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大富感覺有些理虧了。
在坐上縣里專門來接潘大富的車之前,那位來接他的領(lǐng)導(dǎo)一直對潘大富和顏悅色,說,“有事咱們回去再說,世上無難事,怕只怕認真二字,共產(chǎn)黨是最講認真的,只要我們認真去辦,就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對領(lǐng)導(dǎo)的這些話,潘大富信呢,一輩子都信,已經(jīng)信了快七十年了?!邦I(lǐng)導(dǎo)你貴姓?”潘大富問?!拔倚展?,桂花的桂?!迸舜蟾槐惴Q呼他桂領(lǐng)導(dǎo)。
但坐上車之后,潘大富再想和桂領(lǐng)導(dǎo)套幾句近乎,桂領(lǐng)導(dǎo)的臉色卻有些變了,像夏天的云彩,眨眼的功夫就帶了些陰陰的味道,“潘大富,你是黨員嗎?越級上訪是要負責任的,你知道你這是違法行為嗎?”桂領(lǐng)導(dǎo)問。
“俺是黨員。”潘大富囁嚅著,他至今十分清楚地記得,入黨的時候還是公社一位副書記當?shù)慕榻B人呢,那人叫馬騰達,長得一臉富貴相,那時他在村里包村,能干著呢。他經(jīng)常拍著潘大富的肩膀說,老潘實誠、認真,絕對符合黨員的要求。聽著領(lǐng)導(dǎo)的夸獎,潘大富的臉上樂開了花。他一直把馬騰達當作天底下最好的領(lǐng)導(dǎo),只是后來犯了男女錯誤,沒有真正騰達起來。在馬書記沒有出事之前,潘大富總是拿這事當作一種榮耀去教育孩子們,但自從馬騰達出事以后,潘大富就再也不提誰是他的入黨介紹人了。
“那這事問題就嚴重了,”桂領(lǐng)導(dǎo)說,“你作為黨員要有黨員的樣子,黨員上訪更要嚴格按照程序和條例來,哪能胡來呢,還有沒有組織紀律觀念?這個錯誤如不及時改正,組織完全可以采取強硬措施,開除你的黨籍,你覺得這是小事嗎?”
潘大富嚇出了一身冷汗,這可真的不是小事,做一名黨員是自己一輩子的光榮,如果不按組織要求去做,被開除出黨,那可就背上了一輩子的黑禍,子孫后代都要受牽連。他對自己的黨員看得那么重,總是按月往村里繳黨費,雖然只有幾毛錢,并且村里是按年收,但他不管村里的規(guī)定,總是按月繳,每個月的一號,雷打不動,從不拖欠一分,有時手頭寬裕了,還要多交上一些。只是今天這事,真的有些昏頭了,也都怪自己見識少,怎么就不知道黨員上訪還得先給黨組織匯報一下呢?
“再說了,你知道你今天耽誤的是我什么事嗎?市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到我們單位來,檢查工作是其次,他是專門來喝酒的。來喝酒什么意思你知道吧,那是領(lǐng)導(dǎo)考察干部的重要手段,會不會說,能不能喝,是不是和領(lǐng)導(dǎo)貼心,都能從酒桌上看出來??勺屇阋霍[,我不但酒撈不著喝,還失去了一個深入領(lǐng)導(dǎo)的重要機會。你上訪事小,耽誤了我的前程這事可就大了,這個責任你能承擔得起嗎?你以為我們混上個一官半職容易嗎?所以潘大富,我丑話說在前面,如果你再去市以上上級部門上訪,我堅決扒了你的黨皮,絕不手軟,你信不信?”
桂領(lǐng)導(dǎo)的話越說越激動,潘大富有些手足無措了。他感覺眼眶有些發(fā)熱,趕緊用雙手捂住臉。
“那俺反映的事?”潘大富下車的時候問。
“你那點破事,去找鄉(xiāng)里吧。再說了,企業(yè)用你們的地給你們錢,一滴汗不出,一分錢不投,一畝地每年拿一千多塊錢,多好的事啊,你們怎么就不能接受呢,豬腦子嗎?我給你寫個條子,去找鄉(xiāng)信訪辦?!?br/> 潘大富雙手接過桂領(lǐng)導(dǎo)非常響亮地撕給他的一張紙,如同捧著圣旨,“管用嗎?”他有些疑惑地問。
“管不管用你試試不就行了嗎?走走走,我還得去參加那個酒場呢,雖然晚點,總比不去好,多補上幾杯不就有了嗎?!惫痤I(lǐng)導(dǎo)剛走出幾步,忽然轉(zhuǎn)過身來,“潘大富,我還得謝謝你呢,讓我到省城接你這一趟,可能讓領(lǐng)導(dǎo)對我的印象更好,這樣廢寢忘食地工作,可是黨的好干部呢?!?br/> “是好干部,是好干部?!迸舜蟾唤又f,聲音不大,卻讓桂領(lǐng)導(dǎo)臉上的肉,堆出一朵盛開的花。
過了驚蟄節(jié),春耕不能歇。今年的驚蟄似乎來得早了些,天氣還有些刺骨地冷。潘大富冬天的棉衣一件也沒有換,焐春晾秋,這是自古的規(guī)矩。潘大富對祖上傳下來的所有規(guī)矩都佩服得五體投地,祖宗們似乎把天地間的事都定了個理,不能破,就像老百姓祖祖輩輩都不能沒有土地一樣,這是笨理兒,也是最實誠的理兒。
但現(xiàn)在的人不行了,開始不認祖宗那一套了,開始看不起這塊口糧田。口糧田口糧田,有田才有口,沒有田就會有口無糧。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哪個人不都是吃五谷雜糧長起來的,還真沒人敢說自己是喝西北風長大的呢。
