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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城上空的月亮

2011-12-29 00:00:00范瑋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1年5期


  人流出了桃城車站,嘩地一下向四面八方散開,像一桶水倒進河里,再也分不清哪是原來桶里的水了。桃城的上空烏蒙蒙的,云彩像是被施了魔法,壓得低低的慢吞吞地游動。我的腳踩在硬梆梆的城市土地上,卻感覺漂浮在漫無邊際的大海上,身體起起伏伏,耳朵里是大海漫長的喘息。這種奇異的幻覺毀滅了我積累了十八年的判斷力,桃城,作為城市的巨大威信,讓我微小得如同一粒塵土。在我后來離開桃城的時候,這種感覺又一次不期而至,是的,那個時候我堅信,我是一粒塵土,連水滴都不是。
  在我站在桃城廣場面對城市手足失措的同時,我的同伴紅慶卻在激動不已。四四方方的畫板貼在紅慶瘦弱的背上,讓紅慶看起來怪模怪樣。畫板帶著強烈的城市氣息,我承認,讓同樣來自烏山的紅慶有了區(qū)別,讓他更接近城市,起碼,紅慶看起來不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土。川流不息的人讓紅慶的眼睛應接不暇,他的臉有些不可思議地發(fā)亮,攥著我的手滿是汗水。突然,紅慶指著廣場的對面,小米快看。對面是高樓,高高低低的樓,一座連著一座,紅慶被高樓的氣勢給驚呆了,他的手微微顫抖起來。我們走出廣場,順路走了很遠,依然看不到高樓的盡頭,桃城的高樓比烏山還要長,烏山還能夠望到盡頭,桃城的樓好像是連綿不絕。
  紅慶看著我,小米,城市的高樓原來是這樣啊。我想起在烏山看到的他根據想象畫出來的那些奇形怪狀的高樓。他的畫里的高樓和桃城的高樓差別太大了,這讓他有些不好意思。
  紅慶,我們這樣走,要到哪里去呢?我提醒紅慶。
  紅慶一下子醒悟過來。我們來桃城打工,根據計劃,我們要到考棚街去找一個叫許莊周的人。
  街道上,人們行色匆匆,刷刷地從身邊走過,像是去處理什么大事,誰也不搭理誰,他們不約而同的臉也像被施了魔法,全是互不相干的神色。烏山的人不會這樣,烏山的山路坑坑洼洼,烏山人卻走得四平八穩(wěn),遇上人,就會停下來說話,除非是去救火,誰要是走路生起風來,人就會說他,搶什么去,有孝帽子好搶嗎?
  去考棚街怎么走?紅慶怯怯地問一個身邊走路的男子。男子長著一個像吹足了氣的大肚子,他讓我想起了烏山殺豬的時候,從豬腳割開口子,吹氣脹起的毛豬。大肚子腋下夾著一個锃明瓦亮的黑皮包,他像是根本沒有聽見紅慶的聲音,連呼哧帶喘,理直氣壯地走了過去。
  紅慶伸出手臂,攔住第二個趕路的,聲音也高了許多。去考棚街怎么走?第二個人是女的,文質彬彬,眼鏡后面鼓起了金魚一樣的眼睛,看不出她的年齡,她臉色蒼白,面無表情地搖搖頭,悄無聲息地走掉了。紅慶問路的聲音,刺刺啦啦在空氣里回響著。
  小米,她是聽不懂我的話還是不知道考棚街?紅慶抖了抖肩膀,神色尷尬。
  大哥,你知道考棚街嗎?我問一個矮胖子,矮胖子嘟囔了一句什么,我和紅慶都沒有聽清楚,大哥你能告訴我們怎么去考棚街嗎?矮胖子黑下臉,嗯了一聲,瞪起小眼睛,一下子兇了起來。紅慶和我趕緊躲在一邊,這個人脾氣不好,紅慶輕聲對我說。
  一個瘦子卻主動靠近我們,瘦子戴著一副大墨鏡,把臉遮住了半邊。一定是迷路了吧你們,考棚街啊,我?guī)銈內?,桃城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他笑嘻嘻地,嘴角驚人地上翹,兩邊的臉上依次出現(xiàn)兩道上翹的深溝兒,像刀子刻的一樣。
  給我二十塊錢,我?guī)銈內タ寂锝?,瘦子嘴角上的深溝兒抖動著,放心,我是活地圖。
  帶個路要二十塊錢?紅慶和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烏山,領著人走二十里山路頂多抽人家一支煙卷。當年,鬼子來烏山掃蕩迷了路,憨四的爹正在地里放羊,他扔下了羊群非常熱心地給領到了烏山的后塢,鬼子官拍拍他的肩膀,唧里哇啦夸了他一通,臨走送給他一個行軍的水壺當紀念,憨四的爹堅決不要。后來他被定性為漢奸,這個漢奸當得真是稀里糊涂。
  正當紅慶和我驚訝的時候,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發(fā)生了,瘦子嗖的一聲,像變魔術似的,一下子沒了蹤影。
  別上當,小心騙子。一個警察站在了我們面前。
  考棚街還是難住了警察,他吃力地想了半天,問,這里有考棚街嗎?不是南京什么的一個地方吧?最后,警察說,我剛參加工作,還不太熟悉,你最好問一下本地的土著。警察這樣說,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警察很年輕,他的臉上毛茸茸的。
  一個老太太在一邊聽了半天,一直笑瞇瞇的,她說,考棚街是老名字了,后來叫四化街,現(xiàn)在給規(guī)劃了,叫鼎盛花園。
  鼎盛花園啊,警察笑了,他指著前方,一直向前,五公里左右,電信大樓右拐。
  我呆在桃城的那段時間里,我具備了一樣本領,就像電影鏡頭的閃回,故鄉(xiāng)烏山的一些事情,會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有時候是在白天,有時候是在夜晚,有時候是在我干活的時候,有時候是在路上。這些閃回,會縮短我的白天,也會縮短我的夜晚,會縮短我勞動的時間,也會縮短我行走的路程。
  我在桃城的第一次閃回就出現(xiàn)在我和紅慶去考棚街的路上,盡管,紅慶在路上一直和我說著什么,那些閃回一點也沒有受影響地出現(xiàn)了。
  藍成是我們?yōu)跎街呢湄i匠。他騎著一輛烏黑發(fā)亮的東德產自行車,車把的正中央上掛著劁匠的招牌,一塊鮮艷的紅綢子。藍成的車子騎得飛快,那塊綢子就像一團小火苗燃燒在他的懷里。藍成的車把上有一個厚厚的黃色的牛皮兜子,里面裝著鋒利的刀子,那些刀子形狀不一,有直的,有彎的,大大小小有十幾把,沒事兒的時候,藍成就把這些刀子攤開,對著明亮的日頭,瞇著眼睛看刀鋒,那些鋒利的刀鋒把藍成的眼睛映得一閃一閃地發(fā)亮。藍成走村串戶去劁豬。他技藝高超,卻喜好貪杯,經常喝醉,劁豬的時候常常把自己的手割傷,劁豬作業(yè)的危險,讓烏山人誤以為劁匠是個危險程度高的職業(yè),從而對劁豬技術望而卻步,以致在相當長的時間烏山劁匠后繼無人。當年,烏山最漂亮的人樣子花妮成為藍成的戀人,在烏山,這成為當年被普遍看好的一段姻緣。但花妮的爹四爺是個有遠見的人,他的遠見讓他對眼皮底下的優(yōu)秀男青年藍成視而不見,他托人把紅妮嫁到了遙遠的桃城,讓花妮變成了一個城里人。自此以后,藍成被打擊壞了,劁豬時事故頻頻發(fā)生,后來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娶了烏山未婚先孕聲名狼藉的一個姑娘。
