病房一位姓彭的女護士反映說，她多次在中山路銀行見到柳主任，柳斯明說他辦了一個零存整取的折子，每月都要往中山路銀行跑。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從這里到中山路銀行需坐四站汽車，而濱江醫(yī)院對門就有一家銀行，柳斯明為何舍近求遠呢？
　　申玲說，是不是中山路銀行利息高些？或是有什么優(yōu)惠？
　　吳小剛笑道，傻丫頭，銀行的利息都是統(tǒng)一規(guī)定的。你肯定沒存過錢。
　　申玲說，我哪有錢存，窮人一個。
　　金奇分析道，柳斯明舍近求遠說明了什么呢？一、銀行方面有人拉客戶將他拉去了。二、這個銀行有他熟悉的人。
　　吳小剛點著頭，有道理。
　　金奇吩咐道，申玲你再辛苦一趟，帶人立即趕到中山路銀行，將該行未婚的、離婚的、死了丈夫的，凡獨身女人的名單全部摸出來，特別要注意姓名中有“小”字、“月”字、“肖”字的。手術(shù)單上的“小月”肯定是化名。如果找到重點人，再查他們?nèi)ツ甑纳习嗫记?，做流產(chǎn)手術(shù)必須請假。
　　申玲懷疑地嘟囔道，我覺得你的想法有點兒懸。
　　金奇說，沒有其他辦法，暫時只能這樣調(diào)查了，說不定瞎貓碰到個死老鼠，一下子逮住了呢。另外小剛，你去電信局，把他最近的通話記錄全部調(diào)出來，找到和他關(guān)系密切的女人，也要特別注意“小”字、“月”字、“肖”字。
　　安排好工作，金奇重新回到齊醫(yī)生面前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齊醫(yī)生笑了笑說，沒關(guān)系。
　　金奇說，你與柳主任同寢室多年，還發(fā)現(xiàn)他有沒有其他與眾不同的地方？
　　齊醫(yī)生思忖著說，與眾不同的地方……這個不知是不是與眾不同，我覺得他對故鄉(xiāng)有一種憎恨感。這種情況是比較少見的。像我們一般人都很懷念故鄉(xiāng)，談起故鄉(xiāng)有說不完道不盡的話，而他卻很少提及故鄉(xiāng)，即使是談起來了，他也是滿腹哀怨，甚至是不屑一顧。在我與他同寢室的四年時間里，從沒見過他家鄉(xiāng)來什么人。
　　他在與程靜思談戀愛前有過其他女朋友沒有？
　　齊醫(yī)生說，不知道，只隱約聽他說市內(nèi)有個什么表姐，偶爾他會到表姐家里去玩玩。
　　金奇立即關(guān)注地問，他表姐叫什么？在哪兒工作？
　　齊醫(yī)生搖了搖頭，有一段時間他經(jīng)常去，甚至在那里過夜，我們不住同一寢室后就不清楚了。
　　金奇有些失望，但還是滿臉含笑地握著齊醫(yī)生的手說，好的，非常感謝你提供的情況。
　　齊醫(yī)生知道問話結(jié)束了，站起身說，你可一定得替我保密，我不愿別人說我打小報告。
　　這你就錯了，向公安機關(guān)反映情況是每一個公民應(yīng)盡的義務(wù)，怎么能與打小報告相提并論呢？
　　齊醫(yī)生說，我不管什么義務(wù)不義務(wù)，我見你這人比較直爽，也就多說了幾句。還是那句話，要替我保密。
　　金奇微笑著點了點頭，將齊醫(yī)生送出門。
　　幾個小時后，申玲帶來了好消息。與金奇的猜測相吻合，中山路銀行職員中有一個叫肖紅的女人，二十八歲，幾年前丈夫因車禍喪生，至今獨身。去年，也就是“小月”做人流手術(shù)的那段時間，她請假一周，說是孩子生病了。通過幼兒園找到肖紅的兒子，孩子證實：他有個舅舅在醫(yī)院當醫(yī)生，經(jīng)常到他家去，有時還在他家過夜。將柳斯明的照片給孩子辨認，確認此人就是柳斯明。
　　吳小剛這邊也有重大發(fā)現(xiàn)，和柳斯明通話最多的女性有四個，其中就有中山路銀行職員肖紅。
　　于是，肖紅被請到了公安機關(guān)。
　　
　　七
　　
　　柳斯明如同一個負重遠行的游客，疲憊不堪地回到家后，顧不得和母親多說一會兒話，吃罷晚飯倒頭便睡。這一覺睡得真長，直到第二天吃午飯還不愿起來。