一大早潘大富就來到自己家的地里,看著那些長得歪歪扭扭的麥苗,蹲在地頭抽悶煙。潘大富愿意看著一望無際的綠,看著自家的十幾畝土地,溫順得如同自己的子民,而自己則是這片土地的王者,莊稼們則像沖鋒陷陣的列隊士兵,讓潘大富用旱煙桿子隨意一指,便如將軍的令牌,無所不能。潘大富喜歡帶著些泥土氣息的清新,他覺得這土地是有生命的,生龍活虎,它壓抑了一個冬天的力量無處施展,便將所有的渴望浸在空氣里。潘大富還喜歡縮了一冬脖子的麥苗慢慢返青的味道,新鮮得如同三伏天的井拔涼水,從骨頭里往外唱著歌。驚蟄之后,麥苗一天一個模樣,爭著勁地往上躥,站在地頭,似乎總能聽到麥苗的笑聲,涌來蕩去,能把整個人都灌醉了。每每這個時候,潘大富總喜歡在地頭躡手躡腳地走,像是與剛剛張開翅膀的飛蟲們捉迷藏??傁矚g從長得最旺的麥苗上掐下一兩片葉子含到嘴里,感覺比看娃們吃奶還香,比剛滿仁的麥粒還嫩。到麥芽分蘗的時候,就不能再掐麥苗了,那個時候麥苗需要陽光,需要養(yǎng)分,要多施些肥料。這就和黨委政府一樣,國家窮的時候交些皇糧國稅集中力量辦大事,國家富了就給老百姓補貼呢。潘大富一輩子感激黨和政府,他知道如果是在舊社會,自己就是一個窮鬼,什么也做不了,吃不上飯,更別想娶上媳婦。是黨和政府給了他吃穿用,給了他一個家,還分給了他一家人滿眼綠油油的土地,現(xiàn)在又開始給補貼了。潘大富發(fā)現(xiàn)自己想遠了,這麥苗返青和政府搭不上界,更和他娶上娶不上媳婦無關(guān)。
只是潘大富感覺,今天的麥苗似乎有些不爽,煙吸得也有些悶氣,抽在嘴里沒有太多的味道。他抽了一輩子的旱煙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都抽煙卷兒了,可他還是覺得抽旱煙過癮。女兒從城里給他帶回來時下最好的煙卷,可他抽不慣,坑死人的貴,抽起來沒勁兒。所以女兒送給他的煙,十有八九都要焐爛了。這種煙又沒法送人,否則人家會說閑話。兒子從城里來,讓他把煙戒了,他給兒子開玩笑說年輕時就說過,戒了媳婦也戒不了煙,誰叫咱的煙齡比婚齡還長呢。這話讓父子倆都感覺不痛快。潘大富想起了去世的老伴,兒子想起了娘。兩個人便不再說話。這種玩笑也僅此一次,潘大富再也沒有開過。想起自己的這句玩笑話,潘大富在心里笑了笑,他平時很少開玩笑,一直很認真地過著日子,所以兒子對他的話接受不了可以理解,人確實不能拿逝去的親人開玩笑,否則會遭報應(yīng)的。
從春節(jié)前村里拿著征求意見書挨家挨戶簽字劃押開始,潘大富的旱煙就開始沒有了過癮暢快的味道。從那時開始,他就覺得自己再也沒有了依靠,如天塌地陷一般。他不認字,不知道村里的意見書上寫了什么,但他知道是鄉(xiāng)里要把自己所有的地都征過去,蓋一個化工廠。這個廠子原來是在縣城邊的,城里人被廠子的味道熏怕了,便由政府出面強制搬遷。搬哪兒去呢,地塊兒選來選去,那王八蛋企業(yè)老板最后就看中了這塊全縣有名的噸糧田,說是風水好,將來企業(yè)能掙大錢,并且是幾縣交界,沒有人管污染的事。潘大富不明白,幾個縣上邊沒人管,老百姓也不能管嗎?自己的地就是不給他,他又能怎么樣呢?大家伙兒都知道是一個污染企業(yè),都還巴結(jié)不迭,不就是因為企業(yè)給了每戶二千塊錢嗎?話說回來,二千塊錢算什么啊,人窮不能志短,將來連干凈水都喝不上的時候,二千塊錢能做什么呢?潘大富更不能接受的是,他家的承包地全部都在企業(yè)想征的地塊里,如果答應(yīng)了征地,自己家里就沒有一分地了。潘大富覺得,地是自己的命根子,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企業(yè)征去,哪怕豁出這條老命,他也不能答應(yīng)。
“大富叔,一個人在這兒干啥呢?”潘大富回過頭,見是三別楞扛著鐵锨走過來。
“不干啥,你這是去哪兒?”潘大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問。
“去地里看看,我覺得應(yīng)該澆地了,只是這地澆得也不舒坦。大叔,聽說你去省里上訪了,上級怎么答復(fù)的?”三別楞抱著鐵锨站住,問。
“連個上級的影子也沒見到,就被縣里截回來了,縣里讓去鄉(xiāng)里解決?!?br/> “鄉(xiāng)里能給解決個屁,這些當官的就是推來推去的官官相護,根本不想給老百姓做主?!?br/> “俺怎么聽說你已經(jīng)簽字了?”三別楞向來是個不撞南墻不死心的主兒,這次征地不知為什么也不擋了。
“嗨,那幾畝爛地,俺還真不稀罕。不過咱爺倆說,咱這次沾大光了,他們不但多給了咱一些錢,還答應(yīng)咱到企業(yè)里當工人,咱是兩頭落好,為何不簽?zāi)亍T僬f了,除了這塊地,俺家還有小洼里的地可以種,不像你們家,除了這塊就沒有別的地兒了?!比齽e楞滿臉的得意。
“那你還去澆地?”
“最后一季了,多打一點就賺一點。”三別楞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大叔,你還得去上邊找找,要是能把地要回來,他們給的補助咱們也不退,可就是兩全其美的事了。”
潘大富看著三別楞遠去的背影,心里更不是滋味,除了自己家,還真沒有別人所有的地都集中到這一塊上,村里任何人似乎都還有退路,只有他竟然連一分田都剩不下。想到這里的時候,潘大富的心里更覺得咽不下這口氣,他捏緊手里縣上桂領(lǐng)導(dǎo)寫給他的那張紙條,感覺那是所有的希望所在,心想,即使拼上自己這老命,也得為自己留下點地,哪怕只有一分。
潘大富在鞋底上磕掉了煙鍋里的煙灰,把煙袋別到腰帶上往鄉(xiāng)里走。莊稼人莊稼人,不種莊稼還是人嗎?為什么村里人都這樣忍氣吞聲,情愿做漢奸呢?想到這里的時候,潘大富感覺自己如同一位孤膽英雄,只有他還敢站出來說句真話,他要讓上級知道,老百姓不能沒有地,那是他們的命根子。
到鄉(xiāng)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多了。潘大富去了鄉(xiāng)辦公室,隨后被指指點點地轉(zhuǎn)到了信訪辦公室,那兒正有兩個人下棋。潘大富知道那叫象棋,他雖然不會下,但見村里有人下過。
潘大富不知自己等了多久,才見兩個人收拾棋盤。他賠著小心,刻意恭維著問:“同志,這里是專門為老百姓解決難題的信訪辦嗎?”