  在他們結婚兩個月后,孩子出生了。在我的閃回里,有一段時間被剔除了。連縫隙都沒有出現(xiàn),藍成的孩子已經六歲了,他眉清目秀,安靜地站在大街上,他的臉莫名其妙地紅著,身邊是他的瘋母親。瘋女人披散著頭發(fā),旁若無人地坐在大街上。瘋女人對著兒子大聲嚷嚷,每天都在公開她這一生最大的隱私。你的親爹不是他,瘋女人指著路邊的一根電線桿,哆嗦了一陣兒,不是這個劁豬的家伙。瘋女人羞澀地笑了笑,你的親爹是隊長老馬、會計小馮、知青教師許莊周,瘋女人一口氣給孩子說出了三個親爹。
  誰都知道,許莊周是桃城來的知青,在小學校教美術,不上課就背著畫板到烏山上畫石頭,見了女人臉眼皮都不抬。都知道,瘋女人為閨女的時候就是個花癡。
  似乎是接受了瘋女人的暗示,藍成的孩子也喜歡上了美術,他反復到小學校的辦公室去看一張畫,弄得校長都有點煩。那是多年以前美術老師的思鄉(xiāng)之作,是一個碩大無比的月亮,在城市的上空掛著,那幅畫的名字就叫《桃城上空的月亮》。
  當年的那個孩子的身影逐漸大了起來,他慢慢地和走在前面的紅慶疊合在一起。我的這次閃回隨著那塊紅慶背后的畫板的清晰而結束,鼎盛花園也似乎是被我?guī)啄_就走到了。
  鼎盛花園是高檔住宅區(qū),門口有穿著筆挺制服的保安值班。
  找誰?保安一邊點頭哈腰地對進出的轎車致意,一邊問紅慶。
  
  我找許莊周,紅慶說。
  業(yè)主里沒有叫許莊周的,這個許莊周是干什么的?保安也很年輕,一臉的疙瘩,臉繃著,每一粒疙瘩都帶著不由分說的嚴肅。
  原來是教美術的老師,現(xiàn)在的年齡應該不到四十。紅慶說。
  保安說,這是個高檔小區(qū),普通的老師根本住不起,到別處打聽打聽吧。
  紅慶趕緊說,許莊周可不是普通老師,他的畫很好,他畫過“桃城上空的月亮”。
  保安有些不耐煩,用手推紅慶,走吧走吧,月亮不在上空在什么地方?真是。
  紅慶的手拽住亮閃閃的不銹鋼柵欄,腳像生了根。保安又氣又惱,訓斥紅慶,小區(qū)里不斷有轎車出入,保安就不斷轉過臉去跟車里點頭,他點頭的時候,臉上是生動的笑,扭過來對紅慶是憤怒,這么不斷地扭來轉去,保安的臉就像烏山王皮戲里的變臉。
  最后把保安累得不輕,保安把紅慶拽到值班室,指著墻上的一張紙說,小區(qū)里的業(yè)主的名字都在上面,你好好看看,有沒有叫許莊周的?
  紅慶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看一臉疙瘩的保安,再看看我,紅慶的眼神直勾勾的,我腦海里迅速閃回到烏山,傍晚,一匹找不到家的小馬駒在草地上失神地張望,它的眼睛濕漉漉的。
  紅慶和我站在小區(qū)的門外,不甘心地等了半天,我也不知道紅慶在等什么。時間慢慢地過去,鐘表的滴答聲清晰地閃回出來,在秒針幾乎是跳躍的表盤里,顯露出紅慶那張有些焦急的臉。小米,我剛才是不是沒有看仔細?好幾百個人名呢,我會不會看漏了?
  紅慶走到保安面前,請求再去看一遍那個名單。紅慶的身影投射在水泥地上,地上的影子又短又粗,變成了一個侏儒,侏儒弓著身子,兩只手臂的影子卻出人意料地有些長,他們激動地揮舞著,失調的比例,讓這個影子有著說不出的別扭。
  保安這次發(fā)了狠,那些嚴肅的疙瘩有些發(fā)紅,他指著紅慶說,再搗亂,我就報警啊。
  無奈,紅慶和我就繼續(xù)等,小區(qū)里的車進進出出,都锃明瓦亮,車速很慢,紅慶幾次想上去攔住問問,都沒有敢去試。直到小區(qū)里走出了一位滿頭白發(fā)打著手機的女人。
  大娘,你認識這個小區(qū)里的許莊周嗎?紅慶的聲音有些哆嗦。
  白發(fā)女人愣住了,她忽地哈哈大笑,笑得一仰一合,像風里開了一朵花兒,她對著手機說,靠,竟然有人喊我大娘,聽見了嗎你?我這才看清,這是一張?zhí)貏e年輕的臉,她笑了好一陣,合上手機,問紅慶,我有那么老嗎我?
  紅慶給窘住了,搓著雙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你剛才問什么了?白發(fā)女人的臉很光滑,像綢緞一樣。
  許莊周,這個小區(qū)里有個叫許莊周的嗎?
  哦,白發(fā)的年輕女人說,我不知道,我連對門叫什么都不知道。
  夜色上來,高樓上紛紛開了燈,馬路上也亮起了燈,奔跑的汽車燈更亮。
  紅慶從公用電話亭出來,說,聯(lián)系上花姑了,她讓我們在鼎盛花園的門口等,她一個小時后來接我們。
  花姑就是當年被卓有遠見的四爺嫁到桃城的花妮兒。我們離開烏山的那天,在村口,遇到了白須飄飄的四爺,四爺當年成功地把閨女花妮嫁到桃城,就開始在村子里有了威望,吃席的時候能和村長一起坐在首席,跟村長說話也很隨便,有時候還用手拍拍村長的肩膀,村長也沒有流露出有什么不快。四爺嫁女的英明之舉在烏山被盛傳二十多年經久不衰。現(xiàn)在,每到月頭四爺都會收到花妮的匯款單。四爺說,你們到了桃城,有難處就去找你們花姑,老家的人不幫她幫誰呢。又說,桃城是個好地方,養(yǎng)人。
  我們走出烏山的山口的時候,紅慶爹藍成氣喘吁吁地從后面跑來。這個曾經風光一時的劁豬匠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干巴老頭,他滿頭都是明亮的不合時宜的汗水,他的胸夸張地起伏著,像風里的麥田。藍成塞到紅慶手里一張紙條,這是桃城你花姑的電話,放好,我專門給四爺要的,到了桃城可以有個照應。藍成說完扭頭就走,走路的姿勢有些不自然,盡管他故作鎮(zhèn)定,我還是看出了他的別扭。
  藍成的身后,是烏山通往外面的唯一的大路。藍成當然知道,兒子紅慶要趕往遙遠的桃城。桃城,就是當年他的戀人花妮棄他而去的地方;桃城,帶給藍成的是恥辱,是毀滅。當年,藍成對桃城懷有深深的仇恨,不知道什么時候,這種仇恨在悄悄地變化,對桃城的仇恨變成了向往。藍成希望兒子紅慶能夠出人頭地,能夠成為桃城的一員。
  看著進進出出的小車,我問紅慶,花姑也會開著小車來接咱們吧?
