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千樹萬樹的杏花梨花在伊犁河谷和草原上盛開,我又回到了伊犁。春雨漾漾,我打著一把深藍色小傘來到大吉爾尕朗河的河灘邊,乘坐路過的班車去逛莫乎爾鄉(xiāng)巴扎,要回家時順路又到了我的老熟人吾拉依木江老人家看看。清瘦的老人還是像往年一樣很熱情地引我進屋。喝著奶茶的時候,他那位端莊純樸的兒媳婦去后院里采摘來半個柳筐還泡在雨滴里的杏花,在院子里的水龍頭下用清水輕輕地淋洗一遍,然后拿到廚房里。不久,一份撒上少許白砂糖,用一個瓷盤盛著的美味就放到了餐桌上,這就是這兒鄉(xiāng)下人常做的那道“糖拌杏花”。
老人就在房門邊坐下,一邊看著我品嘗杏花,一邊摟著都塔爾彈起了《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為什么這樣紅?
哎,紅得好像
紅得好像燃燒的火,
它象征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
這首歌很長,老人彈了很久唱了很久。也許是老人的聲音太蒼老沙啞,我聽得有一種抑郁和心酸,比電影上的彈唱還要悲傷,一時間,我竟有一種恍然和心驚的感覺。我是在前年趕巴扎的時候認識他的,老人就住在莫乎爾巴扎附近的莫乎爾村,離岳父在這里的新房子也不遠。我想了解他,可又不知道怎樣進入話題,就東一句西一句地和老人談起來。老人表情憨厚,說話十分和藹。上世紀50年代中期,吾拉依木江當過兵,在中哈邊境巡邏超過十年,經(jīng)歷了一番風霜雨雪,后來從昭蘇高原退伍回來。兩個女兒十多年前就出嫁了,一個兒子在伊寧市做生意,不?;貋?。
其實在品嘗老人兒媳制作的簡單美味糖拌杏花的時候,我并沒有做過多的想法。在老人的歌聲和樂聲里,我拈起一朵又一朵并沒有被洗壞的五瓣對稱型花朵,入口時先有一點甜味,然后又有一股杏仁的清苦味,苦和甜交融的感覺是那樣獨特,它決不是簡單的糖水加黃連,而是清涼、清心和幽香入肺的美妙,還有一種物是人非的蒼涼,令我回昧和感慨。我想,這些蒼涼就像那首《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一樣,是那個年代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的人才能夠深刻體會到的。
六月是吉爾尕朗河鱸魚游蕩的季節(jié)。一個天色美好的傍晚,我來到河邊與我的朋友阿依丁相會。阿依丁把捉自河里的一條大鱸魚去鱗后洗凈剁成塊,下鍋清燉,加鹽、辣椒面和一種當?shù)厝私恤~香草的嫩莖嫩葉,燉出來的魚肉香甜無比。這些年吃過了多次的河邊烤魚,我覺得吃魚也是要講點意境的,不可在山上吃,也不可在關得嚴嚴的房子里吃,最好是在流水潺潺的河邊吃。而這回正是在夏天的傍晚,天邊的落日仿佛佛光一般溫暖從容,河灘草地一片岑寂,只聽到吉爾尕朗河水嘩嘩的響聲,站在河邊遠眺下游的河水,河水金光熠熠,猶如神跡一般蜿蜒穿過朦朧的草地,吉爾尕朗河兩岸恍若天堂。
就在這片天堂的國度上,他們就著吉爾尕朗河里的水架起了鐵鍋,點燃岸邊拾來的干枯楊樹枝,煮上幾條已開膛破肚掏洗干凈看上去依然還在蹦跳顫動的鱸魚,水開的時候撒上點鹽,放把魚香草,就這么簡單方便,十分鐘后這便是味道鮮美的水煮鱸魚了。幾個人迫不及待地用手撈起一條湯水淋漓的魚,先啃上一口。水煮鱸魚是什么味道?那是一種被魚香草驅除了腥味,因為雪山流水的浸淫和楊樹枝的熏烤而散發(fā)出清潔新鮮、滲透了草香花香的魚的味道,是讓人回味的味道。
