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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告別式上

2011-12-29 00:00:00盛可以
十月 2011年4期


  1
  
  說實話,因為周小碗,殯儀館給我留下了浪漫詩意的印象,我甚至有幾分羨慕小碗。
  我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想象中,無非就是焚尸爐加大煙囪,像灰頭土臉的老廠,彌漫著頹敗的晦氣,人在這兒變成一縷白煙升向天空,落寞輕盈,隨風消散……
  但我要說,并不是那么回事。
  
  2
  
  去殯儀館的路上,柯二怕我受刺激,囑我不要去看小碗的臉,她從那么高的地方落地,恐怕臉也摔爛了。
  柯二說話還保持著十年前班長的范兒,只是多了點慈祥的質(zhì)地,一聽就知道,他這些年沒少受生活磨礪。
  當然,活著的話,誰也不比誰舒服,只是別人的痛苦你看不見,就像我,沒幾個人知道我闖過鬼門關(guān)。
  死不了,就好好活,用心活,使勁兒活。這是我的觀點。
  我們這一茬,也就是七十年代中期出生的人,畢業(yè)幾年,趕上了年輕力壯的房價,經(jīng)濟基礎一下子被打回原形,希望變成了負數(shù)。只有少數(shù)混得好的,比如小碗,單位分了房,評了副教授,早幾年便很有遠見地做了點房產(chǎn)投資,大部分同學僅僅解決溫飽。所以,大家平時埋頭忙著種自己那片地,無暇撫摸內(nèi)心,也顧不上關(guān)心別人,偶爾有粗線條的聯(lián)絡問候,很少具體到細節(jié)問題上來。
  要命的是,絆倒我們的總是雞毛蒜皮的日常。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被磨得又脆又薄,也沒意識到它已瀕臨碎裂的危險邊緣。
  只有小碗有閑情思考活著的終極意義。所以,她死了。
  我不知道,二者之間是否有哲學上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
  
  3
  
  柯二最早得知小碗跳樓的消息。
  他來電話時,我正在長沙的院子里摘秋辣椒。天氣沉悶黏潮。辣椒樹還是初夏時小碗栽的,她要我好生替她養(yǎng)著,等辣椒熟了,她專程過來吃,不許我獨享。她對辣椒樹的慰問,貫穿了整個夏季,長多高了,開花了沒有……聽說結(jié)辣椒了,她哇哇叫,要我用手機拍下來,發(fā)給她瞧瞧……三天前,小碗還和我討論伯林和阿赫瑪托娃,她認為伯林對女詩人癡迷愛慕,兩人沒準燃燒了真正的愛情……這樣的小碗,會自殺嗎?柯二的玩笑真是漏洞百出。
  所以我說,柯二,你別逗了,小碗是我們當中活得最出色的,你說誰跳,我都信,我就不信她會干那事兒。
  不幸,我無法拗過現(xiàn)實。
  這一天是8月27日。這一天黑格爾誕生,這一天愛迪生發(fā)明有聲電影,這一天小碗辭世。
  這一天我知道了,什么是晴天霹靂。
  我的電話前所未有的繁忙。同學們都很震驚、痛心、疑惑,小碗不可能跳樓,也許是意外跌落,或者另有原因。但是,無論如何,結(jié)果都一樣,小碗離開了我們。
  所以,柯二班長說,對于小碗的死,我們只悼念,不猜測。
  是的,我們該做的是,讓小碗走好。
  在柯二的召集下,我們總共六人,決定去北京參加小碗的遺體告別式。小碗是獨生女,未婚,父母年近七十,在上海生活,母親還在醫(yī)院病著,我們希望能幫上忙。
  
  4
  
  9月4日,我們從四面八方趕到北京。那個下午,秋意來襲,風吹到身上微微泛涼,我覺得有點兒冷。沒有小碗的北京,溫度驟降,整個京城都空落了。
  我們在“雕刻時光”會合。
  它就在我們的母校附近。十年前,我們經(jīng)常泡在這兒。那時,它相對簡陋,我們并不介意。我們在這兒舉行過無數(shù)次簡單的PARTY。我們青春得不知天高地厚,從沒想過生,更沒想過死,以為人大抵就是這么歡樂的。
  驀地,仿佛是推開了某扇門,我們又活過去十年,置身于另一個空間,人生里填滿了垃圾,要的,不要的,扔得掉,扔不掉的,統(tǒng)統(tǒng)裝進去了,心上的包袱越來越沉……
  小碗的死,讓人突然感覺到心上的重壓,一下子喘不過氣了。
  “雕刻時光”還像過去那樣,內(nèi)斂,低調(diào),書香暗涌。當年那套明式桌椅還在,只是挪了地方。
  目光越過一盆綠蘿,我一眼看見我們的班長柯二,正以七品縣官的姿勢坐在官帽椅上,對著八仙桌上的半壺普洱茶沉思,樣貌垂垂老矣。
  我頓時悲涼。這悲涼摻雜著小碗的死亡與柯二的遲暮之態(tài)。
  柯二是一個北京土著,往上數(shù)三輩的祖宗,全是朝廷里的人。有些東西說不清,隔了這么好幾代,移風易俗多少年了,柯二走起路來,好像還穿著官袍,邁著穩(wěn)健的八字步,起身落座,舉手投足間,帶著凝重的節(jié)奏感,跟京油子的做派反差很大。
  這使柯二顯得穩(wěn)重可信。
  當然,我們的班長本來就是一個相當靠譜的人。
  柯二的變化令我吃驚,連頭發(fā)都是麻灰色的了。一年前,我到北京開圖書會,約了柯二吃飯(小碗因公派去美國考察,我沒見著),那會兒,他還是滿頭烏黑,沒有一根白發(fā),面色也是紅潤青春的。
  離咀嚼回憶的年齡還遠,柯二卻先老了起來。
  我說,柯二,你真是與時俱進,現(xiàn)在的小姑娘都喜歡泡大叔,你倒合她們的胃口了。
  我喜歡反諷和消解的方式,和柯二說話時一貫如此??露ǔ创较嘧I,妙語連珠。但是,這次不一樣,柯二的面部肌肉動了動,笑得并不成功。
  我懂他失敗的笑。
  我們擁抱了一下,分開時,他很滯重地拍拍我的肩,手壓在上面好一會兒才挪開。
  我懂他手中傳達的含義。
  我強忍不落的眼淚,就這樣被柯二班長拍落下來,完全止不住。
  服務員遠遠地看著我們這對癡男怨女,也不敢過來添茶加水。
  
