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開始他們?nèi)撕芏啵心信?。他們來自北方一個大城市。
他們曾經(jīng)從學(xué)校沖上街道,喊口號,撒傳單,給老師戴高帽子游街。他們?yōu)楸Pl(wèi)同一個人互相辯論,互相謾罵,甚至真槍真刀地干。然后,他們被裝上火車,像倒垃圾一樣給倒了出來。但當(dāng)時他們一點(diǎn)也沒這么想。他們唱著歌,唱“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唱“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共同的革命目標(biāo),走到一起來了”,等等。那時候有很多這樣的歌,無轍無韻,卻一樣唱得鏗鏘有力,豪情萬丈。
他們坐了三天火車,過了黃河,過了長江,接著換汽車,過了洪湖、洞庭,又是三天。后來,他們不唱了。有人暈車,開始吐,像吃了不該吃的東西,讓肚子遭了報應(yīng);有人開始想家,開始哭。但他們還是人很多。又后來,汽車像一只母雞,一路下蛋似地把他們丟下,他們一撥一撥被沿途的鄉(xiāng)下人撿走了。
這樣,就只剩下了向積微。
向積微這個名字很怪,跟新中國的哪一件大事都不掛邊,這說明他有一個非常的家庭背景,也是他落單的原因。向積微從縣知青辦領(lǐng)了介紹信,搭供銷社送貨的馬車,顛簸了半天,又步行了半天,終于到了介紹信上的那個公社。
其實(shí)是個很小的寨子,像個被大山擠扁的火柴盒,寨西放個響屁,就能把寨東誰家的燈吹滅。公社只有三個脫產(chǎn)干部,書記和革委會主任是一個人,滄桑得看不出實(shí)際年齡;還有一個武裝部長,一個婦聯(lián)主任,他們是夫妻。
向積微站在書記辦公室,眼睛看著墻上的地圖。這張地圖已經(jīng)很老了,老得都不像地圖了,像一幅古舊的中國畫。所以,他看得很吃力,跋山涉水的樣子。最后,他用指頭摁住一個地方,說:“就這兒吧?!?br/> “哪兒?”書記說。
“就這兒?!毕蚍e微把指頭換成指尖,讓摁住的地方小了些。
“哪兒?”書記又說。
“這兒?!毕蚍e微又把指尖換成小拇指甲,針對在一個小圓點(diǎn)上。
書記就有些為難,說:“這地方……聽說過,可沒有去過。好像不歸咱縣管吧?好像……”想了想又說:“那就是這吧。反正也不是交公糧分化肥,去哪兒都是再教育,都可以大有作為?!?br/> 說著,給向積微換了介紹信。寫好了,卻找不到公章,就站在門口喊:“老林,老林?!崩狭志褪菋D聯(lián)主任,是一個抱小孩的女人,豐臀細(xì)腰,一對兒碩碩的奶子,被小孩噙著一個,抱著一個。
向積微就有些尷尬,趕忙移開了目光。
“城里學(xué)生臉皮薄哩?!敝魅涡πΓ瑓s很是大方。
“豬奶子。”書記笑著說,“細(xì)妹子是金奶子,小媳婦是銀奶子,一生娃就成豬奶子了?!?br/> “你才是豬?!敝魅涡αR著,遞過一枚公章。
公章是木質(zhì)的,長時間不用,膩著厚厚一層積垢。書記對著公章哈了一會兒氣,在信紙上使勁地摁,一邊摁,一邊晃悠,桌子被他弄出一些吱吱呀呀的聲音,好像老鼠被踩住了尾巴。終于摁好了,書記雙手扯著信紙,遠(yuǎn)遠(yuǎn)近近看了一會兒,說:“狗日的,還是不老顯?!焙軕M愧的樣子。又說:“就這吧,反正也不是交公糧分化肥?!?br/> 向積微在公社住了一夜,第二天就上路了。
二
那個地方叫“千家詩”,聽起來實(shí)在不像是個村名。
向積微在山里走了兩天,都是些雞腸狗肚的小路,掩藏在時疏時密的高喬矮灌里,羞羞答答,卻閃爍著誘惑。路上鋪滿隔年的樹葉,腳步走上去,有種不知深淺的疲軟。四周很靜,有鳥鳴唧唧喳喳,像吵架似的,很激烈。但向積微認(rèn)為,鳥叫的聲音不能算聲音,所以他覺得四周很靜。
離開公社時,向積微想帶上那張地圖,可書記說沒用:“太老了太老了,這是解放前的東西,只能當(dāng)畫看,一進(jìn)山你就知道沒用了。你順著路走,見到人你就問一聲,見不到你只管順著路走?!?br/> 向積微就這么走了兩天。
這兩天,他只遇到過兩個半人:第一個是個樵夫。樵夫用斧子虛劈了一下,好像給向積微劈開了一條陽關(guān)大道,說:“不遠(yuǎn),三天,最多五天,就到了?!钡诙€是個獵人。獵人給了向積微一條烤獾腿,說:“用不了三天,一條獾腿吃不完你就到了?!遍苑蚝瞳C人也沒去過千家詩,但都知道,也是讓向積微順著路往前走,說“你會看見一座亭子,叫‘謝客亭’,往左一拐,還是順著路走,就到了?!钡谌齻€只能算半個人,長著人形,卻沒穿衣服,有些似是而非的樣子。向積微連說帶比劃跟他講了半天,他卻一言不發(fā),沉默得像棵枯樹。不過面相和善,身上也還算干凈,向積微跟他在一個巖洞里住了一夜,還吃了些人家摘的山果。臨別的時候,卻突然開口了:“興許你眨眨眼就到了,興許你一輩子也走不到?!闭f話也同他的相貌,似是而非,讓人捉摸不定。所以,向積微就沒有在意。他更愿意相信樵夫和獵人的話,三天,五天,或者一條獾腿腳吃不完就到了。
第三天中午,終于看到了 “謝客亭”。
一根木樁,頂部榫了幾根支架,上面苫了些野草,沒有抹泥掛漿,一些藤條編扎,就結(jié)了頂,草率得像一朵被歲月風(fēng)干的蘑菇。旁邊有一塊石碑,蠶頭雁尾的隸書,寫著三個大字:謝客亭。石碑后面,是一篇碑文,雖然風(fēng)雨剝蝕,但依稀能看出個大概:
櫛風(fēng)□雨鞍馬勞頓□當(dāng)待之以禮□之□□然則井蛙壇□窮鄉(xiāng)僻壤恐待之不周失于□□是故備以簡□陋灶□水糙米供過往客□□□便旅路□□□迢順致□□□□
□□鄉(xiāng)野之民□□揖□
看不出建亭立碑的時間,但碑文里所記的一切物事都在——幾塊丑石,砌了個灶臺,上面坐著一口鐵鍋;旁邊是一些蒿草干柴,并有火鐮、火石等物;還有一只陶甕,甕口上扣著一只粗瓷海碗,掀開看時,果然盛著半甕白米。
向積微歇了一會兒,去附近取了泉水添在鍋里,他打算給自己做一頓熱粥。好幾天沒吃熱東西了,肚子里拔涼拔涼的像一口老井。他往灶里續(xù)了些柴草,拿起火鐮火石,咣當(dāng)咣當(dāng)敲打起來。其實(shí)他有火柴,可他不想用它,他就想用這種原始的方式弄出一團(tuán)溫暖和光明。
咣,咣,就是這種聲音。還有點(diǎn)點(diǎn)火星,一濺一濺的樣子。
但向積微沒有成功。最后,他只得掏出了火柴。點(diǎn)著了柴草。煙從灶臺里冒出來,把向積微嗆了一下。他擰過脖子猛吸了一口氣,回過頭來,嘬著嘴往灶臺里徐徐地吹,終于轟的一聲,著了起來。
向積微沒想到他會把飯做得這么好。他從來沒有做過飯,可第一次做飯就做得很好。真香真香。他心里說。他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喝了兩碗熱粥。
然后,他往左拐了一下。
路突然難走了,就像路跟他開了個玩笑,藏到了亂石底下,灌木后面。細(xì)得像一根用了千百回的鐵絲,彎曲著,盤旋著,纏繞在亂石草樹之間,走著走著就斷了,走著走著又續(xù)上了。
向積微艱難地往前走著。
突然又開闊起來。茫茫一片草海,還有數(shù)不清的蠻石,有的像游走吃草的羊,有的像靜臥倒沫的牛。好幾天了,除了那兩個半人,連個會叫喚的生靈也沒遇到。鳥不能算,鳥雖然會叫,可離得太遠(yuǎn),什么東西離你遠(yuǎn)了,就跟你無關(guān)了。所以,向積微把那些石頭想成了牛羊,一下子就覺得親近了許多。他很想摸一摸牛頭,拍一拍羊尾巴。
可當(dāng)他走到石頭跟前,卻發(fā)現(xiàn)一點(diǎn)也不像牛羊了,混混沌沌的樣子,除了像它們自己什么也不像。很多東西都是這樣,離得遠(yuǎn)時,它在你心里,你一接近,它就從你心里逃走了。
但向積微發(fā)現(xiàn)了新的東西。那是一幅畫,是一個裸著身子的男人??床磺迕佳郏上律碛幸桓鶊?jiān)挺的線條,一看就知道是個男人。他轉(zhuǎn)到石頭的另一側(cè),又看到一個,還是沒有眉眼,下身也什么沒有——這應(yīng)該是個女人。下身有線條的是男人,沒有的就是女人。他用有和無分清了男女。就這么簡單。
很多石頭上都刻著畫,一個,兩個,或者四個;有的是男人在上面,有的是女人在上面,他們擺著各種姿勢。他知道他們在做什么了。他自己沒做過那種事,也沒見別人做過,但他知道畫里的男女之事。
難受死了難受死了。他的心里說。他覺得它們變成了一些蟲子,鉆進(jìn)了他的心里,一拱一拱地蛀著他的心頭肉。他真想把它們捉出來,一個一個摁死。可他辦不到,他沒法把指頭伸到心里去。
不看了不看了,再看我就成低級趣味的人了。
向積微離開那塊石頭,沿著草叢里的小路往前走。一塊石頭,又一塊石頭,每塊石頭上都刻著那樣的畫,畫上的人像活了起來,動彈著身子,好像故意做給他看、故意對他耍流氓一樣。向積微努力讓自己目不斜視,走了一會兒,又走了一會兒,卻驀然發(fā)現(xiàn)又回到了原來的石頭跟前。
他想,他可能迷路了。
他爬上一塊石頭,舉目四顧,草海并不太,能看見邊緣的高喬矮灌。那些石頭也小了許多,不再像牛羊了,像一些漂在水上的葫蘆。他想,就這么大一塊地方,怎么會迷路呢?
向積微在石頭上標(biāo)了記號,朝著正南的方向走去??蛇€是不行,走著走著就回到了原處,走著走著就回到了原處。那些石頭像約好了似的,這個攔他一下,那個攔他一下,他一個人對付不了那么多齊心協(xié)力的石頭。
應(yīng)該說,風(fēng)光很好。太陽已沉到山后,但還沒有落下。西邊的太陽照著東邊的半截子山巒,看起來像一頂頂嶄新的草帽。天上有一群云,野馬似地朝著一個方向奔,奮不顧身的樣子。向積微想起了一個詞:天馬行空。
他想,要是有一匹馬就好了。嘩啦嘩啦,就出了草海;嘩啦嘩啦,就到了千家詩。
剛這么一想,就一步也走不動了。渾身酸麻,好像剛干了一件出力活兒,把身上的力氣都用完了;好像在醋缸里泡了千秋萬代,稍微一動,身子里就能流出酸水來。
日他媽我不走了。向積微罵了句粗話。
他從來沒罵過粗話,但當(dāng)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罵粗話不但解氣而且解乏。日他媽!日他媽!他連著罵了兩句,像故意跟誰作對一樣。
東山日頭一大垛,落了這個有那個。日他媽我明天再走。他這么說。
天說黑就黑了。能看見夜色從低處一層一層地往高處漫,像水一樣。東邊山巒上的草帽一頂一頂被漂走了,慢慢地,山石草樹也統(tǒng)統(tǒng)淹了進(jìn)去。
向積微爬上了一塊巨石,鋪開了行李,他打算在這里住上一夜。
草海里黑了一會兒,又不太黑了。月亮不知何時升上來了,半個,像吃剩下的茯苓夾餅。
怪氣。向積微心想。在這個地方想起茯苓夾餅實(shí)在有些怪氣。他這么想。
他坐在石頭上,用手托著下巴,不聲不響地看著天上的月亮,就像石頭上長出了一截身子。這樣他就想起了茯苓夾餅,就是他們那個城市里的一種小吃。忽然就有些想家了。
這樣不好。他趕緊對自己說。還沒到地方就開始想家,很不好。
睡,好好睡一覺,明天繼續(xù)趕路。他說。
向積微脫下鞋子,當(dāng)枕頭墊在褥子下面。離開公社的時候,婦聯(lián)主任跟他說,你在山里睡覺,就把鞋子當(dāng)枕頭枕著,這樣山神爺就知道你不走了,山神爺會護(hù)著你,野物們就不敢打擾你了。
被窩里有一種濃重的味道,就是從家里帶出來的那種味道,溫?zé)岬?,柔軟的。家,已?jīng)很遠(yuǎn)了,但家的味道卻被他打進(jìn)行李帶到了這里。
睡吧。他說。睡到天亮繼續(xù)趕路。
向積微卻沒能睡到天亮。半夜的時候,他感到頭上響了一下,啪,像從天上扔下來的一粒黃豆。啪,又是一粒,啪,又是一粒。然后就大把大把地往下撒,嘩,嘩。他被一陣大雨驚醒了。他飛快地拿出雨衣,把被褥打進(jìn)了雨衣里,兔子似的朝前邊跑去。剛跑了兩步,又猛地停下了。草海很大,卻沒有可以避雨的地方,所以他停住了。反正前邊也在下雨,你跑得再快,最多也就是早一步跑到前邊的雨水里。
他穩(wěn)了一下,開始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雨也穩(wěn)了一下,小了許多,不緊不慢地下著。他們好像有一種默契,都是同心同德不緊不慢的樣子。
后來天亮了。
后來雨停了。
后來,草海突然不見了,石頭也突然不見了。就像那些草統(tǒng)統(tǒng)被牛羊似的石頭吃完了,就像那些牛羊似的石頭,吃飽了,便統(tǒng)統(tǒng)散去了。
怪氣。向積微心想。晴天白日你睜著眼卻走不出那片草海;黑燈瞎火你忙不擇路,卻一下子走出來了。真是怪氣。
他這么想著,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忽然看見了兩扇石門。
就是兩面相對壁立的石崖,但看上去像兩扇半開半掩的大門,頂天立地,厚重得讓人望而卻步。崖壁上粉著厚厚的青苔,能聞到那種濕漉漉的味道。一只鳥在頭頂盤旋了兩圈,溫婉地叫道:“這兒,這兒?!比缓筚康仫w進(jìn)石門,像彈弓射出的一粒石子。以后向積微就會知道,這種鳥叫指路鳥,能發(fā)出“這兒、這兒”的叫聲。
向積微沒有猶豫,緊了幾步,跟著那只鳥擠進(jìn)了石門。
三
豁然開朗。
對,就是豁然開朗,再沒有任何詞比它更恰如其分了。好像四周的山被什么力量逼了一下,踉蹌著后退幾步,就有了外面的窄狹和局促,就有了里面的豁朗和開闊。村子,就坐落在這片闊地上。有一囪一囪的炊煙,正從房舍屋頂飄出來,畫筆似的描摹著天空。晚霞,就燦爛如畫了。
于是,就有了人煙的味道。
向積微吸了吸鼻子,又吸了吸鼻子。他忽然有種沖動,想把心掏出來,放到這人間煙火里熏一熏。當(dāng)然,心是掏不出來的,心又不是口袋里的一件東西,可他就是有這樣的沖動。那時候人們常常有掏心的沖動,常常會說把心掏出來獻(xiàn)給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好像毛主席很喜歡人們那團(tuán)肉乎乎的東西。向積微也說過這樣的話。同學(xué)們卻說:“狗崽子你也配?毛主席才不要你那狼心狗肺呢!”后來他就不敢說了,但他還是常常有掏心的沖動。
“立秋——”有女人高喉嚨大嗓喊著家人。
“快回家吃飯嘞!”女人這么喊。
當(dāng)時,村里人正在吃晚飯。他們不像城里人那樣圍著家里的桌子吃飯,他們往往自覺地聚到誰家門口的空地上,那里有一棵大樹,一座糞堆,或幾塊石頭,他們或蹲或坐,散漫得像一些剛從山上回來的牛羊。每個人都有兩只碗,大碗盛飯,拇指扣住碗沿兒,其余四根指頭托著碗底,這樣,掌心處就有了一個空間,正好卡住一個饃饃;小碗里盛菜,放在他們的腳前。
這情景,向積微在北方農(nóng)村見過。當(dāng)時的教育方針是“以學(xué)為主,兼學(xué)別樣。即不但學(xué)工,還要學(xué)農(nóng),學(xué)軍”。鄉(xiāng)下人就這樣吃飯,他們叫“趕飯市”。飯市其實(shí)就是一個市場,人們端著自己的飯碗,卻常?;ハ喟芽曜由斓絼e人的菜碟里,你吃我一口白菜,我吃你一口蘿卜,完全是彼此不當(dāng)外人的親切。
“咦,來客了?!庇腥丝匆娤蚍e微,站了起來。
“咦,咦。”人們紛紛站了起來。
口音也和當(dāng)?shù)夭煌?。自從過了長江,向積微滿耳朵都是溫婉如鳥鳴般的話語,但這里人們的口音,卻基本是北方的腔調(diào)。向積微的心猛地一顫,就像有根雞毛把他的心尖撩了一下,嫩嫩的,他突然有些想哭。
“我叫向積微?!毕蚍e微說。
“噢噢。”人們說。
“請問,這是不是千家詩?”向積微說。
“噢噢?!比藗冋f,“方圓幾百里,就咱這一個千家詩?!?br/> “我是來插隊(duì)的?!毕蚍e微又說。
“噢嘛,噢嘛?!比藗冋f。
人們都很熱情。笑容被熱情一烤,像墻上沒有糊緊的泥皮,劈里叭啦往下掉。
“快去叫簍子來?!耙粋€老漢說。
幾個孩娃答應(yīng)著,撒腿往村街的一頭跑去。腳步叮叮當(dāng)當(dāng)回響在街道,就像竹筒里滾動著一把歡快的豆子。
簍子不是簍子,簍子是一個人。過不了多久,向積微就會知道,這里的人都喜歡用農(nóng)具、家具給孩子起名,比如:門板、笆斗、毛籃兒等等。這是他們的小名,每個人還有自己的大號,門板叫劉仁安,笆斗叫劉仁朝,毛籃兒叫楊貞梅。
簍子的大號叫楊德茂,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濃眉大眼,寬肩闊胸,完全是北方人的長相。他上身穿著一件土布短褂,敞著懷,那被陽光曬成紫銅一般的胸膛,讓人想到寬厚和坦誠;下身是一條土布褲子,褲襠寬大得能裝下二升谷子。
向積微跟簍子握握手,說:“支書,你貴姓?”
簍子笑著說:“免貴,姓楊。我不是支書?!?br/> 向積微有些不好意思,又說:“楊隊(duì)長,你好?!?
簍子還是笑著:“好,好。我不是隊(duì)長?!?br/> 向積微有些失望。他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又問了一遍,這里確實(shí)是千家詩。就想,既然人們把他叫來,那他大小也是管事兒的干部,就掏出了公社的介紹信。
簍子把介紹信反復(fù)看了幾遍,臉上一片茫然。
“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毕蚍e微說。
“噢噢?!焙t子還是一片茫然?!昂寐铮寐?。來了就是客?!?br/> “我不是客,”向積微說,“我是插隊(duì)的知青?!?br/> “好嘛,好嘛。”簍子把介紹信還給向積微,重新燃起熱情:“走,回家回家?!?br/> 簍子讓婆娘專門做了幾個菜,都是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還有酒,也是家釀的那種,還請了村里的幾個老人,一起陪吃陪喝。
開始的時候,人們吃喝得都很客氣,你敬我一下,我敬你一下,酒喝得很淺。吃菜也很拘謹(jǐn),好像筷子有些短,只能夠著面前的菜碗,好像牙口不太好,都是細(xì)嚼慢咽的樣子。但人們對向積微照顧得很周到,不停地續(xù)酒,不停地布菜。后來,人們就放開了,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吵架似地互相說著掏心窩子的話。
后來,又有一些人加入進(jìn)來。他們都從家里帶了東西,一塊肉,一壇酒,像走親戚一樣。但這不是走親戚,千家詩叫作“搭平伙”。誰家來了客人,只要你愿意,就可以隨便帶上酒菜加入進(jìn)來,共同把快樂進(jìn)行到底。這里的人喜歡喝酒,但不喜歡一個人在家喝,喝酒是件快活事,不能關(guān)起門來跟做賊似的。他們喜歡聚在一起,喝成轟轟烈烈的樣子,好像這樣,喝酒的快活就放大了許多。
后來又來了幾個人。
后來又來了幾個人。
屋子里就坐不下了,他們把酒場挪到了院里。院里點(diǎn)著了一堆劈柴。熊熊的火光照著,每張臉都亮得紅湯瓜水。后到的人挨著給向積微敬酒,一邊說來晚了來晚了,都是很慚愧的樣子,好像做下了錯事。
被人們的熱情溫暖著,向積微幸福得像一條失散多年又回到主人身邊的小狗。他端著一碗酒,走到酒場中間,腳步有些蹣跚,像一只剛學(xué)會走路的鴨子,但他的心很堅(jiān)定。他雙手捧著酒碗,喊了一聲:“鄉(xiāng)親們……”
向積微往上舉了舉酒碗,說:“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br/> 人們奇怪地看著他,好像聽不懂他的話。
“鄉(xiāng)親們,”向積微接著說,“你們就是真正的英雄,我就是那個幼稚可笑的向積微。我到千家詩,就是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br/> 人們好像聽懂了一些,開始為他鼓掌,叫好。
“好嘛,好嘛?!比藗冋f。
“來了就是客,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比藗冋f。
“我出身不好,可是,” 向積微說,“毛主席還教導(dǎo)我們說,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識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實(shí)行和工農(nóng)民眾相結(jié)合。我就是跟貧下中農(nóng)結(jié)合來了,我要以我的革命行動,在廣闊天地?zé)捈t心!”
那時候,很多人都能活學(xué)活用毛主席的話。但向積微從沒有這樣的機(jī)會,自從父母成了反革命,他就失去了很多機(jī)會,包括活學(xué)活用,包括向毛主席獻(xiàn)忠心?,F(xiàn)在,千家詩給了他這樣的機(jī)會。
向積微雙手捧著酒碗,像捧著紅寶書,他說得很誠懇,也很動情。那時候,人們經(jīng)常能很誠懇很動情地說出心里話。
但人們好像又聽不懂了。他們交頭接耳,互相詢問著,互相告訴著。有一個人站起來,大聲問:“煉紅心?聽說過煉銅煉鐵,沒聽說把心掏出來放到爐火里煉呢嘛?!?br/> 向積微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相信竟有人不知道“煉紅心”這個詞。紅寶書,紅海洋,全國山河一片紅啊,怎么會不知道“煉紅心”呢?