“誰是你同志?。俊眲偛泡斊宓哪莻€人接過潘大富的話茬,語氣明顯很不友好,顯然他還在因為自己剛才走了一步臭棋輸?shù)魸M盤有些氣不順,“都什么年代了,還同志同志的,現(xiàn)在的同志都是些同性戀,你看我們倆誰是同性戀啊,嗯?”
潘大富從口袋里顫巍巍地掏出一盒煙,雙手遞上:“我鄉(xiāng)下人不懂事,你們大人大量,別跟我一般見識。不過現(xiàn)在俺應(yīng)該稱呼你們什么呢?”
“領(lǐng)導(dǎo),當然是領(lǐng)導(dǎo)。不管哪一級的干部,都是領(lǐng)導(dǎo)。我們是鄉(xiāng)里的干部,更是你們的領(lǐng)導(dǎo),知道嗎?”那人仍然氣不順,說。
“知道了領(lǐng)導(dǎo),您是領(lǐng)導(dǎo),是大領(lǐng)導(dǎo)。俺今天來是想讓領(lǐng)導(dǎo)給解決問題的?!迸舜蟾灰贿呎f話,一邊遞過縣里的桂領(lǐng)導(dǎo)給的那張紙條。
鄉(xiāng)信訪接過來,看了看,“潘大富,你有能耐去省里上訪,怎么不讓省里給你解決問題???知道你這次的越級上訪縣里要給鄉(xiāng)里扣多少分嗎?無論你跑多遠,最后解決問題還不都得上鄉(xiāng)里來嗎?我以為你多大能耐,用不著鄉(xiāng)里這些人呢。不過,話說回來,就你那褯子大的一點兒爛地,值當?shù)膯幔坑植还饽阕约?,你們村里的人差不多都簽字了,你還頂著干什么呢?再說了,一點活不干,不出力光拿錢,這是天底下多好的事啊?!?br/> “領(lǐng)導(dǎo),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這是國家政策問題,國家嚴禁占用老百姓的耕地,這是電視上天天說的。你是國家干部,比俺更懂政策對吧?錢是什么,錢是烏龜王八蛋,花光了就沒了。地是什么,地是莊稼人的飯碗。莊稼人莊稼人,不種莊稼還是人嗎?要是俺現(xiàn)在只看見企業(yè)給的那點錢,俺的孫子們呢,到時候企業(yè)不行了誰給錢,孫子們的孩子誰又給錢?到時候沒錢不要緊,只要有地就能有收成,就能打糧換錢,就能填飽肚子,可錢能當吃當喝?俺祖祖輩輩都是給地主當長工打短工的,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土地,怎么能說讓就讓呢?”
“不是讓,是你把土地租給企業(yè),是你當?shù)刂鳌!编l(xiāng)領(lǐng)導(dǎo)解釋說。
“那就更不行了,俺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地主,上半輩子從地主手里解放出來了,現(xiàn)在自己反過來做地主,俺不愿意?!迸舜蟾徽Z氣堅決,不容商量的樣子。
“土地是國家的,不是你說不讓就不讓的問題?!编l(xiāng)信訪說。
“地y6s+aZN+tf5RwlmZats4tbeS94J0RBJHV7OSm5o8wO8=是國家的不假,俺也沒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國家分地給俺種,俺感激著呢。不過話又說過來,國家分的地,雖然不是祖上留下的,但和祖上留下的沒什么差別。這就和解放后分地主家的、窯子里的女人一樣,分給誰就是誰的。俺不是倚老賣老,俺從解放前就跟著共產(chǎn)黨干,就跟著國家干,國家是什么,國家是爹娘,是祖宗,丟了地就等于丟了祖宗,俺絕對不做這種辱沒祖宗的事。”
“企業(yè)租你們的地,只有三十年,三十年以后再還給你們?!编l(xiāng)信訪似乎有了耐心。
“這話更不能信了,三十年后還不知道誰在誰不在呢,企業(yè)垮不垮也說不準,到時候還給誰要錢去?”
“一輩子不管兩輩子事,你那么認真干嗎?”
“俺自己的事,還能不管下輩子?俺的孫子們到時候給俺要地俺怎么說,就說讓俺賣了?那怎么成?俺不是那樣的敗家子,俺絕對不答應(yīng)?!迸舜蟾凰坪跤行┘?,把旱煙鍋子敲在桌上。
“你有什么資格在這兒給我敲桌子,這是你敲桌子的地方嗎?敲壞了你賠嗎?怎么這樣一個老榆木疙瘩,橫豎不論理呢?這樣吧,既然我給你講不通,我也不給你費這些口舌,你去那個企業(yè)找一找,看看他們怎么答復(fù)你。”鄉(xiāng)信訪比照著縣領(lǐng)導(dǎo)的模樣,也寫了一張紙條給潘大富。
“管用嗎?”潘大富仍然是疑惑地問。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肯定管用,領(lǐng)導(dǎo)的紙條哪有不管用的。”鄉(xiāng)信訪十分肯定地說,“到下班時間了,我也該鎖門了。”
他是不是也有酒場啊,潘大富心里想。自己上次耽誤了桂領(lǐng)導(dǎo)的重要酒席,這次不能再耽誤鄉(xiāng)信訪的事了。但潘大富心里不痛快,他感覺自己是被轟出來的,因為他聽鄉(xiāng)信訪關(guān)門的聲音很大,似乎是對著他來的。管他的,只要自己能把土地留下,吃這點氣算什么。不過他還是在心里暗暗罵了鄉(xiāng)信訪一句,毛蛋孩子真是一個烏龜王八蛋。
潘大富去找村支部書記高大全的時候,天上正下著毛毛細雨。春雨貴如油,這滴到臉上的小水珠讓潘大富感覺如金子般金貴。他伸出舌頭,想接上幾滴春雨,如開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到村北的汶河里釣上幾條小魚嘗鮮一樣,不過潘大富沒有接到雨。他摸了摸自己的舌頭,心想是不是舌頭短了點,嘴大吃四方,舌大辯天下,自己嘴不大,舌頭也不大,所以這些事什么也做不了,就如同上訪多少天了還沒有弄出個豆豆來一樣,潘大富心里窩屈得很。
推開沉重得有些張揚的鐵門,潘大富看見高大全正在刷牙,滿嘴的牙膏沫有些發(fā)黃。潘大富叫了一聲大侄子,高大全抬起似乎有些發(fā)跳的眼皮,斜睨著潘大富,一句話沒說。
高大全有些夸張地漱口,把牙膏水使勁地噴到老遠,讓潘大富感覺心里很不舒服。
“有事?”高大全終于開口,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在院子里坐下,問。
“大侄子,這地的事,俺覺得還得給你說說?!迸舜蟾坏脑捤坪鯖]有底氣。
“說什么?你不是找了省里找縣里,找了縣里找鄉(xiāng)里,鄉(xiāng)里還讓你去找企業(yè),這會兒怎么想起我這個不中用的小官,跑到我這里來了?”
