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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春雪去了哪里呢？
　　卓月琳覺得必須找到他。這世界上有一句話說：“人無癖，不成趣?！弊吭铝照J(rèn)為：所謂的“癖”，就是指某一種特別的嗜好或者叫“癮頭”。比如，她父親活著時專愛喝“山藥燒”，而且必須是老家土釀的那種，苦苦的、澀澀的，外帶一種橫沖直撞、不管不顧的辛辣，一個月不讓他沾，他就會筋骨酥軟、了無意趣，仿佛七魂丟掉了六魄。
　　“山藥燒”是父親的“癖”。有了這癮頭，父親便活得有滋有味了。而她的“癖”就是西門春雪?；蛘邠Q句話說，西門春雪就是她卓月琳的“山藥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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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卓月琳眼里，這世界上的女人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已經(jīng)活明白的；一類還在稀里糊涂地懵懂著。她自己屬于明白到透徹的那一類。她的明白和透徹具體表現(xiàn)在：不結(jié)婚，不找情人，不生孩子。
　　“老公”是什么東西呢？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yàn)，卓月琳總結(jié)了三條，所謂老公就是：剝奪和限制女人人身自由的監(jiān)獄長；摧殘和磨礪女人青春的榨汁機(jī)；扼殺并抑制女人激情的劊子手。找一個男人做老公，無疑于找一條繩索把自己的人生捆綁起來，并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裝進(jìn)悶罐子里一般。那樣的人生對女人來說，跟腌在醬缸里的咸魚有什么區(qū)別呢？卓月琳曾經(jīng)不諳世事地嫁過一任老公，后來，以損失一半的財產(chǎn)作代價開了他，這才重新贖回了人身自由。想一想，簡直無異于白色恐怖。
　　當(dāng)然，作為一個活色生香的女人，卓月琳也曾經(jīng)不可避免地?fù)碛羞^情人。但是她發(fā)現(xiàn)，“情人”比“老公”更加地煎熬人。那種“煎熬”簡直可以稱得上“精神的蹂躪”：忽而把你投進(jìn)滾水里燙個透，忽而又把你丟進(jìn)冰窖里凍個爽，揪腸扯肺的牽掛，椎心刺骨的妒嫉和猜疑，死纏爛打的爭吵和糾葛，難以言說的各種苦痛和煩擾像車輪一樣從你的神經(jīng)上碾過來又軋過去，不把你折磨得要死不活，那就不叫“情人”。卓月琳不會再讓自己犯暈，她把“老公”和“情人”兩個詞根從自己的大腦存儲器里永遠(yuǎn)地剔除而去，干凈、徹底，不留后患。
　　話說回來，“老公”和“情人”雖然麻煩多多，但是，只要態(tài)度明朗，就能徹底撇清，最要命的是孩子?！昂⒆印笔鞘裁礀|西呢？話說得狠一些，就是“吸血鬼”、“磨人精”，外加“無底洞”。房奴也好、車奴也罷，都沒有“孩奴”對一個女人的束縛和摧殘來得徹底。女人一旦生了孩子、做了母親，就恨不得變成一只母狼，把整個世界都拚打到手里，然后無限悲壯地恭送到孩子的面前，而且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單是想一想就累死個人。
　　人家西方人就活得很明白，哪怕重金利誘，也堅(jiān)決不肯多生孩子。歐洲一些國家，政府為了鼓動生育、解決人口負(fù)增長問題，挖空心思地想了多少妙招：周末公然在電視里放A片給民眾們看，從而刺激他們的做愛激情；給生育二胎的母親獎勵四居室大房子。有些城市甚至明文規(guī)定，晚上九點(diǎn)以后家家戶戶必須熄燈就寢，警察看到誰家窗口亮燈就去敲門，以敦促人們勤奮地上床做愛、生兒育女。但是，無論怎么威脅和利誘，人們就是不上當(dāng)。生一個孩子相當(dāng)于平白無故地親手給自己制造一個高高在上的奴隸主，自己則葡匐在孩子的腳下，甘愿淪為其終身奴隸，這是何苦來著？
　　卓月琳在這個世界上摸爬滾打了將近四十個年頭，把一切都拎清爽了。無論別人怎么活，她只管打定主意，堅(jiān)持“三不原則”：不3d4f02b1b63305faaf0ce2ea2a0e71f014c6087fc1959ca5555ed775dcc7ae56結(jié)婚、不找情人，不生孩子。她要以單身貴族的身份，痛快淋漓地享受自己的人生盛宴。那條短信是怎么說的來著？“好好活，慢慢拖，人生只有三萬多（天）。不要攀、不要比，不要自己氣自己。少吃鹽、多吃醋，少打麻將多散步。按時睡、按時起，跑步跳舞健身體。只要能吃飯，錢就不會斷；不怕賺錢少，就怕走得早；官再大、錢再多，閻王照樣土里拖?；钜惶?、享受一天，撒手西去不遺憾。”
　　沒有人能夠永遠(yuǎn)活著，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給自己套上各種莫須有的枷鎖呢？作為一個小有名氣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卓月琳擁有充分的資本來享受人生：住豪華房子、開高檔轎車，穿頂級名牌、吃西餐大菜。當(dāng)然，也消費(fèi)頂尖級的——男人。在生意場上打混了二十載，卓月琳習(xí)慣一切都明碼標(biāo)價、公平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干凈利索嘎嘣脆。包括和男人做愛。