  紅慶說,很有可能,花姑的男人厲害著呢。
  花姑結婚后,是坐著吉普車回烏山的,這在烏山引起了巨大的轟動?;ü玫哪腥似鋵崗男∮行┤踔?,因為他爹在桃城當著一個不小的官,花姑的男人還是到了一個要害部門工作。他到烏山的時候,穿著制服,二愣著頭,看什么都不順眼,張嘴就熊人,把來陪席的村長熊得二五二五的,不但看不出有什么弱智,倒是有了幾分勇猛和威武。烏山另一個美人尖子梅妮的爹感慨萬千,他說,日他娘,桃城的男人都變成弱智該有多好!
  花姑的男人當初就那么厲害,現(xiàn)在還不更厲害了?開個小車不是大事吧。紅慶說著看了一眼門口的保安,保安換班了,換成一個年齡大一些的保安,紅慶轉回臉,有些失望。
  桃城叫弱智,烏山叫嘲巴,烏山的憨四別說娶個人尖子,女人影子都摸不到。紅慶幽幽地說。一聲脆亮的鞭響在我的耳邊響起,那是一根系了一條紅布條的牧羊鞭,順著那根鞭子,烏山的憨四閃回在我的眼前,連看都不用看,只要憨四的鞭子響動,山路上一定有一個穿花衣服的女子趕路,那女子的罵聲順風飄過來,斷斷續(xù)續(xù),直到花衣服的身影也在憨四的眼里飄啊飄的飄遠了。憨四,這個給日本鬼子領過路的烏山漢奸的兒子,他不但繼承了他爹弱智的血統(tǒng),也繼承了他爹那桿放羊的鞭子,一年四季,憨四都穿著一件油光發(fā)亮的棉襖,他身后的羊,臟兮兮的,羊毛上沾滿了又小又圓的羊糞蛋子。
  當花姑站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都不敢相信,這是烏山的人樣子花姑嗎?現(xiàn)在我回憶那個時刻見到的花姑,應該更為客觀和清晰?;ü每煳迨畾q了,背有點駝,穿戴里有一種剛剛打扮過的刻意的整齊,隔在我們之間的空氣里,是若隱若現(xiàn)的肥皂氣味,她的短發(fā)在鼎盛花園五光十色的燈光里顯得有些土氣?;ü冒〉纳碛霸谲囁R龍的背景下出現(xiàn),我們一時無語,現(xiàn)在想來,期待中的花姑,如此普通地出現(xiàn),讓準備不足的我們有些失望。
  花姑說,你們兩個跟我來吧。
  我們沒有看見花姑是怎么來的,可以判定她沒有坐小轎車來。紅慶和我跟在花姑的后面,悄聲嘀咕,領我們去住旅社嗎,可能先領我們去飯店,我們的肚子真餓了,不,花姑是領我們去她家,先吃后住,烏山都是這樣待客。
  花姑領著我們走到一個街心小花園,她指著石凳說,坐下吧,我們說說話。
  旅社、飯店、家,都消失了?;ü谜f話怪怪的,一句話被弄成兩個味道,前半截是桃城的口音,尾音則是烏山的腔調??床怀龌ü玫臒崆?,她甚至有些冷淡。花姑只是問我們?yōu)跎降囊恍┤撕褪虑?,我們說了,她也不表態(tài),好像不怎么關心,問問只是她的禮貌,無論什么結果她都不是太在意。紅慶說倉滿家突然起火,一溜兒房子燒了個精光,花姑只是若有若無地有了一聲嘆息。我說楊石頭在烏山后塢挖出了大靈芝,被藥販子騙走,花姑也沒有表現(xiàn)出驚訝和遺憾來。甚至說起四爺來,她都是一副不相干的口氣,好像四爺不是她的爹,不是那個把她變?yōu)樘页侨说挠泄Φ牡?,倒像是一個惡毒的后爹,她的疏遠和冷淡都理所應當。
  有意義的是,花姑給紅慶說了考棚街。她不認識許莊周,她知道考棚街前幾年被開發(fā),老房子都拆遷,原來住在這里的人都去了桃城的四面八方。
  
  花姑走了?;ü寐哌M遠處的燈火中,她無聲的背影越走越模糊,汽車閃著燈光像海浪一樣順著馬路沖過來,明明暗暗之間,我甚至懷疑,我們見沒見到花姑,剛才是不是一場夢。
  紅慶和我在勞務市場轉悠了三天,沒有人看中我們。有個面容慈善的老太太被紅慶說動了心,雇用我們去給新房子刷涂料,紅慶和我像兩只小馬駒一樣蹦蹦跶跶地跟在老太太身后,離著老太太的家有半里地我們就挽起了袖子。老太太的丈夫叉著腰站在新房子里,他瞪著眼睛看我們,我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里有錘子砸釘子似的力量,又準又狠,然后,他像是被充了氣似地蹦了蹦腳,當時我想到了一個詞,暴跳如雷,他粗門大嗓,呵斥老太太雇來了兩個不中用的軟蛋,他氣鼓鼓地掏出兩張十元的錢給了紅慶和我,然后舞動著雙手把我們轟了出來。
  我和紅慶站在人來人往的勞務市場,看著別人一個個歡天喜地被雇走。那些被雇走的人在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驕傲地趾高氣揚,令我耳邊想起烏山牲口市里那些牲口打響鼻的聲音,烏山牲口市那一刻閃回而出,那些強壯的牛馬被買家圍成一圈,你爭我奪,病弱的賴牲口被冷落在一邊,無人問津,我和紅慶現(xiàn)在就像兩頭賴乎乎的瘦驢,可憐巴巴地等著買家的垂青,雇主的目光在我們身上掃來掃去,走開的時候甚至沒有失望的表情。
  紅慶坐在勞務市場的馬路牙子上,頭扎在兩個膝蓋中間,他以這樣的姿勢對城市繳械投降。而當初在烏山,他做了那個夢之后,就像一頭精神抖擻的小獅子。
  自從做了那個夢見許莊周的夢,紅慶就被鼓舞得坐立不安,他風風火火地在村子里進進出出了好幾天,連放羊的憨四都瞧出了苗頭,對著紅慶的背影指指點點,最后紅慶宣告要離開烏山,要到遙遠的桃城去。紅慶爹憂心忡忡,盡管他了解兒子平日的荒唐,靠一個夢就去桃城,這還是讓他感覺到不可思議。
  沒有考上高中的紅慶并不怎么在乎,他留起了長發(fā),神色憂郁,背著畫夾,東走走,西看看。有時候到人多的地方,有時候到人少的地方,一畫就是半天,紅慶不允許別人圍觀,紅慶啪的一聲合上畫夾,瞪著眼,一臉不屑地說,看什么看,你們又不懂!