　　樂得一夜未合眼的柳母早早把豐盛的午餐準備好了，又將連夜為兒子洗好的衣褲拿到灶房烘干。她發(fā)現(xiàn)兒子的西服上有顆扣子快掉了，忙找來針線釘牢，這才如往昔一樣，來到兒子床前，叫醒兒子。柳斯明沒有睡好，噩夢連著噩夢，醒來后只覺得頭昏昏沉沉的，并不想吃飯。柳母將飯菜端到床前，像兒時那樣，盯著兒子一口一口地吃，還問這問那。
　　柳母說，明兒，你寫信回來說準備結(jié)婚，怎么不把媳婦帶回來給媽瞧瞧？
　　柳斯明說，她很忙，抽不出空。
　　柳母說，城里不是興兩天休息嗎，再請兩天假，不就有四天了——唉，你們都快結(jié)婚了，我連兒媳長個什么樣都不知道……
　　柳斯明說，等我把婚結(jié)了，把您接到我那兒去，天天見她，還怕您煩哩。
　　吃罷飯，柳斯明從手提箱里拿出一個信封，來到廚房對正在洗碗的母親說，媽，這是一萬元錢，給您的。
　　柳母愣在那兒沒接，說，你不是要結(jié)婚么，正花錢，給我錢干嗎？
　　柳斯明一時語塞，他也不知自己這是怎么了。但他是個聰明人，忙解釋道，我怕……結(jié)婚后媳婦管得嚴……再也不能每月給您寄錢了。
　　柳母接過信封，還準備說什么，柳斯明岔開話題，媽，我想去姐姐家看看。
　　柳母吃驚地望著兒子，這么遠的路，你咋去？這馬上要下雨了。
　　柳斯明說，借輛自行車就行。
　　柳母說，路不好走。
　　柳斯明固執(zhí)地說，我行。
　　
　　母親拗不過兒子，只好到鄰居家借自行車。
　　柳斯明出門時對母親說，我今晚不回來。
　　柳斯明的姐姐柳斯芳在弟弟考進省醫(yī)學院讀書的第三年嫁到了離米集鎮(zhèn)二十多里地的小葉鎮(zhèn)。柳斯明一路上走走停停，遇到好路就騎，遇到壞路就推。當柳斯明大汗淋漓來到小葉鎮(zhèn)時，家家戶戶都已炊煙裊裊了。他一路打聽著找到姐姐家，把柳斯芳驚得愣在那兒半天沒說出話來。
　　柳斯明深情地注視著姐姐說，姐，你老了。
　　擦了擦滿臉的淚水，柳斯芳不好意思地笑道，你也長大了，像個當官的樣子。邊說邊從弟弟手中接過提包，忙著把弟弟往屋里讓。
　　這話柳斯明愛聽，他笑了，這是他回鄉(xiāng)后第一次笑。他邊洗臉邊問，我姐夫呢？
　　柳斯芳說，下地干活還沒回哩。
　　柳斯明又問，小外甥女呢？
　　柳斯芳朝屋外大喊，玲玲——
　　一個小姑娘出現(xiàn)在房門口，歪著腦袋默默注視著柳斯明。
　　柳斯芳忙過去拉住她說，玲玲，快來，叫舅。
　　柳斯明奔過來抱住玲玲，不認識舅吧。
　　玲玲不好意思地往后退，躲在母親的背后。
　　柳斯明到桌邊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套連衣裙說，來，你看舅給你帶什么來了。
　　玲玲高興地跑了過來。柳斯明又從懷中掏出一條金項鏈，姐，這個給你。
　　金項鏈很精致，呈雞心狀的墜子微微顫動著。柳斯芳瞪大了眼睛，我能戴這個？
　　柳斯明說，怕啥，城里人能戴咱鄉(xiāng)下人也能戴。
　　玲玲在一旁好奇地問，舅，城里……好玩嗎？
　　柳斯明蹲下身，擁住玲玲說，好玩。等舅當大官了，一定開小車回來接你去城里玩……
　　玲玲問，舅不是當醫(yī)生嗎，能當什么官？
　　柳斯明沒有立即回答。他將頭扭向窗外，喃喃自語，當……院長……如果不出問題……
　　柳斯芳問，會出什么問題？
　　柳斯明忙說，沒什么問題。
　　聽媽說你快要結(jié)婚了？
　　柳斯明心不在焉地回答，嗯！
　　什么時候？
　　下個月吧。
　　柳斯芳埋怨說，下個月吧，什么話，快結(jié)婚了，連日子都說不準。
　　柳斯明連忙解釋，這不是我說了算，還得聽人家的意見。
　　短暫的沉默后，柳斯明問，姐，小香現(xiàn)在好嗎？
　　好，她嫁到我們小葉鎮(zhèn)后在小學教書，聽說懷孩子了……咋，還想著她？
　　柳斯明說，我想去見見她。