“噢嘛,鄉(xiāng)下是廣闊天地?咱這巴掌大的地場算廣闊天地?”人們說。
“聽不真。你說的我們聽不真?!比藗冋f。
“聽真一些,聽不真一些?!?人們說。
過了好大一會兒,向積微才慢慢回過神來。三天火車,三天汽車,然后又是馬車,然后又是步行,他算不清楚走過了多少路程;一條河又一條河,一架山又一架山,千山萬水隔著,再大的聲音也傳不到千家詩了。
向積微原諒了人們。
毛主席說,嚴(yán)重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他想,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可農(nóng)民也應(yīng)該了解國家大事,應(yīng)該接受新生事物,這同樣很有必要。這么一想,向積微忽然覺出了肩上的責(zé)任,他忽然覺出了自己的重要,忽然又有了掏心的沖動。
向積微開始給人們講國家形勢。講三反五反,講總路線、大躍進(jìn)、人民公社,講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他的舌頭像翻書一樣,嘩嘩地翻著新中國的歷史。
“好,好嘛,跟說書一樣。”
“好,好嘛,跟唱戲一樣?!?
劈柴棒子燃得正旺,人們的情緒也很旺,他們聽著,問著,互相告訴著,興奮得像一口生煙冒泡的開水鍋。
“喝酒喝酒。”
“喝。”
酒碗重又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起來,好像人們等了千秋萬代,終于等來了一個好日子。
向積微開始主動向人們敬酒。咕,一碗;咕,一碗。他喝得氣吞山河,揚(yáng)眉吐氣。他從來沒這么氣吞山河揚(yáng)眉吐氣過。下鄉(xiāng)前,他想象過很多進(jìn)村的場面,鑼鼓喧天,紅旗招展,熱烈的,親切的,激動人心的,淚流滿面的,但這些場面都給了別的知青,留給他的,卻是一個出其不意的情景,既不轟轟,也不烈烈。但現(xiàn)在,他覺得一樣轟轟烈烈了,他覺得比任何時候、比任何人都轟轟烈烈。
后來,人們開始唱歌。曲調(diào)很陌生,就像沿途看到的山山水水,詞也是似是而非的樣子,北方話摻雜著南方方言。但每個人都很投入,拍巴掌跺腳,搖頭晃腦,張揚(yáng)得像一群剛下過蛋的母雞。
被人們的情緒感染著,向積微放下酒碗,走到場子中央,他給人們跳起了“忠字舞”。他一邊跳,一邊唱: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
但他的聲音很快被眾人的歌聲淹沒了。人們看到向積微跳舞,就主動開始為他伴唱。一開始是一個年輕女子,她唱的是另一種曲調(diào)和歌詞:
“聽得見村頭馬蹄子響,
梳頭插花換衣裳。
雞娃子叫來狗娃子咬,
當(dāng)兵的哥哥回來了……”
接著,很多人都跟著唱起來:
“竹葉葉青來映山紅艷,
哥哥跟的是毛委員。
五角星紅來新軍裝灰,
騎馬背槍來看妹妹。
哥哥你一去十四五載,
妹妹我夜夜都盼你來。
熱乎的大炕軟綿綿的被,
等不到哥哥我摟著自個睡。
前半夜凄惶我添一燈油,
后半夜凄惶我梳一回頭……”
然后繼續(xù)喝酒。
然后,又唱歌,又跳舞,又喝酒……
四
千家詩,名字聽起來很大,實(shí)際上也就五六十戶人家。就像原本是一本厚書,在歲月的流轉(zhuǎn)中大部分缺失,只遺下零散的幾片殘頁。
但房舍和街道卻規(guī)劃得十分齊整。所有的人家都有門樓,所有的門樓都有楹聯(lián),比如“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比如“牛耕綠野千倉滿,虎隱青山萬木春”。進(jìn)了門樓,是一面迎壁,迎壁上有間小小的墻窯,供奉著慈眉善目的土地兩口兒,然后是上下兩房,東西兩廈。都是些未經(jīng)斧鑿的原木和蠻石,隨彎就曲,好像一邊說閑話,一邊信手搭砌的一樣,跟周圍的青山綠水,形成了一種和平共處的關(guān)系。
自從過了長江,向積微就看到南方與北方很不相同,不但人居環(huán)境,就是人們的衣著口音也大不一樣??蛇@個千家詩,人們的居住、衣著和口音,都與北方十分相似。于是,向積微揣猜,千家詩可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
一宿好覺,讓向積微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他蹲在簍子家影壁前,一邊刷牙,一邊想著心事。他想得很遠(yuǎn)又很近,很豐富又很具體。他在這些紛紛紜紜的心事里,用牙刷在嘴邊拉出了一圈白沫。
“咦,你跟牛倒沫一樣?!泵@兒說。
毛籃兒是簍子的女子。這女子有雙星星似的眼睛,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人的眼睛常常會像一種東西,比如,有的人眼睛像杏核,有的人眼睛像黑豆,但毛籃兒的眼睛什么都不像,它們就像兩顆星星。
毛籃兒也在刷牙。她食指上戴著一個揩牙巾,蘸著鹽末在牙齒上擦,擦一會兒蘸一下,擦一會兒再蘸一下。向積微覺得很新奇。他聽說過用鹽末刷牙,可從來沒見過。
“有意思。”向積微對毛籃兒笑了一下?!拔沂钦f你刷牙很有意思?!?br/> “你才有意思哩。”毛籃兒說,“跟牛倒沫一樣。牛是用牙嚼出來的,你是用刷子刷出來的。就這么一點(diǎn)不一樣嘛。”
向積微進(jìn)屋了。
向積微又出來了。
他給了毛籃兒一支牙刷、一支牙膏。下鄉(xiāng)時他多帶了兩支,他把它們送給了毛籃兒,幫她把牙膏擠到牙刷上。
“你試試這個?!毕蚍e微說。
毛籃兒拿著牙刷,不知所措的樣子。她伸出舌頭在牙刷上舔了一下,咂著嘴唇。
“咦,有一股薄荷味道。”她說。
“咦,有一股桔子味道?!彼f。
毛籃兒也在嘴邊拉出了一圈白沫,像一只倒沫的小羊。
后來,毛籃兒領(lǐng)著向積微出了家門。向積微要去找簍子,他想跟簍子說說他插隊(duì)的事。
天已經(jīng)亮了。也不是完全亮了,地上的景物已經(jīng)清晰地有了輪廓,可天上的星星還在,閃閃爍爍,很不甘心的樣子。
出村往右一拐,是一脈石山,看不清它的全貌,看到的只是一壁陡崖,頂天立地,矗在村子的一側(cè),像一個寬闊溫厚的懷抱,隨時都要把千家詩擁了進(jìn)去。山崖上長著各種雜樹灌木,一年四季你追我趕地開花。風(fēng)吹流云,從崖頂拂過,就會有一些花瓣兒被拂落下來,紛紛揚(yáng)揚(yáng),燦若彩霞。
河從遠(yuǎn)方來,走到崖頂,似乎剎不住腳步,突然奮不顧身地?fù)湎聛?,成了一道瀑,像一匹潔白的素絹。然后,在崖下稍作歇息,積成一個潭,然后,隨曲就彎,緩緩地漫流出去,帶著五彩繽紛的花瓣兒。這河,就叫流花溪了。
河面不寬,水肥時不過里許,河瘦時也就三五丈吧,但河床卻很是坦闊。山里總是很擁擠的,可到了這里卻突然開放,給溪水騰出了一片闊地。所以,無論水肥河瘦,這條河總是淺淺的,軟軟的。溪水也變了顏色,從潔白到淺綠,像一疋風(fēng)流的綾綢。有幾群白鵝野鴨,在河水里游走,不分丑俊貴賤,和睦相處,并自在而快樂著。它們和那些花瓣兒,像繡在綾綢上的風(fēng)景,裝點(diǎn)著這條河流。
一座吊橋,溝通著此岸和彼岸。橋面上鋪著木板,人走上去,山崖和瀑布就成了背景,從下面看去,像看一場寬銀幕的電影。
向積微走在吊橋上,悠悠然然,像走在夢里;毛籃兒卻坦然自如,一蹦一跳的樣子,像一只快活的小羊。不時地,有人從對面過來,都主動地讓到旁邊。他們跟毛籃兒親切地打著招呼,朝向積微溫溫地笑。
“都給你讓路哩。”向積微說,“看你是干部子女都給你讓路哩?!?br/> “咦,沾你的光哩,你是客人嘛。”毛籃兒笑著說,“平時都是晚輩讓長輩,男人讓女人,空手讓挑擔(dān),輕擔(dān)讓重?fù)?dān)??赡闶强腿?,尊貴呢嘛。”
向積微笑了笑。他想,他可不是客人,他是來這里安家落戶的知青。又想,入鄉(xiāng)隨俗,他得記下這些規(guī)矩,這也是再教育的一項(xiàng)內(nèi)容。
過了河,是一片桔林。遠(yuǎn)望去,桔林像一只幽暗籠子,影影綽綽有一些人,在里邊動來動去,像一些偷偷摸摸的老鼠。但走進(jìn)去就不那么幽暗了,人們也不再像老鼠,他們親親熱熱地說話,大大方方地做著事情。
這里是一個集市。
沒有討價還價的聲音,彼此說的話,也基本與交易無關(guān),家長里短,天上地下,都是些少鹽沒醋的閑話。
“五爺,看你這菜多好。也就是五爺才能種出這樣好菜呢。”毛籃兒不時地跟人打著招呼,小嘴甜得流糖溢蜜。
“女子真會說話?!蔽鍫斝χ澳阋糙s集?”
“我找我爸??腿烁野钟惺履??!泵@兒說。
“噢。才看見你爸呢嘛?!蔽鍫斦f,“你到那邊瞧瞧?!?br/> 很快,他們就看見了簍子。
簍子正在數(shù)雞蛋。一五,一十……他把雞蛋從一個筐子數(shù)到另一個筐子里。
簍子也看見了向積微。
“哦哦,想讓你多睡一會兒哩,就沒有叫你。”又說,“家里母雞抱窩了,雞蛋都快變成雞娃了。嗬嗬,總不能讓客人紅嘴喝白水吧?”
在千家詩,誰家來了客人,早上首先要奉上一碗荷包蛋,他們叫雞蛋茶。一片茶葉也沒有,可他們叫雞蛋茶。這又是千家詩的一條規(guī)矩。千家詩有許多規(guī)矩,也有許多奇怪的叫法。
譬如,他們把這種交易方式叫露水集,一般是五更起市,日出收集,跟露水一樣。譬如,露水集的交易一般都不用花錢,人們以物易物,出余入缺,各取所需——兩個雞蛋換一斤蔥,一對荊筐換一張鐵锨……一切都是約定俗成的樣子。如果你有事不能守攤,就把東西放在這里,只管去做自己的事,有人需要你的東西,就自己拿去。只有這時候,才會往你的攤上留下相應(yīng)的錢。錢,在這里已不再是錢,更接近于一種記號或信物。不用擔(dān)心誰坑了誰,誰騙了誰,桔林里有個“稱心臺”,上面掛著一桿公平秤,人們自覺地用它稱兌著自己的良心。
向積微像走進(jìn)了一個古老的夢。
可一切又都是嶄新的。枝頭的桔子剛剛泛出鵝黃,嫩嫩的,像吹彈得破的蛋黃;所有的蔬菜上都掛著水珠兒,晶瑩得讓人有種吮吸的欲望;還有鐮刀、鋤頭之類的鐵器,靛藍(lán)的顏色里,透著剛剛淬火的味道……
因?yàn)椋栆呀?jīng)升起來了。雖然還看不見,但太陽確實(shí)升起來了,桔樹的梢頭染上了曙色,那些桔子也鮮亮了許多。霧氣收了,露水收了,趕集的人隨著霧氣和露水也漸漸散了去。
已經(jīng)有人在田里忙活了。
哦,哦。他們吆喝著牛。
啪,啪。他們甩著鞭子。
他們干著不一樣的話,有的在犁,有的在耙;他們也不在一個地方,有的在田里,有的在地里。過不了多久,向積微就會明白田和地是不同的,水地叫田,旱地叫地。以后,千家詩還會讓他明白更多的東西。
但當(dāng)時向積微有些不明白。他覺得他們應(yīng)該集中在一起,在生產(chǎn)隊(duì)長的指揮下,干一樣的活兒,紅旗招展,人歡馬叫,弄出一種轟轟烈烈的場面。
“你不管他們?”向積微說。
“我做啥管人家?”簍子說,“蝦有蝦路,鱉有鱉招,各有各的活路。我做啥管人家?”
“你是隊(duì)長你不管?”向積微說。
“隊(duì)長?什么隊(duì)長?”簍子把眼睛鼓成了兩顆桔子。“赤衛(wèi)隊(duì)?游擊隊(duì)?”
向積微也把眼睛鼓成了桔子。
“生產(chǎn)隊(duì)。”向積微說,“新中國都成立二十多年了,你們沒有生產(chǎn)隊(duì)?”
“這我知道?!焙t子說,“千家詩來過工作隊(duì),說共產(chǎn)黨得了天下,說我們已經(jīng)解放了,已經(jīng)是新社會了。”
“然后呢?”向積微說。
“什么然后?哦,我們耍了社火,唱了社戲,工作隊(duì)就走了,然后就沒有然后了?!焙t子說。
“工作隊(duì)再沒有來過?”向識微說。
“看你說呢嘛,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社火耍了,社戲唱了,人家不走做啥呢嘛?!焙t子說。又說:“公家人忙的都是大事,人家來咱這山旮旯做啥呢嘛?!?br/>
“互助組,合作化,人民公社……”向積微說。
“聽不真,我聽不真你的話?!焙t子笑了一下,臉上的皺紋就深了許多,很慈祥、很寬宏大量的樣子。
“可是,可是……那我怎么辦呢?”向積微看著簍子,好像要從那些皺紋里找出答案。
“什么你怎么辦?”簍子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一些,卻很是茫然。
“毛主席說,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向積微說。
“你是知識青年?”簍子打斷了向積微。
“噢?!毕蚍e微說。
“你接受農(nóng)民教育?”簍子又問。
“噢?!毕蚍e微說。
“看你說哩。你是有學(xué)問的人,你讓沒學(xué)問的莊稼人教育你?”簍子又笑了。
向積微覺得簍子的笑像一個夢,簍子就像夢里的人,你跟夢里的人說話,說著說著就對不上套路了。
“反正我不是客人,我是來安家落戶的?!毕蚍e微說。
“噢,噢。你這一說,我就聽清了?!焙t子說。
又說:“這是大事,我得跟他們商量商量?!?br/>
五
他們商量的結(jié)果,是讓向積微住到虛云觀。
虛云觀在一道山坡上,經(jīng)常有云霧縹緲在房前屋后,好像給它穿了一件紗衣。一條小路從山坡上蜿蜒下來,衣帶似的把它與千家詩連在一起。
也是一座四合院,上下兩房、東西兩廈,也是原木蠻石的結(jié)構(gòu),只不過格局比一般住宅大了一些。房頂上長著茂盛的瓦松,肥肥嫩嫩的,給人味道很好的想象。
虛云觀有一個道士,姓羅,俗名羅平齋,道號天一。但看起來實(shí)在不像個道士,像老時候的教書先生。一身長衫,套在他干瘦干瘦的身子上,像竹竿上挑著一襲藍(lán)布,把他的實(shí)際年齡遮了起來,看不出他有多老,也看不出他還會多老。簍子不叫他俗名,也不叫他的道號,他叫他“羅先兒”。
“羅先兒,這是咱村的客人,先叫他住在觀里吧?!焙t子這么說。
“中啊中啊?!绷_先兒溫和地笑著,像一盞氤氳著熱氣的茶水。
“我不是客人,我是來插隊(duì)的知青。”向積微不失時機(jī)地表明自己的身分。然后,給羅先兒背了三條毛主席語錄。
第一條:“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br/> 第二條:“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很有必要?!?br/> 第三條:“一切在農(nóng)村工作的同志,應(yīng)該歡迎他們?nèi)?。?br/> 向積微對自己的開場非常滿意。第一條指明了革命的方向,就像規(guī)劃了一塊陣地,要在農(nóng)村這片廣闊天地里開展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運(yùn)動;第二條強(qiáng)調(diào)了這場革命的重要性,是對第一條的豐富和深化;第三條對在農(nóng)村工作的同志提出了明確的要求。這就像戰(zhàn)爭年代一樣,前方打勝仗,后方支前方,“軍民團(tuán)結(jié)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
羅先兒聽得似是而非,但還是一臉溫和和笑:“中啊中啊?!?br/> 這樣,向積微就住進(jìn)了虛云觀的一間廂房里。
屋子里有些暗,但走進(jìn)去站了一會兒,就不那么暗了。有一張條幾,把屋子分成了兩半,一半放著一張竹床,床上有竹席、竹枕,但沒有被褥;另一半放著一些皮鼓銅鑼胡琴琵琶和幾只箱子,都是能夠弄出大動靜的物事,不過,當(dāng)時它們都堆放在屋子里,沉默得像一群啞巴。
“就住這兒吧。這是村里的業(yè)產(chǎn)?!焙t子說。
“中啊中啊?!绷_先兒笑著說。
向積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毛籃兒幫著把屋子收拾了一番,給向積微鋪好了被褥。毛籃兒做這些時,很認(rèn)真,很興奮,像一只筑巢的喜鵲,好像她不是幫向積微做事,好像她在給自己做事一樣。
向積微看著毛籃兒忙活的樣子,忽然心里嫩了一下,又嫩了一下。
“吃飯的事,得各家輪著派。一個大男人,你伺候不好自己?!焙t子說,“再說,你也沒糧食?!?br/> “中啊中啊?!绷_先兒笑著說。
向積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從前到后,羅先兒就說了四個字“中啊中啊”,臉上也一直是那種溫和的笑。
向積微就這樣被安置下來。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但革命也不能把嘴扎起來不吃飯。所以,向積微接受了簍子的安排。
我這就算安家落戶了嗎?
那天晚上,向積微躺在被窩里,這么問道。
有一股濃重的老屋的味道,這味道讓向積微感到一種陌生的溫馨。
應(yīng)該算吧。他心里說。
虛云觀不是簍子的家,不是羅先兒的家,也不是千家詩哪一個人的家,這是村里的公產(chǎn),我住在這里,應(yīng)該算千家詩的社員了。他這么想。
他忽然覺得“社員”這個詞有些古怪。千家詩還沒有實(shí)行合作化,一切還都是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jì),“社員”這個詞就有些名不符實(shí)。他不明白新中國成立二十多年了,千家詩怎么還是這個樣子。
向積微想起了毛主席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彼闹杏性S多毛主席語錄,他常常在遇到問題的時候,就會想起其中的某一條。有了問題怎么辦?語錄里邊找答案。那時候人們都是這樣,心里有了解不開的疙瘩,就會主動向毛主席請教。當(dāng)然,毛主席住在北京的中南海,不是誰都可以隨便見到的,但毛主席的語錄已經(jīng)走進(jìn)了千家萬戶,毛主席的話就像天上的北斗一樣,照亮著中國人民腳下的路。
向積微的心動了一下。毛主席的話最能撥動人的心弦,所以他的心動了一下。
他想,毛主席真是太偉大了,他老人家在延安說的話,放到千家詩也管用,在四九年說的話到了七四年也沒有過時。
他想,中國這地方太大了,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啊,革命的掃帚威力再大,也總有掃不到的死角。千家詩就是一個革命掃帚還沒有掃到的死旮旯。
他想,反動的東西必須打倒,落后的觀念必須革除,這就需要一把革命的鐵掃帚。而他,向積微,就是扛起這把革命掃帚的接班人。
他看著屋子里的鑼鼓家什,心想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用它們制造出驚天動地的動靜。他把自己想成了電影里的人物,他有一種振臂高呼的沖動,還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
向積微決定辦一所農(nóng)民夜校。
毛主席說,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毛主席還說,嚴(yán)重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這就是辯證法。
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是廣闊天地?zé)捈t心;辦夜校教育農(nóng)民,提高農(nóng)民的革命覺悟,也是廣闊天地?zé)捈t心。這就是一切從實(shí)際出發(fā),理論聯(lián)系實(shí)際。
毛主席領(lǐng)導(dǎo)過秋收起義,也辦過農(nóng)民運(yùn)動講習(xí)所??偛荒苷f領(lǐng)導(dǎo)秋收起義是革命而辦講習(xí)所就不是革命吧?所以,只要你心里有了革命的種子,你所做的一切,都能開出革命的紅花,結(jié)出革命的紅果。
向積微覺得他心里有一朵花,那朵花撲愣著花瓣兒,就要開放了。
他把燈捻挑長了一些,屋子里立刻明亮起來。他從行李中找出了《毛澤東選集》。
六
向積微聽到了一陣?yán)世实淖x書聲。
當(dāng)時,羅先兒正在給孩兒們上課。
羅先兒除了主持千家詩的重要祭祀活動,除了給辦喪事的人家做道場,更多的時間,是教村里的孩兒們讀書識字。
有男孩兒,也有女孩兒,年齡、個頭兒各不相同,但一律干干凈凈、素素氣氣的樣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各自的位子上。
他們的坐位不在屋子里,在院子里的一棵桔樹下面。桔樹和羅先兒一樣老,也和羅先兒一樣,看不出它還能多老。但桔樹卻很茂盛,樹冠如傘,遮出半個院子的蔭涼。枝葉間掛著紅紅火火的桔子,還有幾只鳥隱在樹冠里,不時地叫一聲:“這兒”,不時地叫一聲:“這兒”。能看見桔子,卻看不見鳥,好像聲音是那些桔子叫出來的。
孩兒們就坐在桔樹下面,把桔樹和羅先兒圍在中間。
羅先兒教得很奇怪。
孩兒們學(xué)得也很奇怪。
他們身邊都放著一個竹編的書籃,但籃子里并沒有書,里邊盛著一些石頭片片,就是叫頁巖的那種東西。它們顯然經(jīng)過了雕鑿和打磨,一共有十五片,盛在一個木匣子里,擺成這么一個形狀:
羅先兒并不是給孩兒們講幾何,是比幾何更有趣的東西。
“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樂乎?!衷唬骸疁毓识拢灰鄻泛??!覀儚?fù)習(xí)前兩天講的功課。”他拿出幾塊石片,漫不經(jīng)心地擺弄了幾下,就擺出了一個圖形:
孩兒們搖頭晃腦地背了起來:
“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xué),斷機(jī)杼……”
“劉仁德?!绷_道士點(diǎn)了一個娃。“你講一下這段經(jīng)的意思?!?br/> 劉仁德小名叫泥兜兒,“劉仁德”是羅道士給他取的學(xué)名,他平時叫“泥兜兒”,一坐到這里就叫“劉仁德”了。他和他的名字一樣,舉手投足都顯著知書達(dá)禮,溫良恭順。他朝羅道士鞠了一躬,然后開始講,講的是《三字經(jīng)》里孟母教子的典故。
“很好。”羅道士說。他把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劉仁德坐下。
劉仁德又朝羅道士鞠了一躬,坐下了。
羅道士滿意地點(diǎn)著頭,踱到劉仁德跟前,在他的頭上慈愛地摸了一下。他一邊點(diǎn)頭一邊踱步,在所有的頭上都摸了一下,一視同仁有教無類的樣子,好像通過他的手掌,能把他的慈愛和學(xué)問印到所有的腦袋里。
風(fēng)吹來,也像手一樣撫摸著桔樹,樹冠先從一邊動起來,慢慢地才動到另一邊。陽光在娃們身上跳來跳去,像一群撲扇著翅膀的蝴蝶。
后來,羅道士把石片弄亂,開始了新的拼組。他的手指灰黃瘦長,像幾根干枯的樹枝,來來回回擺弄著那些石片。很快,就成了另一個圖形:
“老子騎牛出關(guān)去,此地空余道德經(jīng)。”羅道士淺聲吟哦。他的聲音柔媚曼妙,像春天里的枝條,給人一種柳暗花明的感覺。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羅道士寫下這么一行字。他講課從來不用書,所謂滿腹經(jīng)綸,他的學(xué)問都在心里。
“五千言道德真經(jīng),十二字開宗明義?!绷_道士說?!敖裉欤蹅兙毩?xí)句讀?!?br/> 娃們各自抄下了那行字。不是寫在紙上,他們用石筆寫在一塊石板上。山上有兩種石頭,一種是灰綠色的,質(zhì)地較軟,能畫出雪白的印痕,人們用它做成石筆;另一種是黑色的,質(zhì)地堅(jiān)硬,人們把它做成石板。人們用石筆在石板上寫字。
“羅明禮?!绷_道士叫了一個名字。
羅明禮就站了起來,他朝羅道士鞠了一躬,看著石版上的字念: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br/> “很好?!绷_道士說。他把手往下壓了壓,示意羅明禮坐下。
“羅敬蘭?!绷_道士又叫了一個名字。
羅敬蘭站了起來,她朝羅道士鞠了一躬。她鞠躬的時候,頭上的發(fā)辮翹到了前面,像一只小羊,娃們轟地一聲笑了起來。羅敬蘭沒有笑,她瞪了娃們一眼,看著石版上的字念: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很好。”羅道士說。
然后是另一個娃,他把那句話讀成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br/> 還有一個娃,他讀的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br/> 他們把一句話讀成了不同的樣子,好像同一棵樹,長在不同的地方,就有了不同的姿勢。
嘻嘻,哈哈,孩兒們亂哄哄地笑起來。他們張著嘴,互相用眼睛看著對方,笑聲像一些明明滅滅的水泡,好像他們做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樹上的鳥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啾地一下從樹冠里彈出來,像彈弓射向遠(yuǎn)方的幾顆泥丸。
羅道士用指頭敲著石版,好大一會兒,才把笑聲敲了下去。
“很好?!绷_道士說。
“文章本無根,是非在人心。比如……”他用眼睛掃來掃去,想找到一個比喻。羅道士喜歡用比喻,他覺得道理像花朵,比喻像葉子,道理的鮮花只有開放在比喻的綠葉里,才能鮮艷芬芳,深入人心。
“比如羅明禮。羅明禮是羅明禮,可羅明禮還有很多意思:羅明禮是千家詩的人,羅明禮是羅積善的娃,羅明禮是男娃……云云。只說出羅明禮是羅明禮,那羅明禮還不是真正的羅明禮,這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彼f。
天上的云被風(fēng)趕著,羊群似的一撥一撥走過來,一撥一撥走過去,虛云觀就一陣一陣暗下去,一陣一陣明起來。
“再比如羅敬蘭。羅敬蘭和羅明禮都姓羅,可一個叫敬蘭一個叫明禮,一個是女娃一個是男娃。知道羅敬蘭是什么且不是什么,才算真正知道了誰是羅敬蘭。這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他這么說。
“又比如……”羅道士講了好幾個比如,終于覺得把那句話講明白了。最后,他說:“區(qū)區(qū)十二個字,就生出了這么多道理,這就是微言大義。好了,放學(xué)吧?!?br/> 孩兒們發(fā)一聲喊,像炸圈的羊群一樣,從虛云觀散了出去。
這是那天下午的事情。
七
然后是晚上。
“白天羅道士給孩兒們講課,晚上你講?!边@是簍子跟向積微說的話。
向積微跟簍子說了辦夜校的事,簍子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中啊中啊,鬧紅的時候,咱就在虛云觀辦過識字班。你跟咱說說外邊的世事,這也不錯?!焙t子把人們叫到虛云觀,讓他們聽向積微講外邊的世事。
“你們知道不知道?外邊的人如今都過著怎樣的日子?”向積微對人們說。
人們看著向積微,也互相看著,臉上卻沒有想象的樣子。他們很少走出過千家詩,更沒有去過山外,他們想象不出外邊的日子。
“點(diǎn)燈不用油,犁地不用牛?!毕蚍e微說。
“不用油?那他們用啥?”人們說。
“噢嘛。用松明子?用火把?那也不是長法嘛?!比藗冋f。
“用電。”向積微說?!耙焕_關(guān),吧嗒,燈就亮了;一拉開關(guān),吧嗒,燈就滅了?!?br/> “電?電是啥東西?”人們說。
“聽不真,你說的咱聽不真?!比藗冋f。
“聽見過打雷吧?看見過打閃吧?那就是電。”向積微說。
人們轟地一聲笑起來。
簍子本來也想笑,但他忍住了。他說,都好好聽著,人家給咱講文化哩都好好聽著。
但向積微不說話了,他呼地吹滅了油燈,屋子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人們猛地靜了一下,很快又嘁嘁喳喳說起來。
“瞎說哩瞎說哩。這才是吹燈拔蠟說瞎話呢嘛。”
“噢嘛。呼雷閃電弄到屋里,還不把人嚇?biāo)???