  5
  
  我們彼此沉默了半晌??露难劬κ羌t的。我吸溜抽泣,他開始緩慢地說話,仿佛一幕傷感的配樂朗誦:
  “……我們一直在談改編話劇的問題,三天前,我和她電話長聊,她說,現(xiàn)在人物、人物關(guān)系都立得住,但是,搬上舞臺,一定要把事情場景化,重新編戲……如果在國外演出,站在舞臺上背精彩段落,完全有觀眾接受,但在中國不行,觀眾要看動作,要看戲,,-…她還建議我去看伯格曼的電影《婚姻場景》……”
  自然,這件事我也有份。一切緣起于柯二的新小說。小說太好了,小碗讀完以后深受刺激和啟發(fā),她提議改編成話劇。小碗喚醒了我和柯二學生時代的夢想,我們仨決定齊心創(chuàng)作一件藝術(shù)品,柯二負責改編、拉贊助經(jīng)費,小碗導演,我兼制片人——因為小碗覺得我管人很厲害。我們計劃2011年春天,在人藝小劇場打響第一炮,然后全國巡演。
  那一天,我們仨在八里莊的麗景灣西餐廳,目中無人地喝著和西式氣氛不搭的紹興黃酒(事實上,空曠的西餐廳里只有我們),興奮地聊著話劇《哥本哈根》、《死無葬身之地》,說到了人生中的選擇,生存的處境,人和人之間的疏離與隔閡,我們雄心勃勃。
  “我們要表現(xiàn)一種理性的震顫,完全非娛樂性的?!蔽矣浀眯⊥胱詈筮@么強調(diào)。
  這之后,小碗時常催促我和柯二加快進度,“我太知道你們的惰性了,所以,我要用鞭子抽打你們?!毙⊥朐陔娫捓镎f。
  “‘我太知道你們的惰性了,所以,我要用鞭子抽打你們?!笨露蛔植宦涞卣f出這句話,我知道我和柯二的回憶重疊了,我真的吃了一驚,好像看到小碗故意在中間使了點小花招。“你想想,一個用鞭子抽打懶惰者的人,一個熱愛生活的人……怎么會……”
  柯二用他的紅眼睛看著我,他仿佛突然中了一箭,他眼里凝聚的痛苦又像箭反而射中了我,我的眼淚被嚇回去了。
  如果你看過我們的畢業(yè)晚會,如果你看過我們編排的《雷雨外傳》,如果你看過柯二扮演的周樸園,你一定會明白,此刻的柯二又入戲了。
  柯二是個特別重感情的人。
  “……實話告訴你,我不相信這是小碗的選擇……不是她選擇了死亡,而是……我情愿這么說,是死亡選擇了她……”柯二,他根本找不到合適的說法。
  “是的柯二,我也不相信,小碗冰雪聰明,有那么好的藝術(shù)稟賦,很努力地做到了碩博連讀,留校任教……她那么美……”我又看到小碗鮮活的身體從高空俯沖下去,像紅玫瑰突然在地面綻放,心里冷得直打戰(zhàn),“小碗是有大理想的,她沒有理由,她最沒有理由放棄自己……”
  “媒體全在胡說八道,什么生前患有抑郁癥,教學壓力太大,一個人生活孤單……聽到這類妄自揣測我就感到憤怒,他們憑什么這么議論小碗?”柯二揮了一下手,但很快克制了自己的言行,鄭重地叫我的學名,“魯文,一定是我們漏掉了什么,也許,小碗爽朗的笑聲背后,最本質(zhì)最真實的東西,我們并沒有接觸到……她就像一所房子,她打開了客廳,這里歡聲笑語,但她的心像臥室緊閉,我們看不見她的清冷與無助。”按照柯二的思維習慣,這是上升到哲學層面的預兆。
  我說柯二,照我看,說復雜,其實也簡單,女人就是感情的動物,為愛而生,為愛而死,小碗她,也莫能例外。
  不知為什么,我內(nèi)心認定小碗是愛情受挫。
  “這些年,我們都在干什么呢?好像有忙不完的事,一件接一件,可是回頭一看,有什么意義?我突然覺得,我很陌生,她也很陌生……我熟悉的小碗,她內(nèi)心柔軟,她快樂善良,也許她也覺得虛無了,看透了……”
  “我們只有尊重小碗的選擇,她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無論如何,小碗的快樂不是裝的,她遇到了坎,完全沒有辦法……”我猶豫著說不說小碗的事兒,那是她的隱私,可我又很想弄個水落石出。
  “柯二,我還是要跟你說一件事。前不久,小碗在郵件里告訴我,她經(jīng)歷了一場‘家庭變故’,說她軟弱得拾不起來……她給‘家庭變故’加了引號,是不是表示結(jié)束了同居關(guān)系?也許,這件事對她造成了很大影響。我當時覺得感情上遭遇分分合合,沒什么大不了,還使勁嘲笑了她,然后跟她談大道理,說一個女人唯一可靠的事情,就是把內(nèi)心做強,把事業(yè)做大,在沒遇到可棲息的樹之前,小鳥不能依人,得努力地飛……”
  我說著,感到后悔如銳利的錐,刺痛著我的心,我恨著自己的這些空話大話,如果能夠重來一次,我一定會拋開這些無用之談,飛到小碗身邊,陪她細致地度過這場變故。
  “我跟小碗說我的經(jīng)歷,我說我們要做一個打不倒的人。盡管我曾在某些時刻深感無助,那些被謠言誹謗和中傷的痛苦,那些足以置人于死地的額外的災難……但搖晃之后,我站穩(wěn)了,我寧為小動物流淚,也不想面對邪惡時脆弱哭泣,我說,我不喜歡不堪一擊……柯二,我只是對她說了這些話,我不會開導人……你知道,她成天一副天塌下來也扛得住的樣子,我以為她和我一樣,拿得起放得下……”
  “不,你這番話說得很好,是她,太出乎我們的意料了……也許,她真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堅強?!笨露参课?,細心地照顧著我的情緒?!拔宜赖那闆r是這樣,她出事前身體不適,鬧情緒,在電話里跟她父親哭訴,8月24日,她的父親到北京來看她……三天之后,她在老父親的眼皮底下從窗口飛出去……”
  “也許,那一瞬間她魔鬼附身……”我想象小碗光著腳,攀上窗沿……那是早上七點鐘,太陽還沒有升起,她像鳥一樣飛離了巢穴。
  “魔鬼附身……魔鬼,只能這么解釋了……”柯二重重地嘆出一口氣,似乎說服了自己,可到底還是不甘心,“小碗啊,你到底面臨著什么樣的痛苦抉擇?為什么一個字都不肯留下?”
  “也許她的父親知道……”
  “……事發(fā)一小時后,她父親便離開了北京,我們難以想象老人家的悲傷,我們不能……你還記得咱們的班主任陳敬軒吧,去哈佛大學混了幾年回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副校長兼系主任了,他代表學校負責處理小碗的喪事?!?br/>  
  6
  
  小團圓一見我就抱頭痛哭。三年闊別,她還是那么白。這個微風清涼的下午,我們干練的學習委員悲傷中摻雜著瑣碎的母性氣質(zhì)撲面而來,仿佛小雨夾雪的天氣。
  每次見到小團圓,我心里總是會想,“她是母的,母的”。她身上的母性實在太強烈了,百分之百的女人,性情柔軟極致。六年前,我在成都見了她,她隔著肚皮摸著她的孩子,給我顯擺了整整三個小時的母愛。她對腹中胎兒十分了解,說這孩子脾氣大,天生很服莫扎特的音樂,喜歡唐詩宋詞,語言天賦很不一般……也許小團圓太想孩子將來當作家,實現(xiàn)她的夢想,于是產(chǎn)生了諸如此類的幻覺,我當時真覺得她是一個瘋狂的孕婦。
  當然,后來我慢慢理解了她。我這么說她絕無貶損的意思,如果你知道我是一個做過母親,但從未得到過子女的女人,你會相信我對小團圓只有滿肚子的羨慕。
  小團圓一畢業(yè)就報考公務員,根本不管專業(yè)對不對口。她擠上了通往公務員的獨木橋,她沒掉下去,我們都很佩服她。小團圓篤定地要當公務員,據(jù)說是受不斷失業(yè)的哥哥的影響,現(xiàn)如今,她在機關(guān)做著旱澇保收的統(tǒng)計事務,與哥哥的漂泊無定形成鮮明對比。
  小團圓過得很順利,什么年齡做什么事,按部就班,幾乎沒有可以拎出來一說的挫折。誰料壞事兒不來則已,一來就把她擊蒙了。
  小團圓和小碗是上下鋪的姐妹,私底下比過誰的胸更豐滿,交流過夢中情人的樣貌,倆人經(jīng)常在蚊帳里說私房話,于帷幄中評點男性,吃吃竊笑。大學那幾年,我基本上忙著和高年級的師兄們體驗愛情豐富人生閱歷,沒閑過,臨近畢業(yè)時,小碗拉我編排《雷雨外傳》,我余下的少得可憐的大學時光,全部交給了劇組,整天和小碗混在一起,改本子,編臺詞,大刀闊斧。冰雪聰明的小碗啊!那時我才翻然悔悟,和師兄們的愛情游戲浪費了我太多的青春。
  還是先說小團圓吧。小團圓學名陳圓,諢號是小碗取的,陳圓的確圓溜得可愛。這番見面,倘若不是情況特殊,通過小團圓的模仿,她不在場的兒子一定會在我們的言談間嬉戲打鬧。
  小團圓一落座,便做著自己擅長的事,她抽泣著統(tǒng)計出很多結(jié)論,她說小碗全班最小,去得最早,才活了三十三歲,二十六樓那么高,天哪,人生的路那么長,小碗,你為什么會嫌電梯速度太慢?小碗你是被邪惡的魔鬼擄走的。你生活那么講究,那么愛惜你的身體……你從不戴玉,因為你說你的身體比玉更完美……你怎么舍得……
  我們的學習委員又累又餓,語無倫次,聲淚俱下中,一包清風紙巾很快報廢。我又打開一包。如果全給她,她就一團全用上了。于是,我全身心關(guān)注著她,等她用完一張,我再遞給她一張。
  說實話,并不是我真的這么在意紙巾,我只是以此顯示我的冷靜理智,并且暗示小團圓,有我照顧,她盡管哭好了。
  我努力不在人前掉眼淚,我掩飾著自己的悲傷,事實上夜里頭我已經(jīng)哭過分了,頭痛得要命。
  饅頭吸水后會膨脹,所以我們的學習委員喝了茶緩過勁來,就沒有我們說話的份了。她像火車一樣,噴著蒸汽一路飛馳,嗷嗷叫著穿過一個山洞又一個山洞,我看著她蓄滿語言的身體似乎也在這番傾訴中漸漸萎癟下去:
  “我悔啊……我腸子都悔青了……可是,后悔有什么用?我痛恨自己太遲鈍。我要是知道小碗她……我不去西湖就好了,我干嗎要去西湖呢?我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呢?可是,我答應了兒子……就算答應了兒子,也可以為了小碗修改日程的呀!我怎么這么糊涂?小碗出事前一天給我打過電話,她情緒很不穩(wěn)定,她在電話里哭,我說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她就是哭,一個勁兒哭……
  “這孩子,把我都哭慌了……我本想叫她到成都來,或者我去北京看她,可是,我答應了第二天帶兒子去西湖……我說小碗,我從西湖回來就去北京看你,咱們好好聊……她不哭了,她還向我道歉,聽起來她平靜了很多,她說打擾你了,你們好好玩吧,我真的沒事。說完就掛了電話。我心里有點擔心,但后來,又陪兒子做功課,收拾行李……我要是知道小碗她會這樣,我要是知道她過不去,我說什么也會放下手邊的事情去陪她……”
  小團圓擺著白胖的小手仿佛拒絕任何言語的安慰,她不斷地給面前那堆廢紙巾添加高度,她覺得她錯過了救小碗的機會,白胖的臉因為傷心而變得紅彤彤的。
  “小團圓,你不要自責,都怪我們平時聯(lián)系太淺,彼此關(guān)心不夠……我在北京,我離小碗近,我更有責任。”柯二是個認真的人,任何時候都說著認真的話。
  “班長,不一樣,因為我們都是女人,有些話,女人只能跟女人講……小碗應該是有男朋友的吧,她一直對我說,有一個人她搞不定,她費了很大的勁都搞不定。這話她一直說了一年多,那個人就是不肯和她結(jié)婚,她問我要不要等下去。她沒說那個人的具體情況,我也不好追問,我覺得她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那個人不靠譜,或許他有家室也不一定……”
  小團圓停下來,看著服務員添完水轉(zhuǎn)身離開,接著往下講。
  “……我就說,小碗啊,這類事情沒有固定答案,更沒有正確答案,變數(shù)太大,那就似等非等吧,遇到合適的你就撤,在一棵樹上吊死,也許并不值得。過一會兒,她又問我,你是怎么嫁給你老公的?我說我們對上眼了,相愛了,又沒有世俗的阻力,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平淡得乏味……小碗她基本上什么都跟我說的,可是,對于她搞不定的那個人,她守口如瓶,除了海歸背景,其他一點信息都不愿透露。她一定是被那個人耽誤了,小碗太單純了,這孩子……”
  “海歸,什么貨兒……真想揍他丫一頓。”我們的班長嘀咕了一句。
  之后,我們沉默。這沉默又是如此喧囂。
  