潘大富聽著高大全的話,聽出他言語之中的不高興,“大侄子,你聽俺解釋,這事俺給你說過,你沒顧上問,這才找上級。上級沒給處理,這不還得依靠你?你是村里的書記,是一把手,不找你找誰去?至于沒有去找企業(yè)……”潘大富不是沒有去找企業(yè),而是剛進門就看見一群保安在圍著打一個工人,說是因為他干活不賣力。所以當一個保安厲聲問他找誰時,他一句話都沒敢說就退出廠子大門。但這話他不能給高大全說啊。
“這事你找我還真不行,你的事我管不了,愛找誰找誰去。村里這么多人都簽字同意了,就你疥蛤蟆長毛另一戶,你不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高大全掏出一支煙點上,讓都沒讓潘大富。潘大富心里更有些不快,畢竟俺是你的長輩,并且在你家里,即使俺抽不慣這種洋煙,你總得讓一讓啊。
“高書記,俺問你一句話,這些地里有你家的多少地?你家的地怎么不拿出來給工廠呢?”潘大富換了一種稱呼,他發(fā)現(xiàn)他一聲聲的大侄子沒有感動高書記,街坊鄰居的感情還真套不上多少近乎,便改口稱高大全為書記了。其實這連芝麻官都算不上的書記,值幾個錢?潘大富心里開始有些忿忿不平了。
“我家的地要是企業(yè)想征,我?guī)ь^簽字?!备叽笕碇睔鈮训卣f。
“那這樣好不好,你愿意讓企業(yè)征,俺不愿意,把你的地調(diào)給俺,咱倆對調(diào)一下。你是干部,算你發(fā)揚風格,怎么樣?”
高大全沉默好久,終于說,“那可不行,你們家的地是二隊的,我們家的地是一隊的,兩個生產(chǎn)隊的地怎么能對調(diào)呢?”
“也就是說你只當二隊的支部書記不當一隊的是吧?還是你只當一隊的支部書記不當二隊的?”潘大富感覺自己說的話越來越在理了呢,心里竟然有些得意。
“俺還有個主意,既然大家以為是好事,企業(yè)給的錢大家伙分,村里剩下的地也讓大家伙重新分,吃肉咱都吃肉,喝稀的咱都喝稀的?!迸舜蟾徽f。
“大叔,你就別給我出難題了,你以為我這個小小的村支部書記什么都能干?”高大全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話說不過潘大富,馬上換了一種語氣,也開始按街坊以叔侄相稱。他站起身,從旁邊拉過另一把椅子,放在潘大富面前,潘大富仍然是一副傲然不屈的姿勢站立著。高大全抬起頭,看著潘大富說:“大叔,你這是何苦呢,這么一大把年紀了,人家企業(yè)給點錢享享清福,多好的事啊。話再說過來,你有兩個孩子在縣城當官做事的,你們家還缺那點錢嗎?留下那些地就更沒有用處了,現(xiàn)在還有幾個人愿意種地?。俊?br/> “俺還是那句話,既然是好事,把你的地調(diào)給俺怎么樣?”潘大富的話有些咄咄逼人。
“你老人家怎么又繞回來了?那怎么能行,即使我愿意家里人也不愿意啊。”高大全的聲音拖得很長,也沒有了剛才的神氣勁兒。
“高書記,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家不行我們家就行?俺爭下的土地,是留給孫子的,孫子還要留給他的孫子,只要地在,俺的子子孫孫都不會挨餓,無論遇到什么樣的年月都可以有飯吃。你們建成企業(yè),就能保證和這土地一樣一年兩季地結(jié)糧食嗎?即使企業(yè)給再多的錢,錢毛了怎么辦,買不到糧食怎么辦?企業(yè)到時候垮了,可地已經(jīng)變成廢地,還能有什么用呢?老百姓的死活誰管?這地一旦被毀了,就是祖祖輩輩的事,再多的錢也不能讓地從樹上結(jié)出來。老話說得好,生下兒子置下地,這是一輩子的大事。有了兒子沒有地,那是敗家子。俺知道建不建企業(yè)村里說了不算,俺也不再難為你這個村支部書記,俺到北京去,俺到分給俺土地的國家那里去,問問是不是愿意讓俺再把地退回去,退給一個污染企業(yè),如果誰答應(yīng)了,如果說是國家需要,俺立即讓出去,眼皮都不眨。但如果建這個企業(yè)不是國家的意思,俺就是賠上這個老命,也要爭出個理來。”
高大全聽著潘大富的這番話,竟然臉上露出笑意:“大叔,還不知道你竟然有這種本事,嘴皮子靈巧得像鸚鵡。你說的理是這么個理,事也是這么個事,你說吧,如果你是支部書記,上級讓咱調(diào)地,咱能不調(diào)嗎?你也是黨員,總得知道下級服從上級的規(guī)定吧?”
“大侄子,有你這句話,俺不再難為你了,俺覺得天底下總得有說理的地方?!迸舜蟾桓杏X眼眶有些發(fā)燙,說了這么多話,他的心里并沒有感覺敞亮,反而覺得壓上了一塊一萬斤的石頭。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潘大富又轉(zhuǎn)身回來,“大侄子,你給俺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俺聽鄉(xiāng)里的干部說,那個企業(yè)老板和市委書記是拜把子兄弟,是真的還是假的?”