“嚇?biāo)??早就劈死你了?!彼麄冋f。
好像什么東西響了一下,屋子里突然亮了起來。不是油燈亮了,是向積微手里的一件東西,像劍一樣,把漆黑的夜劃開了一道明晃晃的口子。
人們又突然靜下來,是那種不知所措的靜。
“這就是電?!毕蚍e微說。他把手電筒晃了晃,挨個兒向人們臉上照去。
“呀,呀。”人們驚叫著,一邊躲閃,一邊用胳膊護(hù)著自己的臉,好像害怕挨刀一樣。
“嗬嗬?!边@回是向積微笑了。
他重新點(diǎn)亮油燈,熄滅了手電筒。
慢慢地,人們安靜下來。慢慢地,重又開始說話。
“真想不出。”人們說。
“噢嘛。呼雷閃電裝進(jìn)這小筒筒里,想不出?!?他們說。
幾個年輕人走上來,圍在桌子跟前,他們看著那個手電,不相信剛才的亮光就是它發(fā)出來的。
毛籃兒伸手碰了一下手電,又倏地縮回,“咦。”她叫了一聲,好像被燙了一樣;然后又伸出手,這回她沒有縮,她在手電上停了一會兒,然后跟大家說:
“咦咦,涼的?!彼V劬Α?br/> “拔涼拔涼的,像塊石頭?!彼煌5卣V劬?,星星似的一閃一閃。
向積微把毛籃兒的指頭引到開關(guān)上,他讓她的指頭摁了一下。刷,人們又看見了那道亮光。毛籃兒驚了一下,手一抖,刷,又滅了。她靜了靜,一摁,亮了,一松,滅了。然后,她學(xué)著向積微,用手電朝人們臉上照。人們驚叫著,還是用胳膊護(hù)著臉,卻不再躲閃,也沒有了害怕的樣子。
“這就是電?”毛籃兒說。
向積微點(diǎn)點(diǎn)頭。
“咦咦,呼雷閃電?”她說。
向積微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很寬容的樣子。他接過手電筒,吱吱兩下擰開了后蓋。
人們立刻又緊張起來,他們想到了手榴彈。他們記得手榴彈就是這個樣子,扔手榴彈也是先把后蓋打開,他們害怕呼雷閃電會像炸彈一樣炸開。
很快他們就不緊張了。他們看見向積微從里邊倒出兩塊東西,安靜得像兩個紅皮雞蛋。
“這是蓄電池,電就盛在這里邊?!毕蚍e微說。 “就跟咱家里的糧囤一樣,你用的時候就從里邊取,你不用的時候,電就盛在里邊?!?br/> “噢,噢。”人們說。
“囤里的糧食有吃完的時候,電會用完嗎?”人們又說。
“會?!毕蚍e微說。“這跟油燈一樣,你點(diǎn)的時間長了,就沒電了。”
“噢,噢。”人們好像明白了一些。
“糧食吃完了再種,燈油熬干了再添,電用完了咋弄?總不能上天取那呼雷閃電吧?”人們又好像不明白了。
“有電廠哩。水電、火電,就跟咱種地打糧食一樣,每天都能生產(chǎn)很多電?!毕蚍e微說。
“噢,噢?!比藗冋f,好像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這就是點(diǎn)燈不用油。”向積微把電池裝了進(jìn)去,裝反了,又裝了一次。
幾個年輕人挨個兒拿過手電,每個人都讓手電亮了一下。他們得意地說笑著,像做了一件大事。
“那你再說說犁地不用牛。”簍子說。
“噢嘛。犁地不用牛,那用啥?”人們說。
“用馬?用驢?用騾子?可咱這里,馬驢騾子都不如牛好使。”他們說。
“人家什么牲口都不用,用拖拉機(jī)?!毕蚍e微說。
“雞?”他們說。
“啥啥雞?”他們轟地一聲笑起來。
“瞎說呢嘛。用雞犁地?那得多大的雞嘛。”
“噢嘛噢嘛。再大的雞也不如牛,連豬也不如。豬還能拱地,沒聽說雞能刨出一塊地。”
“不是雞。”向積微說。“是拖拉機(jī)?!?br/> “什么撲啦雞?你別日哄咱了。犁地還是牛好使,再好的雞也刨不出巴掌大一塊地。”人們臉上顯出識破謊言后的得意和輕蔑。
向積微不再說話,他用石筆在石板上畫了起來。就是羅道士用過的石筆和石板。很快,他就畫出了一個圖形。果然不是雞,是一個誰也看不懂的東西。
“這就是拖拉機(jī)?!毕蚍e微說,“掛上拖斗,它就能像牲口一樣拉車,掛上犁,它就能像牲口一樣犁地?!?br/> 人們看著向積微的拖拉機(jī),但他們還是想不出這東西怎么能像牛一樣犁地。
后來,人們就對向積微的拖拉機(jī)失去了耐心。他們說向積微講的新奇是新奇,可就是不實(shí)用,他們說還不如羅道士講古有意思哩。
“不聽了不聽了,回家抱婆娘睡覺去?!比藗冋f。
“噢嘛噢嘛,再肥的雞也沒婆娘那身肥肉實(shí)在?!比藗兗娂婋x開屋子。
“別走別走嘛?!焙t子叫著人們,“長見識長學(xué)問哩都別走嘛?!?
但簍子沒能留住人們。
向積微看著人們一個一個走出屋子,他覺得他們像一群愚昧的老鼠,他為他們的愚昧感到痛心。
“貨,你看這幫貨?!焙t子不好意思地說,“等啥時候你給咱弄個那什么雞來,看貨們還怎么說?!?br/> 向積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你別難過,鄉(xiāng)下人就是這么現(xiàn)世眼。要不毛主席說嚴(yán)重的問題是那個啥呢?”簍子說。
“教育農(nóng)民?!毕蚍e微又笑了一下。
“噢噢,是得好好教育,咱以后慢慢教育個狗日的們?!焙t子說,“天不早了,先就這吧?!?br/> 簍子拍拍向積微的肩膀,也走了。
有幾個年輕人沒有走,毛籃兒、笆斗、門板、滿囤。他們反復(fù)地玩著向積微的手電,亮一下,又亮一下。后來,手電筒就不怎么亮了,紅紅的,像一只缺覺的眼睛。
“快沒油了。”他們說。
“就知道油,豬腦子一樣不長記性?!泵@兒從他們手里奪過手電,遞給向積微,“快收起來,看叫他們弄沒電了?!?br/> 向積微和毛籃兒對了一下眼。燈光下毛籃兒的眼睛像星星,一閃一閃。他想起毛主席的話:“你們青年人像早晨八九點(diǎn)鐘的太陽……”他想,千家詩的未來,應(yīng)該寄托在這些年輕人身上。
“你接著說犁地不用牛,你說說拖拉機(jī)。他們不聽俺想聽嘛?!泵@兒說。
“你說,一頭牛一天能犁多少地?”向積微說。
“一畝多吧?!遍T板說。
“好牛、好把式,累死也就二畝來地。”滿囤說。
“你知道拖拉機(jī)一天能犁多少地?”向積微說?!皣W,開過去就是一畝,嘩,開過來又是一畝。嘩,嘩,想想吧,這一天能犁多少地啊。”
毛籃兒搖了搖頭。他們都搖著頭。向積微說的情景已經(jīng)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他們怎么也想不出拖拉機(jī)犁地的樣子。
“拖拉機(jī)只是一種。還有圓盤耙,播種機(jī),聯(lián)合收割機(jī)……這邊把莊稼割倒,那邊出來就是脫光揚(yáng)凈的糧食籽了。”向積微說。
向積微重又激動起來。他連說帶比劃,還不時地在石板上畫一些圖形。
“所以,毛主席說‘農(nóng)業(yè)的根本出路在于機(jī)械化’?!毕蚍e微說。
“咦咦,那得多大地塊兒呀?”毛籃兒說。不管大驚小怪,她總是喜歡這么“咦”地先叫一聲。
“噢嘛,咱這兒巴掌大的地,牛屁股都調(diào)不開,恁大家伙咋盛下呢嘛。”門板說。
“噢嘛噢嘛?!彼麄冋f。
“所以,毛主席號召我們走集體化道路。”向積微說,“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把小塊耕地集中起來,統(tǒng)一耕種,統(tǒng)一收獲,統(tǒng)一分配。”
“想不出,你說的咱想不出來?!彼麄冇肿兊妹糟恕?br/> 這時候,他們聽見了一陣磨牙的聲音。是笆斗。笆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睡著了,他的頭耷拉在胸前,像一只霜打了的倭瓜。就這么,他弄出了一陣?yán)鲜罂绣佈匾粯拥穆曇簟?br/> 毛籃兒推了一把笆斗,說:“睡睡,你是豬?就知道睡?!?br/> “我沒睡。拖拉機(jī)嘛,不是說拖拉機(jī)嘛。”笆斗抬起頭,一線口水從他的嘴角扯下來,皮條似的彈了一下。
笆斗一睡覺就磨牙,就流口水,他是個一睡覺就磨牙、就流口水的人。
“豬?!泵@兒說。
嗬嗬,嗬嗬嗬。人們都笑了。他們看看毛籃兒,又看看笆斗,他們互相看著笑。他們的笑聲像開水鍋里的泡泡。
“要睡你回家睡去,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泵@兒說。
笆斗站了起來。他看著向積微,像看著一個賊人,眼睛里充滿了敵意。
他叫我丟人了。笆斗心想。
他叫我在毛籃兒跟前丟人了。笆斗想。他真想把手電塞到向積微的嘴里,叫他別說什么拖拉機(jī)。但他沒塞。他把向積微和手電筒看了一會兒,然后朝門口走去。
“你記著,你叫我丟人了?!弊叩介T口,笆斗對向積微說。
八
這天,是千家詩采鹵煮鹽的日子。
鹵場在村外的山坡上,離村子并不遠(yuǎn)。一眼鹵井,三間瓦屋,還有絞架、絞盤和煮鹽的灶臺鐵鍋等一應(yīng)物事,平時它們都閑在那里,自然得像天底下的風(fēng)景,只有到了采鹵煮鹽的日子,這里才會變成一處熱鬧的場所。
簍子指揮著幾個人把絞索往絞盤上纏。絞索上綁著許多竹筒,不時地,它們碰在一起,發(fā)出鈴鐺一樣的聲音。很快,他們就把這一切弄好了,絞索的一端纏在絞盤上,另一端連著井架頂端的絞輪。然后開始套牛。牛好像看見了等在前邊的勞作,繃著一脖子犟筋,死活不肯上套。
“狗日的,奸滑呢很嘛?!焙t子罵了一句。
他把一塊破布綁在牛頭上,牛眼被遮住了,好像即將開始的勞作也被遮住了,乖乖上了套。簍子在牛屁股上拍了一下,冒起一股煙塵。牛毛里有土,印下了簍子的一只手。
牛甩甩尾巴,拉著絞盤,慢慢地走起來。絞輪就跟著絞盤轉(zhuǎn)動,絞索上的竹筒,一個一個沉到鹵井里,又一個一個轉(zhuǎn)上來。嘩,竹筒傾斜的時候,鹵水就流進(jìn)了一個大木槽。
嘩,一節(jié)竹筒轉(zhuǎn)過去。
嘩,又一節(jié)竹筒轉(zhuǎn)過去。
“要是有一臺抽水機(jī)就好了?!毕蚍e微說。
“又說雞哩。公雞?母雞?撲啦雞?”人們又嘲笑向積微,故意把拖拉機(jī)說成撲啦雞。
“不是拖拉機(jī),是抽水機(jī)?!毕蚍e微說?!巴ㄉ想姡瑖W嘩,就把井里的水抽上來了?!?br/> “就你那兩疙瘩電?牛蛋似的,還不如牛蛋耐用哩?!卑识氛f。
好幾天了,笆斗心里一直憋著一股子氣,他覺得那天向積微讓他丟人了,他想他一定得尋個茬口找回來。
“嗬嗬,說不定牛蛋也有電哩?!?br/> “噢嘛,騸個牛蛋,掛在房梁上也能點(diǎn)燈?!?br/> 人們就跟著起哄,一邊用眼睛往牛身上瞅。這是一頭正在發(fā)情的牛,牛胯里墜著一砣雄壯之器,像秤砣一樣力壓千斤,放蕩不羈。
“不知羞。我說你們真不知羞?!币粋€婆娘笑罵。
“說反了說反了?!币粋€漢子裝出一臉正經(jīng)?!叭耸侵卟恢?,牛是知足不知羞哩?!?br/> “噢嘛。牛想那事兒還分季節(jié)哩,人想那事兒可不分季節(jié),說想就想?!?br/> “嗬嗬。人還有塊遮羞布哩,??刹淮┱谛卟?。”
人們說笑著。男人們笑得很放肆,女人們笑得很拘謹(jǐn),但他們一樣開心。平時各忙各的營生,日子像清水一樣寡淡,集體勞動讓他們走到一起,葷葷素素的笑話,讓他們覺出了許多美妙的滋味。
“別理他們?!泵@兒說?!八麄兙褪沁@種沒羞沒臊的人,你別理他們?!?br/> 毛籃兒看著向積微,星星似的眼睛一閃一閃,有一種不一樣的光。
“你說說抽水機(jī)。我就愛聽你說新鮮事
兒?!?她一閃一閃地看著向積微。
“抽水機(jī)也叫水泵,連上馬達(dá),再深的井也能把水抽上來?!毕蚍e微找了塊石子,一邊說,一邊在地上畫起來。
毛籃兒一會兒看著向積微的畫,一會兒看著向積微的臉,她的眼睛像星星。
有這么看人呢嘛?笆斗心想。一個女子你這么看人?他說不清毛籃兒的眼神有什么不一樣,但他知道那眼神就是有些不一樣。笆斗恨不能把牛頭上那塊布揭下來,蓋到毛籃兒的眼睛上,讓她沒法那么看向積微。
但他只是這么想。其實(shí)他很喜歡毛籃兒星星似的眼睛,一閃一閃,把他的心都照亮了。不過現(xiàn)在她照錯了地方,她不該那么看一個外路貨。于是,笆斗走過來,用腳尖在地上畫了個“日”字。
“這個字俺不認(rèn)得,請教請教先生?!彼粗蚍e微,臉上是很有意思的笑。
“嗬嗬,笆斗想學(xué)文化哩,笆斗考舉人中狀員哩?!比藗冎烙泄适铝?。
“就是就是,叫先生給咱說說這個字?!比藗兌几鸷濉?br/> 向積微笑了笑,用石子給“日”字加上了拼音:Ri。他說:“這個字讀Ri?!铡褪翘焐系奶?,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天’,一天就是一日?!?br/> “那你說,一日就是一天?” 笆斗一臉正經(jīng)。
“噢嘛。”向積微說。當(dāng)時,向積微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一些土話,比如:噢嘛。
人們開始偷偷地笑。他們覺得有些意思了。人們都知道這個故事,只有向積微一個人不知道。一群明白人團(tuán)結(jié)起來,把一個人蒙地鼓里,看他的笑話,他們覺得很有意思。
“那你說,一天一日?一日一天?” 笆斗還是一臉正經(jīng)。
“噢嘛?!毕蚍e微笑著說。
人們有些忍不住了。好像有一群笑笑蟲在他們心里拱動,有一些已經(jīng)爬了出來,變成了各種聲音。
“哧哧?!?br/> “嗬嗬?!?br/> 向積微不笑了。他本來滿臉笑意,但人們一笑,他就不笑了。他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窗l(fā)笑。
“可是,”笆斗說,“一天一日,人還受得了,要是一日一天,那誰受得了嘛?!?br/> 人們終于忍不住了,好像那些笑笑蟲突然變成了蛾子,撲扇著翅膀要從肚子里往外飛。他們放開喉嚨,張開嘴巴,把笑聲放了出來。
“嗬嗬嗬?!?br/> “哈哈哈?!?br/> 人們無數(shù)次聽過這個笑話,但每一次都讓他們覺得好笑。就像吃肉吃辣椒一樣,你不能說吃過一次肉下一次就不香了吧?你不能說吃過一次辣椒下一次就不辣了吧?他們一齊大笑。笑聲像一群撲燈蛾,帶著風(fēng),帶著放肆,滿世界橫沖直撞。
向積微的臉?biāo)⒌匾幌聺q紅了,他知道自己受了愚弄。他看著地上那個“日”字,咽了一下,又咽了一下,心里充滿了憤慨。
后來向積微才知道,鬧紅的時候,村里辦過識字班,識字班教過很多字,也留下了很多故事,雖然大部分都在歲月中湮沒了,但還是有一些故事,被一代一代傳了下來。譬如關(guān)于這個“日”字。
我叫他們?nèi)蘸辶恕O蚍e微心想。
就是這個“日”字,日哄的“日”。他想。
笆斗很得意。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喜歡看向積微一臉晦氣的樣子。
“不笑了,不笑了?!焙t子打了個嗝,終于止住笑?!肮啡盏陌识?,你把人的氣力都笑泄了?!?br/> “不笑了,不笑了?!比藗儞崦瞧?,好像要把那些笑裝回去。“再笑就沒氣力干活兒了。”
太陽很旺。雖然天上有一塊云彩,但太陽還是很旺。云彩像傘撐在人們的頭頂,把太陽隔在上面。陽光落到傘蓋上,灑到四周,像雨水一樣。
人們把鹵水從木槽里舀出來,用水桶運(yùn)到幾口鐵鍋里。鐵鍋已很有些年頭了,里邊布滿了許多裂紋,像曲曲彎彎的樹枝,還有一些鋸釘,像樹枝上掛著的果實(shí)。千家詩有很多能人,像鐵匠木匠鋸鍋匠等等,他們能做出很多東西,也能把被歲月弄壞的東西修好。
鹵水倒進(jìn)鍋里,人們便有了分工。男人開始劈柴,咚,咚,滿世界都是這種堅(jiān)硬的聲音。他們把劈好的木柴堆在每一座鍋灶旁邊。女人們把劈柴送進(jìn)灶膛里,一邊拉著風(fēng)箱,一邊說笑?;鸸庥痴罩齻兊哪?,紅撲撲的,像等著下蛋的母雞。
“來,你幫咱燒火?!泵@兒說。
向積微沒想到風(fēng)箱會那么重。女人們拉起來輕飄飄的風(fēng)箱,到了他的手里重得像一塊巨石。他往胳膊上使了些力氣,用力一拉,呼,他使的力氣太大了,灶膛里架好的劈柴差點(diǎn)被抽塌架;他又往胳膊上使了些力氣,還是大了,呼,灶膛里的爐灰?guī)е鹦秋w了出來。
“咦咦?!泵@兒叫了起來?!澳阕錾妒鬼ゴ罅饴?,又不是掄镢頭刨地呢嘛。”
向積微不好意思地笑笑,減了一些力氣??伤粶p力,風(fēng)箱就拉不動了,一加力就把灶膛弄得雞飛狗跳。
“咦咦,你跟雞抽瘋一樣呢嘛?!泵@兒驚叫著,“你把力使勻一些,你這樣子嘛?!?br/> 這樣,毛籃兒和向積微的手就握到了一起。向積微感到一股綿力傳到了他的胳膊上,又通過他的胳膊傳到風(fēng)箱上。呼,呼,風(fēng)箱均勻地抽動著;呼,呼,灶膛里的火苗也均勻地跳動著。
但向積微的心跳卻不再均勻了。他覺得毛籃兒傳給他的不只是均勻的綿力,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呼兒,呼兒,好像被風(fēng)箱鼓著,不停地往他的身子里送。他心里慢慢地燃起來一團(tuán)火。
心里冒火的還有笆斗。他看見毛籃兒跟向積微的親熱樣,心尖尖像被火燎了一樣。
“噢號——”笆斗吼了一嗓子。接著就唱了起來:
“二妹子好來你實(shí)實(shí)的好,
哥哥我早就把你相中了。
山丹丹花兒紅艷艷的開,
你把你那個白臉臉扭過來。
你不嫌臊來我害羞,
你咋能拉著個外人的手……”
笆斗唱曲兒的時候,并不往毛籃兒這邊看,他看著井架上的絞輪,或頭頂上的云彩,或什么也沒看,但他眼里有風(fēng),颼颼地往毛籃兒這么溜。
“好嘛好嘛?!比藗兙透鸷?。
“煙長精神曲兒解乏,這才好嘛?!彼麄冋f。
“騷情呢?!泵@兒說,“你聽聽,笆斗在那兒騷情呢。”
毛籃兒說著,一邊吃吃地笑。后來她不笑了,“哎嗨——”她亮了個長音,跟著也唱了起來:
“喜鵲落在柳樹林,
二愣子后生就跟一群。
死皮賴臉說長短,
挨刀的貨,
我看你不是正經(jīng)人……”
毛籃兒也不往笆斗那邊看,她只看著向積微一個人,好像她只唱給向積微一個人聽。
“好,好嘛。”人們笑著說。
“這才好嘛。有唱有和才好呢嘛?!彼麄冋f。
“三月柳樹扯線線,
你爸你媽愛銀錢。
給你尋了個外路漢,
又抽洋煙又耍錢,
倒霉蛋,
誤了你青春好華年……”
笆斗這么唱道。他很得意,他覺得他唱到點(diǎn)子上了。
笆斗喜歡毛籃兒。他讓他爸去簍子家提過親,簍子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簍子說,女子還小呢,過兩年再說吧。但笆斗早已把毛籃兒當(dāng)成自己的人了。他覺得毛籃兒現(xiàn)在疏遠(yuǎn)他,就是因?yàn)橄蚍e微這個外路漢。所以,他覺得他唱到點(diǎn)子上了。