  7
  
  小碗出事后,柯二在班級博客上發(fā)出訃告,連夜制作悼念專題,追思小碗。
  對于送別死者,柯二很有經(jīng)驗。他才三十五歲,已經(jīng)送走過五位摯友親朋。他調(diào)侃自己是這方面的專家。他知道殯儀館的化妝師每天要剃一百對眉毛;他知道怎么燒一具尸體;他知道哪種骨灰盒好用;他知道哪個店鋪的花圈實惠;他知道兩百塊錢的花圈有多少朵鮮花;他知道專寫挽聯(lián)的老頭“文革”時被打成右派,字跡酷似王羲之;他知道……柯二知道得越多,頭發(fā)白得越快。
  柯二取出iPad,聯(lián)上網(wǎng)絡,打開我們的班博首頁。
  這是個虛擬空間,一個真實的網(wǎng)上靈堂。黑夜、繁星、哀樂、訃告、鮮花、蠟燭、挽聯(lián)。
  小碗她惡作劇似的看著我們微笑。她美得讓人心疼。
  “說實話……這幾天我全靠它撐著,一直精神恍惚,”柯二說道,“家里的事也全放下了,崔健在工體的搖滾演唱會,也沒心情看了。呵,世界在照常運轉(zhuǎn),只有我們,陷在卑微的個人遭遇里?!?br/>  “我也是,守著博客,就好像守著小碗一樣。我不想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小團圓哭得雙眼浮腫。
  “你們看,連在維也納的蘩漪也上來了?!笨露蜷_留言板,他說的是朱凡。在我們的畢業(yè)話劇中,朱凡飾演蘩漪,勾搭了周樸園老爺?shù)呐笥选聡鴣淼念櫜┦浚H有喜劇意味的是,她的生活竟然延續(xù)了戲里的故事,畢業(yè)后真找了一個德國人,直接嫁過去了。我跟朱凡聯(lián)系很少。聽小碗說,朱凡差不多全盤西化,回來都是講英語,逼著小碗鍛煉口語能力。對于自己的幸福生活,朱凡從不掩飾,她以各種方式表明,她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這是蘩漪六小時前的留言。啊,太好了,她要回來參加小碗的告別式,”柯二激動地說,“她將在今天晚上十一點左右抵達北京!”
  “啊,蘩漪,真是好姐妹?!蔽液托F圓為朱凡的情誼深深感動。
  我多希望小碗活著。可我知道,小碗活著,就不會有這一幕,我們珍貴的相聚,是小碗的永久缺席換來的。
  
  8
  
  十年前的話劇圖片帖子已經(jīng)置頂。絢麗褪變成黑白。我念著小碗的名字,往事如煙。
  從8月27日起,過去的每一天,我都在努力讓自己相信這個事實,我攀著鐘表的秒針,滴答滴答滴答,在它的軀殼里不停地奔跑,就這么一點一點地說服了自己。那幾天,我徹夜失眠,半夜爬起來,刷新博客,對著屏幕哭,在屋子里轉(zhuǎn)圈,不知道小碗要去的那個世界,是黑暗還是光明,是溫暖還是寒冷,那兒有沒有燒烤攤,小碗會不會喝著啤酒,想起我們在燒烤攤上的那些夜晚,青煙繚繞,繁星滿天,偶爾被一陣驟雨稀里嘩啦轟趕回校。
  柯二在刷屏。我看到了雕塑邊的小碗,她剪著童花頭,穿著無袖天藍色連衣裙,皮膚雪白奪目。我們編排《雷雨外傳》時,小碗覺得冒犯原著,心里很不安,每次經(jīng)過曹禺雕像,都要合掌拜一拜。正是這一次,她盈盈笑著向我們招手,“哎,親愛的,你們快來拜呀!拜請曹禺老師原諒咱們的大膽無知,他會保佑我們寫出好作品的!”
  我拍下了她的這一瞬間。
  新的留言不斷出現(xiàn),小碗在回憶里鮮活,我們仿佛還聽見她的笑聲:
  “小碗,我記得夏天蚊子叮咬,你隨身帶著驅(qū)蟲劑到處噴,你說,怎么能讓我的同學被蚊子咬呢?”
  “你記著每一個同學的生日,你給他們送鮮花和自制的賀卡,書,發(fā)夾,或者巧克力……我生日的時候你買了一堆耳環(huán),讓我隨便挑……”
  “小調(diào)皮,你老是在課堂上偷偷用格子本玩五子棋,一手畫圓圈,一手打叉,下完了用橡皮擦掉,重開一局。你很高興,你每盤都贏了自己。可是小碗,你最終是被自己打敗了,還是勝利了?”
  “小碗,在這里看著你,一如在寒夜里圍著火爐,此刻,你溫暖我無處可去的悲傷。”
  小團圓看不下去了,她抓起紙巾抹眼淚擤鼻涕?!吧岛⒆樱敲锤叩粝聛?,多疼啊,難道活著會更疼一些嗎?……”
  柯二狠命地眨著眼睛,仿佛正把眼淚擠回去?!拔艺伊撕芫貌耪业竭@張照片,是西藏寺廟的酥油燈,寧靜,安詳……萬火歸一,照亮小碗到天國的路?!?br/>  我差點哭了出來,連忙起身去了洗手間,在那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回座的時候,柯二說:“小碗的父親上我們的班博留言了?!?br/>  “他好像說小碗是被書中人物臨時叫走的。”小團圓感到納悶,她很遺憾老人家沒有帶來更多重要的信息。
  班長柯二理解小碗爸爸的悲傷,覺得他能來看我們的班博,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了?!爸辽偎嬖V我們,小碗曾被這樣的焦慮痛苦折磨?!?br/>  我閱讀“小碗爸爸”的帖子,密密麻麻一大段:
  “謝謝同學們……5·12大地震后,小碗總是感覺她的爸爸媽媽也遇難了,看了馮小剛的《唐山大地震》,整個人就崩潰了。一直鬧著要我和她媽媽去北京,我們說等全國醫(yī)保和工資聯(lián)網(wǎng)后,我們就去北京,她說那要等到哪年哪月呀……她今年六月份開始寫長篇小說,總是失眠。她說不論是白天還是晚上,她寫的那些人物都會跳出來和她爭吵,有的不但和她辯論,還和她搏斗。她不停地和我通電話,無奈我只有去北京聽她哭訴,但我沒能用繩子把她和我相連,就這樣……”
  
