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燦爛的季節(jié)。25歲的潘潔，卻死于四月。
　　熱舞者，琵琶樂手，鋼琴十級，跳高冠軍，辯論隊員……這些曾鮮活的形象在告別儀式上閃回，留予家人與友人珍藏。但對陌生人來說，潘潔只是一名普通的會計行業(yè)初級審計員。在連續(xù)加班三個月后，她患上腦炎，不治身亡。
　　2009年11月底，當接到普華永道的工作Offer時，潘潔把這個機會當做夢想的起步。她的夢想是進駐華爾街，或成為一名酒店高級財務總監(jiān)，可以環(huán)游世界。
　　這個年輕的女孩確實跑了不少地方：2006年從上海交通大學畢業(yè)后，赴新加坡交流；2008年的四月，在日本留學，吃不慣生魚；2009年夏，又去德國讀書……
　　但死亡這趟旅行實在太遠，整個青春像行李般被席卷而去，干凈得恰如她日夜奮戰(zhàn)后“平”掉的財務報表，滿目皆零，空空蕩蕩。
　　“平啦，回家睡覺?！笔盏竭@條令自己“內牛滿面”的指示時，是2011年3月29日下午4點，潘潔自年初便接手的一個大項目，終于告一段落。
　　兩天后，她突發(fā)高燒，幾天之內，輾轉上海市第五人民醫(yī)院、華山醫(yī)院，經過昏迷、癲癇等階段癥狀后，于2011年4月10日晚去世。
　　
　　青春與夢想的夭亡
　　微薄上，這條“普華永道年輕女孩過勞死”的帖子，很快成為大眾唏噓的焦點。20世紀80年代，中國媒體曾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大量報道過的日本白領階層“過勞死”現(xiàn)象，如今已在中國人身邊蔓延。
　　雖然醫(yī)學專家并未將潘潔的死亡原因，直接歸結于“過勞死”，但網友們發(fā)現(xiàn)，在她的微博上，早就高頻次出現(xiàn)加班、身體透支的記錄。
　　這個微博上名為“潘小迷糊”的女孩寫到：2010年10月，晚上九點半回家，還要“繼續(xù)OT（over time，加班）”；2010年11月，連續(xù)患了感冒、發(fā)燒，她在微博中提了六七次“困”、“累”； 2010年12月，她先后到南寧、柳州、長春等地出差；2011年1月，“肺都快咳出來了……”；2月，“兩腳發(fā)飄……”她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甚至早就產生了“過不去這個年”的感覺。
　　冬天早晨六點多，天都沒亮透，潘潔便從閔行家中出門，趕地鐵上班。過了夜晚，次日凌晨兩三點，才見她收工——中間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大學校友在地鐵上碰見潘潔，沒聊幾句只見她“靠在車廂上沉沉睡去”。
　　每年一到四月會計業(yè)忙季時，很多“四大”人都處于這樣的勞動強度之下。3月31日是中國審計報告截止日?！氨仨氃谒脑路萃瓿桑覀兊氖杖刖褪强蛻舻膶徲嬞M，很多時候沒有辦法跟客戶去談……”潘潔的同事陳薇說。
　　潘潔便是在項目臨近截止時，身體出現(xiàn)不適。潘潔家人稱，3月25日，她曾向項目小組負責人請假，卻未獲批準。直到3月31日工作告一段落，潘潔已來不及休息。對于請假一事，普華永道（PwC）拒絕向記者做出說明。
　　供職于畢馬威上海所的王然解釋道：“普華現(xiàn)在正處于一個非常缺人手的情況，他們的項目非常多，一般來說沒辦法放走一個人，除非這個委托差不多完工了?！?br/>　　在業(yè)內知名的世界“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中，PwC排名一直高于畢馬威、德勤、安永，居首位?！八拇蟆边M駐中國以來，也一直是會計類和經管類學生的就業(yè)優(yōu)選。