“八月石榴剝皮皮,
人人都說我和你。
咱倆人沒有那回事兒,
驢啃樹皮磨牙哩。
砍腦鬼,
好人背下個賴名譽(yù)……”
“好嘛,好?!比藗儦g叫著,一邊用眼睛去找簍子。
簍子蹲在絞盤旁邊,他正在吸“旱吹兒”。就是用竹根做成的那種旱煙袋,頂端安了個玉石煙嘴,根部安了個黃銅煙鍋。煙鍋不大,只能盛下一點(diǎn)點(diǎn)煙絲,“滋溜”,就一口,便“吹兒”地吹掉了。他們把這種煙袋叫“旱吹兒”。千家詩的男人都吸這種“旱吹兒”。
“吹兒”,簍子吹掉煙灰,又從荷包里摳出一撮煙絲,用兩個指頭慢慢地揉,揉捏成一個小蛋蛋,放進(jìn)煙鍋里。
一家有女百家求嘛。簍子得意地想。
煙長精神曲兒解乏嘛。他這么想。
他覺得這樣的日子才有味道。如果說日子像一鍋菜,那些枝枝梢梢的事是主料,吸旱吹兒唱曲曲兒就是調(diào)料。肉和蘿卜泡在水里,那不叫菜,只有放進(jìn)各種調(diào)料才能做成一鍋美味。他有滋有味地吸著旱吹兒,有滋有味地聽著毛籃兒跟笆斗對歌,安詳?shù)孟褚蛔鹣硎苋碎g香火的菩薩。
這時候,向積微的心里也安靜了下來。毛籃兒跟笆斗對歌的時候,兩個人的手分開了,可毛籃兒留下的感覺還在,那種感覺變成了慣性,指揮著他的胳膊,呼嗒,呼嗒,一下一下拉動著風(fēng)箱,均勻而得體。
但向積微仍然興奮著。
眼前集體勞動的情景,讓他想起電影里的畫面:藍(lán)天白云,風(fēng)和日麗,男男女女幾十個社員排成一行,動作齊一地?fù)]動鋤頭,耕耘著人民公社的土地。還有悠揚(yáng)抒情的歌唱:“干起活也像在前線打仗,決心大干勁足風(fēng)雨不?!?br/> 向積微的心里忽兒地?zé)崃艘幌拢鰞旱赜譄崃艘幌?。他覺得千家詩也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他想,千家詩將來一定能成為這個樣子。
向積微給手上使了些力氣,肚膛里的火興旺起來,奮不顧身地燎著鍋底。鍋里的鹵水也興旺著,咕咕嘟嘟冒泡起沫,越來越少,越來越稠,最后嗞地一聲,干了。一鍋黃澄澄的鹵水,變成了白花花的鹽末。
那天晚上,向積微沒有吃派飯。村里殺了一口豬,在鹵場做了兩鍋雜燴菜,還有酒,參加煮鹽的人都放開肚子吃喝,放開喉嚨唱曲。向積微也跟著眾人放肆了一回。
這是他來到千家詩以后第二次經(jīng)歷這樣的場面。但這次跟上次不同,上次他是客人,千家詩給他的是客套和禮遇,這次他和人們一起參加了勞動,他成了千家詩的一分子,他也是主人。
向積微在日記上寫道:
人生的快樂有很多種,譬如當(dāng)家作主,譬如自食其力。而當(dāng)這一切與革命事業(yè)連在一起的時候,快樂就升華為幸福了……
那時候,向積微覺得世界上最快樂、最幸福的事情,就是革命。在城里,他父母是被革命的對象,他自己,最多能算個可教育子弟;而在千家詩,他卻成了革命者。他覺得他是一個幸福的人。
九
三天以后,向積微成立了千家詩農(nóng)業(yè)合作社:星火社。
星火社開始只有五個人,除了向積微,另外四個人是:毛籃兒、笆斗、門板和他爸劉木柱。
“三人成眾,我們比眾人還多兩個呢。”向積微說。“新生事物剛開始都是弱小的。但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毛主席很早就說過這話。所以,我們叫星火農(nóng)業(yè)合作社。”
向積微總是能很恰當(dāng)?shù)剡\(yùn)用毛主席的話。他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毛主席說,介紹給你們一個合作社,全國人民就合作起來了。我們青年人就是要給千家詩樹一個榜樣。當(dāng)然,門板他爸不算青年,但革命不分先后,也不分年齡。合作化是一場偉大的革命,我們都是千家詩的革命先驅(qū)。
向積微說這些話時,把手捂在胸口上,他說得很誠懇,也很動情。他總是能誠懇而又動情地說出他要說的話。
毛籃兒就喜歡聽向積微這么說話,她還喜歡他說話的樣子。她經(jīng)常能被他的話和他說話的樣子感動。她能聽到她的心跳,像鳥一樣撲棱著翅膀,就要從胸腔里飛出來了。她想象不出毛主席的樣子,但她覺得毛主席說話的時候,應(yīng)該就是向積微這個樣子。
毛籃兒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
十
簍子正在一個瓦盆里給羊拌飼料,就是一些豌豆和麩皮iiWQpEy44GSnS4EJtTz+Fw==之類的東西。羊光吃青草不行,還需要喂些精料,就像人不能老吃粗茶淡飯,隔三差五也得見些腥葷。
兩只羊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羊頭從簍子的褲襠里伸過去,呼出的鼻息把麩皮噴得飛了起來。簍子慈愛地用攪食棍敲了一下羊頭,然后夾緊褲襠,把兩只羊頭固定住,往瓦盆里添了些水。
毛籃兒就是這時候說起了合作社的事。
簍子說:“搞嘛搞嘛,省得你沒事找事整天跟我生煙冒氣?!?br/> 簍子有五個孩子,可就毛籃兒一個女子,所以就嬌得不行,所以,他說搞嘛搞嘛。
“你給我二畝地。搞合作社不能沒地?!泵@兒說。
簍子不說話了。他往腿上使了使勁,把羊頭夾得更緊了一些。
“二畝?!泵@兒說。
簍子還是不說話。他嘩啦嘩啦拌著飼料。
“就二畝?!泵@兒說,“咱家有那么多地嘛。”
“你以為地是糧食,挖一斗就挖一斗?你以為地是豆腐,切一塊就切一塊?”簍子說。
簍子說完,又不說話了。他松開腿,把羊放出來,自己蹲到一邊開始吸旱吹兒。咝溜,吹兒,他吸完了一鍋;咝溜,吹兒,他又吸完了一鍋。他吸得很專心。
羊也吃得很專心。那些糙不啦唧的草料被羊牙嚼成了一種美味??┼钥┼?,咯嘣咯嘣。
毛籃兒站在旁邊,不依不饒的樣子。
簍子默默地吸著旱吹兒,他脖子上有兩根筋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毛籃兒的兩個弟弟正在一邊打嘴仗,他們比賽誰的嘴快,看誰先從一數(shù)到一百。小娃像炒豆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大娃卻不慌不忙:“四五,二十;四五,二十……”小娃不樂意了,說:“媽你耍賴。”大娃說:“狗日的你罵咱媽?!碧志徒o小娃一個腦瓜崩。小娃要還大娃,大娃起身就跑。
他們在院子里追了起來。
他們踢翻了飼料盆。
飼料盆像一只受驚的兔子,跳了一下,又落到地上。啪,碎成了兩半。
簍子沒有放過這個機(jī)會。有些事你得找準(zhǔn)機(jī)會,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他伸手就抓住一個娃,啪,一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耳光落到娃的臉上。
啪,就是這種聲音,和瓦盆打碎的一樣。
“驢日的敗家子兒!”簍子吼了一聲。
“滾!”又吼了一聲。
毛籃兒覺得那耳光打到了她的臉上。她知道她爸的話是罵給她聽的。她看了她爸一眼,然后風(fēng)一樣刮出了家門。
“我跟你合作,可我沒有地?!泵@兒跟向積微說。
笆斗入社是因?yàn)槊@兒。
笆斗很早就看上了毛籃兒。
“去,你去跟簍子叔說說,我要娶毛籃兒?!卑识犯终f。
笆斗正處在飯量大力氣足的年齡,要說這也是正當(dāng)要求,問題在于他選擇的對象不對。笆斗他爺?shù)苄秩齻€,簍子是笆斗他大爺劉承信的養(yǎng)子,雖然劉楊兩姓,但劉承信對簍子卻視同己出,這是千家詩有目共睹的事。所以,笆斗的要求遭到了他爸的拒絕。
“毛籃兒是你妹子哩,你們是堂兄妹你娶她?”笆斗他爸說。
“堂兄妹嘛。我姓劉她姓楊,算哪門子兄妹嘛。”笆斗吼道。
“好你個驢日的。驢才亂倫呢嘛,你個驢日的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哩?!彼痔艘幌?。
笆斗沒有跳,他把屁股挪到炕沿,用腳指頭在地上找到了鞋子,趿拉著朝屋外走去。
“日他媽我不是驢日下呢嘛?!卑识吩谠鹤永锝辛艘宦?。
“日他媽我不活了。”他又叫了一聲。
他爸聽到了笆斗驢一樣的叫聲,還能聽見鞋底拍著笆斗的腳跟呱噠呱噠的聲音,他爸聽見這些聲音一直響到了后院。
后院有一口井,幾根木頭搭起一個架子,架子上安著一個鐵轆轤,月色里像頭幸災(zāi)樂禍的驢。
日你媽你也看我笑話哩。笆斗想。日你媽我不讓你看我的笑話,我娶不到毛籃兒就讓井水把我淹死算個了。
笆斗卸了轆轤,用井繩把它綁到腰上。他知道他會鳧水,他想這樣子他就不會從水里浮出來了。
笆斗把脖子探到井口,他想,他只要把身子往前一躥,就會像蛤蟆一樣跳到井水里;然后,會咕咕嘟嘟冒出許多水泡。然后,他想了一下,好像能聽到他媽拍大腿哭天抹淚的聲音,好像能看到他爺、他爸、他叔們慌里慌張捶胸跺腳的樣子。笆斗是獨(dú)子,他爸弟兄五個,就他這一棵獨(dú)苗,他知道他在他們心里的分量。他想,對他們最好的懲罰就是讓他們斷子絕孫。笆斗想得很解氣。
還有毛籃兒,她會哭嗎?她會像死了男人的寡婦一樣揪著頭發(fā)尋死覓活嗎?一想到毛籃兒,笆斗就有些猶豫了。也許毛籃兒會哭,但決不會像寡婦死了男人那樣,最多也就知了撒尿一樣擠出幾滴淚水,然后該吃吃,該睡睡,然后再尋個男人把自己嫁出去。笆斗覺得他的心像被雞叨了一下。
日他媽我為啥要死?笆斗想。日他媽我一死毛籃兒就不知道便宜哪個驢日的了。
活路活路,人活著才有路,人死了,路也就走絕了。他這么想。
笆斗這么想著,又把轆轤解下來。他站在井邊想了一會兒,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一丟手,把轆轤從井口扔了下去,然后溜出了后門。
笆斗他爸聽見“撲通”一聲。他像挨打的狗一樣跳下炕,“不好了,驢日的跳井了?。 彼嫉粞鄣睾爸?,朝后院跑去。然后是笆斗他媽,然后是他爺和他叔們,他們像一群急眼的狗,趕到笆斗家的后院,他們都看到了黑咕隆咚的井口。
笆斗他媽光著身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鞍】瓤龋业膬喊?!”
“啊咳咳,你咋恁想不開呢嘛啊……”她拍著大腿,劈啪,劈啪。
“笆斗,笆斗?!笔鍌儑诰谶?,不停地朝下面喊,“驢日的,你這不是要叔的命呢嘛。”
果然都是慌里慌張捶胸跺腳的樣子,跟笆斗想象的一模一樣。
“嚎啥?快下井撈人!”笆斗他爺說。
60b2287f0d0a002f6fb1ac23af3564e0372a590b2d4f09fd6de6ae8ed24fd88d可是轆轤不見了,取繩去取繩去。他們?nèi)砹艘桓K子,把笆斗他爸吊到井下。他爸在井下?lián)泼撕荛L時間,卻沒有摸到笆斗。他們以為笆斗沉到水底了。取抓鉤取抓鉤。他們?nèi)砹艘恢蛔ャ^,像撈水桶似地在井下折騰著。
當(dāng)時,笆斗已經(jīng)坐在了簍子家的炕上。
“叔,我請你喝酒?!卑识氛f。
“頭曲哩。我拿兩塊茯苓從滿囤家換的好酒?!卑识犯t子說。
“不年不節(jié)的你做啥請叔喝酒?”簍子說。
“我有事兒求叔哩?!卑识沸α诵Γ芎π叩臉幼?。
“看你這娃,有事兒說事兒還用給叔喝酒?你說嘛。”簍子說。
“這會兒我不想說,這會兒我就想跟叔喝酒,等會兒我想說了再說?!卑识愤€是笑著,他笑得很詭秘。
“看你這娃……”簍子也笑了。
這樣,當(dāng)一家人張惶失措的時候,笆斗已經(jīng)和簍子喝上了。
半壺酒沒有喝完,笆斗他爸就找上門了。“驢日的你沒跳井?。俊卑识匪帚读艘幌?,像突然被抽去了一根大筋,一下子軟在地上。
“咋呢嘛咋呢嘛。”簍子說,趕忙下炕去扶笆斗他爸。
“灑,給我一碗酒?!卑识匪窒褚恢桓蝮。旯甑卮瓪?br/> 簍子給他一碗酒:“慢些,你慢些喝?!?br/> 笆斗他爸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哈哧哈哧喘了一會兒,又咕咚咕咚喝了幾口?!熬疲賮硪煌?。”
他又喝了一碗酒。
“驢日的你沒死???一家人都嚇個半死驢日的你沒死啊?”笆斗他爸失眉掉眼地看著笆斗。
“我這會兒不想死,等我想死了我再去
死。”笆斗笑著說,一臉的壞樣子。
后來,笆斗他爸跟簍子說起笆斗的事。他說得很費(fèi)勁,臉上也是很慚愧的樣子?!澳憧催@驢日的貨。你看……”他好像做了丟人敗興的事。
“要說,劉家對我有恩,這親上加親也是好事。不過,”簍子喝了口酒,又吸了幾口旱吹兒,“毛籃兒還小,咱過兩年再說?”
簍子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yīng),他說了句囫圇吞棗的糊涂話。
笆斗卻不這么想,他覺得簍子這就算答應(yīng)了,就像跟人討貓娃一樣,雖然你當(dāng)時還沒逮走,可你拿根紅線一系,那貓娃就算是你的了。所以,笆斗覺得毛籃兒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可是,現(xiàn)在出了個向積微,他覺得向積微像一根杠子插在他和毛籃兒中間,撬了一下,又撬了一下,把他和毛籃兒的關(guān)系撬出了一道裂縫。
咦,咦,你說說電,我就喜歡聽你說電。這是毛籃兒給向積微說的話。呼兒呼兒,跟刮風(fēng)一樣,這是毛籃兒看向積微的眼神。
有這么跟人說話的嗎?有這么看人的嗎?他個驢日的外路貨,你這么跟他說話?你這么看他?但笆斗管不住毛籃兒。人不是貓娃,要是一只貓娃你能把它拴在屋里,可毛籃兒不是貓娃。
所以,當(dāng)毛籃兒參加農(nóng)業(yè)社時,笆斗也參加了。他想,我不能把你拴在屋里我就跟著你,你總不能在我眼皮底下做什么斜馬歪道的事吧?
但笆斗也遇到了和毛籃兒一樣的問題。
“我去合作呀?!卑识犯终f。
“你去你去。母馬跟著叫驢跑,我看你能生出個騾子來?!彼终f。
“你給我二畝地?!卑识氛f,“我本來沒想去,可毛籃兒去了我不能不去。給我二畝地?!?br/> “我想給你兩耳摑子?!彼终f,“我把你的牙打下來。我叫你嚼這淡咸話?!?br/> 笆斗知道地是沒有指望了。
“我也合作,可我也沒有地?!卑识犯蚍e微說。
十一
門板和他爸劉木柱正在給稻子除草。他不明白為什么田里會有這么多草。種下的是稻子,又沒種草,怎么老是有草呢?
別人的稻子已除過兩遍了,墨綠墨綠的旺著。他家的稻子一遍還沒鋤完,黃懨懨地夾在中間,像腦袋上一塊沒有長好的頭發(fā)。
要是別人,肯定為這樣的莊稼發(fā)愁,可門板爺兒倆卻一點(diǎn)也不愁。每年莊稼都是這樣,要是發(fā)愁,早就把他們愁死了。所以,他們怡然自得的樣子,不像干活,倒像兩個在田里摸魚捉鱉的閑漢。
門板拔掉兩棵稗草,直起腰看著他爸。他想跟他爸說些什么,可他爸不和他對眼,他爸正看著遠(yuǎn)處的村子。
從遠(yuǎn)處看千家詩,像一只用舊的籠子,偶爾有個人影從里邊出來了,偶爾有個人影從外邊進(jìn)去了。那里有一條小路,像繩子一樣把村子跟外邊聯(lián)系起來,讓人們走來走去。
劉木柱就這么看著,彎腰弓脊,縮著脖子左擺一下,右擺一下,很努力的樣子。這是他早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
“賊眉鼠眼?!遍T板說,“你看你像個賊?!?br/> “我就這個樣子?!眲⒛局f,“丟命的強(qiáng)梁活命的賊,你沒聽過這話?強(qiáng)梁光著膀子往上沖,說不定咔嚓一刀腦袋就沒了。賊偷偷摸摸活著,可賊吃香喝辣的,最多也就是受點(diǎn)皮肉之苦。”
“你像只老鼠?!遍T板不屑地說。
“老鼠也沒什么不好。”劉木柱說,“累死騾馬餓不死鼠。大騾子大馬威風(fēng),可天天干活還得挨鞭子,遇到荒年,說不定就成了人碗里的肉。老鼠活得暗無天日,可你見過餓死的老鼠?”
這就是劉木柱的世界觀。
劉木柱早年賣過壯丁。那時候經(jīng)常打仗,國民黨跟共產(chǎn)黨打,地方軍跟中央軍打,中國人跟日本人打,世事亂得像一鍋粥。打仗就會死人,就得不斷補(bǔ)充兵源,所以經(jīng)常有隊(duì)伍到村里要壯丁。但誰都不想當(dāng)兵,人都怕死,何況千家詩還有“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dāng)兵”的古訓(xùn)。
“我去?!眲⒛局f,“你怕死我不怕,你給我工錢我替你去?!?br/> 那時候劉木柱壯得像一頭牛犢子,可一個精壯后生卻下不得田里的氣力,所以,他家的日月就過成了一個掉底的破桶。這樣,他就做起了賣壯丁的營生。
“你出七斗米,我去?!?br/> “你出十斗玉谷,我去?!?br/> 說來也怪,劉木柱賣了一輩子壯丁,卻沒有把命賣出去,常常是頭天晚上跟著隊(duì)伍出發(fā),第二天就見他端著碗出現(xiàn)在飯市上了。最多也就三天五天,十天半月,他總能囫囫圇圇地回到千家詩。
“這人命大。”人們說。
“命大?都是人生父母養(yǎng),誰比誰命大?都是皮包骨頭肉,誰比誰命大?槍子又不是俺小舅子,它認(rèn)得我?” 劉木柱堅(jiān)決不同意這種說法。
“這叫精明?!彼f,“丟命的強(qiáng)梁活命的賊,為啥?賊多個心眼呢嘛。累死騾馬餓不死鼠,為啥?老鼠做事謹(jǐn)慎呢嘛?!?br/> 所以,劉木柱每次把自己賣出去,又每次都能囫囫圇圇地回來。而且,經(jīng)常地還能帶回一些新鮮的東西,比如皮底鞋蓋蓋兒,比如洋襪子吊帶兒。最后一次,他竟帶回了一個女人。那是一個營長的姨太太,營長在戰(zhàn)場上吃了槍子兒,女人被劉木柱連蒙帶哄弄到了千家詩。
很多人都記得那個女人,奶大腰細(xì)屁股圓,走起路來像個風(fēng)雨飄搖的亞腰葫蘆,左扭一下,右擺一下,讓人的心也跟著一起搖擺。
人們說:“這種婆娘能過光景?這不是女人,是觀音啊,是要人燒香磕頭供著呢嘛。”
劉木柱很快就改變了人們的看法。凡事都需要一個開頭,劉木柱的開頭是從推磨開始的。
劉木柱最怕推磨。他說磨道就像一條捋不到頭的繩子,你走在磨道里,就像往你脖子里纏繩子,勒不死你,卻讓你永遠(yuǎn)透不過氣來。所以,女人一進(jìn)門,他就把推磨這活兒交給了她。
“你讓我干這活兒?你是個男人你讓我干氣力活兒?”女人說。
“氣力活兒是男人干的,可推磨這活兒卻不是男人干的?!眲⒛局f。
“為個甚嘛?”她說。
“想想,你想想嘛?!?劉木柱一臉的正經(jīng)。
“我想不出來?!薄?br/> “男人襠里長著一大砣東西咋能推磨?磨杠子在那里磨來磨去能不難受?你想一下嘛?!?