  9
  
  顧全六點鐘到達書吧。他是從蘇州過來的。通過讀《浮生六記》,他測試出火車的速度比以前快了四個小時?;疖囂崴偈鞘聦?,但顧全的論證方式,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很古怪,有一回,他還說從唐詩里讀出了數(shù)學公式,他一貫這么神秘博學。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沒有心思向他討教。
  趁他把書塞進包里的時間,我簡單說說我們的團委書記顧全。
  通常,我們介紹顧全時只用八個字:頭發(fā)稀少,家境殷實。
  頭發(fā)稀少的人,脾性一般不壞,再加上家境殷實,讀書萬卷,個人修養(yǎng)與經(jīng)濟基礎都到達了一個高度,這個人的脾氣就好到不能再好了。顧全就是這么一個人。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作為那個在大樹下涼快的幸運兒,顧全的家底夠他揮霍一輩子。所以,畢業(yè)頭幾年,他還在報社當編輯,負責讀書副刊,約稿編稿,體驗了一把上班族的滋味,后來便辭了,賦閑在家,無事亂翻書,看電影聽音樂寫隨筆,兩肋插刀倒貼錢幫朋友出版賣不動的書。
  我們班多數(shù)人都像顧全這樣,以各自的方式證明自己對文學的感情,只有柯二成了名副其實的小說家。在七零后作家這個概念里,我們的柯二班長是排前三的腕兒。我們看好的還有小碗,她戲劇方面的成就有目共睹,但在蓄勢待發(fā)沖擊小說領域時英年早逝,按照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你看”的理論,小碗的死無疑是個悲劇,甚至是未來文壇的一大損失。事實上,我們不需要什么理論來證明什么,小碗的死本身就是一個悲劇。
  或許是太過“操勞”——我們實在想不出顧全有什么可操勞的——我們發(fā)現(xiàn)三十五歲的顧全頭發(fā)少得謝頂了。他對此并不在意,還說在火車上遇到一個男人,對著他感慨萬千地發(fā)牢騷,“像你我這種四十出頭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被人生這根繩子箍得緊緊的,動彈不得……”我們的團委書記聞言沉默不語,只是暗地里借光可鑒人的東西審視了一下模糊的自己,心里涌起一股小憂傷。
  謝頂是件無可奈何的事,我們都說顧全學富五牛車,他是被知識這臺牛車拖累了。
  關(guān)于謝頂?shù)慕忉專瑳]有什么比這更榮耀更體面的了。我們的團委書記笑納,他說心靈美,才是真的美。
  事實上我們也覺得顧全挺美的,心地軟善,品性溫和,沒有被利欲熏心,說話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子曰詩曰,一副老學究的派頭。話又說回來,顧全精神物質(zhì)都很富有,要說他缺什么,我們覺得他缺一個孩子,他畢業(yè)第二年就結(jié)婚了,到現(xiàn)在還丁克著。
  人生最大的痛苦之一,便是老來喪子,顧全說,小碗的死,鞏固了他不要孩子的想法。
  我們在一起,握手,互望,說話,心里漸漸暖和了一些,淡定了一些,傷痛正在慢慢轉(zhuǎn)化為對小碗的責任。顧全建議組織同學們捐款,讓小碗年邁的父母能夠安度晚年,大家最好輪流去上海探望他們。
  “已經(jīng)有同學強烈要求捐款,我跟咱們班主任陳敬軒溝通過,他說小碗的父母堅決不接受捐款,他們還打算把小碗的房子賣了,全部捐助給系里?!笨露f道。
  “全部捐了?他們就一個女兒,晚年怎么辦?”小團圓驚呼。
  “也許,他們對女兒深深的愛與眷戀,這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表達方式吧?!鳖櫲⒖堂靼桌先说目嘈?,他皺著眉頭,吐出一口郁悶之氣,滔滔不絕地把話說開了:“我們尊重小碗的選擇,我們相信她內(nèi)心的艱難,我們……好好送她一程……這丫頭,她直到畢業(yè),還是那樣一股天真氣,并且世事未開的樣子。她有機智,思維轉(zhuǎn)換特別快,笑聲很大,毫無顧忌,常常是快言快語,不假思索,總能一針見血地說出事物的本質(zhì)。她是個豪爽的姑娘,眼里揉不得沙子……印象中,她總是戴著不同的漂亮圍巾,顏色搭配得很好……我記得,話劇演出那天,因為是導演,小碗很慎重,也很鄭重,穿著朱紅的衣裙,不戴任何飾物,烏發(fā)黑眼,白皙端莊……”
  說到此處,顧全又以自我調(diào)侃的方式緩和了一下氣氛:“說句真心話,我當時想演周萍的,可惜,我的頭發(fā)太少了。”
  小團圓把茶水都噴了出來。
  柯二也假裝擺出周樸園老爺?shù)淖V,說道:“萍兒,你是江南才子,給小碗擬挽聯(lián)的任務交給你了,明天我們早點過去,請殯儀館那老頭寫好,掛上花籃?!?br/>  顧全并不謙虛,他是有備而來的。說話間已經(jīng)掏出記事本,將寫好的五副挽聯(lián)朗讀一遍,并逐一解釋,供大家商量定奪。最后,我們達成共識,選定了下面這副送給小碗:
  才識情義并重聚雅亭下一身詩意帶來梅花消息
  戲劇小說雙修學院門前萬古人間傳去雷雨精神。
  