那天,吃罷水煮鱸魚,我們幾人和阿依丁興高采烈地跑到了他的土坯房子前面的草灘上,我們一人舉著一瓶肖爾布拉克大曲,邊喝邊跑邊叫邊唱,當我已經(jīng)自我陶醉時,阿依丁卻不知何時溜進了他的土墻房子里,不久即彈響激越的冬不拉,于是我在草地上傾心聽著,從房里傳出了冬不拉的琴音和悠
揚的男中音:
哎——
吉爾尕朗河我的母親河,
你用甜甜的水青青的草,
喂大了我白白的羊、胖胖的羊。
吉爾尕朗河,我的幸福之河,
我日夜為你歌唱。
唱完歌,我們幾個人又舉著肖爾布拉克大曲喝上兩盅,高歌幾曲,圍著鮮艷的篝火跳著哈薩克舞蹈。美味和著歌聲,而遠方就是朦朦朧朧的喀班巴依雪山,身邊就是草原,眼前就是潺潺流水,河風清涼,吃魚賞水,睹水思魚,見魚又看水,這實在是最高等級的人與自然的和諧。這些年我每次從南方回到馬場,走在流水和花草溢滿眼瞼的大吉爾尕朗河邊,依然清晰記憶起那個魚香草燉魚的夜晚,期望著再一次大快朵頤。
至今仍深深地記憶著2003年,雖然已經(jīng)是五月上旬,但因為全國各地正被“非典”鬧得不可開交,大吉爾尕朗河上游的庫爾德寧景區(qū)的旅游旺季也似乎遲遲沒有到來,曲折狹窄的進山公路上車輛、行人和走馬十分稀少。進入闊寬的峽谷后,便看到了河畔有一排排紅頂木屋,山腳下的路邊還搭蓋有幾間簡易的板棚飯店,上面掛有招牌,大意是“原汁原昧的哈薩克手扒肉”之類的意思。聞到肉香,我才感到餓了,想起車廂后面有馕,但終究比不上眼前肉香的誘惑,于是大家進了一間棚子里吃飯。用飯的人只有零星幾個。在這個偏僻的牧場里我嘗到了鮮美的風味“手扒肉”。為了吃起來方便,廚師建議把羊肉削成碎片,得到了我的同意后,他便熟練地削起來,“刷刷”有聲,肉便成了薄而肥瘦均勻的小塊,居然還撒上了皮芽子。用手撮著進食,清甜而鮮嫩,沒有一點兒羊膻味,讓我想起酥油草的尖尖角。哈薩克族廚師又跟我做廣告說:“這里的羊肉特別好吃,因為這里的羊吃的是牧區(qū)內無污染的草,喝的簡直就是優(yōu)質礦泉水?!蔽彝饬怂挠^點,當然還有行動——吃的時候,我甚至連羊骨頭都啃吮了許久。
吉爾尕朗河兩岸生活著我的親人、老鄉(xiāng)和朋友,他們幸福而豪爽的生活也是我享受的歡樂。那年,我們原定去那拉提草原玩,中途探望居住在河岸南邊的幾家廣西親戚。但到了親戚家后小雨一直淅淅瀝瀝的,耽誤了我們的行程。中午在親戚岑運英家吃過飯,我便動員妻子和岳父母他們去那拉提,但是張慶祿家說什么都不愿意,非要我們再住一夜不可,說是差不多一年了,曉陽和明月才回來一回,要和我們喝一杯,聊一聊。看到我堅決要走,他們也急了,生氣道,那你是不準備再來這兒啦?這一嗔怪,我還真不敢走了。下雨天留客,盛情難卻,那就只好再住一夜。