“我不想,我不相信?!?br/> 劉木柱找了個秤砣,他用繩子把秤砣綁在了女人的褲襠里?!熬彤?dāng)這是男人那東西,你推起磨來試試。”
“可笑死了可笑死了?!迸苏f。
“你別笑,你試試嘛?!眲⒛局f。
一開始,女人只覺得硌得慌,轉(zhuǎn)了幾圈,襠里開始火燒火燎地疼。她解開褲子,看見大腿根被磨得又紅又腫,像有人往那兒撒了一把辣椒面。她信了劉木柱的話。她想,這真不是男人干的活,再說,要是把那東西弄壞了還咋干好事呢嘛,還咋傳宗接代呢嘛。
當(dāng)然,過光景不只是推磨,還有很多別的營生。有了女人以后,劉木柱就把所有的營生撂給了女人。女人不愿意,他就打她。劉木柱是個懶人,打女人也不使蠻力。他總是突然出手,他總能準(zhǔn)確地捏住女人襠里的片片肉,他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指頭上使勁,看著她齜牙咧嘴的樣子,看著她眼里慢慢涌出淚花花。
慢慢的,女人什么活都肯干,什么活都能干了。
但女人仍然豐臀細(xì)腰,像個風(fēng)雨飄擺的亞腰葫蘆,而且白凈。千家詩有臉白的女人,但這女人不但白,而且細(xì)白,而且干凈,從臉到脖子,從胳膊到腿,連個黑星兒都沒有。人們從看得見的地方,想象著看不見的地方,心里充滿了艷羨。
劉木柱聽了,說:“金無足赤,何況是個人?我女人有三個黑痣,就長在心口那里。這叫福祿壽三星。”謙虛的話里透著得意。
人們說:“怪不得你個命大,你天天拱那奶子,你吉星高照呢嘛?!?br/> 羅先兒卻不這么認(rèn)為:“朱砂痣才叫福星哩,黑痣是煞星。禍害啊,克夫哩?!?br/> 但女人沒有克動劉木柱,她把她自己克死了。門板是難產(chǎn)。女人嚎得山搖地動,門板就是出不來。劉木柱隔著窗戶說,你別喊,你一喊就泄氣了,你咬緊牙,你使勁努。他自己也咬著牙,跟他女人一起使勁,可門板還是出不來。女人又開始喊了,長一聲短一聲,像鋸一樣鋸著他的心。
劉木柱煩躁得像條別別蟲,跳來跳去。日他媽那地方又沒長門,娃咋就出不來呢?日他媽就是長了門使恁大勁也該撞開了啊。他恨不能抓一把干土把女人的嘴給塞住,叫她別喊,叫她一門心思鼓著勁生娃。
好像過了千秋萬代,門板終于哇地一聲,破門而出。女人不喊了,她流了一攤黑血,把她的命給流完了……
門板取名叫門板,他自己來到了這個世界,卻把他媽關(guān)到了另一個世界。
劉木柱再沒有賣過壯丁,仗好像突然打完了,一夜之間,所有的隊(duì)伍都散了去,他們把千家詩忘在了一個天知地知人不知的山旮旯里。
日子重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劉木柱仍然下不了田里的氣力,他的主要營生就是給門板借奶吃。千家詩叫“拾奶”。二嫂,你讓娃吃一口;五嬸,你看娃餓哩……門板拾著百家奶,一天一天長大了。也和別的娃一樣,長成了一個粗枝大葉的精壯后生。
可門板和他爸一樣,都不喜歡下田出力。他們守著十來畝好地,糧食卻總是不夠吃。但他們從不發(fā)愁。他們每頓只做兩碗飯,然后端著碗趕飯市,一邊吃,一邊贊美著別人的飯菜。誰都明白他們的心思,等他們的飯碗空了,便會主動給他們盛滿。
他們像兩條逍遙自在的狗。
現(xiàn)在,他們就像兩條狗一樣站在稻田里。劉木柱看著遠(yuǎn)處的村子,門板看著他爸。他有話跟他爸說,可他爸就是不跟他對眼。
“你看著我?!遍T板說。
“有屁你放?!?劉木柱說。
“你不看我放不出來。”門板說。
“聽話用耳朵又不用眼。日怪?!?劉木柱到底還是轉(zhuǎn)過臉了。
門板看見他爸的鼻子有些潮紅。他爸的鼻子長得圓鼓鼓的,像鼻窩里放了一個泥蛋蛋。他有種想上去捏一下的沖動。
“向積微弄了個合作社。”門板說。
“噢。那個外路漢?!眲⒛局f。
“外路漢外路漢??扇思遗藗€合作社。”
“噢嘛。”
“毛籃兒,笆斗都入了他的合作社?!?br/> “噢嘛。”
“噢嘛噢嘛,你就知道噢嘛?!?br/> “合作社合作社,關(guān)我蛋疼蛋癢?”
“人家合伙種地,合伙分糧?!?br/> “噢。” 劉木柱說。又說:“噢?”
門板不說話了。他把臉扭向一邊,看著遠(yuǎn)處的的鹵場。早上在井架旁邊,向積微跟他說起了合作社的事?,F(xiàn)在那里什么也沒有了,只有一塊云彩,定定地掛在井架上。沒有風(fēng),云彩停在那里,像井架上晾了一塊白布。
“你看著我?!?劉木柱說。
剛才門板就這么說,現(xiàn)在劉木柱也這么說。他覺得門板是有道理的,說話就應(yīng)該對眼,不對眼說了也像沒說。可門板沒有跟他對眼,門板看著井架上的那塊云彩。
“你看,我正聽你說呢嘛,你又不說了?!眲⒛局f。
“我說完了?!遍T板說。
“你沒說完,我知道你沒說完。”
“你知道你說?!?br/>
劉木柱也不說話了。他順著門板的目光往鹵場那邊看。他想起了向積微那個外路漢。他覺得那是個能人。
“你說,咱也入那合作社?”劉木柱說。
門板把臉轉(zhuǎn)過來了,他和他爸對著眼,他覺得他爸像泥蛋蛋一樣的圓鼻子有點(diǎn)可愛。
“入。咱也入那合作社?!眲⒛局f。
“咱也把田合作進(jìn)去。日他媽我早就受夠了我?!眲⒛局f。
十二
這樣,向積微的星火社雖然有五個人,卻只有門板爺兒倆的十畝水田。
“這不要緊,沒有地我們開荒。”向積微說。
“紅軍在井岡山就開過荒,在陜北也開過荒。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這是毛主席說過的話。毛主席還說過,人是第一可寶貴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間奇跡都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
按照時令,種稻子已經(jīng)來不及了。所以他們決定先開旱地,種玉米、豆子等各類雜糧,入冬以后再開墾水田。
他們把開荒的時間放在了晚上。白天,毛籃兒和笆斗都有自己的事。家里同意他們參加合作社,卻不允許耽誤了家里的營生。他們認(rèn)為,合作社跟農(nóng)閑時搭臺子轟戲一樣,都是鬧著玩的,只能利用業(yè)余時間。
他們果然把開荒弄得跟唱戲一樣。向積微拆了一床被子,用被面做成一面紅旗,在白布被里上描了四個大字:戰(zhàn)天斗地;又寫了一行小字:千家詩星火農(nóng)業(yè)合作社。他讓毛籃兒把被里上的白字剪下來,縫在了被面上。
“咦咦,緞子面啊,咦咦,還粘手哩?!泵@兒在被面上撫了一下,發(fā)出刺刺啦啦的聲響。“可惜了吧?我說?!?br/>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卑识氛f。
“噢嘛。舍不得娘逮不住和尚?!遍T板說。
向積微笑了一下,露出兩排友好的牙齒。他覺得笆斗和門板都是他的革命戰(zhàn)友,他們俗話俚語包含著深刻的革命道理。
“革命是要付出代價的。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向積微說。
他們把紅旗插在了荒坡上。
千家詩有很多這樣的荒坡,長著雜草灌木,但土質(zhì)很好。它們好像早就給向積微預(yù)備下了。夜風(fēng)很勁,能聽見紅旗獵獵的聲音。向積微很喜歡聽這獵獵的聲音,像坡上那堆熊熊燃燒的篝火。他覺得他已經(jīng)燃燒起來了。
“啊——”向積微吼了一聲。
他想起了一首詩,就這么吼了一聲。一只手插在腰里,一只手拄著镢頭把,把這首詩朗誦出來:
“天上沒有玉皇,
地上沒有龍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龍王。
喝令三山五嶺開道,
我——來——了!”
向積微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就是毛主席站在橘子洲頭,揮斥方遒激揚(yáng)文字的情景。剛這么一想,又覺得不妥,毛主席太偉大了,他不可能像毛主席那么偉大。但他覺得可以讓自己比較偉大,最偉大的人物只能有一個,而比較偉大的人物卻可以有很多。
向積微想得很激動。
毛籃兒他們也很激動。毛籃兒覺得他們就像一個家庭,她覺得她跟向積微從來沒有這么親近過。笆斗也覺得他們像一個家庭,他同樣覺得他跟毛籃兒從來沒有這么親近過。雖然他們激動的對象和原因不同,但他們一樣激動著。
“哎——”毛籃兒發(fā)了一個長音,接著就唱了起來:
“月亮出來掛柳梢喲,
哥哥妹妹上山腰。
妹妹拿著板板镢喲,
哥哥拿著丁字鎬……”
“哎——”笆斗也發(fā)了一個長音,跟著往下唱道:
“你一镢頭我一鎬嘞,
兄妹開荒在山腰。
妹妹挖出個聚寶盆喲,
哥哥刨出個金元寶……”
門板爺兒倆本來說不參加開荒,他們合作了十畝水田,他們有資格這么說。但他們還是來了。一老一少兩個光棍,黑燈瞎火待在家里,干敲炕沿兒閑著也是閑著嘛。光棍的日月是寂寞的,他們不會放過任何熱鬧的機(jī)會。他們帶來了一口鐵鍋支在地頭,把刨出來的茅草根放進(jìn)去熬水喝。
“呦嗬——”門板也吼了一嗓子,他聽他們一唱就跟著吼了一嗓子:
“妹妹你是那聚寶盆嘞,
哥哥我是那金元寶哎。
元寶放進(jìn)你聚寶盆嘞,
生出娃娃一大群哎……”
“嗬嗬。”門板笑了一聲。
“嗬嗬?!?劉木柱也笑了一聲。
“嗬嗬嗬?!毕蚍e微和笆斗也跟著笑了起來。
毛籃兒沒有笑,也沒有惱,她把喝剩下的半碗茅草茶朝門板潑去。嘩,門板的腦袋成了一只水葫蘆。這時候,毛籃兒才笑了起來。
“咯咯咯,咯咯咯?!彼褚恢粍傁逻^蛋的小母雞。
后來,又來了一些人。人們都知道了他們成立合作社的事,人們看見他們在山坡上燃起篝火,聽見他們在篝火邊唱歌,不約而同地來了。后來,就有人加入進(jìn)來。
“你歇會兒,讓我搭把手兒。”有人對毛籃兒說。
“我來兩下。你看我一下頂你兩下呢?!庇腥藢ο蚍e微說。
咚,咚,镢頭刨在荒地上,像孩子的拳頭擂在母親的胸脯上,溫柔而且溫馨。不時地,的一聲,镢頭與石頭濺出幾顆火星,聽起來卻像唱戲時的鑼音,清亮而激越。
篝火很旺,人們的熱情比篝火還旺。滿世界都是他們刨地的聲音,滿世界都是他們說笑和唱歌的聲音。山坡上很空曠,聲音四下一傳,又顯得不那么空曠了。
人原來是可以這么勞動的啊。他們覺得這比在自己家里干活兒有意思多了。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比藗冋f。
“這算什么呀?!毕蚍e微說,“等將來我們的農(nóng)業(yè)社壯大了,那才叫有意思呢?!?br/> 向積微喝了一口茅草茶,給人們講起生產(chǎn)隊(duì)的勞動場面:幾十具犁被幾十頭牛拉著;幾十個男勞力在后邊排成一行,揚(yáng)鞭催牛;幾十具犁翻開潮濕的泥土,像大海里乘風(fēng)破浪的航船。
向積微又喝了一口茅草茶,接著講:還有摘棉花的女勞力。幾十個人排成隊(duì),穿行在碧波蕩漾的棉田里;她們頭上戴著各種顏色的頭巾,腰里系著各種顏色的包袱,在花叢中翩翩起舞;潔白的棉花隨著她們舞動的十指,像白蝴蝶一樣,一朵一朵飛進(jìn)她們腰間的包袱里……
“這就是社會主義的勞動方式?!毕蚍e微說。
“想一想吧,想一想吧鄉(xiāng)親們?!彼f。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比藗冋f。
“嗬嗬,要是男女混在一起干活兒,那就更有意思了?!遍T板說。
“噢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人們說。
“有啊。比如鋤地,就是男女勞力一起干。想想吧,一個生產(chǎn)隊(duì)的男女勞力在一起鋤地,幾十號人啊,上百號人啊,那是怎樣一個壯觀的場面??!”向積微感嘆道。
“噢嘛,人少看吃飯,人多看做活。”
“噢嘛,人多力量大,狼來也不怕?!?
“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山河鐵臂搖。毛主席是這么形容的?!?向積微說。
“噢嘛,都是一句話,還是毛主席說的好聽?!?
“對山歌嘛,一邊干活兒一邊對山歌那才解乏呢?!?
“打情罵俏,打情罵俏更解乏?!?
“我們那兒不對山歌。但人們一邊勞動,一邊說笑,一邊展望著人民公社的豐收前景?!毕蚍e微說,“當(dāng)然,有時也開些健康向上的玩笑?!?br/> 那天晚上,又有幾個年輕人以勞動力的方式加入了星火社。他們覺得這樣的勞動太有意思了,跟唱戲一樣。
向積微已經(jīng)看到了一條金燦燦的路。他覺得以星火社的成立為標(biāo)志,千家詩將開始一個嶄新的時代,甚至可以說,他將要把千家詩帶進(jìn)新社會了。
向積微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十三
然后是另一種感覺。
向積微在日記里這樣描述那種感覺:
之一:
累。累是一種生理加心理的反應(yīng)。具體表現(xiàn)為:你還是你,但你卻覺得你已經(jīng)被用壞了,腰身脖子胳膊腿兒,甚至每一根手指頭都好像不是你的了。它們六親不認(rèn),掙扎著要跟你的身子分家;它們撕拽扯弄,制造出無數(shù)酸麻癢痛的感覺。你恨不能把它們卸下來,統(tǒng)統(tǒng)扔到灶膛里燒掉……
之二:
乏。乏是一種純心理的反應(yīng)。具體表現(xiàn)為:你的身體還完完整整地存在著,但你卻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了。你就像一塊溶解物泡在水里,慢慢地越來越軟,越來越小,最后被完全溶解了,變成了水的一部分;最后,滲進(jìn)了被褥里。沒有夢,什么都沒有了……
之三:
鍛煉。從累到乏,再到習(xí)以為常,這就是鍛煉。廣闊天地?zé)捈t心,就是這么一個脫骨換胎的過程……
向積微往灶膛里續(xù)了一把柴火,讓爐火燒得更旺了一些。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不在各家吃派飯了,他趕了幾趟露水集,備齊了鍋碗瓢勺,又借了些米面油鹽,他認(rèn)真地給人們打了欠條。然后,就自己開伙了。就著火光,他在日記里記下了這些感覺。
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開出了將近三十畝旱地。他們種了黃豆、黑豆、谷子、高粱,但大部分是玉米。種子都是借的,向積微一樣認(rèn)真地給人家打了借條。可惜星火社沒有公章,否則就更像一級組織了。但他蘸著墨水,鄭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十四
星火社的莊稼長勢很好。
千家詩的莊稼長得都很好,但星火社的玉米長得更好。這是因?yàn)樾腔鹕鐡屃思竟?jié),比別人早播了六七天。雖然他們大部分時間只能在晚上干活兒,可他們還是提前六七天就完成了播種。
向積微發(fā)明了一種播種工具。
向積微找到周大錘,他給周大錘一張圖紙:“你照著圖給我做,工錢料錢秋后算賬。”周大錘是個好鐵匠,能做出各種趁心如意的家什。他按著圖紙,給向積微做了一堆像錐子一樣的東西。
向積微把竹竿打通了關(guān)節(jié),把那些鐵錐子套在竹竿頂端。他在竹竿上開了個小口,安了個木塞。種子裝在竹竿的頂部,正好被木塞擋住。鐵錐插進(jìn)地里,一扳木塞,兩三粒種子就漏進(jìn)去。這樣,當(dāng)別人一鋤一鋤點(diǎn)種的時候,向積微他們卻用那種竹竿,插一下又插一下,插一下又插一下。
“老婆娘上山一樣,拄著拐棍能干活兒?”人們說。
“噢嘛,牛戳驢,你就是把地戳爛了,也弄不出一棵莊稼來。”全村人都在笑話向積微的異想天開。
向積微卻不在乎,說:“新生事物被人們接受,往往需要一個過程。那就等著這個過程吧。”星火社的年輕人都支持了向積微的新生事物。他們覺得這種播種方法省工又省力,他們還從這種勞動方式和別人的譏笑中想到更有意思的東西。
“嗬嗬,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噢嘛,真跟弄那事兒一樣。嗬嗬?!?
他們說著笑著,戳了一下又一下。
“這就是播種機(jī)?”人們說。他們已經(jīng)接受向積微的科學(xué)了,他們開始習(xí)慣這機(jī)那機(jī)。
“跟播種機(jī)差得遠(yuǎn)呢?!?向積微馬上糾正了人們的說法,“播種機(jī)那才叫厲害呢。突突突過去,一大片;突突突過來,又是一大片。一臺播種機(jī),頂?shù)蒙锨Ъ以娝械哪信畡诹??!?br/> “咦,咦?!彼麄凅@嘆著,想象著真正的播種機(jī)的樣子。
“我們這個根本稱不上機(jī)。就叫它播種器吧。”向積微給他的發(fā)明下了定義。
這樣,別人的玉米剛剛種了一半,星火社的玉米就已經(jīng)種完了。然后,提前出苗了,提前拔節(jié)了,提前揚(yáng)花吐穗了……
然后是人工授粉。
學(xué)農(nóng)的時候,老師講過這些知識。老師還用牲口作比喻,說母馬跟公驢交配,生出來的就是騾子。你看,騾子比驢大比馬壯吧?這就叫雜交優(yōu)勢。向積微把這些講給給了笆斗和門板他們。
笆斗他們聽了,笑得眼珠子都差點(diǎn)掉出來了。
“嗬嗬,見過給牲口配種,沒見過給莊稼配種嘛?!?
“噢嘛,人有男女,沒聽說莊稼也分公母?!?
“當(dāng)然不一樣?!毕蚍e微說,“你看,這是雄蕊,這是雌蕊,你仔細(xì)看看就分出性別了。”
“看不出。我看著像弟兄倆比雞巴,一個樣嘛?!?
“噢嘛噢嘛。要是莊稼也分公母,那地里可就熱鬧了,公玉谷扳倒了母玉谷,母玉谷掀翻了公玉谷……嗬嗬,嗬嗬嗬?!?
“噢嘛噢嘛。滿世界都是叫床的聲音,那夜里咱都趴到地邊看熱鬧吧,比娶媳婦聽房還有意思哩。哈哈哈哈?!彼麄冃Φ霉懿蛔∽约毫?。
這樣,給玉米授粉就成了向積微一個人的事。他選了一塊長勢最好的玉米,他決定給人們做一個示范。毛主席說,事實(shí)勝于雄辯,那就讓玉米自己開口說話吧。
事情就是這個時候發(fā)生的。向積微沒想到他給玉米授粉的時候,也給人授了一次粉。
太陽很旺。雖然節(jié)令已經(jīng)過了立秋,可三伏里頭夾一秋,太陽還是很旺。正是人們歇晌的時間,四野很靜。風(fēng)把把玉米葉子弄出沙沙的聲音,還有指路鳥一聲一聲地叫著:“這兒,這兒?!钡@些聲音不能算作聲音,所以四野還是很靜。
突然就有了真正的聲音,向積微眼前一黑,就被什么東西撲倒了。但他馬上知道那不是東西,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他不但感覺到長頭發(fā)掃到了他的身上,還聞到了一股味道,就是女人身子里散發(fā)出來的那種味道。
向積微想看清女人是誰,可他沒法看清。他的頭被一塊布蒙上了,他的手被另一雙手抓著,按到了兩團(tuán)肥嘟嘟的嫩肉上。向積微一下子被接通了。他本來掙扎著不想被接通,可他一觸到那兩團(tuán)嫩肉,立馬就被接通了。那上面有電,把向積微的手吸住了,電流通過他的雙手導(dǎo)向他的身體,就像通了電的馬達(dá),說不清是誰帶動了誰,他們立馬運(yùn)動起來。
不行了,不行了。向積微說。
日他媽我管不住我了。向積微說。
向積微果然很快就不行了。他覺得身體好像爆炸了,一股熾烈的巖漿噴薄而出……
身上突然一陣輕松,接著又是一陣激烈的聲響,唰啦啦,唰啦啦,聲音像長著翅膀的鳥,越飛越遠(yuǎn),越飛越遠(yuǎn),然后四周又恢復(fù)了寧靜。
向積微仰面躺在地上,汗水淋漓。腦子里一片恍惚,像剛做了一場夢。但他知道這不是夢。雖然他臉上還蓋著那塊布,但陽光很旺,不用看也知道陽光很旺。光天化日之下怎么會做這種夢呢?
他努力回想著剛才發(fā)生的事,卻怎么也想不清其中的細(xì)節(jié)??偸且庋鼛У陌??總是要脫褲子的吧?可不知怎么褲帶就解開了,不知怎么褲子就退到了腿窩那里。
向積微猛地坐起身子,他想到了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我被人強(qiáng)奸了!