  10
  
  我有點累,在群體間有了依靠,精神放松,突然撐不住了,便從明式官帽椅挪移到沙發(fā)上。閉目休養(yǎng)。
  我沒有參加過遺體告別式,上帝保佑,我從未失去過親人和朋友,他們總在,我隨時就可以找到他們。
  我手機里留著小碗的信息,舍不得刪,很不甘心地撥過幾次電話,就像敲小碗的門。小碗沒應答,她真的出遠門了。
  于是我想,她還會回來的。
  那時候,大家都知道我膽小怕黑。有一回宿舍突然停電,我頓時頭皮發(fā)麻,鞋都顧不上穿,怪叫著往外面沖。朱凡當時正從樓梯口上來,我把她嚇得不輕,她說我好像被什么怪物追趕著,像頭不要命的小母獸。
  小碗聽說此事,很嚴肅地教導我,害怕時就默念南無阿彌陀佛,這樣,就把那些歪門邪道的東西全嚇跑了。我當時真的信了,沒想到卻是小碗的惡作劇,我用書把她劈頭蓋臉地打了一通,她一邊抵擋,一邊朗聲大笑。小碗有副好嗓子,但一般不開金口,我趁機罰她唱昆曲。小碗選了《牡丹亭》,唱得婉轉(zhuǎn)動聽,完了卻說這是一出鬼戲,還做出嚇人的表情。害得我從此不敢聽昆曲,不敢聽她唱戲。
  我拿小碗毫無辦法。而且,她和朱凡、小團圓她們變本加厲,像商量好似的,偏要在晚上講鬼故事,我一聽就趕緊把耳朵塞住。
  畢業(yè)分別時,小碗對我說了真話,她在我的留言本上寫道:
  “親愛的,記住我的話,你越害怕,就越要面對;越怕黑,就越要往黑暗里去。這樣,你才會真正勇敢起來。魯迅走夜路時,不是碰見過鬼嗎?他沒有逃跑,而是走近去,踢了那鬼一腳,那鬼嗷地叫了一聲,原來是個人……試想想,如果魯迅老師當時拔腿就逃,恐怕這輩子他也不敢走夜路了,那樣的膽小鬼,更不會成為我們欣賞的大作家?!?br/>  我克服了怕黑的心理弱點,功在小碗。
  我昏昏然,似乎看見小碗的瓷白小臉,黑眼睛閃閃發(fā)亮,還是那副好為人師的樣子,不覺又是一陣痛心。
  小團圓還記著我的過往,細聲對柯二和顧全說:“魯文膽小,還是別讓她去現(xiàn)場了,我們替她送花給小碗,小碗是了解她的?!?br/>  我立刻睜開眼睛,表示反對?!安?,我一點都不怕,我怎么會怕小碗呢,我要見她最后一面。”我坐回官帽椅,好像是怕他們又出什么鬼主意把我拋下,“跟你們說吧,以后真要是看見了她,我也不會念南無阿彌陀佛……但是,我承認,我有點緊張。我有很多話要講,可是,在那種場合下,我不知道怎么面對小碗,該跟她說些什么……”
  這些天,我暗自作足了見小碗的準備,心理上的,外表上的,我自認為我能做到與她陰陽兩隔,平靜相望——但這會兒,我心里又沒底了。
  我以前經(jīng)常和小碗逛街,知道小碗的審美趣味,她對顏色和文字一樣敏感。來北京的前一天。我買了一身黑衣,但是千辛萬苦,大浪淘沙,費了好大的勁兒。每當我拿起一件衣服,耳邊就聽到了小碗的評價:這件太古板,這件太煩瑣,這件雖好,但不適合你的氣質(zhì)……所以,為了一條告別式上的黑裙,我?guī)缀跖軘嗔送取?br/>  疲憊不堪時,我來到了春天百貨。高個兒服務員很熱情,問我在什么場合穿,我沒回應,她又問,我答葬禮,服務員一愣,竟然生氣不理我了。
  我追過去向她解釋,“是真的,我的同學死了,她才33歲,很漂亮,我要去北京送她。”
  我覺得我那樣的腔調(diào)有點炫耀,那意思仿佛在嘲笑她,你有這么年輕就死掉的朋友嗎?你參加過葬禮嗎?沒有?那就乖乖為我服務吧。
  她果然老老實實地給我挑了一件黑裙,我一眼就看上了,我也聽到了小碗的贊賞,但我嫌前胸綴有黑色亮片,顯得華麗,不適合套上一具悲傷的身體,不適合裝飾一顆悲傷的心靈。
  葬禮不是歡樂宴會,是生死告別。
  可是我很喜歡,并且,真的走不動了。
  “你可以把那些亮片摘掉?!狈諉T好像明白我的猶豫,小心地提醒我。
  把那些亮片摘掉一她的話真是深刻。
  我按她的說法做了。
  
  11
  
  柯二要做東,要盡地主之誼,撫慰我們舟車勞頓之苦,他說,等董適到了,一起去沸騰魚鄉(xiāng)吃川菜,那里環(huán)境好,菜式精致可口,“我們活著的,一定要繼續(xù)保持敏感的味覺”。
  可是大家實在沒食欲,興味很淡,只想窩在這個地方,半步也不愿意挪動。誰也不想看到陌生人,不想被干擾,我們需要這樣安靜地待著,沉默,或者不沉默。
  自然,柯二的心情也一樣。他隨即點點頭,就地叫了三明治、薯條、水果沙拉之類的東西,還要了一壺咖啡,囑我們都喝一點,免得蘩漪來了,大家無精打采的,她心里會更加難過。
  我們聊了一會董適。出了校門我就沒有見過他。那時他就很胖,我們都叫他胖子。他的皮膚粉嫩好看,很讓女生嫉妒。胖子很懶,不參加任何體育活動,畢業(yè)后也不參加同學聚會。他喜歡唱“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如果你,正享受幸福,請你忘記我”,他就是這樣做的。全班只有顧全知道,胖子在遙遠且?guī)r差的新疆忙些什么,簡單地說,就是換了幾個女朋友,跳了幾次槽,后來自己單干,和一個剃光頭的姑娘同居,寫起了劇本,有一個電視劇正在熱播。當胖子決定和光頭女友結(jié)婚時,卻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情愿房子空置也不給他們住,理由是剃光頭的姑娘過日子不踏實,兒子將來會吃虧。但是胖子鐵了心,還讓姑娘蓄起了長發(fā),各方面投父母所好,結(jié)果卻是一樣,因為父母被光頭灼傷的心很難復原。
  我們并不為胖子擔憂,我們知道,依胖子的性格,父母的阻撓全是徒勞。所以,我們心不在焉地評說了幾句,重新陷入死亡的傷痛之中。
  突現(xiàn)的寂靜中,我們悲傷的信號,不時像閃電一樣在天空交叉,瞬間照亮黑暗。我們看見了大地上所有的陰影,我們看見了河流、山脈、村莊、農(nóng)舍,疏密有致的樹林,以及心頭荒蕪的角落。我們前所未有的親近、體諒,同窗情誼外,忽然摻雜了一種值得依賴的親情。
  是小碗在改變我們。
  也許,有些東西是冥冥中注定了的。比如小碗原本叫小婉,因為前頭有那些叫小婉的苦命女人,她執(zhí)意要我們叫她小碗,并且要從思想意識深處,想著那種青花瓷一樣漂亮的“碗”。我們從沒想過,“碗”的結(jié)局往往是碎裂。自然,這是不科學的胡思亂想,我們從多種角度解讀小碗的非正常死亡,無非是想找一個確切的原因,讓我們心安,認命。
  但是,我們并沒有因此好過一點。
  后來,胖子到了,他像一股秋風掃過,樹葉瑟瑟騷動。片刻,我們恢復沉凝。
  小碗跟胖子一直有聯(lián)系,最瘋狂時寫過上萬字的郵件交流文學,我們都很吃驚,胖子竟是小碗秘密的文學知己。用胖子的話說,在很多方面他們見解一致,尤其是對于經(jīng)典的解讀,對好小說的判斷,等等。胖子還說,他與小碗早就約好秋天去蘇州,突襲顧全,吃大閘蟹,聽評彈,去湖邊飲冷月,憶舊事……前不久,小碗還發(fā)短信確認胖子有沒有變卦,她卻先爽約了……
  胖子面色黯然,他垂下頭,山體滑坡,全身肥肉如泥石流似的往下傾瀉。
  關(guān)于小碗的新消息越多,我們對小碗的熟悉程度越退減得更厲害,我和柯二更是迷惘,就連小團圓也覺得她并不了解小碗,“難道小碗把自己的內(nèi)心切成了碎片,在每個朋友那兒存放了一份?那是不是可以這么說,其實她對這個世界缺乏信任和安全感?”
  
  12
  
  夜色也充滿了倦意,外面恍惚迷蒙,塵囂漸漸淡遠,只剩落寞昏黃的路燈照著空曠的街道,像發(fā)黃的舊照片。路燈下好像聚了很多飛舞的蚊子,仔細看才知道外面正在下雨,秋雨霏霏,愁煙四起。
  我仿佛看見小碗穿過馬路朝這邊走過來。
  晚上的氣溫的確低了許多。我們努力保持清醒,耐心地等著朱凡,誰也不愿意回酒店休息。事實上,在持續(xù)漫長的痛苦煎熬中,我們的精神已接近麻木,我們停止了自我哄騙的游戲,腦海里一片空白,表情和眼神都變得呆滯。
  書吧的顧客九成是我們學校的,老板沒換過,還是姓孫那位,不過他已明顯見老,下巴上蓄著一撮淺須,聽罷緣由,也不打烊了,愿意陪十年前的老主顧等到最后一位赴約者。其間他隨意和我們聊了幾句,問我們是哪一屆、哪個系的,聽我們回答,他愉快地說,那你們是小碗的同學了。柯二問道,你認識小碗?孫老板說算半個熟人,沒有私交,像小碗那般膚色瓷白,氣質(zhì)高貴的姑娘不多,誰見了都會留下深刻印象,她不時還來這里挑書、會朋友。
  我們幾個互相對望了一眼。
  “你最近見過她嗎?”柯二問道。
  孫老板用拇指和食指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須,“有……二十天前吧,應該是8月15號,她在這兒待了蠻久……怎么,你們失去聯(lián)系了?”
  “是的?!笨露嘈α艘幌拢笆ヂ?lián)系了……明天送走她,就永遠失去聯(lián)系了?!?br/>  “抱歉,我沒聽明白?!?br/>  “小碗去世了,我們是來參加她的遺體告別式的。”胖子補充。
  孫老板身體微微往后退讓了一下,像是躲閃攻擊?!澳强烧媸恰於始t顏?!彼吐曊f道,緩緩在我們的桌邊坐下,“前幾天是聽說有人跳樓,沒想到,竟是她……”
  面對孫老板的突然加入,我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是的,都很意外?!笨露貞?。
  “8月15號那天,我看她很不愉快……當時,還有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她和他好像發(fā)生了什么矛盾……后來,那位男士走了,可以說是拂袖而去,小碗一直在哭,我沒好意思去打擾她?!睂O老板努力給我們提供線索,還試著描述了那男人的樣貌,但他就知道這些。
  
