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新移民中的南來文人
他們都不愿意承認自己是“南來作家”,無論身處何地,都是用漢語寫作,都是用漢語書寫中國人的生活和命運,只是香港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最好的發(fā)聲平臺。
遠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有一些人從北向南,移動著文化中國的邊境線,這群人被稱為“南來文人”—“南來”是古文說法,即來南方之意。比如我們熟悉的詩人戴望舒,他于壯年來港,1938年到1947年,他的命運正好與香港重疊。他在香港主持《星島日報》文化版“星座”,利用自己在內地極盛的名聲和號召力,網羅大量在戰(zhàn)亂中的內地可能無法發(fā)表作品的一流作家,成功地在報紙上重建了一個流亡中的文化中國。而當他被日軍逮捕下獄以及出獄后被困香港,他的詩風為之一轉:開始面向人民說話、并且把國家命運和個人命運完全相融于一體。
戴望舒與其他一些南來文人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他有強烈的“家”感,香港薄扶林道林泉居就是他的家—不只是一個房子,家在的地方就是家鄉(xiāng),戴望舒在香港度過他最快樂的、也最不幸的時光,因此香港成了他悲喜交集之所在。所謂“我隨身攜帶著我的祖國”,有西方詩人曾如是說。人在,即國在,戴望舒在香港,則中國在香港,這是一代南來文人最大的意義。
可以說六十年代之前,南來文人是香港文化結構的絕對中堅,小說家中的劉以鬯、徐速分別寫下了當時中國最前衛(wèi)的實驗小說和香港最暢銷的青春小說,詩人中的馬朗創(chuàng)辦的《文藝新潮》,力推現代主義,影響了日后大多數香港作家……直到六七十年代香港本土文學和藝術抬頭,本土意識確立,南來文人的角色才漸漸減弱,甚至隨著香港本土重要作家如西西、也斯等人創(chuàng)作日益蓬勃,南來文人的作品及文化意識相形反而見得保守落伍了。
“南來作家這個名字現在簡直帶點原罪的意思。”我曾聽南來小說家、《香港文學》主編陶然如此說道。八九十年代以后,香港文壇中提到南來作家,莫名地總帶點貶義,似乎總不如“土生土長”來得響亮,貶意的來由,陶然坦然道出:“后來許多所謂南來作家,他們對文學談不上獻身,只是利用文學進行交游,他們的名片上一大堆頭銜,作品卻貧乏欠缺,這形成了大眾對南來作家的負面印象?!?br/> 幸好還有一批在1997前后來港的作家、文人,以無可非議的作品質量、文化視野甚至文化參與的力度,為“南來作家”一詞挽回不少面子—當然,他們都不愿意承認自己是南來作家,包括我,我們無論身處何地,都是用漢語寫作、寫中國人的生活和命運,而偶然、也必然地,香港給我們提供了最好的一個發(fā)聲的平臺。
黃燦然和鄭單衣
這樣的人,我第一個認識的是黃燦然,1997年我初抵香港,身上唯一一個“名人”的聯系電話,就是廣州博爾赫斯書店陳侗給我的黃燦然的電話。電話里的黃燦然是個急性子,和他翻譯中的細致從容、詩歌中的沉著舒緩大相異趣,他喜歡滔滔不絕地說話,而且總有話說,總有創(chuàng)見。但最令人驚異的是他在詩歌中的那種自信,比如他這樣寫自己:“如果他有什么驕傲,那就是/他在現實中低頭,/而不向現實低頭。/他低頭是為了向自己的胸坎/承認他與眾不同”。也許這種自信就來自于他對自己移民身份的克服:他十多歲來港,沒有文憑沒有靠山,只好在工廠打工—就像那個時代任何一個平民階層新移民一樣;但是黃燦然沒有甘心如此,他存了工錢,幾年后考回暨南大學讀新聞系,因為喜歡外國文學,他又沒有局限于新聞專業(yè),而是自學英語到精通的程度—就像他所說的,英語詞典是他的衣食父母,英語不但成為他的工作依靠(他畢業(yè)后一直在大公報擔任國際新聞翻譯),更成為他立命之本—國內普通讀者知道黃燦然,更多的是因為他是翻譯高手而不是詩人。但擁有詩歌寫作、翻譯、評論三項全能之力的,在香港,也斯之后唯獨黃燦然。黃燦然作為一個詩人在其詩作中的敏感、明晰、準確與從容等特點,也呈現在其評論之中。
在文學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