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太平之世多讀史,大眾愛讀什么,出版也就扎堆什么。
自閻崇年開講民間說史,當年明月底定中原,易中天最后一舉收官以來,通俗歷史寫作開始登上大雅之堂,與權謀、官場、故事合力圍剿讀者,先后引領了近十年寫史熱潮。
這股歷史熱,縱然有寫作手段上的革命,得力于民間研讀的傳統(tǒng),但是承接的卻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讀史余脈。80年代末國門洞開,失卻許久的傳統(tǒng)史學大家、港臺歷史學家、海外華人歷史學家漸次歸來,錢穆、陳寅恪、李敖、柏楊、唐德剛、余英時、黃仁宇等掀起馬克思主義史學之外的新視野,讓無數(shù)讀者為之一振,繼而別開一條新的讀史蹊徑。
之前的歷史寫作,原也是官民兩條線,官家修官家的史,民間修民間的史,民間不準修的史,就轉到雜記小說里去,換一種面目口吻重新登場。只是后來的歷史書寫,板起面孔來了,一股子嚴肅認真有余,活潑明朗不足,漸漸不好看了,所以80年代歷史會再熱。
但是今天通俗歷史的熱,我覺得更多是虛熱和邊緣意義上的熱,一方面是想在歷史里讀出權謀人性、讀出故事傳奇、讀出好玩有趣,這是建立在中國人性基礎、社會基礎和消遣基礎上的讀史熱;另一方面是大眾被消費、歷史被借用,歷史是被傳媒、圖書、作者合圍起來操作的一個生產(chǎn)來源,是建立在社會傳播、工商業(yè)生產(chǎn)和消費主義基礎上的讀史熱。
在歷史熱的今天,今年正好又趕上辛亥100周年的紀念之年,辛亥于中國,于華人社會,影響至遠至深不必多言,在這種意義上而言,出版有什么作為?又能有什么作為?
我覺得,要做好歷史圖書,做出辛亥的經(jīng)典,不妨從以下幾處談談。
死書怎么才能做活?
以筆者曾經(jīng)策劃的閻明先生的《往事不忍成歷史》一書為例。
2010年7月到2011年8月間,我謀食京城圖書界,在著名出版家李元君女士的指導下,我先后策劃了解放軍原副總參謀長、閻仲川之子閻明先生的《往事不忍成歷史》。
說實話,這兩本書文采和內(nèi)容都非上乘之作,尤其是閻明先生也非文學中人,筆下文字僅是追憶家庭往事、見聞經(jīng)歷,最初取名曰《歷史的記憶》。我當然是回天乏力,僅僅抱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態(tài)度,在文案、封面、標題、結構、營銷等層面做文章。以取名為例,《往事不忍成歷史》是我在取了六七十個書名之后一念之間閃出來的名字,當下立即認定非此莫屬。
接下的營銷階段,我們第一場活動選擇了廣州,因為廣州既是“四野”落腳之地,也是黃永勝和閻仲川北上之前的根據(jù)之地,請了廣州軍區(qū)的“四野”老軍人遲澤厚等出席,此外還在影響甚大的《南方人物周刊》為閻明做了一篇專訪,談其父親在“一號號令”和“林彪案”中的過往和恩怨等等;第二場活動選擇在沈陽,沈陽乃“四野”的發(fā)家之地,也是閻仲川跟著林彪稱為作戰(zhàn)指揮班子核心的出入之地,前來參加活動當年的“四野”舊部。最后一場活動是在北京,我們還請來了林彪、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劉亞樓等“四野”將領的后代前來出席,把這種大眾性的反思情緒和歷史感慨抒發(fā)到最高潮。
一本原先僅僅想印2000冊送人的書,最后竟然做成一本暢銷六七萬冊、影響深遠的書,這是遠超出我想象的,超出想象的不僅僅是銷量翻了三四十倍,而是這種由絕望到盛望的顛覆性,從一本最初定位僅具個人和親朋友鄰間傳閱意義的書,變成了一本具有大眾反思價值和歷史挖掘價值的書,這種價值意義和社會影響層面的天壤之別,是最讓我震撼乃至自豪的。在這種意義上來說,這本《往事不忍成歷史》確實是把死書做活了。
策劃體現(xiàn)了什么價值?