  紅慶看不起烏山的人。他對烏山的人一概不理睬,見了村長也仰著臉,照樣視而不見。村長熊紅慶爹,我到鎮(zhèn)上去,鎮(zhèn)長還沖我點個頭呢,有一次還握了手,紅慶呢?臉仰到天上去,鼻孔朝天,見人不搭腔,烏山第一嗎他?
  在烏山,紅慶也不是誰也不搭理,他會到小學校跟老校長說說話,校長年輕的時候曾經在桃城上學。也會路上截住下來送信送電報的郵遞員簡單說幾句話,還能跑到我家里跟我說話,因為,我是烏山唯一的高中畢業(yè)生。他甚至能打開畫夾,讓我欣賞一下他的畫,他畫的最多的是高樓,這些高樓都很奇怪,有方的,有圓的,甚至有彎曲的,有的像塔,有的像煙囪,有的像一節(jié)一節(jié)的竹竿。這些樓五顏六色,有紅的,有綠的,有藍的。紅慶說自己沒有真正見過高樓,這些高樓都是他想象出來的。
  
  我們去找楊二能吧?當我努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紅慶的眼里有了一些水汽,他使了使勁兒,行,這一個字從他的牙齒中間蹦了出來。
  烏山的人都不喜歡畫畫。原來的時候,老年人還請山外的畫師來給自己畫像,以備送終發(fā)喪時靈堂懸掛,后來照相機普遍了,烏山鎮(zhèn)上開了一家照相館,連畫師也看不到了。在桃城當包工頭蓋樓的楊二能的父親得暴病而終,生前也沒有顧上照一張照片。烏山照相館的照相師傅生得五大三粗,卻是個膽小如鼠的家伙,他害怕死人,還擔心給死人照相給機子帶來晦氣,影響到自己的生意。照相師傅對楊二能說,給死人推頭刮臉,都是把推子剃刀埋了不用,主家給一套新家什錢,給逝去的老人照相行,但老楊你豁上一臺新機子錢嗎?楊二能原來在烏山幫人壘屋,普普通通,去桃城才發(fā)跡,才離婚,娶了一個城里女人,現(xiàn)在卻是媳婦當家,桃城的媳婦不同意出一個新照相機錢。正在楊二能一籌莫展的時候,背著畫夾的紅慶帶著一道曙光出現(xiàn)在門口,或許因為楊二能蓋過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高樓,或許因為楊二能的媳婦是個城里女人,紅慶自告奮勇要給楊二能的爹畫一張“素描”。
  紅慶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畫了一個上午。他把畫像交給楊二能的城里媳婦看,城里的媳婦本來就沒見過公公幾次,看了畫像不置可否。楊二能說,有點像,也有點不像。紅慶的臉一下子紅了,紅慶就在靈堂里講了一個故事。大師畢加索的家里招了小偷,警察來破案,讓畢加索和家里的保姆根據印象畫一張小偷的畫像,最后破案了,發(fā)現(xiàn)畢加索畫得不像,保姆畫得像極了。為什么呢?紅慶看了楊二能媳婦一眼,因為畢加索畫的是小偷的神,保姆畫的是小偷的形。聽完,楊二能的臉紅了,二能的爹在生產隊的時候曾經偷過地瓜,被戴上紙糊的高帽子游過街,現(xiàn)在在靈堂里,蓋棺論定的時候,紅慶關于小偷的話題,讓來喪局行事的人都產生了聯(lián)想,竊笑四起,嚴肅的靈堂里就有了些不嚴肅的意味。氣急敗壞的楊二能把畫像撕得粉碎,什么畢加索吊加鎖的,畫得不像,鎖什么都白搭。
  紅慶從此在烏山落了一個外號,加鎖。
  楊二能倒是異常熱情,他把我們領到工地食堂,喊,老馬,抓緊抓緊,炒一個大盤雞,燉一個豬肉茄子。楊二能好像忘了紅慶給他爹畫像的不愉快,表現(xiàn)出一個城里男人應有的大度。
  楊二能把我安排在食堂,在老馬手下干活兒,把紅慶安排在夜里看料場。楊二能說,你們兩個混蛋有福氣,CA7k+jaDEpxQ7HS4Q4dOu8e5fNGcgAhpAA8ReNwkdok=這是兩個輕省活兒,力氣不多下,錢不少掙。
  剛到工地的那天晚上,紅慶和我坐在堆滿鋼筋鐵板的料堆上,那些鐵家伙冷冰冰地冰著屁股。整個工地就像一只巨大的怪獸,青面獠牙,我和紅慶就像被怪獸吞進肚子里的兩只小小的蟲子。四周靜悄悄的,但靜里又似乎埋藏著一些古怪的聲音,空氣里有一些潮濕的味道,直往人身上鉆。一個大月亮掛在夜空,紅慶指著月亮,說,小米,你看看月亮吧。烏山的月亮似乎總是很高,這里的月亮似乎很近,亮閃閃地掛在星空里,好像一下子能撲到我們的懷里。紅慶看著月亮,月亮在他眼里發(fā)亮,說這就是桃城上空的月亮?。〖t慶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低低的,說完了他埋下頭,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看見有兩行淚水掛在他的臉上,月光給照得晶亮晶亮。
  看到紅慶淚流滿面,我的心里一緊,烏山的風俗,孩子怎么哭都行,成年人哭的時候要大聲哭,光流淚不出聲音被認為是不吉利。去年秋后,蒼滿家的五間磚瓦房被燒了個精光,火起得蹊蹺,半晌午村子里誰家也沒有生火,就磨坊門洞里有幾個老頭吸煙,失火的時候還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大火燃盡,小雨突然變成暴雨,蒼滿家一陣陣黑水淌到大街上去,五間房子就成了一地爛磚頭。有人說,倉滿在清明節(jié)給他爹上墳的時候,光淌淚,沒有聽到他的哭聲。
  食堂里的人多,老馬是司務長。據說楊二能對老馬有些意見,好幾次想開了他,但老馬有個遠房妹夫在桃城銀行,銀行雖然管不著工地,但老馬的遠房妹夫總有些關系和熟人,老馬請妹夫喝酒,故意讓楊二能作陪。遠房妹夫喝高了,拍著胸脯說自己能跟許老頭子說上話。許老頭子是天發(fā)集團的總舵主,這個許老頭子很神秘,輕易不露面,總是在幕后指揮,楊二能是很多分公司下面的更多子公司里的一個經理,干了十多年,不要說許老頭子的面,就是許老頭子的聲音也沒有聽過。楊二能不知道老馬遠房妹夫的水深水淺,多少忌憚著。但他總說要開了老馬,老馬也有些害怕,處處架著小心。我一來,老馬想得復雜了,以為我是楊二能派來的臥底,就對我很客氣,也很防備。吃飯的時候,司務長是小炒,菜雖然一般,也就是油多點、肉多點的事,老馬就隔三岔五把我叫過去陪吃,顯得很有面子。食堂里的人都說,行啊小米,來了就混上吃小灶了。但是,老馬出去采購從來不讓我陪同,來了送貨的,也都是避著我,不是支使我去買東西,就是讓我給楊二能送水。
  
  老馬應該算個好脾氣,但是他喜歡虛張聲勢地訓人,還不愿意干了?不愿意干走人,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咋咋呼呼,氣勢洶洶,就是不知道他在說誰,食堂里的人聽了都笑。
  我見過老馬的女人,竟然是個城里的女人,染著黃頭發(fā),兩個眼圈烏黑,胸很大,大得有些夸張,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衣服抖動得不像個樣子。只要老馬的女人一到工地上來,就是跟老馬要錢來了,老馬就會非??蜌獾匕阉屵M辦公室,門關得嚴嚴的,好一會兒門開了,女人面無表情,目中無人地在食堂里亂逛,老馬倒是眉開眼笑,歡欣鼓舞的樣子。
  食堂里的人擠眉弄眼,弄得一派曖昧氣氛,老馬就大聲安排,晚上改善伙食,加一個燉豬蹄。男切菜小張說,女人老吃豬蹄,胸部就會越來越大。女切菜小張就放下手里的菜刀,捂住瘦小的胸,激動地說,流氓!