　　不能否認(rèn)，對女人來說，“做愛”也是享受人生的一部分非常重要內(nèi)容。比較棘手的是，這項(xiàng)內(nèi)容一個人無法完成，必須借助于男人的配合才能實(shí)現(xiàn)。要找到一個男人來做愛，方式和途徑非常多，卓月琳凡事喜歡簡單化。要想使事情簡單化很容易，讓鈔票出場，做一單、清一單，省時又省心，而且，還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口味隨心所欲地挑選，跟購買時裝一樣，喜歡哪一款，就是哪一款。
　　具體地說，卓月琳每過一段時間便去“梧桐雨”一次，拿鈔票消費(fèi)男人。“梧桐雨”是女人們的天堂，也是她所在的這個城市里專供女人休閑的最豪華場館，凡來這里消費(fèi)的，不是富婆就是大姐大。當(dāng)然，這些“富婆”和“大姐大”們一般都不會太年輕，三十五歲都算是“嫩”的，四五十歲則司空見慣。與之相反，里面的服務(wù)生們則一個賽一個地年輕英俊、儀表堂堂。而且，他們上崗前經(jīng)過專門培訓(xùn)，侍候起女人來都有一整套滴水不漏的把式，洗、搓、熏、蒸、按，吃、喝、唱、聊、玩，這一條龍服務(wù)下來，讓女人感覺自己活得賽過月宮中的嫦娥。
　　卓月琳就是在梧桐雨里面，認(rèn)識了那個名叫“西門春雪”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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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說也知道，“西門春雪”是男人的代號。但凡在梧桐雨從業(yè)的男人，一般都有個代號：灰太郎、郭靖、武松、F4。這些代號有的取自當(dāng)前正熱播的影視劇，有的取自武俠小說或動畫片，叫著順口而已。他們最大的特點(diǎn)是眉清目秀、年輕俊美。當(dāng)然，小伙子們也不是徒具其表，孬好都會有那么一板斧。如果像花瓶一樣呆板木訥、索然寡味，怎么討女人開心呢？
　　“西門春雪”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皮膚白皙、身材修長，說話溫文爾雅，而且動不動就臉紅，一看就是個初出茅廬的“雛兒”，一點(diǎn)也沒有那種吃老做熟的惡俗作派。連續(xù)半年以上了，每一次來這里，卓月琳只點(diǎn)他一個人服侍。她就是喜歡小伙子那靦腆而又略帶羞澀的斯文。一個吃這碗飯的小伙子，卻動不動就害羞得臉紅，著實(shí)有那么一點(diǎn)意思呢。卓月琳認(rèn)為，消費(fèi)男人也是極其講究口味的，跟飲茶品酒一樣。有的女人喜歡濃烈激越的伏特加，有人偏愛法國陳年葡萄釀。在接觸過的服務(wù)生中，西門春雪是令卓月琳感到最稱心、也最可意的一個，就如同專門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她的口味非常刁，能遇到這樣一個合意的尤物，很不容易呢 。
　　當(dāng)然，和西門春雪在一起，并不只是單做那一件事情，名堂多了去：陪吃陪喝、陪游陪聊，唱歌跳舞、玩撲克搓麻將，桑拿汗蒸、松骨洗腳，單凡是女人所需要的，但凡是他能夠做到的，他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且保質(zhì)保量、不打折扣。不過，雖然十二分地如意和默契，卻絲毫無關(guān)男女情愛。對卓月琳來說，西門春雪是她用來犒勞自己的一道“特別點(diǎn)心”。每當(dāng)她感到異乎尋常地疲憊、厭倦，或者十分高興和郁悶的時候，便把這道“特別點(diǎn)心”獎勵給自己，就像把一盒巧克力獎勵給考了好成績的孩子一般。
　　實(shí)話說來，這道“點(diǎn)心”價格高得離譜，不是一般人能夠消費(fèi)得起的，就像“大姐大”們總結(jié)的那樣：“老公太悖、情人太累，梧桐雨太貴?！辈贿^，幸好，卓月琳不差鈔票。再說，比起老公和情人來，“小伙子”們相對來說還是要實(shí)惠得多。說到底，也就是“消費(fèi)”而已。她出一分錢的價，小伙子提供一分錢的服務(wù)。所有的服務(wù)項(xiàng)目全部明碼標(biāo)價：香熏多少、按摩多少，喝茶幾許、聊天幾許，計時消費(fèi)怎么算、帶出場又如何打折，她少付一項(xiàng)款，服務(wù)也隨之減少一項(xiàng)，丁是丁、卯是卯。如果她感到不滿意，可以隨時炒掉自己所點(diǎn)的侍應(yīng)生，一秒鐘都不用耽擱；如果他愿意，也可以免費(fèi)奉送一兩項(xiàng)，當(dāng)然，也不是白送，而是以之作為小恩小惠來替自己賺個回頭客。做生意嘛，都講究個和氣生財。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般無厘頭：表面看上去“卿卿我我、情意綿綿”的一對男女，彼此卻沒有半絲情意；明明是真刀實(shí)槍、如火如荼地“做愛”，卻又與愛情無關(guān)。卓月琳想要的正是這種效果：簡單、干脆，不拖泥、不帶水。如果讓情感摻攪進(jìn)來，事情就會變得十二分地揪扯和復(fù)雜?！案星椤笔鞘裁礀|西呢？在卓月琳看來，不過是贅生在精神上的“靈魂闌尾”。除了不時發(fā)炎，把人折磨得焦頭爛額、心力交瘁以外，沒有任何實(shí)際作用，就像那節(jié)長在肚子里的闌尾一樣，遲早有一天要被進(jìn)化掉。還是人家美國人果決，嬰兒一生下來，先把闌尾割掉，看它還怎么發(fā)炎？卓月琳認(rèn)為：自己的“靈魂闌尾”已經(jīng)被切除掉，她的人生永遠(yuǎn)都不會再因感情這玩藝兒而“發(fā)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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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卓月琳來到梧桐雨，像往常一樣，照例地點(diǎn)了“西門春雪”的鐘。經(jīng)過一番幾乎是嘔心瀝血的角逐，終于拿下一單很肥的業(yè)務(wù)，她需要好好地犒勞自己一番。煙、酒或是咖啡，海參、鮑魚或是冬蟲夏草，無論多么高檔的物品都不行，除了西門春雪以外，沒有別的任何東西更能令她完全徹底地釋放和滿足?！拔鏖T春雪”就是她的“毒”。只有這“毒”，才能讓她擺脫塵世的羈絆，并忘卻日益迫近的衰老和死亡，凌空而起、飛越無極，達(dá)到如仙似幻的意境。