現(xiàn)在的中國圖書市場,有一個角色似乎很吃香:策劃編輯。還有一句話說得更絕:“很多暢銷書都是策劃出來的”。這是事實,卻也不是事實。“事實”是承認策劃在一本書的生產(chǎn)和流通過程中的價值,“不是事實”是策劃沒有參與內(nèi)容生產(chǎn)。
這種現(xiàn)象在西方幾乎不可能出現(xiàn),但在中國卻遍地都是。我以為,現(xiàn)階段中國出版界策劃編輯的策劃,更多還是傳播學意義上的策劃,還不是思想價值層面上的策劃。我對策劃的期待,更多的還是偏向于內(nèi)容和價值生產(chǎn)上的策劃,而不是純粹商業(yè)意義上的策劃,以比例來講,起碼商業(yè)和內(nèi)容是三七開,我不反對商業(yè),但我更喜歡建立在內(nèi)容和價值基礎上的商業(yè)策劃。
還以筆者策劃的一本書為例。梁曉聲老師的《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出版有些年了,好幾家出版社都出版過,賣得不溫不火,要在這個意義上重新策劃一個新版本,談何容易?想想都覺得束手無策。書名不能動,篇章不能動,只有在文案和封面上下工夫。
2011年,我們的新版文案是這樣做的:“只有懂了這個時代,你才能無往而不勝;一部后毛澤東時代最深刻的社會分析之作;在這里讀懂30年來的中國、300年來的中國社會、3000年來的中國人;當官的看了學會當官,經(jīng)商的看了學會經(jīng)商,老百姓看了嘴里不說心里比誰都明白?!?br/> 新版半年銷出8萬冊,不能說都是文案、宣傳、封面上的成功,也歸結于這個時代的大眾性迷茫和階層關系的緊張,歸結于個人不知到何處去、社會不明該怎么走的困惑。但是我覺得文案、宣傳和封面,挖掘出了這本書在傳播學意義上的價值,挖掘出了這本書建立在人性和歷史縱深基礎之上的大眾心理共識,然后假以辭令,替讀者大眾尋找到了一個集體性的入口和出口。
但是書中觀點是否與社會實際應驗,我不知道,因為我沒參與一點一滴內(nèi)容上的生產(chǎn),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講我不是這本書的策劃,而僅僅是這本書的成功在宣傳上的推手而已。
在某種意義上,主攻宣傳是圖書界對策劃最大的誤解,卻也恰恰是策劃眼下最大的價值。
要深度還是要普及?
說句實話,我至今沒看到一本讓我從內(nèi)容到商業(yè)上都滿意的關于辛亥革命的作品。
這類讀物當然不乏,但是大多跟風書,缺少深度開掘和別開一枝的魅力,包括《辛亥:搖晃的中國》,更多也是一種寫作方法和策劃宣傳的成功,而不是思想和價值層面的成功。
我覺得作為對百年辛亥的反思,有一點還鮮見圖書涉及,譬如對孫中山諸人的顛覆性認識,在泛化、虛化、空化一個人的時候,該怎么樣去細節(jié)化、真實化、血肉化一個人?我記得幾年前有一本《文武北洋》的書,是通過故園舊宅憑吊探尋北洋系諸人的真實性情和過往。革命家縱然偉大,但容易落于空泛,其愛恨、性情、癖好等等能豐富一個人血肉細節(jié)的所在還需要多多關注。
當然了,在如今的圖書市場和閱讀期待中,這種空泛于歷史大義、疏落于故事人間的題材確實不易操作,一方面不能以好玩有趣而怠慢革命;另一方面又不能以口號大義取悅大眾。
就目前出版的辛亥類圖書來看,我的感覺是,這類圖書的操作明顯受了近些年通俗歷史書寫與出版的害,拋去嚴肅、呆板、枯燥不是錯,但是好玩的卻過于好玩了,褻瀆了深刻和意義,從里到表一味成了求關注,商業(yè)和趣味綁架了革命,仿佛非過正不足以矯枉。
也許,這是眼下的歷史寫作要刻意與之前的刻板面孔撇清關系,在姿態(tài)上另立江山,但是書永遠都是內(nèi)容為王的精神產(chǎn)品,光有形式革命沒有意義革命終難久遠,終難成霸業(yè)。
那么在后通俗歷史時代,什么歷史會暢銷?怎么寫歷史和做歷史會熱賣?