　　潘潔本是旅游管理專業(yè)的學生。大三分專業(yè)后，她主動旁聽會計類課程，為ACCA考試作準備。ACCA是國際認可范圍最高的財務人員資格考試，每年考兩次，最快也要兩年才能考出，對于跨專業(yè)學生來說則更加困難。2009年留學德國期間，潘潔終于把ACCA證考了出來。
　　臨近2009年冬天，潘潔回國找工作，參加了一系列投資銀行、咨詢公司的校園宣講會。她的夢想是“在BCG（波士頓咨詢）和MKC（麥肯錫咨詢）里糾結”，但這類頂尖投行與咨詢公司每年僅在全國范圍內招收數(shù)名應屆生，可望而不可即。
　　潘潔最終選擇了“四大”之首PwC的Offer，這令她的中小學同學余天寅“很詫異”：“憑她的能力實在是大材小用了?！?br/>　　潘潔所在的上海交大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一直有著濃厚的“四大”情結。在校園BBS“飲水思源”上，ID“AlGaAs”說：“‘四大’在我們學院一直受到追捧的，覺得能進‘四大’的都很厲害?！?br/>　　“差不多有一半的人都去了‘四大’?！迸藵嵉拇髮W同學陳薇，也是她的同事，已經在PwC工作了三年多，“那時很有雄心，知道‘四大’苦，但覺得自己年輕，應該去拼搏。”
　　在由優(yōu)信咨詢（Universum）發(fā)起、面向國內90所高校的“大學生最佳雇主調查”中，“四大”的吸引力主要表現(xiàn)為明確的職業(yè)提升路徑、未來職業(yè)生涯的良好支撐、專業(yè)的培訓和發(fā)展、加班工資、重大的責任、良好的聲譽等。
　　“‘四大’是一年一升的體制，第一年和第二年做的東西完全不同。每年都接觸新東西，感覺成長很多……”陳薇通過三年拼搏，已是資深員工（Senior），月薪也漲了兩倍。
　　但當她回頭看三年前的志向，當年的選擇如今儼然已是“圍城”?！氨緛硪泊蛩憬衲瓴畈欢嘣撟吡?，現(xiàn)在更加堅定了，這個地方不適合一個想過安穩(wěn)日子的女孩子。”陳薇說。
　　她也苦口婆心勸學弟學妹仔細考慮，作好心理和身體的準備?！翱偸窍氚牙锩娴膶嶋H情況告訴他們?！薄八拇蟆眴T工過勞死、跳樓的消息年年風傳，但年輕學子們還是義無反顧撲向這里。
　　
　　在“四大”的底層
　　如同調查所顯示，“明確的職業(yè)提升路徑”已成為“四大”的剛性標簽，每年吸引著新畢業(yè)的大學生，加入這個“讓人快速成長”的地方?！耙荒陮W到的東西是外面三五年才能學到的?！标愞闭f。潘潔尚在試用期，便曾同時參與三個項目。
　　但近年來，尤其2009年經濟危機造成項目流失、裁員風波和薪資調整后，“四大”對高校畢業(yè)生的吸引力已不復往日。2006年以來的調查數(shù)據顯示，“四大”作為“最佳雇主”，在國內商科學生心目中的排位穩(wěn)步下降。
　　而在另一項面向1-8年工作經驗、商科背景職場人士的調查中，“四大“在“理想雇主”榜單上的排位更加失色。仍以PwC為例，2009年排第49位，2010年跌至第66位。畢馬威的王然估計，每年“四大”新招基層員工的流失率在20%左右。
　　忙季的頻繁出差和密集加班，巨大的身心壓力與職業(yè)病，令不少“四大”人選擇在三至五年后離開這個系統(tǒng)，轉向客戶企業(yè)的財務、分析師等職位，少數(shù)頂尖優(yōu)秀人才則轉向投行與咨詢業(yè)。
　　 此外，“四大”內部勞動力結構呈現(xiàn)倒金字塔形，像潘潔這種2010年10月才入職的初級審計員，被親切地稱為“小朋友”，是最底層的勞動力，薪資也不像外界想象的那么豐厚。
　　綜合多位內部人士意見，“四大”應屆本科生底薪約為5200元/月，研究生約為5500元/月。經濟復蘇之后，外企、國企的薪資都在逐步上升，“四大”底薪已失去往日的競爭力。