剛這么一想,他心中突然充滿了委屈。他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想起他父母被抓走的情景,想起他咬破手指寫下血書跟父母斷絕關(guān)系的情景,想起他參加紅衛(wèi)兵遭到拒絕,想起他下鄉(xiāng)插隊(duì)誰都不要,想起到千家詩這幾個月人們對他的疏離和日弄……他覺得他生在一個被強(qiáng)奸的年代,他們強(qiáng)奸了他的家庭,也強(qiáng)奸了他的革命熱情。
向積微有一種想哭的感覺。然后就覺出眼窩里有些濕,他知道他流淚了。
向積微擦了一把眼淚,他看見身邊放著幾樣?xùn)|西:那塊蒙過他頭的布不是布,而是一件用布做成的襯衣;還有一塊頭巾,也是當(dāng)?shù)氐耐敛?,用靛藍(lán)做了扎染,像一片盛開的菊花;頭巾里包了十幾個雞蛋,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白光。還有一只鞋,藍(lán)色的鞋面上蒙了一層生白布,就是家里死了人穿的那種孝鞋。
向積微忽然覺得有些慚愧。這怎么能算強(qiáng)奸呢?都是男人強(qiáng)奸女人,哪有女人強(qiáng)奸男人呢?再說,你反抗了嗎?沒有;你掙扎了嗎?掙扎了,但掙扎得不徹底就不算掙扎。何況還有這件襯衣、雞蛋,顯然是給他穿、給他滋補(bǔ)身體的,至少算是一種報酬吧。你見過這種強(qiáng)奸嗎?沒有,連聽也沒聽說過。他覺得他誤解了人家,他甚至覺得他褻瀆了人家的一片好心。
那么,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他看到了那根授粉棒,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就當(dāng)是授了一次粉吧。給玉米授粉是授粉,給人授粉也是授粉,人不能往低級趣味的地方想。
紅軍長征是一次革命,上山下鄉(xiāng)也是一次革命,革命者就是播種機(jī)。雖然他沒有紅軍長征那么偉大,算不上一臺播種機(jī),但他至少算一個播種器吧?
這么一想,向積微覺得他不但脫離了低級趣味,而且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高尚了。
十五
都還記得滿囤娶親的那天,人們喝酒,劃拳,敲老虎杠子,像吃了牛鞭狗寶一樣,一個個歡實(shí)得如龍似虎,從上午一直鬧到半夜。
可是,滿囤還沒來得及充分實(shí)踐新郎官的知識,就出事兒了。
新媳婦三天回門,滿囤挑著十色禮跟羅菊花一起回了娘家。新女婿上門,酒是不能少喝的,娘家人輪流敬酒,就把滿囤喝多了。也不是真的喝多了,要是真喝多了,最多也就是醉成一堆爛泥糊在炕上??删褪嵌嗪攘四敲匆稽c(diǎn)兒,把滿囤喝到了死路上。
滿囤從羅菊花家回來,仍然興奮著,他覺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好像酒還沒有喝夠。要是夜里,他可能會把渾身的氣力泄到羅菊花身上,但當(dāng)時太陽還沒有落山,總不能大白天小兩口就關(guān)門睡覺吧?滿囤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兩圈,后來就看見了樹上的那些柿子。
千家詩這地方很少有柿樹,偏偏滿囤家長了一棵,每年都能收下不少柿子,他們自己吃一些,也行一些人情,更多的是拿到露水集上,換成家里的日用所需。當(dāng)時,滿囤就想把那些柿子摘下來。他想,要是不趕緊摘下來,說不定就便宜了過路的老鴰。
這樣,他就上了那棵柿樹。從小他就這么爬上爬下摘柿子,他熟悉那些枝枝杈杈,就像熟悉他的手指頭一樣??赡翘焖麉s感到有些恍惚,有些陌生,就像爬到別人家樹上偷柿子一樣。他剛摘了三顆柿子,就覺得腿軟了一下。
毀了。滿囤心想。
他剛這么一想,就從柿樹上掉了下來。
沒有掉到地上,要是掉到地上,最多也就是摔壞他某一個零部件,可他掉到樹半腰就停下了。前些日子刮了場大風(fēng),折斷了一根樹枝,露著白的木茬子,像一把剛磨好的刀子。樹茬扎進(jìn)滿囤的肚子里,把他掛到了樹上。血,順著褲腿往下淌,看著就像樹杈上掛了一件剛洗過的衣裳。
“哎咳咳,我的那個你呀,你叫我可怎么過呢嘛?!绷_菊花哭得昏天昏地。
“啊哈哈,我的兒啊,你叫我成了絕戶頭了啊?!睗M囤他爸也哭得昏天昏地。
滿囤死了,他剛剛成親,還沒來得及給他爸留下一枝一苗,就死了。
這樣,羅菊花剛剛新婚,就成了寡婦。
十六
向積微聞到了一股撲鼻的芳香,然后才看見羅菊花。羅菊花正在家里磨木蓮子。
就是當(dāng)?shù)厣缴系囊环N野果,像蓮子一樣。木蓮的枝葉花朵都很臭,但果實(shí)卻很香。女人們把它摘下來,曬干,磨碎,拿細(xì)籮篩出面,用蜂蜜調(diào)成膏,或直接像擦粉一樣擦在臉上;剩下的渣渣,再加進(jìn)皂角,磨成豆糝一樣的東西洗頭發(fā)。千家詩的女人臉面都白皙粉嫩,頭發(fā)都烏黑柔順,她們一個個都香氣迎人,就是因?yàn)橛昧诉@種東西。
毛驢正拉著石磨轉(zhuǎn)圈圈,轟隆轟隆的聲音里,也帶著粉甜的芳香。
向積微打了一個噴嚏,對羅菊花笑了一下。他笑得很怪,就是想說什么卻不知道該說什么的那種樣子。羅菊花沒有笑,但她的臉卻突然紅了,能聽見噗兒的一聲輕響。
“菊花嫂。”向積微說。
那時候,向積微已經(jīng)把自己融進(jìn)了千家詩,他已經(jīng)能夠按照年齡恰如其分地稱呼人們了。
“向家兄弟嘛?!绷_菊花說。好像她剛剛看見向積微。
毛驢聽到動靜,站住了。驢臉上蒙著一塊灰布,它看不見,可它的耳朵支棱著,很專注的樣子。羅菊花走過去,在驢屁股上拍了一下,驢齜了齜牙,重又碎著蹄子走起來。
他們說了兩句話,又不知道說什么了。驢蹄子踩在磨道里,弄出踢踏踢踏的聲音,跟心跳似的。有一些木蓮糝糝無聲地磨出來,淅淅瀝瀝,像春天迷在桃花里的細(xì)雨。
“你磨木蓮啊,我不知道你正忙著哩?!毕蚍e微說。他覺得不說話不好,不說話就像你心里有鬼似的。
“噴兒?!绷_菊花笑了, “兄弟你坐吧?!?br/> 院子里放在著一個凳子,但向積微沒有坐。凳子就在笸籮旁邊,笸籮里放著籮船和絲籮。他知道那是羅菊花篩粉用的,所以他沒有坐,他蹲在那個柿樹樁上。就是把滿囤掛上去的那棵柿樹。柿樹被滿囤他爸砍掉了,剩下一截樹樁。向積微蹲在上面。
滿囤死后的那段日子,他爸凄惶得像一只秋后的螞蚱。慢慢地,羅菊花就發(fā)現(xiàn)他有些不對勁了。一開始,滿囤他爸老是瞅她的肚子,他瞅得很小心,像做賊似的,她跟他一對眼,他就慌慌地把目光挪開了;后來,他開始瞅羅菊花的臉,他和她對著眼,可他什么話也不說,滿懷心思的樣子;再后來,滿囤他爸終于開口了。
“滿囤去了快兩個月了吧?” 滿囤他爸說。
羅菊花不吭聲,慢慢地紅了眼睛。
“你們成親那幾天,就沒做下什么事來?” 滿囤他爸說。
羅菊花還是不吭聲,慢慢地,臉就紅了。
那些天,滿囤他爸像得了魔癥一樣,反來復(fù)去都是這些車轱轆話。
“爸……”羅菊花說。
“我不想當(dāng)絕戶頭啊?!?滿囤他爸給羅菊花跪下了。
“爸,爸,你看你這是做啥呢嘛?!绷_菊花慌忙去扶滿囤他爸。
滿囤他爸往下墜著身子,就是不肯起來。他看著羅菊花,淚眼里充滿了無奈和乞求。
“爸,咱吃飯吧。”羅菊花說。
滿囤他爸看著羅菊花,飛快地眨著眼睛,好像不認(rèn)識她似的。后來,他跟著羅菊花進(jìn)了灶屋,他看見羅菊花炸了一筐油食,做了幾盤好菜。
“爸,我給你倒酒。”羅菊花給滿囤他爸倒了一杯酒。
滿囤他爸沒動酒杯,他說:“娃……”
“爸,咱不說那事兒了好不?”羅菊花說?!皝恚愫染?。”
滿囤他爸端起酒杯,眼睛還是看著羅菊花。爸就是不想當(dāng)絕戶頭啊。咱恁大家業(yè),咱……”滿囤他爸說。
羅菊花沒有再聽他說下去,羅菊花說:“俺已經(jīng)有了,滿囤跟俺成親那三天,早就給俺種下了?!?br/> “我來看看你?!毕蚍e微說?!皾M囤大哥不在了,有啥活兒你言語一聲,咱農(nóng)業(yè)社幫你。”
“謝謝你?!绷_菊花說。她的臉又紅了一下。
“謝啥呢嘛。要謝也該我謝你哩?!毕蚍e微說,“襯衫很合身,誰見了都說針線做得很好?!?br/> 羅菊花沒接向積微的話,但她的臉更紅了。她看見向積微穿著那件新襯衫,還有腳邊放著的那塊扎染包袱。
“我沒跟別人說過。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毕蚍e微說。
羅菊花把眼睛從向積微身上挪開,用簸箕把木蓮糝子從磨盤上撮起來,端到笸籮跟前,咣當(dāng)咣當(dāng)籮起來。絲籮在籮船上來來回回地顛,羅菊花胸脯那里鼓鼓的,也來來回回地顛。
院子里彌漫著撩撥人心的芬芳。
向積微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他覺得羅菊花那兩砣鼓鼓的東西跑到他懷里了,它們像兩只活蹦亂跳的兔子,在他心里折騰出像香粉一樣細(xì)膩香甜的煙塵。
“嫂子,”向積微說,“雞蛋我留著吃了,這是你的包袱,那只鞋在包袱里?!?br/> 羅菊花停住手,搖了搖頭。
“你弄錯了,那不是俺的東西?!彼p輕地說。
“怎么會弄錯呢?這包袱,這鞋……”向積微說。
“向家兄弟,你也來糟蹋我了……”羅菊花低下頭,她的肩膀聳了一下,又聳了一下,接著就一聳一聳地動起來。
向積微知道羅菊花又哭了。他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踢踏踢踏,只有驢蹄子的聲音。
咣當(dāng)咣當(dāng),還有絲籮的聲音。
立秋已過去好幾天了,陽光已不再像伏天那么密實(shí)。節(jié)令好像一把小刀,在天上劃了幾道縫隙,雖然還稍稍有些熱,卻不斷有絲絲涼風(fēng)漏下來,裹著滿院的芬芳,溜溜兒地蕩來蕩去。
向積微忽然覺得有些凄惶。他想,這時候羅菊花心里肯定也是凄惶的。凄惶就像某種病,有時候會互相傳染。
這么坐了一會兒,向積微從樹樁上站起來。
“嫂子,那我走呀?!毕蚍e微說。
羅菊花心里突然空了一下,好像她肚子里有一件東西被摘走了似的,倏然覺得這個院子好大。
“兄弟,嫂子不是壞女人??晌乙钦J(rèn)下這些東西,我就成了壞女人了……”羅菊花說。
向積微嘆了一口氣,慢慢地朝門口走去。他拐了一下,又拐了一下,就把自己拐到了山坡上?;仡^望去,仍然能夠看見羅菊花家的院子,似乎還能夠看到羅菊花一聳一聳地動著身子。
山里頭就是這樣,擋住了,哪怕在你的眼皮底下,也什么都看不見,擋不住,哪怕離得再遠(yuǎn),也能夠看得清清楚楚。
還有那絲絲縷縷的芬芳……
十七
月色如水,把山石草樹的顏色統(tǒng)統(tǒng)洗了去,一切都成了淺黛和乳白。
棚架搭在山坡上,向積微他們正坐在高高的棚架上喝酒。鐵燈吐著鱉頭似的火苗,照著一方小天地。幾只碗擺在面前,盛著酒,盛著臘肉和酸筍。
他們不是為了喝酒才坐到山坡上的,誰也不會三更半夜坐到山坡上喝酒。他們在守秋。
莊稼長勢很好。人們已經(jīng)看到了玉白金黃的收成,聞到了新谷新米的味道。還有那些野物,熊啦,野豬啦,猴子啦,它們趁著夜色趕在人們前邊收獲自己的那一部分。這也正常,野物也是山的主人,山里的收成應(yīng)該也有它們的一份。可它們不但吃,還使勁糟蹋,好像害了紅眼病一樣。所以,每到這個季節(jié),山坡地頭就會有很多這樣的棚架,有很多像向積微他們這樣的守秋人。
咣,咣咣。遠(yuǎn)處有人敲鑼。
咚,咚咚。近處有人擂鼓。
轟,轟轟。不遠(yuǎn)不近處,有人放銃。
聲音在山野里你追我趕,氣派浩大,卻有點(diǎn)裝腔作勢,好像大人瞪著眼嚇唬孩娃。這個季節(jié),正是野物懷孕生育長膘發(fā)個的時候,人們一般不會傷害它們。要不到了冬天,桌上的美味、身上的皮毛就沒了來路。所以,喝酒、說閑話好像是主要營生,而守秋倒成了捎帶的事情。
吱吱。劉木柱喝著酒。
吧唧輕唧。他嚼著臘肉。
“你別這么喝酒?!遍T板跟他爸說。
“你說怎么喝?”劉木柱說,“喝酒嘛,你說?”
“你這么喝酒死難聽?!遍T板說。
“喝酒沒聲不好?!眲⒛局f。“酒味包在水里,你不咂摸就喝不出酒香。卜營長就這么喝酒。”
吱。他又喝了一口。
“老鼠。我說你像只老鼠。”門板說。這幾天,他死活看不對他爸。差不多每隔一段日子,他都會有幾天看不對他爸。
“嗬嗬。你知道這話?卜營長就說過這話?!眲⒛局α?,“卜營長說人都是一只老鼠,人一輩子就一件營生,那就是偷。”
他們看著劉木柱,有些聽不懂他的話。劉木柱走南闖北賣壯丁,學(xué)會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話。
“人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心里還惦記著別人的飯碗菜碟。咋嗎?偷來的飯菜吃著香?!眲⒛局f,“卜營長有三房太太,可他還是喜歡往大戶人家鉆,他偷人家的東西,也偷人家的女娃。他把從那一家偷來的金銀首飾送給這家的女娃,女娃就心甘情愿地讓他偷了。有時候,女娃正對著鏡子戴那些首飾,一邊卜營長就把好事做成了?!?br/> “我看沒那么容易?!卑识氛f,“偷東西容易,偷人可沒那么容易?!?br/> “噢嘛,人又不是東西?!毕蚍e微說。
“也有偷不成的時候。偷不成就搶?!眲⒛局f,“那天夜里,卜營長的隊(duì)伍把土司衙門圍了起來,砰砰啪啪打了一夜槍,第二天,隊(duì)伍散了,土司的女娃也不見了。又過了一天,卜營長給土司送來三馬車酒肉綢緞,還有一封信,信里稱土司為岳丈泰山,報說女娃平安。信是大紅灑金喜帖,字跡端正,用詞典雅。土司無話可說,只得跟卜營長結(jié)了親戚……”
“你說的肯定不是革命隊(duì)伍,革命軍人做不出這種丑事?!毕蚍e微說。
“分不清。那時候隊(duì)伍很多,中央軍、保安團(tuán)、紅軍、赤衛(wèi)隊(duì),還有大王蟊賊,你分不清誰是誰?!眲⒛局f。
“你這么說很危險?!毕蚍e微說,“你有這種想法就很危險?!?br/> “我不覺得。賣壯丁嘛,誰要丁我就跟誰走,誰出錢我就賣給誰?!眲⒛局f,“要說危險,那是打仗的時候,可只要你小心謹(jǐn)慎,就有驚無險。”
“我不是說這種危險,我是說……”向積微咽了一下,“跟你說話真費(fèi)勁。”
“世上沒有不費(fèi)勁的事兒。吃飯張嘴,費(fèi)不費(fèi)勁?咱先人千里萬里來到千家詩,費(fèi)不費(fèi)勁?”劉木柱說。
不遠(yuǎn)處,長著一棵木蓮樹,吸引了無數(shù)螢火蟲,有些落上去了,有些飛起來了。木蓮的枝葉散發(fā)著濃郁的臭味,可偏偏螢火蟲喜歡那種味道,它們圍著木蓮樹飛來飛去,屁股上綴著晶藍(lán)的亮光,像一粒粒寶石,把木蓮裝扮得晶瑩璀璨。火樹銀花,這是一開始向積微的驚嘆?,F(xiàn)在他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再好的景致,你天天守著,也就不覺得稀奇了。
劉木柱迷朦著眼,追逐著螢火蟲的屁股,好像被它們帶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
“對了,你給咱說說千家詩?!毕蚍e微說。
很久以來,向積微一直覺得千家詩是一本古書,雖然紙頁已經(jīng)發(fā)黃,字跡已經(jīng)模糊,但斑駁和古涼里一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說不清。千年古輩子的事,誰說得清呢?”劉木柱說。他喝了一口酒,卻沒有下咽。嘴唇噘著,好像在努力回憶著很遠(yuǎn)的事情。
說是有個先人在朝里做官,也不是什么大官,好像是那種只拿俸祿不做事的閑差。吱,劉木柱喝了口酒。驢閑啃樹皮,人閑生是非,我不是辱罵先人,反正人不能太閑。咱先人閑著沒事,就編了一本書,跟咱村一樣,叫《千家詩》。這就出事了。皇上看了這本書,說咱先人有反心,就判了滿門抄斬。吧唧,他吃了一塊臘肉。先人說皇上我冤枉啊,我是朝廷命官,我咋能反朝廷呢?我反朝廷不是反我自己嗎?那我不是有病嗎?皇上說我看你就是有病。好吧,不殺你也行,那你就住到你那書里吧,你去書里尋吃食吧。就把滿門抄斬改成了舉家流放。劉木柱又喝了一口酒,又吃了一塊臘肉。
劉木柱說幾句就喝一口酒,說幾句就吃一塊肉,好像酒肉是他的標(biāo)點(diǎn),沒有酒肉就說不清話一樣。
先人全家離了京城。一路上又收了很多人。也 不是啥人都收。你會做啥?那人說,我會木匠。好,收下了。你會做啥?這人說,我會鐵匠。好,收下了。除了木匠鐵匠,還有剃頭的,賣油的,做衣服的裁縫,看風(fēng)水的道士……他們從年頭走到年尾,就到了這里。先人說,行了,這就是我那本書了。這樣,村名就叫了千家詩。先人在山口立了個謝客亭,還布了八卦迷魂陣,就是不想再讓外人走進(jìn)千家詩。
“為啥不讓外人進(jìn)來?千家詩也是中國的一部分嘛,千家詩也不能成為世外桃源嘛?!毕蚍e微說。
“不知道,先人的心思咱不知道?!眲⒛局f,“不過,還是有人進(jìn)來過。比如中央軍,比如紅軍,比如,你向家兄弟?!?br/> 吱吱。他喝著酒。
吧唧吧唧。他嚼著臘肉。
吱吱。吧唧吧唧。他們一起喝著酒,嚼著臘肉和酸筍。月色里,他們的聲音傳得很遠(yuǎn)。
燈捻上結(jié)了花,燈火就有些乏了。笆斗用筷子撥了撥,燈捻爆了一下,濺起數(shù)點(diǎn)火星,飛揚(yáng)著去追那流螢殘?jiān)隆?br/> “呦嗬——那個嘿!”遠(yuǎn)處,不知哪個守秋人吼了個長音,就有歌聲風(fēng)一樣刮過來:
“七月里苞谷八月里個豆,
白日里趕著呢嘛夜里那個湊。
谷穗穗黃哩那個豆莢莢黑,
旮旯里那人可是一個誰?”
那邊歌聲一起,這邊幾只耳朵立馬像蝴蝶翅膀一樣支棱起來。
“原鄉(xiāng)妹子?!遍T板說。
“偷糧哩,原鄉(xiāng)人偷糧來了?!卑识氛f。
果然,就有了柔嫩的嗓音回應(yīng):“啊咦——那個嘿!”接著,銀亮的女聲像泠泠的河水漫過來:
“心里嘛鏡鏡照月明,
看見俺個妹子你莫出聲。
煮好了豆豆蒸好了個米,
鋪好了羅床妹就等著你……”
千家詩的周圍,零零星星有一些村寨,都不大,三戶五戶,一兩戶的不等,一律的吊腳樓,像掛在山腰的鳥籠,里面住著當(dāng)?shù)氐拿缛?,千家詩稱他們?yōu)樵l(xiāng)人。女子小腰白齒,伶俐可人,主要從事家務(wù);男子黑面瘦身,悍蠻孔武,主要從事放牧和狩獵。千家詩與原鄉(xiāng)人雞犬相聞,卻沒什么交關(guān)往來,惟一讓他們發(fā)生季節(jié)性聯(lián)系的,便是這即將成熟的莊稼。原鄉(xiāng)人對作務(wù)莊稼都不在行,似乎也不甚用心,但他們和那些野物一樣,覺得山里的收成應(yīng)該有他們的一份。所以,每到這個季節(jié),就會有原鄉(xiāng)人趁著夜色潛到千家詩的莊稼地里,收獲他們應(yīng)得的部分。
一般都是成年女子。雖然是做賊,她們卻從容大方,就像走親戚一樣。夜色呢,似乎不像遮羞布,而像女子的美麗衣裙;星星呢,就像了那衣裙上的銀飾。若是被莊稼主人發(fā)現(xiàn)了,也不用害怕,甚至沒有窘迫,你來我往對上一曲歌,情也有了,趣也有了,說不定青紗帳里還能成就一段好事。
偶爾也會有原鄉(xiāng)男子。男子們做這種事,一般不會空手而來,掰走兩袋玉米,會留下一塊臘肉,摘去一籃豆角,會留下兩包草藥。但若是你發(fā)現(xiàn)了他們,是萬萬不可近前的,即便是無意中撞到,也不能答話,只裝作事不關(guān)己,掉頭走開。否則就會讓男子蒙羞,輕則拳腳相加,重則拔刀相向。惱羞成怒其實(shí)有很多形式的注解。
這些都是經(jīng)驗(yàn)。經(jīng)驗(yàn)積累多了,慢慢就成了規(guī)矩。所以,千家詩與原鄉(xiāng)人之間有很多美麗的故事,卻極少發(fā)生事故。
當(dāng)時,又一個故事就正在發(fā)生。
那邊的歌聲像河水一樣起伏的時候,這邊,門板已經(jīng)耐不住寂寞。他拿起手銃,對著夜空放了三響:轟,轟轟,接著就扯起嗓子吼起來:
“前山?jīng)]有嘛后山高,
綠豆沒有嘛苞谷好。
綠豆莢莢抽瘋哩,
苞谷棒棒帶纓哩。
撒下綠豆發(fā)芽哩,
種下苞谷生娃哩……”
笆斗突然伸手在門板的襠里捏了一下,笑著說:“嗬嗬,我看你那苞谷棒長纓沒有。”
“嗷。”門板苦了一下臉皮,好像被沒有唱完的歌聲噎住了?!肮啡盏哪銐奈液檬??!?br/> “又不是你自家的地?!卑识氛f,“你拿公伙的糧食送人情?”