  食堂的人喜歡老馬女人來,一來可以欣賞一下神情嚴肅、胸部夸張的老馬女人;二來可以打一下牙祭。男切菜小張總結說,老馬女人一來,我們的精神和物質生活都會得到滿足。
  男切菜張的老家是比烏山更遠的盤山,天發(fā)集團在那里投資幾十個億建設了化工廠,村子里的地全被天發(fā)征去,所有的勞力也都被招進了工廠,男切菜張的哥哥是村主任,他覺得天發(fā)在桃城的公司比盤山的工廠要有發(fā)展前途,男切菜張就被安排在了楊二能這個公司。
  男切菜張來到桃城,喜歡上了買彩票和看城里的女人,他幾乎把所有的工資都用來買彩票,除去工作、研究彩票和睡眠的時間,他就興高采烈地到大街上去看城里的女人。男切菜張買彩票,最大的一次是中了五十元的獎,因為專心致志地看城里女人,被汽車、摩托車、自行車分別撞過一次。
  在一次切菜的間隙,男切菜小張鄭重其事地問我,小米,知道我的夢想是什么嗎?
  我當然不會知道,把洋蔥倒在案板上,我搖搖頭。
  男切菜張充滿憧憬地說,我的理想就是彩票中100萬大獎,然后娶個城里的女人過日子。
  女切菜張在有節(jié)奏的剁菜聲中撇了撇嘴,說,先切菜吧你。
  男切菜張大聲說,你們知道整個工地上我最佩服誰嗎?老馬,是老馬。這家伙,成功地娶了一個城里女人,老馬雖然是個農村人,但是娶了城里女人,就成了半個城里人了,最關鍵的是,娶了城里女人,福蔭后代,子子孫孫,無窮無盡,全部成了純正的城里人。我自愿來食堂,就是想以老馬為榜樣,近距離地學習他的經驗。
  洋蔥把我的眼淚給辣了出來,想起烏山的風俗,我抓緊哭了兩聲。男切菜張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操,小米,有那么夸張嗎?
   大食堂單獨隔開了一塊兒,里面干凈衛(wèi)生,是工地的技術員、材料員、監(jiān)工、小車司機、會計吃飯的小餐廳。那次紅慶走進小餐廳吃飯是女切菜張最早發(fā)現(xiàn)的,一面玻璃墻似乎隔出了另一個世界,工地的管理人員們穿著干凈的工裝,質地精良的安全帽放在餐桌上,每人一個餐盤,五顏六色的菜飯碼在上面,他們邊吃邊聊,談笑風生。紅慶顯眼地坐在小餐廳中央的一張餐桌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吃飯,開始的時候,他努力地尋找機會,試圖和人搭訕,往往他的笑臉只打開那么三分之一,就及時地收斂住,沒有人理睬他。那是一頓漫長的午餐,紅慶等到小餐廳里的人都退去,才慢慢地走了出來。他從小餐廳走到大食堂,大食堂開始變得鴉雀無聲,紅慶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甚至聽到了他身體里骨節(jié)發(fā)出了一陣咔吧聲。
  紅慶每天白天睡覺,夜里去看工地,工地大,夜里值班也有分工。紅慶和老陳一起看鋼筋鐵板,老陳四十多歲,整天耷拉著臉,沒有見他露出過笑容。在我們?yōu)跎?,管這種表情叫做吊喪不哭,除了沒有哭的聲音,整個就是吊喪的神情。老陳這個人的脾氣比他看守的鋼筋鐵板還生硬,值班一晚上也不和紅慶說話。老陳喜歡自言自語,紅慶挨近他聽過幾次,都是惡狠狠地罵,罵鋼筋,罵鐵板,罵鋼絲,罵得莫名其妙。有一次有根鋼釬把老陳絆了一跤,老陳氣急敗壞地把鋼釬摔來摔去,嘴里罵罵咧咧,像個孩子一樣,跟這根鋼釬治了半夜的氣,直到自己筋疲力盡。紅慶看老陳兇狠的樣子,沒有敢勸他。
  老陳值班的時候罵人,不大搭理紅慶,紅慶就自己到一邊去看夜空里的月亮,但是月亮不是每天都能看見,有時候沒有,有時候只能看到一會兒。沒有月亮的時候,紅慶覺得很沒有意思。
  紅慶似乎有點怵老陳,紅慶對我說,我看老陳有點問題。
  我說,弱智?還是嘲巴?紅慶認真想了想,說,都不是。
  白天的時候,紅慶也不是完全睡覺,他不睡覺,就在宿舍里畫畫。他躲在宿舍的一個角落,支起畫架,神秘地涂涂抹抹。他有事出去的時候,就會用布把畫蓋住,紅慶嚴肅地對宿舍的人說,誰也不許揭開,揭開了我跟你們拼命。
  老陳耷拉著臉說,你畫可是畫,把窗子都打開去,這些顏料什么味兒啊,嗆人。
  其實沒有人對他的畫感興趣,畫畫對工地上的人來說,也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有一次打飯,老陳來得晚,他突然向前湊了湊,一股子煙味劈開飯菜的香味刺了過來,老陳向左右看看,左右無人,老陳故作神秘地說,你們這個老鄉(xiāng)紅慶是不是神經有點問題?我想起來這是老陳第一次跟我說話。老陳的空飯盒并不急于遞過來,他說,這個紅慶,晚上值班,白天到城里去找人,他說他的親生父親是當年在烏山插隊的知青。
  從三年級到五年級那段時間,紅慶不斷地寫信,差不多每個星期他都會寫上一封,用牛皮紙糊成的信封上是他核桃般大小的字,每一封信的目的地都是桃城。因為一直收不到回信,紅慶懷疑郵電所那個整天喝得醉醺醺的郵遞員把他的信給弄丟了,他偷出了家里的一袋子干棗賄賂郵遞員。后來,他果然收到了來自桃城的一封信,烏山小學校的許多學生都見證了他看信的那個時刻。那封信很長時間沒有被拆開,只是不斷地在他的兩只手上翻來覆去地傳遞,仿佛那是一塊燒紅了的鐵塊,紅慶本來通紅的臉龐開始變得白白的,最后,人們看到他躲在一棵大樹后面去看信,頃刻,一聲尖叫響起,紅慶像狗一樣從大樹后面躥出,那個下午,烏山小學校的學生看到,那條白色的身影像箭一樣向他的家飛去。