“大叔,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是真的假的,真真假假誰能說得清楚,可別認那個死理了。如今的世道,官商官商,官也是商,商也是官,那是一塊誰都掰不開的鮮姜?!?br/> 潘大富看到高大全把吸了半截的煙猛地扔到地上,狠狠地用鞋子碾了又碾,心想,那只是一只沒有多少光亮的煙頭啊。
走出門來,潘大富看見柱子家正在拆房子,推土機把三面墻都推倒了,只剩下了東面的一堵,不知為啥還立在那兒。走近才知道,原來是推土機壞了。柱子差人找來大錘砸,正準備用錘砸。潘大富看見柱子憋足了勁掄起胳膊,似乎有些揪心的疼,他感覺鐵錘是砸在了自己的心上。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然后聽見咚的一聲,但他不知道這聲響是鐵錘的聲音還是墻倒的聲音。
麥苗返青只是眨眼之間的事,特別是有了前幾天的那場小雨之后,那綠就和畫家的顏料一樣,毫不吝嗇地鋪展開來。從集上賣了去年的糧食回來,潘大富就來到地里,先是坐在地頭抽悶煙,數(shù)了數(shù)賣糧食的錢,覺得應(yīng)該夠了去北京來回一趟的路費了,然后又慢慢地踱進地里。他怕踩疼了嬌嫩的麥苗,就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地背上走,不小心踩到一塊石頭上,他順勢倒下,躺在了軟綿綿的麥苗之上。潘大富忽然感覺到那濃濃的麥苗清香撲鼻而來,讓他眩暈得如同剛?cè)⒘讼眿D一般,連呼吸都加快了。他感覺那些嫩嫩的苗兒就像是初秋的黃瓜,嫩得一掐一股水,看著就讓人嘴饞。潘大富不知道這麥苗為何竟讓自己想到了新媳婦,臉上不覺有些臊得慌。但他知道,自己是如此喜歡這些麥苗們,如同喜歡自己的孩子一樣。即使那些因種子不純結(jié)不出一粒麥子的荒苗,也像自己的手指頭一樣,雖然長短不同,卻也是手指頭,十指連心,手心手背都是肉,這些老話說得多好啊。潘大富掐了一根麥苗放進嘴里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好像作了多大的孽,竟然心疼得要命。
兒子下午來電話,說下班后要和妹妹一起回來。兒女們都很孝順,只要有時間都要回來看看,總是好酒好菜裝滿小車的后備箱。前些年孩子們還想法給他買些旱煙葉,現(xiàn)在大集小集的幾乎都沒有賣煙葉的了,潘大富只好自己種些。潘大富從集上回來的時候,順便捎回來一些青菜。這青黃不接的時候,青菜是坑人地貴。孩子們從春節(jié)后一直沒有回來過,買些新鮮菜花點錢其實算不得什么,現(xiàn)在的日子已經(jīng)不像前些年一樣緊巴,錢真的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無所謂。況且,這些錢,是花在孩子們身上呢。
傍晚的時候,孩子們的車悄悄停在外門口。兒女們都不張揚,一般是車子進村后就再不按一聲喇叭,孩子們怕村人們說閑話。潘大富很贊同孩子們的這些做法,做人要低調(diào)一些,不能窮人乍富,不知深淺了。
兒女們回來,通常都是他們分頭做些飯菜,潘大富感覺今天的心情如外面的天一樣晴朗,便自己樂顛顛地下廚做了幾個菜。自從老伴去世后,潘大富就一個人生活,吃得好些歹些,早些晚些,沒有人管束著,心里舒坦。大兒子在城里,一次次讓他去跟著他過,但潘大富離不開自己的那幾畝土地,他感覺那些地也一樣是他的兒女。二兒子也讓他跟著他們?nèi)ミ^,但一天兩天行,時間長了潘大富怕兒媳婦們嫌了,到時候自己連個退路都沒有。況且,二兒媳婦也并不是如二兒子說的那樣真心讓他去,還不如這樣都能有個新鮮勁。
兒子酒量不大,幾杯酒下肚臉就開始紅了。兒子像他娘,長得眉清目秀的,見到兒子潘大富就很自然地想起老伴兒。過一段時間就到清明了,他也該去看看她了,弄點新土給她培培墳。
“爹,我和妹妹回來,是想給你說點事的。”兒子歪著頭看他的姿勢,謙恭得如同一個小學(xué)生。兒子打小懂事,對所有人都知道如何體貼和照顧,處事中也總是忍讓和遷就。潘大富一直給兒子說退一步海闊天空,有退才能進,才能進得更好。
“啥事兒?”潘大富問。
“前幾天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找我,讓我給你做做工作,把家里那幾畝地讓出來。我知道那些地是你的寶貝疙瘩,你一定舍不得。不過我和妹妹商量,你老人家畢竟年歲大了,真不如把地讓出去,享享清福算了。愿意跟著我過我熱烈歡迎,你的大孫子一直想讓你過去,愿意去妹妹那兒也行。如果真不愿意去城里,在老家讓老二照應(yīng)著,我們經(jīng)?;貋砜茨?。但那地我們確實不想讓你再種了?!眱鹤诱f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爹,他怕自己哪句話惹爹生氣。
女兒小兵也說:“爹,咱現(xiàn)在的日子和以前比已是天上地下,不在乎錢,只要能過得好就行。我們做兒女的,只要看著你能舒舒服服地享清福,比什么都好?!?br/> “文革啊,還有小兵,看來你們還是不懂你爹啊。”潘大富說完這話,端起一杯酒,一口灌了下去。
“爹確實老了,也確實想閉上眼睛什么都不管,有俺吃的有俺喝的,并且在村里還是吃得最好喝得最好,還求什么呢?可爹不甘心啊,好好的地,當官的不心疼,爹心疼,企業(yè)不心疼,國家一定心疼。那些地,不光是爹的命根子,也是國家的命根子啊。電視上成天說,要保護耕地,會說的不如會聽的,那可不只是說給人聽的啊。咱們家歷朝歷代的泥腿子,沒有過一分地,現(xiàn)在國家給咱了,咱能隨便送人嗎?有地就有糧食,無論是怎樣的災(zāi)年荒月,再大的饑荒,咱都能過。哪天你們在城里呆不下去了,想回家來,種上三五垅糧食,一家人都能有吃有喝有衣穿。文革,你知道我為什么給下邊的幾個孫子孫女起那樣的名字,不光是因為名賤好養(yǎng),還是感謝黨和國家哩。潘責任,潘分田,潘承包,孫子們的這些名字多好聽啊。如果連自己的地都沒有了,這些名字還有什么意義呢。再說,這個企業(yè)是一個化工廠,都知道有污染,還要把地賣給企業(yè),那不是喪良心嗎?是對自己的兒子孫子們喪良心,誰也坑不了,只坑咱們自己。電視上不是說嗎,這叫犯罪啊?!迸舜蟾挥侄似鹨槐?,仰頭喝下。