　　柳斯芳堅決地說，不行！鄉(xiāng)下不比城里，你去了，她男人怎么想？事情都過去了，忘掉就算了，別自找麻煩……你先歇著，等你姐夫回來喝幾盅。玲玲，過來陪你舅，我去做飯。說完，匆匆忙忙進了廚房。
　　柳斯明愣愣地站在屋子中央。
　　玲玲睜著大大的眼睛，緊緊盯著陷入沉思的舅舅。
　　
　　一道閃電將屋內(nèi)照得通亮，瞬間又陷入了墨汁般的黑暗中。
　　風聲、雷聲、雨聲擾人地在窗外肆虐，使柳斯明本就不平靜的心更加煩亂。他在外甥女的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睡意全無。
　　他渴望見小香一面。
　　小香是柳斯明的初戀情人，兩人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同學，又都住在米集鎮(zhèn)。在柳斯明備受欺凌的年代，只有這個心地善良的姑娘始終如一地關(guān)心他，幫助他。
　　記不得何時相愛。兩人如膠似漆，默契非常，他只需一個眼神，她便能明白其中的含意。當時，只有姐姐反對他們在一起。柳斯芳常說，好好讀書別分心，一定要考上大學。有時晚上柳斯明要到小香家去做功課，她也像今天的口氣一樣，不行！你一個大男生經(jīng)常去一個女孩子家，別人會怎么想。
　　記得臨上省城讀書的前一個傍晚，小香吃罷晚飯便到柳家來玩，聊了一會兒姐姐柳斯芳就下逐客令了，小香，早點兒回去，斯明明早還得早起趕車。
　　小香聽話地嗯了聲就出了門，但她并沒回去，在柳家對門的小賣部磨磨蹭蹭不知買什么東西。柳斯明心里明白，趁姐姐不注意溜了出來。
　　在柳林鋪著厚厚樹葉的草地上，他第一次親吻了小香，她也非常激動，最后，兩人無法克制地逾越了“禁區(qū)”。事后小香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滿臉是淚。柳斯明對天盟誓，大學畢業(yè)后一定回來娶她，把她也帶進城?？墒牵敃r的誓言很快被時間的流水沖洗得無影無蹤。開始他給她寫過許多信，以后慢慢少了，最后音訊杳無。
　　柳斯明并沒有將小香忘懷，他只是不想讓自己的心拴在這個令他蒙羞的小鎮(zhèn)。他知道自己愧對小香，每當夜闌人靜時，他都會想起初戀的遠方姑娘……
　　正如白胡子算命先生說的，柳斯明的艷福不淺，除了小香，還有一個女人也讓柳斯明刻骨銘心。
　　柳斯明還清晰地記得，幾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當時還是名普通醫(yī)生，在急診室值夜班。由于下雨，看病的人不多，急診室里顯得很冷清。快交班時，一位少婦抱個小孩子匆匆奔了進來，孩子不停地哭，少婦焦急地喊，醫(yī)生，醫(yī)生，孩子發(fā)燒、抽搐，不知怎么啦。那少婦非常美麗，眼中閃著淚光，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頭，雖然撐著傘，衣服仍然打濕了，緊貼在她豐腴的身體上。
　　柳斯明忙給小孩診斷。那孩子不到一歲，只是患了感冒，由于發(fā)燒時間長而導致抽搐，問題不大。柳斯明給孩子開了針藥，將他們領(lǐng)到治療室，護士給孩子打針后，孩子安靜多了。
　　少婦問柳斯明，需要住院嗎？
　　柳斯明說，不需要，明天再來打一針，問題不大。
　　少婦感激地對柳斯明說，謝謝醫(yī)生！然后抱著孩子離開了急診室。
　　柳斯明交完班，穿上雨衣準備回寢室睡覺，當他沿著走廊走到大門時，見那位美麗的少婦還抱著小孩站在門口。
　　他走過去問，怎么啦？還不回去？
　　少婦看了看柳斯明，又看了看外面正下著的大雨說，這雨老……不停。
　　柳斯明輕聲問，你怎么來的？
　　少婦說，是雇三輪車來的，踩車的不愿等，把我們撂下先走了。
　　你家離這兒遠嗎？
　　不是很遠，就是路不太好走，出租車開不進去。
　　柳斯明問，你丈夫呢，他也不來接你？
　　少婦低下了頭，小聲說，他死了。