“噢嘛。這不好,說到底還是做賊?!毕蚍e微說,“這是挖社會主義墻腳?!?br/> “看你說哩。不就幾把糧食嗎?咋就是挖……挖你墻腳了?”劉木柱說。
“糧食是農(nóng)業(yè)社的集體財產(chǎn)。要是在外頭,就該開她的批斗會,戴高帽子游街?!毕蚍e微說。
“可不敢。原鄉(xiāng)人你不知道,可不敢得罪他們?!眲⒛局f,“男人急了就跟你拼命,女人急了就給你下蟲?!?br/> 劉木柱說的“下蟲”,就是放蠱。有這種本事的都是老女人,叫“草蟲婆”。她們私下養(yǎng)著螞蟻、蜈蚣之類的蠱物,要是你得罪了她們,就會悄悄給你下蠱。
門板小時候就給人下過蠱。當(dāng)時,他骨瘦如柴,肚子卻脹得像一盞燈籠,隔著稀薄的肚皮,能看見里邊的花花腸子。吃藥,刮莎,放血,連羅道士的仙丹靈符都喝了無數(shù),卻一點(diǎn)不管用。羅道士說娃叫人下蟲了,問劉木柱是不是得罪了原鄉(xiāng)人。劉木柱努力想了一遍,就備了兩擔(dān)好米,一升精鹽,找到那個草蟲婆,說:“大娘,我娃得了點(diǎn)小病,咋也治不好,你給個偏方吧?!辈菹x婆收了禮物,說:“吃兩只豬眼吧,會好的?!惫痪秃昧?。
豬眼不是惟一的解藥。如何收蠱只有草蟲婆自己知道,有時兩只豬眼,有時一副羊肝或雞胗,由所用蠱物或下蠱的方法而定。一般來說,受害人只要送一份禮,說幾句好話,草蟲婆都會收蠱。
起風(fēng)了。從棚架上看莊稼地,像一條巨大的羊毛氈,風(fēng)吹著,先從一邊動起來,慢慢地才動到另一邊,好像要把氈子下面的秘密給亮出來。遠(yuǎn)處的歌聲停了,不知道是原家女子已經(jīng)得手離去,還是正與那守秋人做成一段好事。
十八
幾天后,向積微發(fā)現(xiàn)劉木柱是個歷史反革命。
星火社的莊稼像吃了十全大補(bǔ)丸,豐收已在眼前。人們想象著金黃玉白的糧食,嘁嘁喳喳地議論著,像一群爭食的麻雀。他們在虛云觀開會研究秋糧分配的事。
向積微把他住的屋子叫社部,他喜歡把人叫到社部說事,他覺得這樣才顯得正式。
向積微先給大家背了一條語錄:“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要斗私批修。”
他本來還想講講蘇修的事,又覺得蘇修的問題太復(fù)雜,幾句話講不清楚,就咽了一下,好像把蘇修活活吞了下去。
“蘇修離咱太遠(yuǎn),先不說了,那么,咱首先斗私,狠斗私字一閃念?!毕蚍e微說。
向積微說話時,用眼睛把人們看了一遍。他覺得他的目光很亮,像電影《龍江頌》里的江水英。當(dāng)然,江水英是女的,他不可能像個女人,但他覺得他們的神態(tài)肯定是一樣的。
毛籃兒很喜歡向積微講話的樣子,她很容易就被向積微感染了??吹较蚍e微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她以為他要跟她說話,身子里的血一下子就熱起來,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可向積微沒有叫她。他說,龍江大隊(duì)水災(zāi)之后還不忘給國家交公糧,我們是社會主義新農(nóng)民,不能光盯著自己的飯碗,我們要胸懷祖國放眼世界,要想到還有三分之二的勞苦大眾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要以實(shí)際行動支援亞非拉人民的解放事業(yè)。
人們被向積微潑了一頭漿糊,臉上都泛著不清不白的瞇瞪。
“當(dāng)然,我們眼下還沒法上交公糧。不過,我想了一個變通的辦法。”向積微開始說他的辦法。
鬧紅的時候,紅軍在這里留下了許多借條。東家三斗米,西家五升谷,等等。這并不奇怪。鬧革命也跟過日子一樣,誰都有一時的難處,相互轉(zhuǎn)借一下,既是革命需要,也是人之常情。何況《三大紀(jì)律八項(xiàng)注意》早就說了,“借東西要還,損壞東西要賠”,這跟老百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是一個道理??墒牵锩鼊倮?,那些借條還一直留在千家詩,千家詩和那些借條被忘在了這崇山峻嶺。剛開始,向積微有些慚愧,好像那些借條是他留下的,好像他做了對不起人民的事。后來他想通了,讀書寫字還會掉詞漏句呢,相對于中國革命的歷史,千家詩也就是個小標(biāo)點(diǎn)吧。
向積微的計劃是,用星火社豐收的糧食還掉一部分紅軍的借條。一年兩年,用不了幾年就能把這些老賬還清。就算是換了種交公糧的形式吧。
太有意義了,太有意義了。向積微激動得心里打顫。他覺得這比交公糧更有意義。他覺得這是替國家還債,他甚至覺得他代表著國家,他覺得這個計劃把他提到了一個高度,從這個高度看千家詩,他有一種領(lǐng)袖的感覺。
“好,這樣好?!比藗冋f。
“噢嘛,咱社里的糧食嘛,咱先還自己的賬。”他們說。
人們同意了向積微的計劃。因?yàn)樗麄兗壹叶加屑t軍的借條。就是這個時候,向積微發(fā)現(xiàn)劉木柱是個歷史反革命。
“這是我的?!眲⒛局岩粡埣垪l交給向積微。
“白紙黑字?!彼f。
其實(shí)紙已不是白紙了,黃黃的,軟軟的,有種拿不起來的樣子。紙上寫著:
劉木柱,馬家場子一役英勇殺敵,救護(hù)長官有功,獎大洋五元。以此為憑,日后兌現(xiàn)。
中央軍X師X團(tuán)X營
民國二十一年四月六日
“哦嗬?”向積微瞪大了眼睛。
“你做什么你哦嗬?”劉木柱說。
“你不識字?”向積微說。
“識得一些,不識得一些?!眲⒛局f?!翱梢o的地方我都認(rèn)識。劉木柱,我的名字;大洋五元,這是欠賬。”
“狗日的你是個匪徒?!毕蚍e微說。
當(dāng)時,向積微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一些粗話,他覺得說粗話很過癮,就跟喝酒吸煙一樣,他甚至覺得會說粗話,才算真正的千家詩人,才像個真正的革命者。
“做什么我是匪徒?”劉木柱像蛤蟆一樣鼓著眼睛。
“紙上說你英勇殺敵?”向積微說。
“噢嘛?!眲⒛局孟裼悬c(diǎn)不好意思,“槍林彈雨,你沒點(diǎn)膽氣不行?!?br/> “你殺了多少人?”向積微說。
“殺人不殺人,可我救了卜營長?!眲⒛局f,“馬家場子那一仗打了兩天,隊(duì)伍被打散了。我聽見有人呻喚,是卜營長。他受傷了,我把他從死人堆里背了出來。他怕我扔下他不管,就給我寫下了這張欠條。可我沒拿到那五塊大洋。”
“后來呢?”向積微說。
“走到半道他就不行了,我把他給扔了。我總不能背個死人走路吧?我又不會趕尸,我又不是原鄉(xiāng)人?!眲⒛局f,“可我確實(shí)救過他。白紙黑字?!?br/> “再后來呢?”向識微說。
“再后來?沒有后來了。”劉木柱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沒拿到賞錢就沒有后來了?!?br/> “狗日的你參加白匪,狗日的你英勇殺敵就是屠殺紅軍?!毕蚍e微說。
“我沒殺人。他自己傷太重就不行了我沒殺他?!眲⒛局f。
“歷史反革命?!毕蚍e微給他作了結(jié)論。
向積微決定開劉木柱的斗爭會。幾個月來,他差不多都忘記斗爭會這種革命形式了。剛開始,他曾動過斗爭羅道士的念頭,后來他放棄了。他覺得羅道士像棵大樹,根根須須都扎到千家詩的人心里了,他暫時還扳不動這棵大樹。先放放吧,總有一天……他這么想。后來,他忙著安家落戶,又忙著搞農(nóng)業(yè)社,一放,幾個月就過去了。
向積微成了一個只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的人。毛主席說,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他覺得毛主席這話是專門對他說的;毛主席還說,抓革命,促生產(chǎn)。他想,只有狠抓革命,才能猛促生產(chǎn)。劉木柱給了他一個狠抓革命的機(jī)會。
向積微找到了簍子。
從第一眼看到簍子,向積微就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每個人身上都有種與生俱來的東西,有些人天生就讓人討厭,有些人天生就讓人喜歡。簍子是那種天生就讓人肅然起敬的人。所以,向積微一開始就把簍子當(dāng)成了支書,可簍子不是支書;向積微又把簍子當(dāng)成了隊(duì)長,簍子也不是隊(duì)長。在千家詩,簍子什么也不是,可好像什么都是簍子說了算。
簍子說:“噢噢,那就開吧。也有些日子沒有熱鬧過了?!?br/> 又說:“等兩天吧,等兩天就是中元節(jié)了,中元節(jié)好好斗他狗日的一回?!?br/>
十九
農(nóng)歷七月十五是中元節(jié)。這一天,陰間的大門就會打開,鬼魂們會像探親一樣回到人間。
鬼不走干路,每到中元節(jié),都會及時地下些小雨。雨絲結(jié)成一張網(wǎng),把山石草樹,把整個千家詩都罩了進(jìn)去。人們心里充滿著激動與興奮。燒紙嘍——招魂嘍——先是孩娃們從街上跑過,他們赤腳光背,像一群游在水里的魚;然后是三五成群的大人,他們打著雨傘,跨過吊橋,過了流花溪,像一溜兒長腳的蘑菇,朝著虛云觀走去。
虛云觀半隱在云霧里。遠(yuǎn)遠(yuǎn)看去,只能看到一段灰墻,幾只屋角,虛幻得像仙家住的地方。
先人們還沒有來。從陰間到陽世,肯定隔著千山萬水,先人們還得走上一些時間。但他們的牌位已經(jīng)被請出來了——他們寫在一張大紙上,居中最高處,是那個死里逃生的朝廷命官,叫“劉致詳”,以下是劉姓列祖列宗;劉姓兩邊,是羅趙齊鄺等幾個雜姓的先人,想必就是劉致詳一路收留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了。他們共同組成了千家詩的宗祖牌位。宗牌兩邊,是一副對聯(lián),外方內(nèi)圓的魏碑,寫著“祖宗功德遠(yuǎn),子孫孝思長”。
供品已經(jīng)擺好,新炸的油食,盛在朱紅的托盤里;剛宰的豬羊伏在木架上,它們的頭上插著紅紅綠綠的小紙旗;還有一只公雞,被縛了雙腳和翅膀,在香案下誠惶誠恐地看著忙碌的人們。
很快,時辰就到了。他們放了三通火銃。他們又放了萬頭火鞭。他們還做了一些別的什么。然后,羅道士就出來了。
往日的羅道士總是一身青布長衫,發(fā)髻高束,雖然與常人不同,多少還沾著人間煙火;現(xiàn)在的羅道士卻是一襲道袍,黑色緞面上錦繡著八卦太極圖,還有些似字非字的花紋;而且花發(fā)陳披,步履發(fā)飄,像走在云霧里一樣。
沒看到羅道士怎么動作,那只公雞就到了他的手上。也沒聽到雞叫,羅道士已經(jīng)咬斷了它的脖子。他掂著公雞,圍香案走了三圈,能聽見雞血滲進(jìn)土里的聲音,跟外面下雨的聲音一模一樣。
人們跪在地上,看著羅道士像跳舞一樣蹦來蹦去。羅道士像飄在風(fēng)里的紙人,忽兒過來了,忽兒過去了。
突然羅道士手里就多了兩樣?xùn)|西:左手青劍,右手白拂。他拿著這兩樣?xùn)|西舞了一陣,倏地白拂一展,青劍望空一指,大喝一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接著,就邊舞邊唱起來:
“朕幼清以廉潔兮,
身服義而未沬。
主此盛德兮,
牽於俗而蕪穢……”
人們齊聲應(yīng)和:“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羅道士的聲音很怪,他好像不是用喉嚨唱出來的,那聲音好像是從他五官七竅里扯出的布條,在大殿里縈繞了一會兒,又飄出去,在煙雨霏霏的天空蕩來蕩去。
“魂兮歸來,
東方不可以讬些。
長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人們齊聲應(yīng)和:“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人們的聲音也很怪,心急燎躁的樣子,好像他們丟了什么寶貴的東西,好像出了天大的事情。
羅道士像跳忠字舞。羅道士肯定不會跳忠字舞,但看起來有點(diǎn)像。可能它們表示的都是忠心和誠意。還有羅道士聲音,剛開始向積微聽不太懂,慢慢地他聽懂白了,被羅道士當(dāng)作咒語念誦的,是屈原的《招魂》。羅道士能把很多文章都念成咒語,比如曹子建的《洛神賦》,比如文天祥的《正氣歌》。向積微他爺爺是講授古代文學(xué)的教授,小時候,他常聽爺爺哼哼呀呀地吟誦這些似是而非的東西。
后來,羅道士跳完了,誦完了。天也暗了,雨也停了,好像天光和雨水統(tǒng)統(tǒng)被他的咒語收了去。人們在羅道士的主持下,對著宗牌行完了祭禮,先人們就算被正式接了回來。
“開戲開戲。”人們說。
“扮上扮上,角兒們都趕緊扮上。”簍子說。
戲臺早已搭好,就在虛云觀門前空地上。雖然臺子不大,但鑼鼓家什前幕后幕一樣不少。輸戲不輸過場,千家詩辦事從不馬虎。
“吧嗒”,一聲板鼓,鑼鼓家什便急驟地響起來,咚咕隆咚咣采鏘采,像平地驟起的旋風(fēng)。
向積微覺得那股風(fēng)吹到他心里去了,他心里的火迅速燃起來,旺起來,燒得他面目赤紅,像一只走向戰(zhàn)場的斗雞。一開始,向積微不明白簍子為什么要把斗爭會放在中元節(jié),現(xiàn)在他明白了,中元節(jié)是人們集會的日子,可以弄出更大的動靜。
“吧、嗒、鏘!”鑼鼓突然靜了下來。
向積微走到臺上。他披著衣服,雙手叉腰,把自己弄成電影里陳永貴高大全那種樣子。
“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毕蚍e微背了一段語錄。
“今天,我們在這里召開批斗大會,徹底清算歷史反革命分子劉木柱的反動罪行?!彼穆曇粲行┳冋{(diào),說不清是激動還是義憤。
“好嘛好嘛?!迸_下的人議論著。
“噢嘛,好多年都沒開過斗爭會了?!彼麄冋f。
“把歷史反革命分子劉木柱帶上來!”向積微大喝一聲。
“來了——”
幕后,劉木柱應(yīng)了一聲。他的聲音又尖又長,像戲中人物出場時的叫板。果然,“吧嗒”一聲板鼓,緊跟著,鑼鼓重又敲起來,咣采采——嘁采,咣采采——嘁采。劉木柱踩著鼓點(diǎn),一搖三擺走了出來。
劉木柱扮成了一個小丑。眉毛畫成了兩個括號,像兩條撅尾巴翹首的蟲子;眉毛以下鼻子以上涂了方方正正一塊白,像貼了一張膏藥;兩只眼睛小了許多,像兩粒滴溜溜亂滾的黑豆;胡子呢,嘴唇上邊的像個“八”字,嘴唇下邊的像條山羊尾巴;他還戴了一副枷,不是真正的木枷,是紙漿做成的道具……
他們把他弄成了這種樣子。
他們把斗爭會弄成了一臺戲。
轟的一聲,臺下的人都笑了起來。
“好!好好!”人們一齊叫好。
押解劉木柱的,還有兩個人,他們扮成了牛頭馬面,手里各拿一塊木牌,分別寫著“索命”、“勾魂”。牛頭馬面押著個“牛鬼蛇神”,讓斗爭會有了幾分滑稽的色彩。
向積微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這些天,他無數(shù)次想象過這場批斗會,他甚至把自己想到了六十年前的蘇聯(lián),他把他想成了捷爾任斯基:捷爾任斯基逼視著十月革命的叛徒:“你看著我的眼睛!”叛徒不敢和捷爾任斯基對視,膽怯地低下了頭。然后,他開始審問,劉木柱開始交代。他連這場批斗會的結(jié)尾都想好了:
“毛主席語錄: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這就是帝國主義和世界上一切反動派對待人民事業(yè)的邏輯?!?br/> 劉木柱被嚇得瑟瑟發(fā)抖。
“說,你還敢繼續(xù)搗亂嗎?”
“不敢了?!?br/> “嗯?毛主席說‘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是一切反動派的必然邏輯,難道你不是反對派?”
“那,那就還搗吧?!?br/> “嗯?你還敢搗亂?你反革命賊心不死??!”
劉木柱理屈詞窮了,他的身子軟下去,像一根剛剛煮熟的面條。
這才是正義與邪惡遭遇時應(yīng)有的情景。如果說斗爭會是一臺戲,向積微覺得他應(yīng)該是主角,是正面人物,而劉木柱是配角,是反面人物??墒?,事情卻不是他想象的樣子,劇情也沒有朝著他設(shè)定的方向發(fā)展。
劉木柱向臺下作了個揖,“嘿嘿”兩聲哂笑,就開始了道白:
“桃花紅,李花白,
李樹底下搭戲臺。
咱家戴著索命枷,
牛頭馬面勾魂牌。
冤枉啊——”
“好!”臺下一片叫好。
劉木柱在臺上跳來跳去,一點(diǎn)也不像被索命的冤魂,倒像是一只歡實(shí)的螞蚱。板鼓“吧嗒”一聲,弦子拉出“奈何天”的過門:
“千不該,萬不該,
咱不該把那善心開。
救了別人一條命,
咱家欠下風(fēng)流債……”
牛頭馬面大喝一聲:“從實(shí)招來!”
眾人齊聲附合:“招來!”
“冤啊——
營長一命歸了西,
撇下一個嬌滴滴。
咱家見了心歡暢,
連哄帶騙圓了房……”
劉木柱連說帶唱,大體意思是他救了那個營長,營長感謝他的救命之恩,給他寫了一張五塊大洋的欠條。半道上營長死了,他沒有拿到大洋,就把營長的女人騙了回來,跟人家做成了夫妻。那個女人就是門板他媽。
“說,你如何強(qiáng)迫了人家!”牛頭馬面抖了抖手里的鎖鏈。
“說!”眾人跟著大喊。
“一更天,進(jìn)洞房,
夫妻二人上了床。
咱家虧心臉朝外,
新娘害羞臉朝墻。
雖說二人同床睡,
各有心事背靠背。
床上好比一個字,
問鄉(xiāng)黨,
是個啥字誰猜對?”
“噢嘛,這是個啥字嘞?”牛頭馬面說。
“北!”臺下眾人一齊喊。
“二更天,起了風(fēng),
咱家心里亂叮咚。
翻身想抱美嬌娘,
熱臉對著個冷脊梁。
床上好比一個字,
問鄉(xiāng)黨,
這是啥字費(fèi)思量?”
“噢嘛,這是個啥字嘞?”牛頭馬面說。
“比!”眾人一齊喊。
劉木柱一邊唱,一邊扭捏作態(tài),一會兒跳到向積微面前,一會跳到向積微身后,好像向積微就是那個跟他配戲的新娘。
“三更天,雞打鳴,
橫心扳過了女花容。
臉對臉,面對面,
嬌娘實(shí)在難為情。
伸手把咱往外推,
眼看好事做不成。
床上好比一個字,
問鄉(xiāng)黨,
這是啥字猜分明?”
“噢嘛,這是個啥字嘞?”牛頭馬面說。
“臼!”眾人一齊喊。
“四更天,天發(fā)白,
一顆雄心橫下來。
要想美,嘴親嘴,
摟住腰來抱住腿。
人歡馬叫龍尾擺,
好似烈火燒干柴。
床上好比一個字,
問鄉(xiāng)黨,
這是啥字猜明白?”
“噢嘛,這是個啥字嘞?”牛頭馬面說。
“日!”臺下眾人一齊喊。
紅軍辦識字班的時候,留下過一首歌,叫《夫妻識字》,歌詞原本不是這樣,唱來唱去,就被人們改成了這樣。他們借著夫妻洞房夜的羞澀、尷尬、緊張和興奮,認(rèn)識了“北比臼日”四個字。千家詩就有這種本事,豬跑圈,雞壓蛋,男歡女愛,什么都可以入詩、入歌、入戲。
這個段子和劉木柱的故事,人們聽過無數(shù)遍,可聽過了還想聽,就像好酒好菜,吃了這一頓還會想吃下一頓。
就這樣,他們把斗爭會弄成了一臺戲。劉木柱成了主角,而向積微什么都不是,他呆呆地站在臺上,手里拿著他熬了兩夜寫成的批判稿,都是些義憤填膺的文字??涩F(xiàn)在,它們卻用不上了,向積微成一個閑雜人員,甚至成了劉木柱表演的道具。
每年的中元節(jié),千家詩照例要唱社戲。先人們吃了,喝了,還應(yīng)該享受一些精神上的娛樂。斗爭會只是一臺戲的“戲帽兒”,他們說“烙饃得有鏊子,唱戲得有帽子”,正本戲之前,要有幾段耍笑的“戲帽兒”。接下來,他們就開始了正本戲,都是些向積微看不懂前朝古事……
然后,人們從虛云觀出來,下了一道石階,就來到了流花溪邊。他們開始放河燈。就是玉米面蒸成的那種窩窩,里面灌了菜油,插根棉簽,他們叫“燈盞兒”。他們點(diǎn)亮了“燈盞兒”,把它們放在荷花里,然后放進(jìn)河里。河水載著一朵朵“燈盞兒”,悠悠地向遠(yuǎn)處漂去。
流花溪真真成了一條流花的溪,流花溪也成了一條燈河。先人們吃過了,喝過了,也樂過了,他們在河燈的照耀下,踏上了返程的路。
二十
向積微說:“我有點(diǎn)兒想家?!?br/> 向積微又說:“我很想家,我非常非常想家?!?br/> 然后,毛籃兒就把向積微的頭擁進(jìn)了懷里。然后,向積微就哭了。
他們坐在床沿上,向積微的身子斜在毛籃兒的懷里,雙手?jǐn)堉@兒的腰;毛籃兒稍稍伏著身子,她擁著向積微的頭,輕輕地?fù)u晃著。
斗爭會沒有開成,但劉木柱卻堅(jiān)持說那就是斗爭會。他跟向積微要報酬。他說,我讓你斗了,你就得給我報酬。他說,現(xiàn)在不給也行,秋后你給我折成糧食,不過你得給我打張欠條??湛跓o憑,立字為據(jù)。
“這是千家詩幾輩子的規(guī)矩?!眲⒛局f,“我年齡大了,可記性還在,不信你問問簍子。”
簍子說:“胡說呢嘛,哪里是幾輩子的規(guī)矩?也就是幾十年的光景吧。”
簍子說,鬧紅的時候,隊(duì)伍發(fā)動千家詩打土豪分田地,可千家詩各家的情況都差不多,田地是不用分的,也沒有土豪劣紳。于是就抓鬮兒,誰抓住了誰就當(dāng)一次土豪,讓老少爺兒們開他的斗爭會。但當(dāng)土豪是要給報酬的,一般是稻米五升,或苞谷一斗。后來,紅軍走了,斗爭會這個形式卻留下了。人們把斗爭會進(jìn)行了改造,調(diào)笑逗樂,逢年過節(jié)當(dāng)戲帽兒演,報酬照例也還是要給的。
“你說,也就幾十年的光景吧,哪里是幾輩子的規(guī)矩?”簍子說。
“牛鬼蛇神還給他報酬?天底下哪有這種規(guī)矩?”向積微說。
“牛鬼蛇神要給,牛頭馬面也要給。”簍子說,“出工給酬,天底下都是這個規(guī)矩嘛。”
太頑固了太頑固了。向積微說。
太落后了太落后了。他說。
這樣,向積微被氣成了一只大肚子蜘蛛。
向積微忽然有些想家。一想到家,他的心里泛起一絲柔軟,這柔軟慢慢地散開,變成了一種柔嫩,又變成了一種憂郁和傷感。
這時候,他聽見了一種拖泥帶水的聲音。毛籃兒來了。毛籃兒坐到向積微身邊,用毛眼眼看著他,聽他說他很想家,非常非常想家,然后就把他擁到了懷里。
向積微哭了好大一會兒,他的淚水濕透了毛籃兒胸前那片衣衫。后來,他聞到了一股奶糖的味道。好像那味道是毛籃兒身子里的種子,被向積微的淚水一濕,突然就發(fā)芽了。他抽了一下鼻子,嗯,就是這種的味道。他又抽了一下鼻子,不錯,真真是奶糖的味道。
向積微抬起頭,說:“你讓我想起了大白兔?!?br/> 毛籃兒的臉紅了一下,說:“噢?!?br/> “有一種奶糖叫大白兔?!毕蚍e微說?!靶r候,每天上學(xué),我媽都會給我一顆大白兔?!?