　　是的，西門春雪對她來說無可替代。就像癮君子對于白粉、酒鬼之于威士忌一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卓月琳漸漸地習(xí)慣并依賴上了西門春雪這道特殊的“點(diǎn)心”，過一段時間不來找他，就會感覺日子過得蔫不拉嘰、少鹽寡醋，如同電腦死了機(jī)，怎么都無法把自己重新啟動起來。西門春雪就是她的“山藥燒”。
　　然而，當(dāng)她報出“西門春雪”的名字以后，梧桐雨的領(lǐng)班卻輕描淡寫地告知她，西門春雪走了。為什么突然離開，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知道；新的聯(lián)系方式，不知道；他的本名叫什么，不知道；他的籍貫在哪里，亦不知道。不過，這一連串的“不知道”都很正常。這碗飯，誰能吃得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呢？自己開口去問，這本身就是一個很低級的常識性錯誤。比較灑脫的做法是，二話不說，再換一個服務(wù)生完事。梧桐雨的小伙子個個百里挑一地清俊，只要不吝嗇鈔票，什么口味的點(diǎn)心找不到呢？
　　卓月琳確實(shí)這么做了。事情很簡單，只需在電腦提供的“菜單”上輕輕動一動手指，不超過三分鐘，屏幕上被自己選中的那個小伙子，就會笑盈盈地出現(xiàn)在眼前，任由自己支使和調(diào)度，而且千般周到、萬般細(xì)膩。
　　每一次來到這里，卓月琳都會想到一則短信：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捎⑿鄄贿@么看，難道把美人留給庸人？美人亦不這么看，難道美人還勾不起英雄的魂嗎？常言道“兔子不吃窩邊草”?？赏米硬贿@么想，難道窩邊草讓別的兔子來吃？草亦不這么看，讓臉熟的人吃總比臉生的人好。常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晒聿贿@么想，難道推磨不該給錢嗎？錢亦不這么看，鬼勞動了就該給人家錢嘛！
　　有錢能使鬼推磨，此言不謬。三周的時間，卓月琳來了梧桐雨三次，換了好幾個侍應(yīng)生，然而，竟是沒有一個能像西門春雪那樣稱她的意、可她的心。每一次都是：剛剛開始喝茶聊天，還沒聊上幾句呢，她忽然就意興寥落，連半點(diǎn)默契的感覺都找不到，于是，只好結(jié)賬走人。她發(fā)現(xiàn)，每一個男人的味道都是各不相同的，就像是香煙?！澳枴笔恰澳枴?，“芙蓉王”是“芙蓉王”，同樣都是煙，細(xì)品起來卻是大相徑庭。這世界上的男人一抓一大把，西門春雪卻僅此一個。
　　他竟是那么突然地離開了，事先連聲招呼都沒跟自己打，卓月琳對此感到耿耿于懷。不過，她知道自己很沒道理。他和自己之間，說到底也不過是消費(fèi)和被消費(fèi)的關(guān)系，每一次都人銀兩訖、互不相欠。他決定離開，難道還要向自己請示匯報嗎？誰是誰的什么呢？
　　道理逼清?？墒?，一種隱隱的失意和落寞還是像一條陰冷的蛇一樣，盤踞在卓月琳的心里，令她不能釋然。西門春雪去了哪里呢？他總不會從地球上消失吧？
　　卓月琳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不可遏制的念頭：找到他。讓他最后一次為自己提供服務(wù)。她的四十歲生日就要到了，她想把西門春雪當(dāng)作一件不可替代的生日禮物送給自己。除了這個小伙子以外，沒有更令自己滿意和欣喜的“生日禮物”了。做了這些年的房地產(chǎn)生意，金的銀的她都不再稀罕，珠寶玉石她亦看不上眼，她就是單單好上了西門春雪這口兒“山藥燒”。如果能夠找到他，讓他陪自己度過一個舒心暢意的生日，對自己來說，就是天上人間，頭一樁如意稱心的美事了。
　　卓月琳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這份特殊的“生日禮物”送給自己。四十歲是女人的峰巔和極限，越過了這個坎兒，女人就開始無可逆轉(zhuǎn)地走下坡路，這是沒有辦法可以超越的拐點(diǎn)，她要讓自己的人生在這個拐點(diǎn)上最后一次絢爛地綻放，算作她華麗轉(zhuǎn)身的謝幕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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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shí)上，找到西門春雪幾乎不費(fèi)吹灰之力。
　　這世界上似乎沒有鈔票搞不掂的事情。塞一個肥肥的紅包給梧桐雨的經(jīng)理，他就毫無顧忌地把西門春雪的個人信息透露給了卓月琳。再花一小筆鈔票給私家偵探，他離開梧桐雨以后的行蹤便一目了然了。前后沒用兩周的時間，卓月琳就搞得清清爽爽：這西門小伙子原名“白小黑”，出身貧寒農(nóng)家，大專學(xué)歷，此刻正在洛城一家廣告公司作文員，無房無車無背景亦無任何資本的一個窮小子。包括他每天幾點(diǎn)上班、幾點(diǎn)下班，習(xí)慣在何處用餐，租住的房屋地點(diǎn)在哪里，全都分毫不差。