“爹,企業(yè)建設(shè)是上級批準了的,也就是國家的意思了?!迸宋母镎f。
“國家的意思國家怎么不建?怎么不建成一個國營企業(yè)?那是一個私營的,我已經(jīng)打聽過了。斗私批修多少年了,怎么還讓這些個體戶建呢?”潘大富緊蹙著眉頭,說。
“爹,現(xiàn)在哪還分什么國營私營。國家放開了,多種經(jīng)濟形式并存?!眱鹤幽托牡亟忉?。
“爹不管是誰營,爹要的只是我自己的地,除非是國家用,其他任何人都不行,再多的錢都不行?!迸舜蟾徽Z氣堅決。
“爹,我們知道不一定能勸下你,只是怕你受苦受累的,沒人照應(yīng)。”女兒小兵說。
“爹這把老骨頭,硬朗著呢,爹的命也硬,那么多的大災(zāi)大難都經(jīng)歷過了,三年的自然災(zāi)害,還有文化大革命,爹什么樣的場面沒經(jīng)歷過?爹看你倒是變質(zhì)了,學(xué)會教訓(xùn)爹了,還操閑心替別人說話?,F(xiàn)在爹只是要個公理,只是要把自己的地留下,誰能把俺怎么樣?國家還說要以人為本呢,咱就不是人嗎,還不能以咱為本?”潘大富瞇起眼睛,他感覺自己有些醉意了,看兒子的眼神都有些模糊。他似乎又看見老伴在他面前晃悠,臉上笑得如同綻開了一朵花。
“爹,你不能再喝了?!眱鹤游母镎f,爹的話讓他感覺臉上有些發(fā)燙,我真的變質(zhì)了嗎,文革在心里問自己。
“爹沒醉,只是見了你們高興,要不,你再陪爹喝一杯?”潘大富又端起杯子,剛放到嘴邊就被女兒奪下。
“誰都不能喝了,哥還要開車呢。爹,我們也該走了,有事別忘了打電話啊。”小兵站起身,說。
潘大富沉默好久,喃喃著:“你們今晚都別走了,陪爹看一會兒月亮吧,爹沒事的時候就一個人看月亮。你們看這天晴得多好啊,今晚的月亮也一定會很圓,你們城里的月亮比不上咱家里的,清亮、秀氣,像三歲娃娃的眼睛,汪著一碗水呢,城里的月亮混沌。有你們在爹精神,爹不想一個人看月亮,一個人看心里憋屈。爹有時看著看著就想起你娘,就想掉淚;有時看著看著還能睡著,你娘就會到爹的夢里來,還會在夢里給爹蓋衣服呢。你娘老是擔心俺這擔心俺那,老是擔心爹怕冷,她就會給爹蓋好多好多衣服,可爹還是覺得那么冷。凍醒了睜開眼一看,竟然什么都沒有,你娘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時辰了,連月亮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迸舜蟾桓杏X有冰涼的淚流下,趕緊用袖子擦。女兒猛然把潘大富抱住,哽咽著喊了一聲,“爹……”
“爹沒哭,爹只是喝醉了,爹喝醉了。好了,我要睡覺去了,你們也早些回去,別讓家里人掛著。能見到你們爹高興,高興著呢,爹是高興得掉眼淚?!迸舜蟾粡呐畠焊觳蚕绿痤^,然后踉蹌著站起身。
外面一輪皎潔的月亮,已不知何時升到了樹梢。潘大富看今晚的月亮,竟然走得有些顫巍巍的,這讓他想起了自己女人的腳,小巧玲瓏的,還有那雙總是繡著碎花的鞋,無論走到哪兒都如仙女一樣地顯眼和招搖。只是這女人的小腳,繡著花的小鞋,也和今晚的月亮一樣,成了掛在天邊的一幅畫,再也無法觸摸。
第一次坐火車出遠門,潘大富有些激動,也有些擔心,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到北京,到北京后能不能見到總書記說幾句話??倳浢χ?,潘大富知道,這么大的國家,這么多的事,他潘大富的事能算什么大事?但話又說回來,他潘大富算不得什么,可國家的政策是大事啊,土地也是國家的命根子啊,他潘大富的事不也就成了大事嗎?潘大富知道自己這都是些胡思亂想,他也知道自己肯定見不到總書記,國家不是有信訪局嗎,那可是老百姓說話的地方啊,只要他們能把老百姓的意見報告給總書記,還不是一樣嗎?
潘大富開始盤算著下車后應(yīng)該先干什么,后干什么,應(yīng)該怎樣去國家信訪局。他覺得第一件事是要到天安門毛主席紀念堂給他老人家鞠個躬,他老人家去世的時候他哭得誰都勸不起來,但那畢竟離得遠啊?,F(xiàn)在到北京,就要去面對面地磕幾個頭。不知道現(xiàn)在北京是興磕頭還是興鞠躬,管他呢,自己覺得磕頭最能表達感情,就磕幾個響頭,一定要帶響,最好能磕出血泡來。
這次去北京,孩子們不知道,村里也沒有人知道。他一個孤老頭子,沒有人在意他去了哪里。前幾天孩子們回來的時候,他本想告訴他們,但他怕孩子們勸阻,更怕他們擔心,潘大富硬是沒有說出一個字。村里人這幾天都開始領(lǐng)租地的錢了,已經(jīng)領(lǐng)了大部分,如果再沒有人阻止,生米就真的做成熟飯了。
六個多小時的火車,潘大富感覺只有一眨眼的功夫,但潘大富卻一眨也沒眨眼,他看著火車經(jīng)過的那些大小村莊,像過去的黑白照片一樣一張張地翻過,甚至還沒有等你看仔細就像飛一樣過去。這讓潘大富想起了自己七十年的苦樂酸甜,竟也像飛一樣,還沒有真正看清這些日子的模樣,人就到了入土的年紀,這讓他心里很難過。潘大富喜歡聽火車有節(jié)奏的哐當聲,喜歡聽火車進站時那一聲聲長笛,那聲音響亮得竟有些驕傲,有些不能讓人接近。這才是火車應(yīng)該有的模樣。還有那些服務(wù)員,一個個都有模有樣的,只是服務(wù)不太好,不能及時給乘客倒水,有時還訓(xùn)人。前些年村里演過一個電影叫陳什么生進城的,潘大富感覺自己坐上火車的感覺就和那個家伙差不多,一切都是新鮮可愛的。這樣想著的時候,潘大富感覺自己竟然笑出了聲。他扭頭看了四周,沒有一個人在意他,便有些心安了。
隨著人流出了火車站,便有許多男男女女追著下車的人問要不要住宿、要不要打車之類的,但沒有一個人問潘大富。他使勁按了按自己縫到褲頭里的一千塊錢,心里有些不平,哼,這是看老子穿戴像農(nóng)民,以為老子沒有錢啊,老子有一千多塊錢呢,你們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想掙我的錢還撈不著呢。
因為已是下午四點多,潘大富覺得應(yīng)該先住下,毛主席紀念堂這個時間也應(yīng)該關(guān)門了,明天再去也不遲,然后再去上訪。這樣想著的時候,過來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大叔,這是從哪里來啊?”