  13
  
  朱凡直發(fā)長垂,一身漆黑套裙,細白的手臂拖著一個粉紅拉桿箱,像個紙人似的飄了進來。
  我們?nèi)空酒饋碛蛩V旆惨徊娇缭綒v史,十年闊別,一句寒暄也沒有,流著淚擁抱每一個人。場面無聲,只聽見啜泣和衣裙的摩擦聲。那一刻的情感,仿佛眾多的細胞分裂再生,分不清是崩潰,還是凝聚。
  朱凡像一根豆芽菜,纖細柔弱,連我都害怕不小心將她弄折了。
  擁抱完,重新落座,彼此看見臉上的歲月痕跡,但仍按下不表。因為朱凡迫切想了解小碗的情況,像一個饑餓的人,急需食物和水。她還沒有扭轉(zhuǎn)說英語的習慣,不時冒出一個英語短句,慢慢地只是夾雜一個英語單詞,半小時后,她才說著百分之百的中國話,但不知是哽咽的影響,還是生疏的原因,她說得有點艱難。
  應答朱凡的主要是柯二,我們在邊上做一些補充。柯二還是叫她蘩漪,柯二一直覺得,他在戲里頭對她太苛刻了,想起來就感到歉疚,所以演完戲,他對她特別溫存和體貼。朱凡說著、聽著,不斷地搖頭,我們擔心她細嫩的脖子是否經(jīng)得起這么劇烈的晃動。顧全不時說一句安慰朱凡的話,比如“死者已矣,生者勉勵”,“小碗敲醒了我們,我們活著,彼此珍重珍惜”。小團圓不管自己的眼淚,她拍著朱凡的背,忠實地給她遞紙巾,就像我當時照顧她一樣。
  “如果小碗在,這樣難得的聚會該是多么HAPPY?!迸肿拥吐曌哉Z,他有點氣憤,“我恨死亡?!?br/>  “不,我恨小碗,”朱凡說道,“我恨她,她拋棄了我們……她騙我,她說,任何時候回北京她都會去機場接我……”
  “蘩漪啊,唉……”柯二打斷了她,“今天都很辛苦,還是先回酒店休息吧,明早要趕到殯儀館。”
  胖子拖著朱凡的箱子,他在《雷雨外傳》里負責服裝道具,對劇組的感情很深。
  我們迎著毛毛雨在路邊等的士,傷感如夜色籠罩。
  經(jīng)過不斷補充與梳理,小碗的事情似乎已經(jīng)有了眉目,可以這么說,小碗因情而死,那個男人比她年長一大截,是個海歸,顯然還有家室。
  我仍不愿相信就這么回事?;氐骄频?,我和小團圓繼續(xù)陪朱凡說話,主要是聽她說,聽她回憶小碗,小碗怎么講究吃穿,怎么愛惜自己的身體,小碗怎么自比白玉,甚至比玉更完美。
  “剛才他們在,有些話我沒好意思說。7月初,小碗給我寫過一封郵件,她要我說說醫(yī)院的婦科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很可怕,她說她從沒去過那種地方。我當時有些詫異,小碗三十三歲了,竟然從沒看過婦科,不知道她為什么對婦科產(chǎn)生了興趣。我當時給她簡單解釋了一下,還告訴她女人最好定期做一些這方面的檢查,然后把協(xié)和醫(yī)院我姑姑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了她,叫她有什么盡管咨詢我姑姑,最好是直接去醫(yī)院找她?!?br/>  我只覺得腦袋里轟的一聲,炸起一團白霧。
  “這個……問題大了?!毙F圓驚恐萬狀,我估計她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是,我也在想,小碗遇到了麻煩,”朱凡看著我和小團圓,突然說道,“難道她……懷孕了?”
  這個極大的可能性把我們仨震蒙了。
  小碗的死突然間變得有據(jù)可循。
  
  14
  
  早上七點半,我們在酒店大堂集合,大家有點打蔫,聽說去吃“奶酪魏”,才勉強活泛起來。在北京讀書時,我們可沒少吃這玩意兒,什么宮廷奶酪,杏仁豆腐,木瓜奶酪,香芋奶酪,草莓奶酪……各種味道都嘗遍了,所以柯二一提議,那些滋味便馬上回到了舌尖。
  一切與奶酪有關(guān)的記憶,都離不開小碗,她是“奶酪魏”的???,如果是她自己去,她吃完了,還要給我們拎一袋子回來。她熟知每個人的口味。有時候我們覺得,小碗那么好的皮膚,就是吃奶酪吃的。
  這一次在“奶酪魏”,我們卻像集體緬懷那樣,穿著莊重的黑衣,用勺子小心地舀著奶酪:小口地吃著,什么也不說。我們都覺得,沿襲了一百多年的“奶酪魏”味道變了,但是誰也沒有說破。朱凡和小團圓好幾次拿紙巾偷擦眼淚,我假裝品嘗奶酪,什么也沒看見。服務員不停地觀察我們,直到我們像一道陰影肅穆地離開。
  柯二弄了一輛黑色別克商務車。我們上車的時候,太陽升起來了,城市一片金黃。美好的一天開始了,而我們,正穿越這陽光燦爛的日子,去與小碗告別。我說,小碗死了七八天了,她的尸體會不會已經(jīng)開始腐爛?柯二像醫(yī)生那樣冷峻地說,不會,都是放在冰柜里冷藏的。我先是覺得有意思,想到水果保鮮,可是緊接著,我突覺心里被什么刺中,冰涼的刀尖在體內(nèi)游走。
  小碗一個人躺在冰柜里,我們無法忍受這個事實。很長一段時間,車里特別安靜,各自目視窗外的行人和車輛,小團圓緊攥著朱凡的手,朱凡緊攥著我的手一我們無法想象小碗從冰柜里出來的樣子。
  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見小碗,車已經(jīng)開進了殯儀館大門,一塊指示牌上分別用箭頭標明不同告別廳的方向。我們一下車就去了鮮花店,選了一個最大的白色玫瑰花圈,老實說,那些玫瑰開得真好,鮮活的,飄著淡香,很配小碗。老頭稱贊我們的挽聯(lián)寫得獨特,他對死者毫無惋惜之意,只是一邊筆下生花,一邊對我們說了四個字,“人生無?!薄?br/>  人生無常一這個我們知道,我們倒是很想聽他說點別的,比如活到他這把年紀,又在殯儀館這種地方工作,每天面對死亡,耳邊聽著生者的哭泣,他對活著有什么特別的感悟?對死是否已經(jīng)超然?……但是,老頭的話仿佛也要收費,他嘴巴緊閉,以防不小心跑出什么金玉良言來,讓我們這群年輕人占了便宜。
  “走吧,付了錢就不用管了,會有人把花圈直接送到告別廳,給你擺上。”柯二說。
  我們離開花店,去小碗所在的銀河廳,柯二像殯儀館工作人員一樣,詳細介紹了殯儀館的消費檔次,比如西式告別廳比中式告別廳貴,還有化妝美容的講究,佛事級別……“在這里,死全面商業(yè)化了,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用錢連起來的,死亡就是一種商品……只有親友的悲痛是無價的。”柯二的結(jié)論是,要體面詩意地告別人世,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15
  