　　卓月琳此前有一個手機(jī)號碼是專門用來和西門春雪單線聯(lián)系的，他應(yīng)該非常熟悉，卓月琳可以用這個他熟悉的舊號碼去撥打他的新號碼。但是，卓月琳覺得這樣不合適。在梧桐雨里面，他是隨叫隨到的侍應(yīng)生，自己是被奉為“上帝”的客人。此刻出了梧桐雨，他們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如果直接聯(lián)系他，就等于把自己置于“主動者”的位置，這有損她的身份和尊嚴(yán)，好像自己真離不了他似的。自己是誰？他又是什么東西？他們一個飛在天上，一個匍匐在地面，不可同日而語也。她要像姜太公那樣，讓魚兒主動來咬自己的鉤。
　　洛城距離卓月琳居住的密州市不遠(yuǎn)。卓月琳駕車趕到洛城，在最豪華的瑞德隆酒店包了一個套間，先洗浴、再更衣化妝，又慢條斯理地品嘗了一杯碳燒咖啡，然后，掐準(zhǔn)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直接去了白小黑所在的廣告公司。
　　在此以前，她和白小黑沒有任何私人聯(lián)系，這小伙子只是她花錢買來的一道“點(diǎn)心”，就如同她喜歡的炭燒咖啡一樣。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叫他“小雪”，他則稱她“阿姐”，僅此而已。在梧桐雨那個地方，所有前去消費(fèi)的女人都叫“阿姐”，從頭到尾，他連自己的真實(shí)姓名都不知道?，F(xiàn)在，她只能以“廣告客戶”的身份，裝作不期而遇的樣子，自自然然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看他做何反應(yīng)，然后再順?biāo)浦?、見機(jī)行事。按卓月琳的判斷：白小黑在異地他城意外遇到自己，一定會又驚又喜，并主動邀約她吃飯或是喝茶，這似乎是最基本的禮儀，接下去的戲演起來便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了。畢竟，他們之間有過半年親密接觸的經(jīng)歷，小伙子對她又是那般地渴慕和傾心。
　　是的，每一次在一起，卓月琳都能真切地體味到，小伙子對自己十分地渴慕和傾心，那渴慕表現(xiàn)在他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溫存和細(xì)膩之中。有一次，到了最沉醉的時候，小伙子流著淚緊緊地抱著她低聲癔語：“阿楠 、阿楠，不要離開我啊阿楠”。后來，卓月琳問他“阿楠”是誰，他答：小說中的人物，他心中的最愛。卓月琳嘲笑他說：有一天，當(dāng)他長大了的時候就會明白，所謂“最愛”，其實(shí)是“最礙”和“最害”，遲早有一天，他會發(fā)現(xiàn)，“感情”這玩意兒是成功的最大障礙。扔掉感情的枷鎖，讓自己輕裝上陣，在人生的戰(zhàn)場上會取得更多的獲勝幾率。所謂“愛”，只是衍生在翅膀上的贅物而已。小伙子像孩子一樣天真地問她：那，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呢？卓月琳笑笑說：當(dāng)你長大的時候就長大了。不過，小伙子對她的渴慕和傾心依然讓她感到欣喜而又滿足。畢竟，她卓月琳也算是個資深美女。她相信，典雅的氣質(zhì)、優(yōu)越的地位以及眩目的財富，足可以抵消十幾歲的年齡差，使這個乳嗅未干的小伙子拜倒在自己腳下，虔誠地對她仰視和迷戀。
　　
　　然而，不曾料到的是，當(dāng)卓月琳以“廣告客戶”的身份出現(xiàn)在白小黑面前時，雖然當(dāng)時只有他們兩個人在辦公室里，白小黑也只是稍稍愣怔了幾秒鐘，然后，便恢復(fù)常態(tài)，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就像他們從來不曾認(rèn)識過似的。她故意“媚”了他一眼，不知是沒有感覺到，還是在假裝糊涂，連半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她按要求回答了幾個例行問題，填寫了一張表格，并留下預(yù)約電話，然后便被打發(fā)了出來。顯然，他只是在禮節(jié)性地敷衍自己。然而，她對此卻束手無策。此刻，他不是“西門春雪”，自己亦不是“阿姐”，他們就是一對萍水相逢的陌生男女而已。
　　不過，他冷硬的態(tài)度還是狠狠地打擊了卓月琳，她就像一腳踏空，突然跌進(jìn)了萬丈深淵里一般。他們在一起曾經(jīng)擁有過多少繾綣纏綿的時刻，難道，在他的心里竟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嗎？他居然裝作不認(rèn)識自己，簡直匪夷所思、豈有此理！
　　卓月琳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shí)。這對她的自信和尊嚴(yán)來說都過于殘酷了。第二天，經(jīng)過認(rèn)真考慮以后，她決定以“廣告客戶”的名義，約白小黑在咖啡館見面以便“洽談業(yè)務(wù)”。她想，在公司里他畢竟有所忌諱，這也能夠理解?？Х瑞^不同，本身就帶有很微妙的私密性，宜于令人解除戒備、放松神經(jīng)，他總不會再對自己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了吧？而且，她要打電話給廣告公司的老總，點(diǎn)名讓白小黑來做自己這單業(yè)務(wù)。到時候，白小黑不乖乖地自己找上門來才怪呢。
　　然而，當(dāng)她打電話到廣告公司以后才知道，白小黑當(dāng)天晚上就辭了職。撥打他的手機(jī)，已成空號。魚兒不但沒有咬鉤，而且逃之夭夭了。