  工地上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紅慶在尋找自己的親生父親,紅慶在大食堂吃飯,小餐廳的人開始對著他指指點點,玻璃墻把他們不以為然的情緒透明地傳遞過來,大食堂里的紅慶,精神專注地吃飯,他的身影在一堆雜亂無章的身影里出奇地安靜。
  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紅慶親口告訴了我尋找許莊周的事情。漆黑的夜色里,紅慶的聲音有一種分辨不清的異樣,他回憶起當年收到的那封來自桃城的信和自己的失聲尖叫,他說,那一封信是一個秘密,這么多年,即使對父親藍成他也一直守口如瓶。然后,紅慶陷入了沉默,他的沉默讓漆黑的夜色加重了濃度,最后,紅慶說出了那些足夠在黑夜里擦出了火星的話,那封信是許莊周回的,他承認,他就是我的親生父親。
  事后,我回憶起那個漆黑的夜晚,總是有電閃雷鳴的效果。當晚,走回工地的路上,紛雜的閃回伴隨我走了一路。當我們走回工地這個怪獸的肚子里,紅慶,這個藏了秘密的人,在工地高空射下黃洋洋的燈光下,他瘦弱的身材讓我感到了說不出來的陌生。
  紅慶告訴我,他打算把桃城分為東西南北四個區(qū),自己一點一點去找。
  那得需要多長時間,就是烏山挨家挨戶走一遍,也得半年吧?我問紅慶。
  多長時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定能找到許莊周,紅慶說,紅慶抬頭看了看塔吊上的燈,那飄忽的燈光像濛濛細雨一樣灑落在我們身邊的地下。
  每個夜晚,工地上都在傳遞著紅慶尋父的最新消息。每個工棚里,昏黃的燈光,油汗臭屁過剩的荷爾蒙的氣息夾在一起,紅慶尋父的消息在這樣的各個工棚竄來竄去。
  
  進程很慢,紅慶根本不能進入到小區(qū)里,他只有在各個小區(qū)的門口守株待兔,看著小區(qū)進出的人仔細端詳,這個辦法很笨,紅慶見到的永遠是一小部分人。
  紅慶開始把工資買成煙和瓜子飲料什么的,去籠絡小區(qū)的保安。紅慶告訴他們,自己在工地值夜班,嚴格說起來跟保安算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經過艱苦的游說,紅慶如愿以償進入到小區(qū)里。
  事情沒有紅慶想象的那么簡單,能進入小區(qū)并不等于進入到每個住戶的家里。紅慶按人家的門鈴,人家就會在對講器里問他是干什么的,找誰?紅慶根本回答不上來,人家當然拒絕他進門。
  有一次,紅慶幸運地走進了一個老太太的家里,陪著老太太拉了半天家常,老太太對他噓寒問暖,仔細打聽紅慶的情況,紅慶感覺那個老太太就像他奶奶一樣親切,差點把紅慶的眼淚勾了出來。
  當心潮起伏、眼睛通紅的紅慶走出小區(qū)門口的時候,保安鄭重其事地把他請進值班室,剛剛送給保安的一盒煙和一包瓜子一瓶飲料整齊地擺在紅慶面前,神情嚴肅的保安告訴紅慶,老太太向物業(yè)投訴了,責問保安是怎么回事,把一個工地上打工的輕而易舉地放進了小區(qū)。這樣小區(qū)的安全怎么保證?保安拍著一臉迷茫的紅慶的肩膀說,兄弟,祝你好運!但是,請你不要到這個小區(qū)里來了,再來,我就會失業(yè)的。
  
  在工棚里傳遞紅慶的沮喪時,我果然在工地的料堆邊找到了他,他毫不意外地對著月亮出神。我走到他身邊,他的肩膀抖了一下。
  小米,你說實話,我是不是不像個烏山的人?紅慶問。
  烏山的人都說你不像個烏山的人,你不知道嗎?我說。
  是嗎?我不像烏山的人!紅慶按住我的肩,很激動。
  第二天,紅慶就挨了打。
  楊二能接到電話,開著車拉著我火速趕往小區(qū)。紅慶像個木樁一樣站在那里,褲子裂開一個口子,一只破爛的鞋子丟在一邊,紅慶的鼻子被人打破了,他的手不時去鼻子上抹一把,幾滴鮮血順著他的手指滴答到地上。兩個警察在訓斥一個光著膀子的漢子,漢子兩眼發(fā)直,口里白沫亂噴,他一會兒給警察作揖,一會兒對著警察指指點點,一看就是喝醉了。原來是醉漢發(fā)現(xiàn)了形跡可疑的紅慶,上去盤問,紅慶心虛,想跑,被醉漢認為是小偷,上去就給踹了一腳,紅慶摔在地上,把鼻子磕破了。
  楊二能上去就給了紅慶一腳,媽拉個×的,怎么不把你磕死,不在工地好好休息,瞎轉悠啥?
  警察不高興了,把楊二能好一頓訓。
  楊二能點頭諾諾,把我們帶上車。挨了警察一頓訓,楊二能有些窩火,黑著臉,一路上把車開得風馳電掣。
  紅慶洗干凈了臉,坐在床沿發(fā)呆。
  我把宿舍的門關上,對紅慶說,紅慶,你不找那個許莊周不行嗎?我們呆在工地多好,找到許莊周能怎么樣?
  紅慶說,小米,我真的不像烏山的人嗎?
  我說,怎么啦,像不像烏山人怎么啦?
  紅慶說,不是烏山人,我就是桃城人,我是城市血統(tǒng)。
  紅慶說,小米,我沒有告訴來桃城之前的那個夢。在那個夢里,許莊周對我說,孩子,你長大了,來桃城吧,我在桃城等你。
  紅慶說,我娘死的時候,她沒有說話的力氣了,手卻向南方指著,南方就是桃城啊。
  紅慶握著我的手,兩個眼睛亮亮的,我忽然看見,紅慶的眼睛里有半個通紅的月亮。
  老馬的女人最近來得勤,老馬送出門來的時候,有時候喜笑顏開,有時候愁眉苦臉,食堂的改善生活也就沒有了規(guī)律,有時間加一個燉豬蹄,有時候什么也不加。
  男切菜張盯著女切菜張案板一樣的胸脯,神秘兮兮地說,吃豬蹄必須有規(guī)律才行,不能斷斷續(xù)續(xù)吃吃停停,不然,饑一頓飽一頓,容易長偏,一邊大一邊小。女切菜張正在剁白菜,她把菜刀舞動生風,白菜四濺,她說,你再貧,我把你的嘴撕下來剁肉餡。
  男切菜張身子往后故意趔趄了幾下,沖著我擠擠眼睛說,老馬也是自找的,弄兩套班子,農村老家一套,城里一套,活該!