　　柳斯明心頭一顫，沒有再問，就陪著少婦站在門口。他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世，一股強烈的憐憫之情涌上心頭。他想了想說，你等一會兒。說完一頭沖進雨中，不一會兒推來一輛自行車，對發(fā)愣的少婦說，上來吧。少婦猶豫片刻，便坐上了自行車后座，柳斯明載著少婦和孩子飛快地朝院外騎去……
　　這是第一次接觸。第二天，少婦抱著孩子又來了。白天值班醫(yī)生多，少婦特地等到柳斯明桌前無人了才進去。第三天、第四天仍然如此。他們就這樣熟悉了。后來柳斯明才知道，少婦叫肖紅，在中山路銀行工作，丈夫在幾個月前因車禍死了。柳斯明在省城沒有任何親戚，朋友也不多，加上肖紅一個人帶著孩子，沒有一個男人在身邊非常困難，于是相互間有了來往。柳斯明時常到肖紅家?guī)椭鲂┵I米、換煤氣之類的體力活，肖紅則做點兒柳斯明喜歡吃的飯菜……
　　柳斯明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肖紅的孩子過一歲的生日，她特地做了許多菜，打電話請柳斯明去。柳斯明冒雨趕到肖家。家里沒有其他人，兩人相對而坐，孩子已經(jīng)睡熟。他們暢飲起來，一瓶紅酒在不知不覺中見了底。夜已很深，柳斯明起身告辭，肖紅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大雨說，等雨小了再走。柳斯明也走到窗前，兩人離得那樣近，誰也不愿意先離開……
　　就這樣，一晃四五年過去了。不過，他們誰也沒有談結(jié)婚之事，甚至兩人的關(guān)系也沒有公開過。肖紅大柳斯明一歲，又帶著一個孩子，她怕一提出結(jié)婚，柳斯明會毫不猶豫地離她而去，與其那樣，還不如就這樣維系著。柳斯明則從沒考慮過與肖紅結(jié)婚……
　　柳斯明又想起了程靜思，那個即將成為自己妻子的女孩既不讓他討厭，也不讓他眷戀。戀愛已兩年多了，他似乎還沒有認認真真地親吻過她，更談不上有進一步的發(fā)展。他唯一喜歡的是經(jīng)常與未來的老丈人喝酒品茶，談為人處世的竅門……
　　柳斯明是在女人堆里長大的，他對女性有一種特殊的崇拜，所以他喜歡與女人交往，不愿與男性為友。雖然他已成為市里醫(yī)學界的名人，可至今他還沒有一個可以無話不說的男性朋友。柳斯明也時常懷疑自己是否有些心理變態(tài)。
　　
　　在這個鄉(xiāng)村的風雨之夜，無法入睡的柳斯明把他生活中的女人像看相冊一樣一個一個反復(fù)地翻閱著……
　　
　　八
　　
　　柳斯明挽著褲腿，光著腳丫，踩著泥濘從姐姐家回到米集鎮(zhèn)已過中午。母親早已把飯菜準備好了，柳斯明卻一點兒食欲也沒有，靠在床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仿佛聽見母親在遙遠的地方呼喚，驀然醒來，見母親正站在床前叫他，明兒，鎮(zhèn)里干部來看你了。
　　柳斯明揉了揉眼睛，從枕邊找到眼鏡戴好，將壓皺了的西服使勁扯了扯，這才走出房間。
　　潘鎮(zhèn)長和一個干事正坐在堂屋里喝茶，見柳斯明出來，忙放下茶杯上前握手寒暄。柳斯明這種場合見得多了，不冷不熱地問，有事？
　　其實他認識這位潘鎮(zhèn)長，他是潘仁壽家的一個遠房侄子，跟柳斯明中學同過學，比柳斯明高一屆。
　　那位干事忙滿面笑容地說，聽說你回來了，潘鎮(zhèn)長特地來看看你，并在鎮(zhèn)里準備了點兒酒菜請你……
　　潘鎮(zhèn)長連忙打斷干事的話，是這樣，聽柳媽媽說你明天就要回省城，就算鎮(zhèn)里為你接風，也為你餞行。
　　柳斯明正欲拒絕，不料柳母在一旁說，去吧，去吧，人家鎮(zhèn)里干部是看得起咱，你就去喝幾盅。這幾年，多虧鎮(zhèn)里干部照顧我……
　　潘鎮(zhèn)長說，你在省城有名的大醫(yī)院工作，輕易又不回來，這次務(wù)必請你賞光。
　　潘鎮(zhèn)長這樣說，母親又支持，再推辭就不通人情了，柳斯明終于點了點頭。但他有點兒異樣的感覺，想與母親說點兒什么，又不知該說什么好，最后臨出門時對母親說了句，你老一個人在家好好吃吧，別惦記我。