　　顯然，他是下決心要“金盆洗手、棄暗投明”了，這根骨頭啃起來有些難度。不過，卓月琳的性格是：愈難啃的骨頭愈要啃。她吃定這道點(diǎn)心了！在她的邏輯和歷史里，只有自己拒絕男人的權(quán)利，沒有男人拒絕她的道理，這叫作“開弓沒有回頭箭”，就像吐在地上的唾沫沒辦法再舔回去一樣。她倒要看看，那個白小黑究竟認(rèn)不認(rèn)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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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上次一樣，卓月琳出了一筆鈔票給私家偵探。很快，白小黑新的手機(jī)號碼、住處、活動范圍就都一清二楚了。一個窮小子，口袋里一共也沒有幾個銀鈿子，能有多深的道行，又能躲到哪里去呢？卓月琳感到了一種貓戲老鼠的快樂和興趣。她相信，再怎么著，孫悟空都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一周以后，卓月琳用那個他熟悉的舊號碼給白小黑發(fā)了一條短信，直截了當(dāng)告訴他，自己愿意付出兩萬元人民幣的價碼，買斷他一個晚上。話說得赤裸裸、無遮無掩，語氣不容置疑，甚至不容商量。
　　他們之間原本就是消費(fèi)和交易的關(guān)系。明碼標(biāo)價、明講條件，這是生意場的規(guī)則。在卓月琳看來，白小黑見到她以后之所以玩失蹤，主要是擔(dān)心在熟人那里暴露“前科”?，F(xiàn)在，自己直截了當(dāng)亮出“阿姐”的底牌，他也就會無所顧忌地回到“西門春雪”的角色了。自己出的價錢夠意思，她相信，白小黑沒有力量拒絕。她打聽清楚了，他在廣告公司做文案，每月最多收入兩千元，勉強(qiáng)不致餓死而已。兩萬元買他一個晚上，實(shí)在太抬舉他了。當(dāng)然，倒也不是說他白小黑真有多么金貴，她是想囤足了火藥，一炮把他拿下，省得他猶豫不決、討價還價，她是勢在必得。在生意場上，她喜歡“穩(wěn)、準(zhǔn)、狠”的短平快戰(zhàn)術(shù)。
　　然而，令卓月琳沒有料到的是，自己處心積慮卻放了個啞炮，白小黑干脆連短信都沒有回復(fù)，來了個置之不理。卓月琳不相信他居然會對唾手可得的兩萬元鈔票無動于衷，進(jìn)而揣測：也許是他剛好關(guān)了機(jī)，沒有接到自己的短信呢？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撥打他的手機(jī)。手機(jī)倒是一打就通了。然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白小黑，竟然拒接她的電話。
　　他怎么敢？！
　　對方愈是抗拒，氣極敗壞的卓月琳愈想要征服。她一遍又一遍不停地?fù)艽蛑仔『诘碾娫?，然而，那個白小黑自始至終沒有接聽一次。她疑惑地想：是不是手機(jī)不在他的身上呢？他在洗澡？要么就是正在睡覺，把手機(jī)調(diào)到了震動狀態(tài)？過了半個小時，她試著撥打最后一次，結(jié)果聽到了一個清晰的電腦提示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也就是說，手機(jī)就在白小黑的身上，他是故意不接她卓月琳的電話。
　　卓月琳不只是氣極敗壞，簡直就是羞惱成怒了。同時也來了拗勁兒！在生意場上闖蕩，自己還從來不曾退縮和放棄過呢，何況他這樣一個連胡子還沒長出來的黃口小兒。可是，第二天，當(dāng)卓月琳換了一個陌生的號碼再打過去時，白小黑新?lián)Q的手機(jī)又一次成為空號。
　　他竟然如此這般地厭惡自己？自己又居然淪落到了如此這般地步了嗎？
　　卓月琳真有些輸不起了。為什么那小伙子對自己連半絲熱情都沒有呢？他們之間有過半年以上的接觸，而且是那種零距離的肌膚之親。他對自己難道從來都不曾動過心、生過情？難道，在跟她上床的時候，他只把他自己當(dāng)作一架機(jī)器，而把她僅僅當(dāng)作客戶嗎？他怎么能夠如此地冷漠和絕情呢？
　　想到“絕情”二字，卓月琳不由得自嘲般地苦笑了一下，而且對自己感到吃驚。他們之間說到底也無非是“消費(fèi)和被消費(fèi)”的關(guān)系，說什么絕情不絕情呢？這樣想，倒顯得自己矯情了。一直以來，在男女交往方面自己想要的不就是這種不摻雜絲毫感情的干脆和利索嗎？
　　不過，無論如何，卓月琳還是沒有辦法接受這樣慘痛的事實(shí)。她覺得，自己的全部自信都被擊毀了。她的驕傲、她的尊嚴(yán)、她的體面，她殫精竭慮地努力奮斗了二十年所取得的成就感和優(yōu)越感，包括她作為一個“單身貴族”的灑脫和信念，都被這個窮小子無聲地粉碎，在一瞬之間轟然垮塌、潰不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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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絕不可以這樣收場。
　　白小黑的抗拒更加刺激了卓月琳的斗志。就像貓戲老鼠一樣，欲狡猾的老鼠，周旋起來欲有意思不是？卓月琳像上次一樣，出了一筆鈔票給私家偵探，很快，他的一切又都清清楚楚了，這就是網(wǎng)絡(luò)和信息時代的優(yōu)越。卓月琳在心里說：只要他白小黑不逃到月球上去，就注定是自己的盤中之餐。
　　不過，這一次卓月琳沒有發(fā)短信，亦沒有打電話，而是瞅準(zhǔn)一個時機(jī)，直截了當(dāng)把自己的寶馬車橫在了白小黑的面前。知道即使逃脫掉，也還會被再一次獵獲，小伙子這一次很識時務(wù)地沒有躲，非常乖順地跟卓月琳來到了一間茶室包廂里，來面對他必須面對的問題。
　　小伙子還像以前一樣，斯文靦腆、面帶羞澀。一見到他，從前的種種纏綿和繾綣立刻重現(xiàn)在卓月琳的腦際，并像電影慢鏡頭一樣，以特寫的方式反復(fù)閃回。在那樣的時刻，小伙子總是既蜜意柔情、又如火如荼，就像是最真摯熱烈的戀人一般?？墒谴丝蹋哪抗饫淠斩?、寒意襲人，使卓月琳感到一陣陣冰冷尖銳的刺痛。
　　兩個人在包廂里坐定以后，小伙子問道：請問你究竟要干什么？