  工地的人都發(fā)現(xiàn)紅慶并沒有受挨打的影響,依舊白天出去。而且紅慶回來的時候,顯得有些輕松,很多時候,他都是哼著小曲回來。
  果然,工棚里關于紅慶的事情有了更新。紅慶找到了一個好辦法,可以輕松地進入小區(qū)住戶的家里了。原來紅慶發(fā)現(xiàn)了很多送水工,扛著一桶水,可以名正言順的去往各家各戶。于是,他又開始用煙和瓜子籠絡送水工,以得到進入住戶的機會。送水工樂得如此,他們看著紅慶一趟趟地扛著水桶上樓,紅慶滿頭大汗卻無怨無悔,干得歡天喜地,送水工都以為遇到了一個弱智者。
  紅慶每天回來都會有新的消息更替。這一天跑了多少家,這些家里有什么人,都是什么職業(yè),家里的擺設是怎么樣,他都分別給他們說了什么話,說話的時候人家是什么樣表情。紅慶說這些的時候,很興奮,不像是免費給人家送了一次水,倒像是走了一趟很近的親戚,受到了貴客一樣的接待。
  有時候隔幾天還會補充情況,前幾天去的誰家,還有一個兒子在什么地方上班,這次回家看到了,這個兒子穿著什么衣服,說話的口氣很嚴厲,一看就是個不小的官。上次去的那家,娶兒媳婦了,兒媳婦怎么有禮貌,見人喜歡笑,牙怎么白。誰誰的家里多了一口人,原來是住院來著,現(xiàn)在出院了。紅慶不是烏山的那個紅慶了,他開始喋喋不休,像一個碎嘴子,如果告訴烏山的人,他們肯定不相信。
  紅慶說,我這樣找下去,不愁找不到許莊周。
  紅慶說,如果不是找許莊周,整天夜里和老陳那樣值班,能把我憋死。
  老馬突然神神秘秘地請紅慶喝了一頓酒。紅慶事后跟我分析,紅慶認為老馬之所以看中了自己,是因為紅慶有城里人的氣質,不像工地上其他那些來自農村的人看起來那么。老馬偷偷摸摸地把紅慶叫到了城里的一家小酒館,昏暗的燈光下面,老馬眼睛通紅,嘴角抽動,老馬背后墻上高大的身影聳立,顯得有些殺氣騰騰。
  老馬說,整個工地,我看出來,你紅慶不是個一般的人。
  老馬說,我遇著難事兒了,請弟兄幫我一回忙,去教訓一個人。
  老馬說,也不難,你站腳助威就行。
  紅慶當時有點蒙,不明白老馬弄這陣勢的原因。老馬也不解釋,連著和紅慶干了三杯酒。然后,老馬站起來,手掌按著桌子,把家里的事情說了。原來老馬那個大胸女人最近被人給勾引了,勾引她的不是別人,就是老馬的那個遠房妹夫,一開始老馬就知道他們好在一起打個牌,也沒有太在意,城里人好消遣,沒有想到打來打去,他們兩個不打牌了,打到床上去了。
  老馬恨恨地說,怎么也要教訓他一下,不然還無法無天了。紅慶跟著激動起來,啪地摔了一只啤酒瓶子,走,找他問問去!
  走出門去,老馬指著腰里說,我?guī)е一锬?,你別怕。
  又說,堵上他們,紅慶你不要說話,越不說話,他心越慌,我們也不真打他,就是嚇唬一下,我還得看我妹妹的面子哩。
  現(xiàn)在想來,那注定是一場失敗,那場偷襲的恥辱,讓紅慶回顧的時候都難以啟齒。由于老馬精細安排,遠房妹夫和老馬的女人還真是讓他們堵上了。讓老馬和我們沒有想到的是,他這個遠房妹夫見了老馬很鎮(zhèn)靜,似乎早就料到老馬的偷襲,他不但沒有心虛,還很囂張。老馬的遠房妹夫坐在沙發(fā)上,兩條瘦腿亂晃,臉上是意味深長的笑,他鴨子一樣的聲音在屋子里刺耳地響著。
  老馬沖過去指著遠房妹夫,老馬的手指哆嗦得不像個樣子,兔子不吃窩邊草啊,你怎么下得去手。
  老馬妹夫說,那是好兔子,問題的關鍵是,我從來就不是一只好兔子。
  老馬妹夫雖然在銀行工作,但他從小就是個城市痞子,他一張嘴,痞子的邪氣就出來了。
  老馬妹夫說,沒有別的,我就想玩玩大胸脯的女人,我眼熱這個。
  
  老馬妹夫說,你不是不知道,你妹妹那胸脯,比地板都平。
  老馬妹夫說,你急什么急,我不要你的,玩一陣,會完璧歸趙。
  老馬妹夫認真地糾正,哦,不,是完璧歸馬。
  老馬氣得渾身發(fā)抖,老馬妹夫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看紅慶,一眼都沒有。紅慶說,其實,那個時候他很膽怯,一腳踏進老馬妹夫家門的時候,紅慶就開始害怕了,兩位當事人對話的時候,紅慶的眼盯著室內的吊燈,吊燈的亮光把紅慶的眼睛照得難受極了,紅慶也不敢換個地方看。鎮(zhèn)定自若的老馬妹夫站起來,大義凜然地走到老馬跟前,敲著老馬腰里的家伙,當當響,他說,你媳婦在屋里床上躺著呢,怎么,想結果了我們這對兒狗男女?
  老馬的身體里響起了一陣稀奇古怪的聲響,他刷的一聲揮起了菜刀,老馬的手臂上青筋暴露,那把食堂里的菜刀像旗幟一樣被他高高舉在手里,老馬妹夫把頭一歪,伸長了細脖子,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老馬,旗幟像被風刮得抖了一陣,之后,旗桿像是折了,旗幟當啷一聲落在地上。老馬的身體一寸一寸地疲軟下去,他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老馬的大胸女人旋風一般沖出門來,她的胸脯亂顫,指著老馬怒吼,馬成祥,要哭你出去哭,別在這里丟人!