  乘手扶電梯上樓,我的心跳加速,電梯下好像卡著許多沙礫,摩擦聲吱呀吱呀像群鳥亂叫?;秀遍g,我感到我正坐著通往天堂的天梯去見小碗,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也就是幾秒鐘時間。耳邊突然一片寂靜,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一長溜告別廳呈一字排列,原本空闊的平臺上聚了很多素衣吊唁者,他們手持白花在外面徘徊。有人啜泣。有人低聲交談。有人獨自默然無語。
  我們穿過他們,經(jīng)過“覺苑廳”、“凈苑廳”、“安樂廳”、“永樂廳”……在東邊的盡頭,半角陽光斜照著“銀河廳”三個銀色大字,門框門楣全部用白玫瑰覆蓋,像一座溫暖的花房。但穿著黑衣分立門外的學生,無情地刺穿了我們美好的幻想。他們在招呼來賓。
  簽完到,我們的手里多了一枝白玫瑰,我感到自己的手有點發(fā)抖。
  看到的全是陌生面孔,我們互不相識,都是為小碗而來。
  心里似乎趨于暖和,但是,這并沒有使我們好過一點。我們仨女人眼淚下得更厲害,柯二他們的臉繃得緊緊的,胖子攥著拳頭,暗自捶打廊柱。
  離告別式還有二十分鐘。
  我走到平臺邊,站在一團陰影里,拿花的手不知如何擺放。
  一片死的黑白,從這頭,一直蔓延到那頭。生者告別死者,一種集體的哭泣,哭的卻是自個的悲傷。
  如果不去看告別廳那邊,扭過頭便是生機勃勃的園林景致:樹木蔥郁,鮮花怒放,近乎遼闊的碧草地,流水穿過假山,潺潺流淌,椰樹葉懶懶地拂動,楓葉將紅未紅,流露一抹詩意的羞澀。目光稍移遠點,便是城里頭氣派的高樓,萬里無云的秋日晴空,快樂的鳥群飛過。這幾乎是個去郊外野營的好日子,倘若叫上小碗,徑直開車去西山舊地重游,一路歡笑,晚上再燃起篝火,燒烤,唱歌,喝幾盞溫和的紹興黃酒,微醺中敘談往事,看秋夜的星空和月色,那該是多么歡樂!
  告別式的時間到了,穿過玫瑰花門邁進空曠的銀河廳,我感到了一股異樣的陰冷從臉邊淌過。
  可是,我走進了一間童話般的花房,滿墻的玫瑰花,白得像新雪,我們的黑衣顯得那么突兀與粗暴。正墻迎面便是小碗,她變成了一張黑白照片,在玫瑰花叢中,冷峻地看著我們。我也盯著她看了很久。這張照片我太熟悉了,這個發(fā)型,是我陪她去剪的,照片是我陪她去照的,她討厭留長發(fā),嫌麻煩。它曾貼在她的借書證、學生證上,我那時候一點也沒想到,它還將用在她的遺體告別式上。
  天花板上點綴著一些白玫瑰花球,擺陳出很美的圖案??繅[滿了白色的鮮花圈,蔥綠鮮活的葉子干凈清新。我想,一個純潔、高貴的世界大約就是這樣的青白分明,簡單灼目,它像極了小碗。
  可是,這個白玫瑰做成的房子,這個美麗圣潔的地方,卻是小碗不該來的。不是嗎?我望望我的同伴,他們個個臉色鐵青,嘴唇緊閉,他們和我一樣,充滿了困惑。
  屋子中央,圍了一個白玫瑰花壇,像小舞臺,我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低緩的音樂將小碗不同年齡段的照片串起來,在投影上反復播放。
  生命戛然而止。我們見證了她的絢爛。
  
  16
  
  突然,右側(cè)的花墻魔幻般地打開了一扇隱形門,兩位戴白手套的黑衣人推著一輛擔架車,仿佛醫(yī)生推著患者,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緩慢莊嚴地走向花壇,一種《入殮師》似的儀式感與悲壯感悄然彌漫。
  全場一片輕微的欷歔聲。
  我如遭電擊。我看見了小碗,她仍然短發(fā)覆額,鼻梁挺拔……可是臉色冰冷,雙眼緊閉。
  他們打開花壇一側(cè),將小碗推進去,位置是固定好的,小碗很得體地躺在花叢中,他們輕輕扣上花壇,像掩柴扉。
  現(xiàn)在,小碗就在那兒,身上蓋著粉紅薄被,面無血色。我們?nèi)f分驚詫,仿如夢境。
  這不是咫尺天涯,而是陰陽兩界,生死兩茫茫。
  我看著小碗,整個人都是木的。我甚至沒有注意到,我們的班主任陳敬軒已經(jīng)站到小講臺前,當他說話,宣布追思會開始,我才看見他站在那兒,黑西裝、白襯衣、黑領帶,一身冷靜,滿面悲傷。他已上了年紀,低頭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雙下巴,但是一派風流儒雅,樣子很有學養(yǎng),很有擔當。
  不知怎么,我猛然想到孫老板描述過的那個男人,難道……
  這個大膽的猜測嚇得我直打哆嗦,心臟嘭嘭地撞擊耳膜,就像敲著一面悶鼓。我感到有點呼吸困難。
  默哀。三鞠躬。向著鮮花叢中的小碗。
  一片啜泣聲。站我左邊的胖子終于控制不住,哭得雙肩聳動。
  追憶小碗的生平時,陳敬軒因悲痛哽咽,幾度泣不成聲,摘下眼鏡抹淚,動作緩慢凝重。我們因此知道小碗教學有方,深受學生喜愛,她編導的話劇,在北京演了好多場……
  我看著正前方的小碗,小碗啊,在這樣的告別式上,在那些贊美的語言背后,你愿不愿意說出你心中的委屈?我們四年同窗,你把快樂帶給我們,可你到底沒把我們當朋友……你真是令人沮喪!
  追思會太短暫,我們還在一片混沌之中,最后告別的時刻已經(jīng)來臨。
  默默走過去,鞠躬,輕輕地把鮮花放在小碗身邊,仿佛怕驚醒熟睡的她。
  小碗安靜地躺在那里,神情冰冷高貴。她下巴上有幾道古怪的皺褶,大約是碎得太厲害,化妝師盡了最大的努力,仍然無法修補完美。我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小碗的腹部,但我立刻意識到這是對死者的不敬,心頭涌起自責,并暗請小碗原諒。
  我們走出銀河廳,外面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不真實的喧嘩聲在明亮的陽光里時隱時現(xiàn)。
  “不知道天堂里有沒有人來人往……”胖子說道。
  不管怎么樣,我們的心里好過了一點。我們相信小碗去了她想去的地方,并且會時常想念我們,一如我們對她的懷念。
  電梯載著黑色的人們緩緩流下。
  我們站在鳳凰樹下等班主任陳敬軒。不知什么時候出了汗,風一吹,身上涼颼颼的。
  在告別式上,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陳敬軒和小碗的海歸,朱凡尤其深信不疑。
  霎時間,我們的內(nèi)心劍拔弩張。
  但是,當陳敬軒站在我們面前時,我們紛紛丟盔棄甲。他完全不是我們想象中的那種壞蛋,仿佛我們幾個人的悲傷加起來,也比不過他所承受的。
  “陳老師?!蔽覀兝侠蠈崒嵉亟辛艘宦?。
  “哦,你們來了?!标惥窜幋蟛〕跤臉幼?,緩了口氣,“瞧,她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把大家召集到這種地方?!?br/>  “為什么會這樣?”朱凡說道,“小碗根本沒有抑郁癥?!?br/>  “她走了,既然她不想告訴我們,自然也不愿意我們在這兒談論什么?!标惥窜庍f過一本小畫冊,“這上面有小碗去世前幾天在課堂上講過的一段話,學生把它印到紀念冊里了……其實,我們也不妨這樣來看待這個世界?!?br/>  小團圓拿過紀念冊,輕聲說,“我來給大家讀吧?!毙F圓是學校廣播員,她朗誦起來聲情并茂,我們喜歡她聲音里的純真。
  “這個世界是需要一些謎的,答案后面往往是謊言和謬談。就像如果圣艾格蘇伯里沒有被找到,我們就真的以為他和小王子在小小的星球上沖著地球微笑;就像無須追究‘三星堆’之謎,就讓它繼續(xù)謎思下去吧——沒有明確的答案,美就有了不確定性,就是美上加美,美的平方一鉆石定律?!?br/>  小團圓讀完了。這一點兒也慰藉不了我們。我們甚至有點失望。我們要的不是謎,也不是謎一樣的美。
  “陳老師,8月15號那天,你和小碗在‘雕刻時光’……我們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小團圓一點也不拐彎,徑直道出了我們心里的疑惑。
  陳老師皺了一下眉頭,臉上掠過一絲痛苦神色。
  他這個表情完全符合我們的想象,我們甚至有些快慰——抓到壞人了。
  “很抱歉,我無可奉告。這是我對她的承諾?!标惥窜幙蜌獾卣f。他假意安慰我們,并聲稱還有事要辦,借故脫身。
  “那么,陳老師,你對小碗還有過什么不能兌現(xiàn)的承諾?”朱凡追著陳敬軒的背影問道。
  陳敬軒突然止步,轉(zhuǎn)身面對我們,瞬間滿臉通紅。
  “……你們,知道你們在胡說什么嗎?!”他痛苦地搖搖頭,異常低沉地說道,“用你們的腦袋好好反思……我等著你們來給我道歉!”
  