　　母親對兒子說，放心去吧，別管我。等會兒我會幫你把東西清理好，誤不了明天趕車。
　　望著笑得合不攏嘴的母親，柳斯明不由得有些心酸。
　　潘鎮(zhèn)長和干事隨柳斯明一邊一個上了汽車。
　　柳斯明望了望潘鎮(zhèn)長，潘鎮(zhèn)長面朝車窗外，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又望了望那位干事，干事正巧也在打量他，四目相對，干事討好地朝他笑了笑。柳斯明暗暗思忖：這些平時作威作福的鎮(zhèn)干部也有巴結(jié)人的時候。假如自己不是在省城工作，假如自己不是省城大醫(yī)院有點兒名氣的腦神經(jīng)外科主任，他們還會把自己放在眼里？
　　鎮(zhèn)政府離柳斯明家不太遠，眨眼便到了。遠遠看見鎮(zhèn)政府門前有個穿警服的人站在大門口，柳斯明一驚，不祥的預(yù)感襲上心頭。潘鎮(zhèn)長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忙介紹，那是我們鎮(zhèn)派出所的所長，姓胡。鎮(zhèn)派出所和鎮(zhèn)政府在一起辦公。
　　柳斯明穩(wěn)了穩(wěn)神，下車后走進鎮(zhèn)政府大院。
　　然而，這里沒有什么酒宴，潘鎮(zhèn)長將柳斯明帶到了掛有派出所木牌的辦公室，胡所長一步不落地緊跟其后。剛進門，潘鎮(zhèn)長一改剛才的謙讓禮貌，用手朝里面一指說，省城公安來了幾個人，想找你談?wù)劇?br/>　　柳斯明慢慢走進屋內(nèi)，見二男一女穿著便服坐在辦公桌后面，屋中央放著一張凳子，大概是他的位子。柳斯明只覺渾身無力，雙腿挪不動了，鎮(zhèn)派出所胡所長將他扶到凳前坐下。天氣不是很熱，但柳斯明額頭上已滲出了汗珠。
　　三人中年長一點兒的說，我們是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重案大隊的，對宋曉菁被殺一案進行調(diào)查?，F(xiàn)在問你幾個問題，希望你能如實回答。說者兩眼炯炯有神，直逼到柳斯明的心窩。
　　柳斯明很快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輕輕嗯了一聲。
　　年長者說，你是有學問的人，政策我就不說了，你認識宋曉菁嗎？
　　柳斯明慌亂地點了點頭，當然，我們在一個科室工作。
　　年長者問，你回鄉(xiāng)的頭天晚上在什么地方？和誰在一起？干了些什么事情？
　　柳斯明停頓幾秒鐘回答，我在宿舍睡覺。
　　看來你是不想承認了。你可認識肖紅？金奇不再轉(zhuǎn)彎抹角，輕輕一句話像點了穴一樣，柳斯明愣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金奇說，想在這兒談還是想回市里談？
　　柳斯明沉默了片刻，仿佛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推了推眼鏡問，你們誰是領(lǐng)導？
　　金奇望了望吳小剛和申玲，對柳斯明說，我。
　　申玲在一旁說，他是我們重案大隊金大隊長。
　　柳斯明望了望申玲，然后說，我想……和金大隊長單獨談?wù)勑袉幔?br/>　　金奇向吳小剛和申玲使了個眼色，然后說，可以。
　　待吳小剛、申玲和胡所長出去后，金奇站了起來，兩手插兜，走到柳斯明面前，說吧，就我們倆。
　　柳斯明鎮(zhèn)靜地說，宋曉菁是我害的，但我不是故意的。她認出我在公園與肖紅幽會，非要去告訴我未婚妻，我拉住她不許她去，她用力掙脫，沒想到滑倒在地，腦袋撞到了花壇邊的矮墻上……
　　金奇說，那你為什么不趕快搶救？你可是個醫(yī)生。
　　柳斯明搖了搖頭說，等我醒悟過來，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昏迷了。