潘大富沒有說話,他想聽聽他是問住宿還是打車,不過聽他的口音應(yīng)該是自己省里的。
“大叔,能聽懂我說話嗎?”那人又問。
“怎么啦,有事嗎?”潘大富心里雖然有些擔心,怕自己哪些事是不是不符合北京的規(guī)定,但語氣卻沒有絲毫的軟。如果在外膽子小了,農(nóng)村人可能就會吃虧。
“我怎么聽著你是陽山人呢?”
“你怎么能聽出來?是,俺是陽山的?!?br/> “那咱是老鄉(xiāng),我也是陽山的,在北京辦事處工作。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是不是還沒有吃午飯?走,到咱縣里的辦事處,吃住都不用管。大叔是來旅游還是來走親戚?”那人的話不像是套近乎,也確實是老家口音,這讓潘大富一下子從心底快樂起來,有個老鄉(xiāng)幫著帶著的,什么事可就都方便了。
“俺來參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不不不,俺是來給毛主席他老人家磕頭的?!迸舜蟾慌伦约赫f錯話,盡力想把意思表達得更清楚一些。
“那可真是好。像大叔這樣年齡的人,都十分懷念毛主席,應(yīng)該去瞻仰瞻仰的。大叔除了到毛主席紀念堂之外,還有其它事嗎?”那人有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意思,這讓潘大富一下子警覺起來。
那人的手機響起,他一邊盯著潘大富,一邊稍微撤后了幾步,說著截到了之類的話。一張紙從他的胳膊中間掉下來,飄到潘大富腳下,他彎腰拾起來,竟然是自己的一張黑白模糊的照片,潘大富驚得張大了嘴。他覺得事情有些不妙,轉(zhuǎn)身想走,卻被那人從身后抓住了衣服。
“潘大叔,你就別跑了,在北京你能跑哪兒去?你來北京的目的我們知道,縣里鄉(xiāng)里的也都清楚,就別去國家信訪局了,你找不到地方,找到了也不會有人接待你。你老人家先跟我回辦事處,你反映的問題我們一定反饋到鄉(xiāng)鎮(zhèn)和企業(yè),妥善處理好?!蹦侨苏f著話的功夫,一輛黑色小轎車已經(jīng)停在潘大富面前,上面下來一個年輕小伙子,和那人一起把潘大富拉進車里。
潘be21f91ec43b9626b39623b9818d7397feee6d615bf9cd33df88f04c16d5377e大富的心一下子涼了,他不知道村里鄉(xiāng)里的人消息怎么這樣靈通,他到北京來的事沒有人知道啊,怎么會剛下火車就被截住,這就像公安局破案子一樣,真是出門遇見鬼打墻邪門了。潘大富有些氣惱,卻不敢發(fā)作,只覺得心里窩囊得很。
“大叔,你別生氣,明天早上鄉(xiāng)里的專車就到了,把你接回去。如果真想逛逛北京,等把家里的事處理利索了再來,我們絕對不會再打擾大叔。但這次就得罪了?!蹦侨说氖伦龅糜行┛蓯海掃€算中聽,這多少讓潘大富有些安慰。
兩個年輕人吃喝拉撒都和潘大富一起,直到第二天上午鄉(xiāng)里接潘大富的車來到辦事處。潘大富本想問問那人姓什么叫什么,畢竟人家給了吃住,但想想自己白跑了這一趟,氣就不打一處來,也便咬緊了牙,再不說一句話。
又是一輪滿月,亮得像水,像明鏡,也像自己的眼淚,潘大富想。從北京回來,潘大富感覺到了一種強烈的失敗,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笨,笨到了連國家信訪局都沒有找到,連祭奠一下毛主席的愿望都沒有實現(xiàn)。“俺還要去北京,你們能擋俺多少次,能截俺多少次?”潘大富清楚地記得自己大聲地給鄉(xiāng)信訪喊。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屈辱、難過,像淚水一樣流了出來。鄉(xiāng)信訪冷冷地笑,“你去多少次我們就截你多少次,你信不信?”在那一刻,潘大富被徹底擊垮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不能再去北京,或者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鄉(xiāng)信訪的掌握之中?“我再警告你一句,你再出現(xiàn)一次越級上訪,我將提請組織對你采取強硬措施,堅決開除你的黨籍?!编l(xiāng)信訪指著潘大富的頭皮說。
一片云在月亮周圍輕輕飄移,淺藍的那種,如同呼吸,時而濃重如彩,時而空洞如紗,繚繞在嫦娥仙子的膝前腳下,回眸駐足,風情無限。潘大富看著月亮的時候,又想起了老伴,想起了那個每天老早起床為自己浸一碗雞蛋水的女人,小腳玲瓏的,有一次竟把碗打了,被雞蛋水燙傷了臉。潘大富一直想不明白碗掉在地上怎么會燙傷女人的臉,其實生活中的好多事,看似搞不清楚的,卻一直在發(fā)生著。潘大富想不明白的事,就放下不想了,但想搞清楚個事,就必須弄出個道道來,他不想讓自己心里不清靜,比如土地的事,他不能就這樣窩窩囊囊地算了。
不知已是幾點,只是這月亮似乎走得有些快,僅僅是一瞇眼的功夫,竟然已過頭頂。稀稀落落的星星有些窮精神,眼睛眨得厲害。老話說,星星眨眼的時候,不是風就是雨。這樣的天,有點雨可真是好呢,麥田里早已經(jīng)干透,老天爺應(yīng)該下些雨了。狗叫聲三三兩兩地響起,沒有多少精神,如同夢話一般,只讓人感覺更困倦。潘大富又把眼睛瞇起,身體來回地擺動,讓老舊的藤椅發(fā)出吱吱的聲響。當他聽到腳步聲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三個人已經(jīng)站在跟前。
“誰?”潘大富猛睜開眼,有些害怕地問。
幾個人沒有任何回答,用膠帶紙粘住潘大富的嘴,被布蒙住他的眼睛,擰住他的胳膊便往外拉。潘大富掙扎著,最后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徒勞,便任由他們收拾。
潘大富被推上車。
潘大富感覺汽車行駛在坑洼不平的路上。
潘大富被脫光了衣服,捆在一棵樹上。
潘大富聽到車子發(fā)動機的聲音由近及遠,直至整個世界歸于平靜。
潘大富感覺渾身的冷,胳膊麻了,腿站累了,后背是咯人的疼。
在聽到嘰嘰喳喳的鳥鳴很長時間之后,潘大富終于聽到了人的聲音,“大富叔,你怎么在這兒?”