那晚,我們吃他親手做的正宗新疆大盤土雞,雞是自己養(yǎng)的,酒卻是從附近的小店里買回的,我們猜拳行令,喝鞏乃斯大曲,和這些夾雜著新疆口音的廣西老鄉(xiāng)交談,大家?guī)缀跏强跓o遮攔地說。我那時知道了張慶祿還是寫過《七劍下天山》等武俠小說的著名武俠小說家梁羽生的內侄。梁羽生先生是廣西蒙山人,他以天山為背景寫的幾部武俠小說,一直是我喜歡的武俠小說之一。我問他見過梁羽生嗎?他說沒見過,但他父親見過。也難怪,梁在他尚未懂事之時即離開家鄉(xiāng)到了香港,此后名人要謀名,作為普通人的張慶祿十幾歲了也要到處奔走謀生,幾年后就來到了伊犁。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闭勑︼L生中,我們開懷暢飲。那晚,我們從晚上20點喝到夜里23點,5個喝酒的男人一氣把4瓶高度的鞏乃斯特曲干完,張慶祿和我酩酊大醉,那夜,我們就睡在他家。
第二天上午,岑進軍兩口子來叫我們去他們家吃中午飯。我對岑進軍他們說,不要弄太復雜了,這兩天在你們這兒一家挨一家不停地吃,都來不及消化哩。一坐到餐桌旁,才知道主菜做的是清蒸的吉爾尕朗河大鯉魚,兩條,每條據(jù)說有十來斤。還有按照當?shù)氐氖址ㄗ龅乃笱蛉?,放了孜然,手藝很不錯呢。進軍的老伴李秀芳總是叫我們多吃,“多吃菜多吃菜,全部吃完!”陪我們一同做客的親戚顧元明說,別忙別忙,還有我家哩,今天晚上一定要過去。我笑著對妻子說,這兩三天真是吃大戶了。妻子的義母、張慶祿的妻子何玉瑩大聲對我說,不要忙著走,我們娘兒倆好不容易才見面,你起碼要住上一個禮拜,陪著明月,我還有很多話要跟她說哩!
飯后我參觀了主人的院子。岑進軍家是一個占地2畝多的庭院,院里是一棟紅磚房,院里有蘋果樹、棗樹、櫻桃樹和梨樹等,還有菜園。自己家還養(yǎng)有數(shù)十只雞,十幾只鴨,頗具自給自足的實力。他家里種的養(yǎng)的都不外售,客人親人來了就宰雞殺鴨,采摘自家的青菜招待。我記起昨晚去岑運英家時,聽她說,自己家院子里種的韭菜吃不完就賣,今年開春已賣一茬給菜販,每公斤1.4元,凈賺了2000多元。我算了一下,一年一般可以賣出六茬,就是12000元。這里的韭菜護理很簡單,基本上澆水就長,成本很低,而且種出的韭菜葉子比南方的肥大鮮綠,味甜帶香,吃之上癮。想起昨晚我們圍坐著餐桌飲酒的情景,真有點兒像杜甫說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清新樸實之至。這詩里有一股特殊的香味。這香味是家常的,所以沒有隔閡。這香味飄溢了千年,飄遍了大江南北,還是一樣的溫暖。
但他們是不理會這些詩句的,他們只管喝自己的酒。酒菜多的時候,他們就聚著喝,菜少的時候他們就一家子斟著喝,甚至自己一人在家獨酌。酒有時候是好酒、名酒,有時候則是普通酒。這些年在張慶祿和岑運英家里,我多次喝過伊力特曲、鞏乃斯大曲和新源老窖。那天在岑進軍家,我們開懷暢飲的是伊犁另一種名酒肖爾布拉克特曲,品嘗著他們家自養(yǎng)自做的清燉老鴨湯,還有他家菜園里種的小白菜、韭菜、四季蔥等,暢說家常。岑進軍喝得快醉了吧,搖頭晃腦,用筷子敲打著面前的桌沿,唱起了《阿瓦爾古麗》:
我騎著馬兒唱起歌兒來到了伊犁,
遇見了美麗的阿瓦爾古麗,
天底下有誰能比得上你,
哎呀美麗的阿瓦爾古麗。
我們輕擊手掌應和。喝酒、吃菜、大笑、唱歌,漫不經(jīng)心地抬頭,看見了院門外不遠那條雪水融化匯成的吉爾尕朗河,看見了遠方白雪皚皚的天山雪峰,山腰上是箭頭一樣直指天空的云杉林,山風清涼,風景如畫,酒酣耳熱,其樂融融,正所謂閱盡人間春色,不知今夕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