“你媽……”毛籃兒又紅了一下臉。
“可是我媽,她跟我爸都進(jìn)了監(jiān)獄,她再也不能給我大白兔了?!毕蚍e微說。
他說,他爸和他媽是大學(xué)同學(xué),他爸給了他媽兩顆大白兔,他媽就跟他爸好上了。他們在一個研究所做一項(xiàng)很機(jī)密的研究,他們都是科學(xué)家。
你聽聽我的名字就知道他們是科學(xué)家。向積微,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細(xì)流無以成江河。還有一門學(xué)問叫微積分,我爸媽就是這方面的科學(xué)家。他們把很大的東西搞得很小很小,再讓很小的東西變得很大很大。當(dāng)時全國的科學(xué)家都在搞這種研究。研究所派我爸去北京取一份資料,可回來的路上,他卻把那份資料弄丟了,還有他給我和我媽買的大白兔,還有行李,都給他弄丟了。這樣,我爸就成了特務(wù)。人家說他把國家的機(jī)密送給了美帝、蘇修,或其他國家的反動派。人家把我爸我媽送進(jìn)了監(jiān)獄。
這樣,我就成了狗崽子。狗崽子不是狗娃,狗崽子是對“黑五類”子女的叫法。其實(shí)我連一只狗娃都不如。狗急了還跳墻呢,狗受了委屈還叫喚呢,可我只能夾著尾巴作狗崽子。我受盡了屈辱。
向積微覺得鼻子有些酸,但他沒有流淚,他用指頭把鼻子捏了捏,把那股酸味捏了回去。
向積微接著說:我下鄉(xiāng)就是想離開那個家庭??扇思叶疾灰遥思蚁裉綦u蛋那樣,把那些好蛋都挑走了,就剩下我這只壞蛋了。每一次人家都沖我揮揮手,那意思是叫我滾蛋。我這只壞蛋滾過千山萬水,最后滾到了千家詩。可我不是壞蛋,出身不由人,道路可選擇。毛主席說過這話。
剛開始,我覺得很幸運(yùn)。千家詩這地方雖然閉塞,落后,可毛主席說過,一張白紙,沒有負(fù)擔(dān),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我想,在這里我可以大有作為的。我要當(dāng)英雄人物,像歐陽海,像門合、蔡永祥,或者像邢燕子、侯雋。我想,我要是成了英雄人物,我爸媽的處境可能會好一點(diǎn)??墒?,現(xiàn)在我想家了。
向積微又覺得鼻子有些酸,他捏了捏,可還是有些酸。酸味從鼻子拐到眼里,變成了兩行淚水。
“我真的很想家。吸。”他抽了一下鼻子。
毛籃兒伸出手,她本來想替向積微擦一下眼淚,可她的手卻繞過向積微的眼睛,輕輕地捧住了他的臉。
“乖,咱不想家。???我就是你的家?!泵@兒喃喃地說。
向積微被深深地感動了。她捧著他的臉,她叫他“乖”,跟母親叫自己的孩子一樣。她讓他深深感動了。
向積微的心熱了一下,好像毛籃兒給上面澆了一勺溫水。他又聞到了大白兔奶糖的味道,那味道帶著灼人的溫度,讓他渾身冒汗。他感到有一種東西在身子里澎湃,能聽見它澎湃的聲音。
“那天,你跟羅菊花在苞谷地里,我都看見了……”毛籃兒說。
“毛籃兒……”向積微的臉紅得像一塊火炭。
“那天,你去羅菊花家找她,我也看見了……”
“噢,毛籃兒……”
“羅菊花不愿意,我愿意……”
毛籃兒說著,放開了一只手,她開始解自己的衣扣。
“乖,我真的不想讓你一個人孤單,我愿意陪你,我愿意給你,我早就這么想過了……”
毛籃兒解開一粒扣子,又解開一粒。好像聽到撲棱一聲,兩只大白兔從她懷里跳出來。它們歡叫著,朝向積微的臉上撲去。
“不,毛籃兒……”向積微本能地用手去推,可他的手剛伸出去就被大白兔咬住了。手不聽他的使喚,心甘情愿地跟大白兔結(jié)合在一起了。手經(jīng)不住突然降臨的幸福,抽畜似地顫。
一股濃郁的奶糖味道被擠壓出來,鋪天蓋地,一下子就把他們淹沒了。
“乖啊,噢,我的乖……”
毛籃兒輕輕地呻喚。毛籃兒呻喚的聲音像水波,他們變成兩條白魚,在水波里糾纏沉浮。
哦,嗬嗬……他們漂起來了。
哦,呀呀……他們沉下去了。
他們身上的每一片肉都劇烈地跳躍著,顫抖著,好像得了急病一樣。他們做得死去活來。
他們手牽著手,朝死亡的邊緣走去……
他們貼心貼肺地死了過去……
好像經(jīng)過了好幾個生死輪回,他們才幽幽地活了回來。他們互相看著,一口一口出著長氣,他們用出長氣的方法緩解著死去活來的疲憊。
“好死了好死了?!泵@兒有些沒羞沒恥的樣子。人脫了衣服,便什么話都能說出口了。
“那你說,怎么個好法?”向積微也覺得很好,但不知道他的好跟毛籃兒的好是不是一樣的好。
“嗯——”毛籃兒認(rèn)真想了一會兒,說,“跟辦識字班一樣好?!庇窒肓艘粫海f,“跟搞農(nóng)業(yè)社一樣好?!?br/> “噢?”向積微有些不解。
“聽老輩人說,紅軍辦識字班的時候,就提倡自由亂愛。咱現(xiàn)在搞農(nóng)業(yè)社,咱也是自由亂愛?!泵@兒說。
“戀愛,不是亂愛?!毕蚍e微說。
“一樣呢嘛。你就像要我的命一樣,都是革命呢嘛?!泵@兒笑著說。
向積微沒有笑。他想,難怪毛主席說嚴(yán)重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教育農(nóng)民,首先要教育好自己身邊的人。他想,有空得多給毛籃兒講講革命道理。
向積微已經(jīng)把毛籃兒當(dāng)成自己的人了。
二十一
“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你快些讓我成你的人吧?!泵@兒說。
“秋后吧,等秋糧分下來,我就正式向你爸提親?!毕蚍e微說。
向積微看著毛籃兒,毛籃兒的眼睛像水潭,一濺一濺的水波,貓舌頭一樣舔著向積微的心。向積微輕輕擁著她,輕輕地?fù)崦念^發(fā)。有種說不清的感覺在心頭縈繞,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還想家?”毛籃兒說。
“沒有?!毕蚍e微說。
“沒想家你為什么嘆氣?”
“人有時候就是忍不住想嘆氣?!?br/> 毛籃兒笑了一下,不說話了。她看著屋頂。他們都看著屋頂,他們的眼睛好像變成了四只鳥,穿過屋頂,向遠(yuǎn)處飛走了。
“其實(shí),我家也不在千家詩?!泵@兒說。
“噢?!毕蚍e微說。又說:“噢?”
“我是說,我爸他不是千家詩的人,我爸家在山外不知道哪個地方?!泵@兒說。
很多人都記得四十年前那一仗。
轟轟轟,啪啪啪,千家詩像得了羊角瘋一樣,又抽又顫。當(dāng)然,千家詩沒病,是當(dāng)時的世事出了毛病。白軍把紅軍圍在千家詩,雙方你堵我沖,拼了個你死我活。
人們躲在家里,像一些受驚的老鼠。他們都跟紅軍鬧過革命,演土豪,開斗爭會,辦識字班,唱革命歌曲,但他們覺得那是鬧著玩的,跟唱社戲鬧社火一樣??纱蛘虆s不是鬧著玩的,那可是真槍真刀拼命哩。
后半夜的時候,紅軍老楊兩口來到劉承信家。老楊是個大個子,可他一點(diǎn)不老,也就三十來歲的樣子,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團(tuán)長了。但他不讓鄉(xiāng)親們叫他團(tuán)長,他讓人們叫他老楊。老楊說:
“紅軍要轉(zhuǎn)移了,你看,這孩子能不能先在你這兒放幾天?”
劉承信聽到了一陣咂奶的聲音,接著他就看見了老楊的女人。老楊的女人是個小個子,她站在老楊背后,所以劉承信一開始沒看見。老楊一說話,她就走到前邊來了,她正挺著一對大奶子給孩娃喂奶。她是識字班的教員,她教人們識字的時候,經(jīng)常會掏出那對大奶子給孩娃喂奶。人們說,老楊那么大的個子,怎么娶了這么一個小女人呢?又說,這么一個小女人,怎么有那么大的一對奶子呢?人們還說了許多想入非非的話。
“就幾天。我們很快會打回來的。” 老楊的女人說。
他們說得很堅(jiān)定。他們對革命充滿了信心,他們堅(jiān)信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打回來的。
“噢嘛噢嘛?!眲⒊行耪f。
他說著,從老楊女人懷里接過孩娃。孩娃一離開女人的懷抱,就哇地一聲哭起來。劉承信拍著孩娃的小屁股,重復(fù)著老楊他們的話:“噢噢,就幾天,就幾天?!鞭D(zhuǎn)手把孩娃交給自己的婆娘。劉承信的婆娘當(dāng)時也正在奶娃,她把奶子往孩娃嘴里一塞,孩娃立馬止住了哭聲。
“一頭豬娃是喂,兩頭豬娃也是喂?!眲⒊行判χf?!皝?,一人一個奶葫蘆,好著呢?!?br/> 然而,奶娃跟喂豬到底不一樣。紅軍前腳離開,白軍后腳就進(jìn)了千家詩。白軍像急了眼的瘋狗,見人就咬。但白軍畢竟不是狗,狗最多也就咬下一塊肉,完了最多也就落下一個疤,白軍見人就砍腦袋,等不到結(jié)疤人就死了。
人們開始往后山上跑。劉承信背著他老娘,婆娘抱著兩個娃,跑著跑著他們就跑散了,跑著跑著,婆娘就跑不動了??膳懿粍右驳门埽苈牭缴砗蟠呙穆曇?,能聞到身后血腥的味道。婆娘把自己的娃放到山坡上。她拿幾塊石頭把娃圍了一下,說:“娃,娃,你要是命大,就等著媽回來接你。”
可是,等到白軍撤走,劉承信他婆娘回到放娃的地方時,她只看見了那幾塊石頭,還有成千上萬的螞蟻,還有——幾塊零零星星的碎肉和骨頭。她哇地一聲,就昏死過去了。
從此,劉承信他婆娘就瘋了。但瘋婆娘知道心疼娃,她給老楊的娃漿洗縫補(bǔ)擤鼻涕擦屁股,硬是像捏糖人兒一樣把娃捏弄長大了。
老楊和他的隊(duì)伍遲遲不見回來。
人們都勸劉承信,說干脆讓娃改姓劉,給你當(dāng)兒算了。劉承信堅(jiān)決不同意。他說:“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你見我占過誰家的便宜?何況這是個娃嘛。咱不能作那背信棄義的人。”他給娃取名叫楊德茂,小名簍子,他讓簍子跟著羅道士認(rèn)字,他教給簍子各種莊稼把式,給他造了院子,娶了婆娘,讓他單獨(dú)成了一家人。
老楊和他的隊(duì)伍最終還是沒有回來。
毛籃兒說,我爺爺奶奶不要我們了。紅軍得了天下,他們在北京城享福哩,把我們撂在這山旮旯里不管了。
向積微說,你不能這么想。從千家詩到北京城,你知道紅軍走了多少路?從長征,到抗戰(zhàn),再到解放戰(zhàn)爭,你知道共產(chǎn)黨打了多少仗?說不定你爺爺奶奶……又說,就是他們還在,建國二十多年,你知道我們辦了多少事?你知道有多少事等著我們?nèi)マk?國事再小也是大事,家事再大也是小事,你爺爺奶奶總不能扔下國家大事來千家詩找娃吧?
“你爺爺奶奶是老紅軍,你就是是革命后代。”向積微說。
“噢嘛噢嘛?!泵@兒激動得兩眼放光。雖然她不懂什么是革命,但向積微是喜歡革命的,她成了革命后代,他們的心就貼到一起了。
“我們要把星火社辦好,把千家詩的社會主義革命進(jìn)行到底,這樣才對得起你你爺爺奶奶?!毕蚍e微說。“用不了幾年,一年兩年,最多三年,我們就會帶著星火社的豐碩成果,敲鑼打鼓,去北京向黨中央、毛主席報喜?!?br/> 向積微的眼里閃著光。他說,到了北京,也許我們會像邢燕子那樣,受到毛主席的親切接見,也許毛主席還會跟我們說:“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好像早晨八九點(diǎn)鐘的太陽……”那么,我們就給毛主席唱那首歌:“毛主席呀,您是天上的太陽,我們是葵花,在您的陽光下茁壯成長……”天上只有一個太陽而不可能有幾個太陽。劉少奇想當(dāng)太陽,不是被打倒了嗎?林彪想當(dāng)太陽,不是摔死在溫都爾汗了嗎?毛主席那么說,是對我們青年人的鼓勵和鞭策,實(shí)際上,只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才是全國人民最紅最紅的紅太陽!
當(dāng)然,我們也不能只顧激動和高興,我們還應(yīng)該向毛主席匯報一些具體情況。比如,我們要告訴毛主席,當(dāng)年紅軍留下的借條,星火社已經(jīng)全部還清了,好讓毛主席放心,讓毛主席全心全意去考慮全國人民和世界人民的大事。
至于我父母的問題,就算了。毛主席說,要相信群眾相信黨,青紅皂白,歷史會給出一個公正結(jié)論。但我們應(yīng)該找一下你爺爺奶奶。不為別的,只為讓他們知道,老區(qū)人民對他們的后代很好,同時也為了證明毛主席的那句話,“長征是播種機(jī)”,他們?nèi)鱿碌母锩N子,已經(jīng)在千家詩開花結(jié)果了,他們的后代,已經(jīng)走上了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
“我們,要讓我們崇高的愛情,在社會主義的參天大樹上開花結(jié)果!”向積微完全掉進(jìn)想象里了。他從想象中,已經(jīng)看到了光輝燦爛的未來。
但他們的愛情沒能開花結(jié)果,他們剛剛結(jié)出一個花苞,就遭遇了極大的挫折。
咣當(dāng)一聲響,屋門被撞開了。
“好你個狗日的!”笆斗罵了一句,朝向積微撲過去。笆斗好像躲在暗處的一只貓,他終于逮住了兩只偷油吃的老鼠。
還有門板。他是和笆斗一起進(jìn)來的,他站在一邊,興災(zāi)樂禍地看著他們。
“門板,去叫簍子叔,叫他來看看他們的好事兒!”笆斗百忙中喊了一聲。
門板答應(yīng)著,興高采烈地跑了出去。發(fā)現(xiàn)秘密讓人興奮,泄露秘密更讓人興奮。
笆斗和向積微撕扭著,翻滾著,一會兒起來了,一會兒倒下了,他們從屋里打到了院里。
很快,簍子來了。還有一些人,都跟著來了。
簍子不說話,他冷眼看著笆斗和向積微,看他們在泥水里撕扭著,踢打著。
“爸,爸……”毛籃兒說。
“你把他們拉開呀?!彼钡每煲蘖?。
簍子沒有理她。他一聲不吭,從屁股后頭抽出旱吹兒,蹲在旁邊吸起來。他甚至也不看笆斗和向積微了,他在用耳朵聽,聽他們在泥水里弄出劈里啪啦的聲響。
其實(shí),千家詩是寬容的,他們和原鄉(xiāng)人一樣,對于兩情相悅的男女關(guān)系,只要不悖天理人倫,倒不是十分在意。讓簍子氣惱的是他被他們蒙在了鼓里。簍子覺得他是個心明眼亮的人,他容不得別人往他眼里揉沙子。再說,向積微畢竟不是千家詩的人,他是一只過路的蜜蜂,也許采完了花,拍拍翅膀就走了。可那被采過的花,怎么辦?
后來,笆斗和向積微不打了。他們坐在泥水里,彼此抓著對方的肩膀,好像扶著對方怕對方倒下去。他們大口大口喘氣,像剛做了一件很舒服的事情。他們的目光像掰手腕一樣對抗著,他們用這種方式?jīng)Q著雄睢勝負(fù)。兩張臉上都淌著亮汪汪的泥水,像戲臺上的兩個花臉。
“嗬嗬?!卑识吠蝗恍α?。
“嗬嗬。”向積微突然也笑了。
“嗬嗬,嗬嗬。”他們互相看著對方,都被對方的樣子弄笑了。
“打嘛打嘛,咋不打了?”簍子吹掉旱吹兒里的煙灰,從地上站起來。
笆斗也從在上站了起來。他抹了一把臉,喘著氣對簍子說:“叔,這事兒你可得管管。”
向積微看看毛籃兒,又看看簍子,說:“革命的愛情是崇高的,我們的態(tài)度是認(rèn)真的?!?br/> 簍子沒理他們。簍子用旱吹兒把所有人指了一遍,突然罵了起來:“日你媽,好好的日月給弄成啥了?滾,都給我滾蛋!”
二十二
雨一直在下。一塊云彩下完了,馬上會有另一塊云彩從山后補(bǔ)上來,好像山后邊有使不完的云彩。千家詩洇在白茫茫的雨霧里,漫無邊際,像一幅沒有裝裱的畫。
梆,梆梆。咣!
“溜山嘍——孩娃休學(xué)?!?br/> 梆,梆梆。咣!
“溜山嘍——牛羊歸圈?!?br/> 簍子走在街筒里,看不清他的臉面,他戴著斗笠,穿著蓑衣,像一只走在雨里的刺猬。走幾步,就打兩聲木柝,敲一聲鑼,然后拖著長腔喊:“溜山嘍——”然后提醒人們注意這個注意那個。簍子像唱一臺獨(dú)角戲,讓千家詩在綿綿的秋雨里,多出了幾分溫馨和安詳。
其實(shí),誰都知道這是個危險的天氣。連日的雨水,把山石泥土都給泡軟了,它們像獲得了一種神秘的力量,像長了嘴,長了腳,喊著叫著,前赴后繼地往山下跑去。這就是溜山,用講究的說法,也叫泥石流,或山體滑坡。
當(dāng)然,也有人不知道溜山的兇險,比如向積微。
連著兩天,毛籃兒沒來虛云觀。向積微覺得心里空得慌,就像他的心被毛籃兒的大白兔馱走了。好幾次,他想去簍子家看個究竟,但他忍住了。他想,再等兩天吧,等兩天他就去跟簍子正式提親,然后跟毛籃兒結(jié)婚,正式成為千家詩的一員,成為一個社會主義新農(nóng)民。
這就是安家落戶。向積微說,這才是扎根農(nóng)村干革命。
向積微走出虛云觀,朝星火社的莊稼地走去。
走到半山坡,向積微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隔著一條溝,他看到那些玉米在動。不是被風(fēng)吹了,不是被雨淋了,而是和土地一起動了起來。半畝大小的一塊地,像一艘正在啟航的船,從山體分裂開來,向遠(yuǎn)處滑去。一開始滑得很慢,很艱難,漸漸地越來越快,越來越順暢。那些玉米像林立的桅桿,張揚(yáng)著葉片的風(fēng)帆,在風(fēng)雨中發(fā)出熱烈歡快的聲音。偌大一塊地,迅速滑動,滑到溝沿的時候,被如刃的巖石切碎,一塊一塊沉了下去,發(fā)出絕望的呼號。
又是一塊……
又是一塊……
“我的玉米!”向積微叫了一聲,扔掉手里的雨傘,朝分裂的地塊沖去。
毛籃兒看見向積微沖了過去。
她被她爸在家里圈了兩天。簍子說,人家是個外路客,你跟個外路客能有結(jié)果?毛籃兒說,你也是個外路客,我媽不是也跟了你嗎?簍子說,人家是個過路的蜂,采完了花總歸要走的,你咋辦?毛籃兒說,我不是花,我是蜂窩,他在,我就是他的家,他走,我就跟他一起走。簍子說,有長翅膀的蜂,沒有長腳的蜂窩。你想想吧,你想好了再說。過了兩天,毛籃兒跟她爸說,我想不好,我要找他,我讓他替我想。
這樣,毛籃兒就看見向積微朝著溝沿、朝著他們的玉米沖了過去。
“不要——”毛籃兒大叫一聲。
她想,向積微肯定聽見了她的喊叫,她看見向積微好像被她的話絆了一下,腳步猛地一個趔趄,好像要停下來。
但是已經(jīng)晚了。向積微腳下的土地開始發(fā)軟,開始松動,像一碗半稀不稠的米湯,突然向溝里潑了下去,弄出一陣稀湯寡水的聲音。
毛籃兒癱在山坡上,眼巴巴地看著溝沿,她想,說不定過上一會兒,向積微就會從溝里爬上來,抱著一捆玉米。
可是沒有。
“啊哈哈,我的那個你啊……”毛籃兒哭了。
風(fēng)停了,雨住了,太陽出來了。好像老天爺下了十幾天雨,就是為了毀掉星火社那三十畝地。
還有向積微,老天爺把他種在了千家詩,讓他實(shí)現(xiàn)了扎根農(nóng)村的革命理想。
人們沒有找到他,就在埋他的那道溝頭,為他立了一塊石碑,上面刻著:革命志士向積微之墓。毛籃兒要作立碑人,但簍子堅(jiān)決不同意,就以了星火農(nóng)業(yè)合作社的名義。
羅道士領(lǐng)著人們給向積微做了一場法事,很隆重,但哭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毛籃兒。
另一個是羅菊花。
責(zé)任編輯李春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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