潘大富聽出是三別楞的聲音,然后眼上的布被解開,繩子被解開,接著潘大富就癱軟在地上。
“大富叔,你沒事吧,這是誰把你弄這兒來的,你的衣服呢?”三別楞一連問了那么多的問題,潘大富卻一個字都不能回答。
“大富叔,你披上我的褂子,我用摩托車帶你回去?!?br/> 潘大富只感覺渾身的冷,車上的風涼得可以刺穿骨頭,而心里的疼似乎更甚。
村子里那么多人看到了潘大富赤身穿過的樣子,大街小巷開始沸騰起來。這年頭,人有錢了,卻沒有了樂趣,這不用花錢就能看到的大戲,瞬間吊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各種猜測隨之而來。
兒女們都回來了,圍在潘大富身邊,不知說什么好。
潘大富兩天不吃不喝。
三別楞又來看潘大富,他臉上的笑讓潘大富感覺很不自然。
“狗日的三別楞,那天晚上綁俺的是不是有你?”潘大富猛然坐起身,指著三別楞的鼻子問。
“你不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是我把你從河邊帶回來的?!比齽e楞的臉一下子紅了,這更堅定了潘大富的懷疑。
“那你怎么知道俺在那兒,如果不是專門去帶俺,你會那么早到河邊閑逛?”潘大富質(zhì)問道。
“俺那是去打兔子。大叔,你就別在這兒亂懷疑了,我三別楞什么人你還不知道嗎?我能干那種事?再說了,地的事別再鬧了,企業(yè)說了,有一戶不簽,剩下的錢就不給,你擋了大家的財路,誰都可能把你綁到河里去?!比齽e楞索性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潘大富床邊。
“俺死也不簽,越這樣整俺越不簽,俺要看看這些狗日的還有什么招數(shù)?!迸舜蟾粴獾脺喩矶哙?。
“大叔,算了吧,那么犟干嗎呢?我是出了名的別楞都扛不住了,你比我還能撐?我給你說句實話吧,你們家的地已經(jīng)讓你二兒媳婦簽字了,只等你領(lǐng)錢的一句話呢。你們家十二個墳頭補貼她也簽字了,你一點頭一千二百塊錢就能領(lǐng)到手?!比齽e楞說。
“你說什么?”潘大富一口氣沒有上來,一口血隨即噴了出來。
潘文化和他媳婦剛好進門,聽見了三別楞的話,二兒媳婦剛想退出去,卻看見爹吐了一口血,接著又跑進屋來,扶住了潘大富。
潘大富掄圓了胳膊,對著潘文化的臉搧了過去。
潘文化跪在地上,又被潘大富一腳踹了過去。
“三別楞說的是真的?”潘文化站起身,問他媳婦。
女人臉紅一陣白一陣,接著一聲脆響,被潘文化搧到地上。女人踉蹌著爬起來,指著丈夫的鼻子,咬牙切齒地喊:“姓潘的,我告訴你,我是為你爹好,為這個家好。”然后哭著跑出了家門。
二兒媳被搶救過來,讓潘大富感覺自己少了一些罪過。如果她這次喝農(nóng)藥自殺救不過來,就會被她娘家人鬧下天來。二兒媳是個惡女人,她們娘家也沒有一個善茬,兒子在這個女人手下,在她娘家人眼里,從來都只是一個呼來喚去的奴隸。唉,也怪自己眼拙,怎么給兒子找了這樣一個潑女人呢。
二兒子幾十年懦弱,只有這一次,打了女人一個痛快,似乎把幾十年的憤怒全部發(fā)泄出來了。女人這次所有的潑,所有的頭頂腳踢,換來的都是更重的拳頭。
潘大富為二兒子高興,這輩子只是為他高興了這一次,接著就是女人喝了農(nóng)藥。
女人的娘家依然來了人,把潘文化打了一頓。兒子也住進醫(yī)院里。那些人還氣勢洶洶地來到潘大富的房子里,留下一陣咒罵揚長而去。
潘大富感覺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支撐他的所有信念,在那一刻,都如風一樣輕輕飄走。
一天了,潘大富用了一天為自己挖好了墳,很深。一個人能為自己挖墳,是一種福氣,自己想要什么樣的就可以挖成什么樣的,想要多深就可以挖成多深。潘大富知道,只要他現(xiàn)在跳下去,再挖一鐵锨,他就會被自己挖出的土深埋其中。但潘大富不甘心,他還想再聞一聞這些泥土的清香,那些如生命一樣鮮活的土地,養(yǎng)活了他七十年的生命,養(yǎng)育了他的一大家子人。他應(yīng)該給這片土地磕幾個頭再走,他要最后一次感謝這片土地。他記得剛剛分田到戶的時候,他像侍弄兒子一般地照料家里的責任田,那真是喜人的年景啊,家里的兩個大缸都裝滿了麥子,那是自己家里幾十年從來沒有見過的,祖上多少代也一定沒有見過。他捧著那些麥??薨】薨?,老伴怎么勸都勸不起來,怎么拉都拉不起來。潘大富以為自己是在夢里,所以一次次地抓起麥粒塞進嘴里,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吐出來。他還記得大兒子文革中專畢業(yè)那年,為了給他買輛自行車,潘大富在自己的十畝地里種上了西瓜、甜瓜,還有西紅柿,然后每天一大早用扁擔挑到集市上去賣,硬是給兒子賣出了一輛買自行車的錢,并且是當時最好的大金鹿。雖然因為成天在窩棚里睡覺落下了關(guān)節(jié)炎,但他高興,因為那是他收成最好的一年。只是,只是,只是這些地,再過些日子,就再也長不出一棵麥穗,也結(jié)不出一個瓜果,只能流出廢水,像瘡上流出的濃血一般。這樣想著的時候,潘大富的心里一陣陣絞疼。
今天夜里,再也不會見到月亮,因為天陰得厲害。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會有中到大雨,潘大富曾經(jīng)擔心自己死不成??磥黹愅鯛斶€挺照顧他的,直到他挖完自己的墳,天上也沒有下一滴雨。那么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跳進自己給自己挖的墳?zāi)估?,等老伴來接他一起走。潘大富想老伴了,很想,他感覺自己孤單得太久了,竟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也沒有一個可以交心的人。就這樣走吧,生命既然沒有留住土地,那么就讓土地留住生命,死在自己家的地里,也算是給土地留下了用身體做的肥料。并且,二兒媳還可以多領(lǐng)一個墳頭補貼呢。潘大富的臉上竟然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那些新鮮的泥土瞬間落下,真香啊,香得如同剛落地的娃娃。潘大富感覺自己渾身長出了那么多的根須,四處綿延伸展,最后變成了一片活生生的土地。
責任編輯房義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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