　　這一次輪到卓月琳臉紅了。是啊，自己這般煞費(fèi)苦心、又大動干戈地窮追不舍，究竟要干什么呢？難道僅僅是為了一夜歡愉嗎？那似乎大可不必。況且，經(jīng)過這一番折磨，她早已失卻了那份歡愉的心緒。
　　卓月琳掏出一支煙來點(diǎn)上，從容不迫地抽了幾口以后，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我什么也不想干。只想花兩萬塊錢，買斷你一個晚上的時間，讓你陪我喝杯清茶而已。
　　她說的是實(shí)話。她已經(jīng)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實(shí)現(xiàn)一個最后的愿望：在自己生日的那天晚上，這個小伙子是屬于她的。就像一塊奶油蛋糕，她可以不吃，也可以拿來扔進(jìn)垃圾筒里，甚至喂狗，但，那是屬于她的東西，絕對服從她的支配。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重新找回被摧毀的尊嚴(yán)、優(yōu)越感、以及自信和臉面，不然的話，她怎么面對自己呢？
　　小伙子不解地盯著她，好一陣子才說道：
　　可是，我已經(jīng)不做了，你肯定知道的，我已經(jīng)離開了梧桐雨。
　　
　　你以前不是做過嗎？
　　以前，我的確是做過?？赡鞘且郧?。我現(xiàn)在不是西門春雪，而是白小黑。
　　為我破例一次又有何妨？一次和一千零一次有什么區(qū)別嗎？
　　我現(xiàn)在不做。
　　做了也沒有人會知道。
　　不，有人會知道的。
　　誰？
　　我自己。
　　你離開了梧桐雨，不再是西門春雪，可以。那么，你就作為白小黑來陪我度過一個生日，權(quán)當(dāng)你是在陪那個什么——“阿楠”不可以嗎？那個小說中的女孩。你曾經(jīng)說過，她是你的“最愛”，你每一次都把我當(dāng)作她的。
　　沉默良久，白小黑低沉地說道：阿楠過去是我的最愛，現(xiàn)在依然是?？赡悴皇前㈤?。過去，我的確是把你當(dāng)作阿楠的，其實(shí)，我把每一個阿姐都當(dāng)作阿楠的，不然的話，我根本沒辦法完成自己的工作。
　　卓月琳的心一陣猛烈的抽搐，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不過，她掩飾得不露痕跡。
　　好，我不是阿楠。我就是我自己。你難道對我不曾有過半絲的——愛意嗎？
　　說出“愛意”兩個字，卓月琳感到萬分地荒謬和恥辱。自己難道曾經(jīng)期待過他的愛意嗎？他是什么玩藝兒？“愛”又是什么東西？自己怎么會生出這種鬼念頭？
　　白小黑皺著眉頭，像是在認(rèn)真地思考。然后，很肯定地回答：
　　沒有。過去沒有?，F(xiàn)在沒有。將來也永遠(yuǎn)不會有。
　　卓月琳又點(diǎn)燃了一支香煙。她覺得自己正向一個萬丈深淵里滑去。她必須找到一個道具把自己搭救上來，不然就會粉身碎骨、萬劫不復(fù)。在本能的作用下，只用了半秒鐘的時間，她就把那件唯一能夠搭救自己的東西找了出來。
　　緩緩地吐出了幾個很優(yōu)雅的煙圈以后，卓月琳循循善誘道：有一天，你，我，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會死去?；钪臅r間很短暫，而死去的日子將要很久很久。為什么不在死去以前，讓自己活得好一些呢？要想活得好，就離不開鈔票。我要買斷你一個晚上，來送給自己作生日禮物，這對你來說難道不是個難得的良機(jī)嗎？你的一生有幾萬個晚上，賣掉一個又如何？你又不是寸秒寸金的比爾·蓋茨先生。難道你跟鈔票有仇不成？
　　卓月琳說到“死”這件事，似乎觸到了白小黑的什么隱痛，他突然臉色驟變，連半分鐘都沒有猶豫，斬釘截鐵地回答：我不賣。不要說一個晚上，一個鐘頭、一刻鐘我都不賣。
　　卓月琳以為他是嫌自己出的兩萬元人民幣不夠分量，于是咬咬牙，豁出去說道：五萬，怎么樣？我當(dāng)支場付現(xiàn)金。或者要多少，你自己出一個價錢也可以。
　　白小黑站起來，先是怒目直視著卓月琳，然后，臉色血紅地說道：甭說五萬，五十萬、五百萬我都不會賣。讓你的鈔票見鬼去吧！
　　白小黑說完，拉開門就走，連睬都沒睬卓月琳一眼。仿佛她是一堆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
　　
　　8
　　
　　過了足足三分鐘以后，卓月琳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被不折不扣地拒絕了！
　　作為一個資產(chǎn)雄厚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典雅高貴的資深美女、令人羨艷的富婆、一言九鼎的大姐大，這些年以來，周圍的人誰個見了她不是唯唯諾諾、言聽計從？哪個敢給她釘子碰，又哪個敢給她吃閉門羹？連市長都曾畢恭畢敬地給她端過酒，他小子怎么敢如此地囂張和狂傲？不就是一個臭打工仔嘛？
　　白小黑離開半天了，卓月琳仍然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事情是真的，連夾著香煙的手都在微微地顫栗。他是什么玩意兒？一個專門侍候女人的“鴨子”而已。世界上還有比這種男人更低賤的男人嗎？可是，他居然是拒絕了自己！
　　卓月琳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奇恥大辱，仿佛一下子從高空墜落到地面的一件瓷器，她的自信和臉面、身份還有尊嚴(yán)，所有為之驕傲的一切都被摔得七零八落、一塌糊涂。
　　事情為什么是這樣子？又怎么可以是這樣子？
　　擺平他。一定要想辦法擺平他！