　　而一個更具震撼效果的事實是：該行業(yè)工資絕對值已經十幾年未漲。王然有一位生于1975年、高她十三屆的表姐，在上世紀90年代末曾被安達信錄用?！埃ㄔ滦剑?000元，我記得很清楚。后來毀約，違約金還是5000元?！?br/>　　來自國家統(tǒng)計局的數(shù)據表明，在十三年時間里，“四大”的工資水平已經從絕對高收入跌至中等水平。1996年，上海市就業(yè)人員平均年工資為10663元，13年后的2009年，平均工資已增加5倍，達到58336元。與之相對，“四大”開給初級審計員的工資，在13年間僅僅上漲了200元。
　　 “外面?zhèn)髡f‘四大’工資高，月薪聽上去很高，但我們沒有什么其他收入?！标愞闭f。
　　因此，要想獲得較體面的收入，或用行話來說，要想“賬面”好看，就不得不依靠加班收入和出差補貼。
　　
　　說到加班費，畢馬威的王然不由得嘆氣：“不是你為公司每加一小時班就有加班費的?！备鶕咇R威的政策，每月僅付給員工36小時加班費，其余加班時間只能用來換休。
　　那么，為什么還要拼命加班？
　　
　　Work life balance
　　據業(yè)內人士觀察，會計行業(yè)的項目經費、IPO費用、年審費用等都在降低，導致收入縮水。為保證毛利潤，只能壓縮人力成本，導致項目團隊人數(shù)減少，單人工作時間大幅增加。
　　“下面分了幾個人，小時數(shù)越少，利潤率越高。很多時候就不愿你在項目上花更多時間。明明要花十個小時，老板只給你五個小時。這樣利潤率看上去很好看，那你只能加班?！痹诖吮尘跋?，潘潔動輒工作到凌晨一兩點鐘甚至通宵，便不足為奇。
　　“能力越強的人越苦，大家都會要你做事情?！崩罘f去年跳出了“四大”，月薪降了幾千塊，“但除以小時數(shù)的話，其實差不多?！?br/>　　自潘潔入職PwC后，陳薇只見過她一次。兩人在電梯間碰到，然后各忙各的。陳薇作為資深員工的心理壓力更大，而“小朋友”潘潔，免不了要做一些體力活，搬倉庫、數(shù)輪胎，還要適應機械式的枯燥流程，給憑證歸檔，為數(shù)字拍照，一遍遍核查報表與資料中的數(shù)字是否對得上……
　　這些還好，同學眼里一貫耐吃苦、要強的潘潔，最受不了“忙得天昏地暗把媽媽的生日都忘了”?！皢鑶鑶鑶?，什么狗屁的work life balance（勞逸結合）?。?！”
　　 “Work life balance”是“四大”公開標榜的企業(yè)文化?！翱赡苓@是‘四大’最缺少的東西，所以公司拿出來作為強調?！标愞闭f。
　　外界戲稱“四大”的企業(yè)文化實為“加班文化”，并將潘潔之死指向“過勞”因素，對此，身處輿論旋渦之中的普華永道保持了沉默，在發(fā)給本刊一份回復中表示，出于對逝者的尊重和家人感受的考慮，暫不接受任何媒體采訪。
　　潘潔的不幸發(fā)生后，陳薇說，PwC里“不少人有想走的心”。即使外面的職位也未必稱心，陳薇還是給自己設了限：頂多再做一年。
　　而在高校中，新一季的“四大”校園行活動已經啟動。畢馬威的海報上寫道：“比同齡人領先一步鎖定您的職業(yè)目標，機會就在今天！”
　　成績優(yōu)異、多才多藝的潘潔，一直領先于同齡人。在精彩完成學業(yè)、走上工作崗位后，她卻為職業(yè)目標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去年11月時，潘潔也曾想找一份“每周有兩天讓我可以安心回家做飯煲湯”的工作。誰料過年后，睡覺都成了奢侈的事情。在持續(xù)忙碌了三個月后，那具在極度疲憊中失去平衡的身體，終于選擇了長眠。
　?。☉茉L者要求，文中陳薇、王然、李穎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