　　于是你一不做二不休，將她拖進矮樹叢中隱藏起來。
　　柳斯明沒有吱聲。
　　金奇說，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是什么后果？
　　柳斯明說，我想……反正沒有人看見，也不會有人知道，就是現(xiàn)在，你們也只是懷疑，沒有任何證據(jù)。
　　金奇說，那可不見得。
　　柳斯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我懂法，也看過不少這方面的書和電視劇。沒有我的口供，你們無法定罪，加上我們拉扯時沒有任何人看見，現(xiàn)場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金奇打斷他，柳斯明！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常言道，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只要是你去過的地方，我們就能找到你的痕跡……再說，沒有證據(jù)我們也不會輕易跑這么遠的路來找你。你以為把我的同事都支走，這里只有我們倆，你剛才說的話就可以在法庭上否認。但你想錯了，你剛才的話，句句都是證據(jù)。說著，金奇從兜里掏出一個微型錄音機說，怎么樣，要不要我放一遍你聽聽？
　　柳斯明睜大了眼睛愣住了，他不知道眼前這個警察是如何看穿自己心事的。
　　金奇繼續(xù)說，柳斯明，你是有學問的人，我一說你就明白，欲望與罪惡是一對孿生兄弟，欲望的種子一旦撒進土里，罪惡的幼苗就會滋生、發(fā)芽……在偵破整個案件的過程中，我都在為你惋惜，為了小小的權(quán)勢，你準備與你不愛的人結(jié)婚；為了小小的權(quán)勢，你甚至不顧別人的性命，可見你已權(quán)迷心竅了……
　　柳斯明久久不說話，金奇也不再問，他在等待。
　　半晌，柳斯明開口了，金大隊長……事到如今，我服法，但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不知能否滿足我？
　　金奇說，我早知道你有要求，你開始說出那番話時就知道自己是扛不過去的，只是為了威脅我，好讓我滿足你的要求。
　　柳斯明怔怔地望著金奇，他完全不明白這位金大隊長是如何洞察一切，把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的。他深深地感到悲哀：自認為很聰明，沒想到眼前這個警察比自己更聰明……
　　金奇問道，你拿走了宋曉菁什么東西？
　　柳斯明回答，一個小手提袋和一部手機。
　　金奇態(tài)度溫和地說，好，你有什么要求？說吧，只要合理，我會盡量滿足。
　　柳斯明說，我想回家最后見見我媽，又不想讓她老人家這么快知道我的事情。
　　金奇說，可以。
　　柳斯明說，還有，你們那位女同事……長得很漂亮，能否請她幫我一個忙，做一會兒我的女朋友。我媽從沒見過程靜思，我想最后滿足她一次……
　　金奇說，這個……得征求我那位同事的意見。吳小剛！
　　吳小剛和申玲推門進來。
　　金奇吩咐，你給他做筆錄。我和小申商量點兒事。說完，金奇與申玲來到外屋。
　　金奇說，他想回家見見母親。
　　申玲答，那就一起去吧。
　　金奇說，他想讓你……臨時做一會兒他的女朋友。
　　申玲嘟起了嘴說，虧他想得出來……讓我做一個嫌疑人的女朋友，我不干。
　　金奇耐心地說，他媽很可憐……就一會兒。
　　申玲說，你這是安排工作還是征求我的意見？
　　隨便你怎么理解。
　　申玲沉默了片刻，好吧，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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