  17
  
  “1997年2月3日,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病愈即將出院,卻蹊蹺地從醫(yī)院五樓的窗口掉下去了。關(guān)于他的死,人們有兩種說法,一種說他跳樓前表示,他已經(jīng)做了他該做的一切,再待在這里毫無意義;另一種說法是赫拉巴爾伸手去喂窗外的鴿子,意外墜落……那么,我們何不也來這么想,小碗是因為喂窗外的鴿子失足掉下去的,聽起來既富詩意,又有美感……并且,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啊,誰說不是?”
  我們重新回到“雕刻時光”坐下,也許是在小碗的告別式上得到了安慰,聽了柯二這番話,我們的臉上都有了笑容。我們甚至打算晚上去燒烤攤喝點啤酒,為友誼干杯。只有朱凡郁郁不樂,回來的路上,她一直說陳敬軒的不是,她對他的態(tài)度很不滿意,如果不是因為他當過自己的班主任,她真打算跟他耗個水落石出。
  我們輪番去洗手間換下告別式上的黑衣,有點復活的感覺。
  “蘩漪,從心底里與小碗告別吧,她走得很華麗,她不孤單,有那么多人惦記著她。我們什么也不要想了,我們好好地生活,有空就快樂地相聚,這才是小碗希望看到的。”柯二換上他的白T恤,見朱凡仍是眉頭緊皺,便婉言相勸,他像個長者那么語重心長,“說句心里話,蘩漪,你身上有股天然的悲劇氣質(zhì),你才是我最擔心的……”
  “柯二,怎么會?我不會像小碗那樣脆弱。我要是死,早死了,”她頓了頓,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出來,“其實,你們并不知道我在忍受一個什么樣的丈夫,忍受一種什么樣的家庭生活……”
  我們盡量保持平靜,隱藏著內(nèi)心的巨大驚詫,等著她繼續(xù)講下去。
  “我不想我們當中再發(fā)生小碗這樣的事?!敝旆部戳嗽趫龅拿總€人一眼,“所以,我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勇敢地把生活中隱秘的痛苦說出來,哪怕它會讓你面上無光。我是不想再裝了。以前,我一心要讓別人看到我的體面與幸福,一直覺得離婚回國是一種失敗,很丟人……我真愚蠢呢,生命太短暫了,有什么比真實地活著更重要?所以……親愛的同學們,我決定要回國了?!?br/>  我們?nèi)绘?zhèn)住了。
  我和小團圓同時撲向朱凡,緊緊抱住了她。那一刻,我覺得我們的心從未如此親近。
  氣氛在轉(zhuǎn)暖,一種久違的、熟悉的歡樂正蠢蠢欲動。
  “蘩漪,聽你這么說,我是真對你放心了。去年,我動了一次手術(shù),胃癌,切除了三分之二,”柯二自嘲地笑了兩聲,“所以,現(xiàn)在我的胃口很小,食欲也淡了,還好讀書寫小說的興趣沒變。頭發(fā)白了不要緊,能讀書寫作,這是最大的快樂,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滿足的呢?古人早就明白說過,流光可惜,所以我們要珍惜現(xiàn)在?!?br/>  我們默默點頭贊同柯二的話,心里的陰霾散了一大半。我們有點擔心柯二。不過,柯二說,他的身體沒問題,少吃多餐,因為要注意飲食,不能放開手腳,多少顯得矯情。“最為不爽的是,喝酒什么的,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灌了,連喝到胃出血、胃穿孔的機會都沒有了,很掃興?!?br/>  “我們可以喝茶?!毙F圓不覺得遺憾,她是不喝酒的。
  顧全半晌沒動靜,這時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我想了想,我可能是自私了一點……我是不是該滿足我妻子的愿望,和她生一個孩子——至少一個?前幾天她把我吵得一夜沒睡,或許我真的該成全她?太糾結(jié)了……”
  “是的,顧全,每一個女人都想成為母親,這是女人的天性……可見你不但自私,而且在做違背自然本性的事。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br/>  “小團圓啊,你說得我直淌冷汗。我真是罪過大了,這次回去就封山育林……”顧全摸出手機,邊站起來邊說,“我現(xiàn)在就告訴我老婆,我同意要孩子……”他果然躲到一邊開始打電話。
  “顧全這家伙,說他是紈绔子弟吧,也不是,可他總有點那樣的習性?!毙F圓像母親數(shù)落兒子似的,“不過,男人嘛,像顧全這樣已經(jīng)不錯了,興趣愛好不俗,又從不拈花惹草……”她緊攥著朱凡的手,無比真誠地看著我們,仿佛暗示我們作好心理準備,“2008年,我決定和丈夫離婚,但是被5·12那場地震震醒了,那么多人死在廢墟底下,那么多的家庭殘缺崩潰……我想,有幸活著的人,還鬧什么?我們應該珍惜身邊的一切。我原諒了他和那個女人,他可真是把我的心傷透了……我不知道,我們是否應該感謝災難,但確實是它教會我們尊重生命,告訴我們面對生命的態(tài)度?!?br/>  “陳圓,你們總是讓我看到女性的偉大?!笨露粐烂C就要叫四平八穩(wěn)的學名?!耙粋€聰明的妻子,知道怎么抓住丈夫的心。像這類事情,你們表面上是失敗了,妥協(xié)了,其實是一種徹底的勝利?!?br/>  我對他們個人的婚姻際遇并不吃驚,這是最普通的情感風波,無數(shù)個家庭都曾遭遇過它的襲擊,只不過有的散了,有的更加牢固。
  “沒想到,大家都是千瘡百孔。我餓了,柯二,我們?nèi)コ苑序v魚鄉(xiāng)接著聊吧。不過,說好了,今天我請客?!睔夥談傒p松一點,又被柯二和小團圓弄凝重了,朱凡及時打斷他們,擺出一副要大吃一頓的架勢。
  “我看還是算了,北京不收歐元。再說,這么多中國人,哪輪得到你買單?!鳖櫲蛲觌娫捇貋砹?,他開玩笑時總是一本正經(jīng)。
  胖子附和著說:“朱凡,你要是真的回來了,我們搬個小板凳天天去你家門口坐著,等你開飯,煩死你。”
  我們一齊笑了,仿佛太陽照在湖面上,我們的笑容就是那閃爍的波光。
  說笑著正要離開,朱凡的手機響了,她起身去僻靜的地方接聽。
  我們坐著等她,這時的心緒散漫凌亂。胖子又開始翻看小碗的紀念冊,發(fā)現(xiàn)小碗引用了《哈姆雷特》里幾行短詩,于是讀給我們聽:
  “一只麻雀之死,死也必然。死之來臨,不是現(xiàn)在,即是將來;不是將來,即是現(xiàn)在;只要對它有所準備就好了。”
  不可救藥地,我們又回到了小碗的死,我們心里的傷口還沒結(jié)痂,一碰就洇血,一碰就疼。
  朱凡回到我們當中,她的表情仿佛通靈的巫婆,魂魄已經(jīng)離身:
  “是我協(xié)和醫(yī)院的姑姑打來的……小碗的確去做過婦科檢查?!?br/>  “究竟什么情況?”小團圓催問。
  朱凡木然地搖搖頭,“這個世界是需要一些謎的……我們都不要作任何猜想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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