　　卓月琳一邊抽著煙，一邊琢磨著下一步的行動方案。她清楚地明白：為了這樣一個窮小子而挖空心思，未免小題大作。但是，無論她怎么努力，就是咽不下這口晦氣。被這樣一個卑微低賤的窮小子拒絕，而且是那般斬釘截鐵、義正辭嚴(yán)地當(dāng)面拒絕，讓她怎么面對這份羞辱呢？如果她壓根不曾生出過這個念頭，也便罷了?？墒谴丝?，她已騎虎難下、進(jìn)退維谷。況且，她卓月琳想要的東西還從來沒有要不到手過呢。此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堅(jiān)定了自己的意志——把這份特殊的“生日禮物”送給自己。
　　她買定了這件生日禮物。
　　
　　9
　　
　　幾天以后，卓月琳通過速遞公司給白小黑送去了一個特快專遞，里面是一把鑰匙和一封信。信上告訴他，十月十號是她的生日，她希望能于這一天的晚上八點(diǎn)鐘，在密州市的某一套房子里面見到他。這套房子位于杏苑小區(qū)13棟B座19樓西戶，面積99.6個平方。豪華裝修、配全套歐式名牌家私。只要白小黑能按她指定的時間，以“生日禮物”的身份出現(xiàn)在那里，他就是那套房子的主人。否則，她將在網(wǎng)絡(luò)上公布他最不愿公開的事情，包括他的詳細(xì)個人信息資料以及寫真照片，讓全地球人都知道，他白小黑是多么地英俊和性感。
　　卓月琳的思維非?？b密，方方面面的可能性都考慮到了，擔(dān)心白小黑可能在沖動之下心生歹意，她在信中警告白小黑：自己已經(jīng)在電腦上設(shè)置了自動報警系統(tǒng)，并預(yù)先備案，如果她卓月琳的人身安全出現(xiàn)問題，“白小黑”三個字就會作為犯罪嫌疑人出現(xiàn)在警局的黑名單上。
　　卓月琳相信，這一次自己絕對能夠萬無一失、如愿以償。當(dāng)然，這種“威脅”加“利誘”的手段比較地低級，也相當(dāng)?shù)佚}齪，與自己的身份不夠相稱。但，除此以外又能如何呢？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地去哀求他嗎？當(dāng)然，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一種不可理喻的瘋狂，最明智的做法是：立即收手，權(quán)當(dāng)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所謂“退一步天廣地闊”，這道理豬都明白。但是，如果那樣的話，就等于自己徹底認(rèn)了輸。輸給他那樣一個對手，讓她怎么甘心呢？
　　她已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她發(fā)現(xiàn)，事情弄到這一步，自己實(shí)際上是在玩一個十分荒誕的“游戲”。但是，她已經(jīng)進(jìn)入角色，且欲罷不能了。這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想想看：一個資產(chǎn)上億的商界名流，卻在處心積慮、不計代價地追獵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這是怎般荒謬的事實(shí)。然而，正是這巨大的“荒謬感”使她覺得非如此不可。她要讓那窮小子看看明白：到底誰才是這世界的操盤手。
　　話說回來，價值幾十萬的一套房子，她不可能不割肉般地心疼。不過，卓月琳已經(jīng)盤算過了：只要白小黑的雙腳踏進(jìn)這套房子，他就不可能再有力量和勇氣走出來。到時候，他就真正成為自己的甕中之鱉了。那房子就是她捕獵的“甕”。她相信，在這樣一只“甕”里，一定能釀制出味道絕佳的“山藥燒”來。當(dāng)然，哪怕僅僅為了替自己出一口晦氣也值得。反正她無論如何不能輸。
　　
　　10
　　
　　十月十日晚十點(diǎn)鐘，比約定的時間遲了足足兩個小時以后，卓月琳懷著穩(wěn)操勝券的心情，熟練地用鑰匙打開了杏苑小區(qū)的那套房門。天地良心，她壓根沒打算讓白小黑在這天晚上做什么。只要他以“生日禮物”的身份出現(xiàn)，對自己來說，就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圓滿結(jié)局。
　　屋子里面很豪華、很漂亮，亦很溫馨。沙發(fā)坐在沙發(fā)的位置上，電視守在電視的幾案上。玫瑰姿意而又熱烈地開放著，燈光靜謐而又溫柔地曖昧著。
　　白小黑沒有來。
　　卓月琳像影子一樣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頹攤下來，大腦一片空白。
　　要不了幾年，這套房子可以升值到足足100萬。白小黑他居然無動于衷！這實(shí)在太過匪夷所思了。卓月琳認(rèn)定：他要么是個瘋子，要么就是個白癡。
　　然而，眼下此刻，事情就是如此地荒誕、可笑，外加不可理喻。
　　斜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連抽了六支香煙以后，卓月琳做出了一個決定：花錢廢了那小子，讓他永遠(yuǎn)無緣于女人。想想看，燈紅酒綠的繁華都市里，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太監(jiān)，這該多么地酷！
　　
　　必須這么做，沒有別的退路。不是她卓月琳陰狠毒辣，實(shí)在是這小子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不是拒絕出賣一個夜晚來給自己作生日禮物嗎？好，自己要買斷他整整一生的全部夜晚。
　　夜，已經(jīng)很深，卓月琳感到一種透心蝕骨的疲憊。不管怎般地沮喪和不甘，她都必須上床，從而在睡夢中度過這個沒有生日禮物的生日之夜了。
　　然而，當(dāng)她推開臥室那扇酒紅色的雕花木門以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床上躺了一個人。
　　這人不是別個，正是白小黑。