我的觀點是,通俗歷史寫作對歷史的普及性意義已經(jīng)基本實現(xiàn)了,但是在內(nèi)容的革命性意義上還步履蹣跚,晃晃悠悠,大眾的閱讀期待在面對一堆花花綠綠的歷史書時,是會先審美疲勞、繼而失落失望、然后視而不見的。真正的歷史寫作和出版范典,如《中國大歷史》《晚清七十年》之類的圖書才具有經(jīng)典意義,舉千年之重而若輕,集宏大細微于一身,知性又智性,商業(yè)不掩人文,人文支撐商業(yè),這才是把商業(yè)精神和人文智慧完美意義上的結合。
什么是節(jié)奏與操作?
一直以來,我其實是不愿意在人文社科圖書領域過于操作化和商業(yè)化的,我覺得一本書的好與壞,在本質(zhì)意義上是作者一個人決定的,觀點和價值的生產(chǎn)非合作能產(chǎn)生得了的。
歷史類圖書作為人文社科圖書的一大塊,近年來開始漸漸走進商業(yè)化的誤區(qū),操作概念、歪曲寫作、故作詼諧,漸而漸之,失卻了歷史圖書原來的那種清明和反省能力。所以,近幾年的一個明顯趨勢是,通俗歷史讀物敗落下去了,一方面來說,是那種雜耍、戲謔、說書口吻讓讀者審美疲勞了;另一方面來說,也是讀者對單一類型化的粗淺歷史不滿足了。
我覺得這是近十年來“歷史虛熱”的一個崩盤,并非不是好事,非破不足以立新。
與此同時,某些“黑馬圖書”的暢銷在圖書界幾乎是不可預見的,但是細細玩味卻能發(fā)現(xiàn)這背后大有眉目,都多多少少因循著一種深層的社會精神邏輯和集體共識,比如林達的一系列美國觀察,比如劉瑜的《民主的細節(jié)》,比如熊培云的《重新發(fā)現(xiàn)社會》《自由在高處》等。
這讓我明顯感覺到,一個新的精神和思想啟蒙時代似乎已經(jīng)到來了。80年代的啟蒙和80年前的那場啟蒙,在我看來其實更像一種知識和精神的普及,屬于無中生有;而今天的這場啟蒙,則結結實實是物質(zhì)生活相對滿足之后的一場形而上意義和思想權利意義上的革命。
我曾經(jīng)跟策劃過《血酬定律》《喪家狗》等經(jīng)典人文社科圖書的著名出版人尚紅科先生請益,巧合的是,我們對圖書的節(jié)奏有一個基本共識。那就是眼下有很多作者其實是在透支自己的思想和知識容量,出書越來越快,三兩個月半年就是一本,這無論對作者自己來說還是對讀者來說,都是一件毀滅性的事,真正的優(yōu)質(zhì)圖書的操作,起碼是積兩年之功完成一本,作者能沉下來梳理觀點和思路,讀者能靜下來咀嚼和消化。
所以真正意義上優(yōu)質(zhì)暢銷書的操作,要有一個根本意義上的前提,那就是內(nèi)容上的絕對優(yōu)質(zhì)性和革命性,然后再結合社會大眾的思想發(fā)展脈絡,借經(jīng)典的商業(yè)規(guī)律操作之。非此不足以滿足大眾的閱讀期待,非此不足以契合暢銷的市場規(guī)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