  
  紅慶的進度神速,他已經走完了東部的所有小區(qū)。
  紅慶說,桃城的人很亂,像老馬妹夫那樣的人還真不少。他送水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很多蛛絲馬跡。有個住戶的女主人出差了,男主人就領著一個小姑娘住到家里來,那個小姑娘扎著兩只小辮,像個瓷娃娃,看年齡可以做那個戶主的女兒,她對紅慶也客氣,看到紅慶滿頭大汗,還給紅慶遞紙巾,還問紅慶多大了,哪里人等等,聽口音,小姑娘是南方人,聲音軟軟的,讓紅慶想起了烏山的白棉花。兩個人守著紅慶都甜甜蜜蜜,他們用英語對話,紅慶雖然聽不懂英語,但是他能感覺出他們是在調情。紅慶認為那男人肯定是個騙子,就趁著男主人不在家的時候,提醒那個小女孩要留點心,現(xiàn)在這個世道,壞人不少。小姑娘白了紅慶一眼,嘴里嘟噥了一句英語,紅慶出門的時候,聽到防盜門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那關門聲像打雷一樣激烈。事后,紅慶回憶說,好多天,不分場合,那聲重重的關門聲都會在他耳邊響起。
  一天夜里,老陳逮住了一個偷鋼筋頭的賊。老陳下手真狠,打得小偷鬼哭狼嚎,老陳似乎跟小偷有深仇大恨,他把小偷打趴下,拽起來,再打趴下,小偷是個大高個,一看就是威猛有力的樣子,但是他被老陳的氣勢給徹底嚇傻了,像一堆爛泥一樣癱在地上,最后老陳讓他走的時候,他就像無頭的蒼蠅一樣在工地氣喘吁吁地跑了四圈,都沒有找到工地的出口。
  紅慶對我說,沒有見過這么兇狠的人,烏山的黑三厲害吧,老陳能比三個黑三兇狠,對這樣的人,我們要躲著點。
  我說,老馬真是不會找人,去威脅他遠房妹夫的時候,叫上老陳多好。
  老馬的女人又出現(xiàn)在工地食堂里,看來桃城痞子沒有食言,果然完璧歸馬了。那女人胸依舊挺得高高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老馬更是沒心沒肺,竟然有一點失而復得的喜悅。老馬不但給加了豬蹄,還給不上班的人免費送了啤酒喝,老馬紅光滿面,像個新郎官一樣端著酒杯,讓來讓去。
  紅慶找到父親的消息,是被大家猜測到的。正好是開工前的早會,安檢員在宣布安全記錄。煥然一新的紅慶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野里,他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剛剛洗了頭,頭發(fā)又濕又亮,手里提著一個大網兜,網兜里是通紅通紅的大蘋果,步伐走得歡快異常,就像一匹正在撒歡兒的小馬駒兒。議論聲像蒼蠅的叫聲不可避免地在人群里響了起來,連安檢員也被紅慶吸引住了目光。這一天的勞動,所有的工友都充滿了期待。果然,晚上,紅慶找到城里的父親的消息從一個工棚傳遞到另一個工棚。
  有人說,紅慶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畫家,被市長譽為本市的“市寶”。
  有人說,紅慶是城里人的種子,在烏山育苗,現(xiàn)在該移植回桃城來了。
  男切菜張說,紅慶比老馬還厲害,老馬是半個城里人,紅慶是完整的城里人。
  紅慶白天不出去找父親去了,在工棚里畫畫,畫月亮。
  那個時候,工地上只有我知道事情的詳細經過,紅慶的父子重逢是秘密進行的。紅慶在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給我復述了見到父親許莊周的情景。當時的紅慶還沉浸在見到生父的喜悅中,他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又事無巨細地對我敘述那場會面,深秋的天氣有些涼,寒冷和激動讓他不斷地打著激靈,他的牙齒在清冷的月光下閃著寒光。在鼎順花園的A座603,是的,就是鼎順花園,許莊周因為畫石頭聞名天下,早已改名許大石頭,在許莊周的畫室里,紅慶見到了曾經在夢中見過的許莊周。許莊周坐在藤椅里,就像一尊白石頭,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他的手像雞爪子一樣,青筋畢露,長滿了褐色的老年斑。當紅慶一字不漏地背誦了當年許莊周寫給自己的信,許莊周才解除了戒備,他抓住紅慶的手,說自己早已忘記了紅慶母親的模樣,但是對于烏山他這個留下的兒子,曾經多次在夢里夢見過,此刻的父子相見讓許莊周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在夢中。那真是愉快的一天,許莊周好幾次流下淚水,他的哭聲怪腔怪調,紅慶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說,那哭聲類似烏山王皮戲里的媒婆。許莊周最后嚴肅起來,他希望紅慶要自食其力,好好畫畫,將來成為像他一樣的大畫家。紅慶看著天上的月亮,說,我要畫一張?zhí)页堑脑铝?,一定比他當年的那張還要好。
  因為去街上看城里女人,被便衣誤以為是小偷的男切菜張,又是驚恐又是郁悶,第一次喝多了。喝多了的男切菜張語無倫次,還是把同桌的我、紅慶、老陳給驚呆了。男切菜張說天發(fā)集團把盤山給毀了,剛開始還不明顯,化工廠就是有一些異味,慢慢河里的水就臭了,魚都死光了,莊稼也長得半死不活,盤山得怪病的也開始多了起來,好好的勞力,病的病,死的死,結婚幾年的年輕婦女,不是懷不上孕,就是生下怪胎。
  男切菜張說,我哥哥也查出病來了,癌,我哥哥說,這是報應。
  男切菜張說,我哥哥不讓我回盤山了,說回去也沒有好,找個桃城的姑娘過日子吧。
  男切菜張說,日他娘,桃城的女人,看看都費勁,是那么好找的嗎?
  男切菜張說,都說天發(fā)集團沒有安好心,弄了一個大當讓俺們上。
  紅慶說,告他,告他狗日的天發(fā),有說理的地方。
  男切菜張說,人家有合同,當初也是咱自愿,咱不好好合作,人家還告咱呢。
  男切菜張說,盤山的人開著三輪去上訪,被一輛斯太爾給撞翻了,死了一個,傷了五個,都缺胳膊斷腿,交通事故,賠了錢拉倒,都說是天發(fā)的人干的。
  男切菜張說,沒有人敢上訪去了,都怕。
  男切菜張說,日他娘許老頭子,不敢禍害城里人,成心去禍害盤山。
  紅慶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聽男切菜張的這些話,老陳在一邊一句話也不說,但是他似乎是賭上了氣,一杯一杯悶著頭喝了起來,很快就喝得人事不知,日他娘,我不想在這混蛋天發(fā)干了!老陳瞪著紅慶,似乎不認識紅慶,似乎紅慶是天發(fā)的許老頭子。在那天晚上,喝醉了的老陳在睡夢中哇哇大哭,把在一邊畫畫的紅慶嚇得不輕。當紅慶驚恐地叫醒老陳,遞給他一碗開水的時候,老陳對紅慶說了自己的故事。
  老陳其實不愿意到桃城來打工,他是家鄉(xiāng)很有名氣的莊稼把式。老陳是個對勞動充滿熱愛和迷戀的人,他和勞動的關系甚至超過年輕男女的關系,他總結自己對莊稼的經驗,你一定要好好伺候她,她才能好好回報你。下雨的時候不能下地,老陳就到偏房里檢閱農具,锨、鋤、鎬、镢、齒、榔頭、耙子、犁、耬等,那些農具仿佛不是農具,好像都是他的兒子。老陳摸摸看看,拍拍打打,眉開眼笑。
  
  但是老陳那個地方,除了生產糧食,沒有其它收入,人都很窮。老陳娶的女人,是個漂亮的女人,她和老陳相反,對勞動深惡痛絕,她從不下地干活。但老陳的心思都在地上,那些活兒還不夠自己干的,媳婦不下地,老陳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老陳寵著自己的地和莊稼,對自己的媳婦就沒有那么經心。
  村子的壞習氣是城里來的修變電站的人帶壞的。老陳村子的南邊是玉米地,就在玉米地上,來了城里的施工隊,修變電站。施工隊的人都是些男人,穿著工作服,戴著安全帽,他們個個富得流油,經常拿著大把的票子到村子來買雞,回去燉了吃。村里有個寡婦,去玉米地小解,被施工隊的一個人撞見,施工隊的人本來是偷掰幾個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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