　　此刻，白小黑已經(jīng)睡熟。他的身上搭著一條薄薄的羊毛毯子，只有頭部露在外面。卓月琳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認(rèn)真地端詳著他的臉龐：白晰清秀、英俊帥氣，貌比潘安、才比子建。一瞬之間，曾經(jīng)的纏綿和繾綣又一次在腦際閃回，像溫潤的水波一樣淹沒了卓月琳。卓月琳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對他，竟是暗懷著殷殷的眷戀和愛意的。自己處心積慮，找了那么多的借口，原來都是為了掩飾和自欺。原來，“靈魂的闌尾”并不容易那么切除凈盡，它一直都在高燒和發(fā)炎。很荒唐，也很可笑，卻是事實(shí)。
　　這就對了嘛！這才是好孩子。好孩子就應(yīng)該這樣乖乖地聽阿姐的話。
　　卓月琳心里這么說著，下意識地把自己的雙唇向小伙子那白晰的面頰吻去，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小伙子的臉冷如石頭。她突然感覺到了不對勁。本能地撂開蓋在小伙子身上的毛毯，驚恐地看到，白小黑的懷里居然緊緊地抱著一只骨灰盒，他的身子幾乎都要僵硬了。
　　被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嚇呆了，卓月琳大聲地尖叫起來。一連尖叫了整整幾分鐘以后，才稍稍靈醒過來，急忙撥打120急救電話。
　　
　　11
　　
　　根據(jù)嵌在骨灰盒上那幅年輕女孩的照片，卓月琳很快就弄清楚了：骨灰盒里的死者名叫王尉楠，系白小黑的女朋友。無父無母，生前曾患腎病，需做腎臟移植手術(shù)。白小黑一直在想辦法替她籌措手術(shù)費(fèi)用。但是，沒等籌措夠，她卻因不忍拖累白小黑而自殺身亡。
　　白小黑吞服了安眠藥，經(jīng)搶救以后完全康復(fù)，從卓月琳的視線里徹底消失。卓月琳要把那套房子無條件免費(fèi)贈送他，又一次被拒絕。在這場力量對比懸殊的角逐中，卓月琳以絕對的劣勢慘敗，從此留下了一個后遺癥：時不時地，她會抑制不住地忽然大聲尖叫起來。有時是在自己家里，有時是在公司辦公室里，有時甚至是在公共場所。每一次，她突然尖叫的時候似乎處于完全無意識的狀態(tài)，當(dāng)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突然迸發(fā)，驚得她自己和別人都瞠目結(jié)舌時，她才明白，那可怕的聲音居然是從她自己的喉管里發(fā)出來的。
　　如果是在自己家里，叫也便叫了。如果是在公司里恰恰被下屬們聽到，她就會羞愧得無地自容。一個堂堂的房地產(chǎn)公司董事長，卻如此失態(tài)，叫下屬們怎么想呢？于是，她只好搪塞地解釋：自己在南方熱帶雨林游玩時，遭一條兇猛的毒蛇襲擊，受到過度刺激，每當(dāng)看到或想到蛇狀物就會失控。從此，公司里的所有員工包括保安在內(nèi)，都再也不敢提到“蛇”這種東西，與“蛇”字發(fā)音類似的字眼也成為公司的最大禁忌。為著董事長的健康考慮，一個姓“佘”的員工在經(jīng)理的勸說下也深明大義地自動辭職。
　　不過，這些都是治標(biāo)不治本的外因，“尖叫事件”還是不時發(fā)生。為了從根本上杜絕這種可怕的尖叫行為，卓月琳想盡一切辦法抑制和緩解自己，包括求助于最權(quán)威的心理醫(yī)師均告無果。每過一段時間，她就會無法扼制地感覺到，有一種不可抗拒的東西在壓迫著她，連空氣都變得如油漆般膠著，仿佛整個世界都化作了一個巨大無比的骨灰盒向她傾覆而來，令她無法呼吸，她必須大聲地尖叫出來，才不致使自己窒息而死。那尖叫聲仿佛銳利的鋼針一樣，可以幫她在“骨灰盒”上穿鑿出一個小小的孔隙，使她暫時借以喘息。
　　沒辦法，自從“生日之夜”以后，卓月琳就再也無法把“骨灰盒”這個意象從自己的腦海里面驅(qū)除而去了。無論看到什么四方形的東西，她都覺得像骨灰盒：電視機(jī)像骨灰盒、抽屜像骨灰盒，床體像骨灰盒、房間像骨灰盒，連她所坐的寶馬轎車和她所居住的公寓樓從外觀上看去也都像是一個巨型骨灰盒。她沒有辦法忘掉骨灰盒這種東西。因?yàn)?，她就是被一只骨灰盒打敗的。一想到白小黑居然寧愿在懷里抱著一只冷冰冰的骨灰盒去死都不愿接受她，她就不能控制地想要歇斯底里般大聲尖叫。是的，只有尖叫聲才能穿透那種無所而不在的骨灰盒。
　　既然尖叫是無可阻止、亦是必須的，于是，當(dāng)無形的壓迫襲來時，她只好駕車到杏苑小區(qū)的那套房子里，讓自己不管不顧、痛快淋漓地尖叫一通，然后才能把生活繼續(xù)往前正常推進(jìn)。自四十歲生日那天晚上以后，杏苑小區(qū)的那套房子一直處于閑置狀態(tài)。卓月琳給房子安裝了進(jìn)口的雙層加厚隔音玻璃，任憑她在里面如何尖叫，外面一點(diǎn)聲息都沒有，這令她非常滿意，這套房子就成了專門供她使用的“尖叫房”。
　　這種“尖叫癥”周期性地持續(xù)發(fā)作，卓月琳從剛開始的驚慌、羞愧，到逐漸適應(yīng)并習(xí)慣，以至完全接受且上癮成癖，發(fā)展到后來，這“尖叫行為”對她來說就成了不可或缺的家常便飯。就像別人每過一段時間到歌廳去飚歌一樣，她過一段時間就到“尖叫房”去尖叫，這似乎沒有什么反?；虿煌?。從本質(zhì)上講，“飚歌”和“尖叫”都是人體發(fā)出的一種聲音而已。孰能說“飚歌”不是“尖叫”，而“尖叫”不是“飚歌”呢？自從開辟了這個專門的“尖叫房”以后，她就極少在別的地方發(fā)作了，這令她十分地欣慰。
　　
　　12
　　
　　過了整整十二個月，當(dāng)下一個生日來臨之際，卓月琳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于晚上八點(diǎn)鐘駕車來到杏苑小區(qū)。她準(zhǔn)備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來為自己慶賀生日。此刻，“尖叫行為”對于她來說，已成為一種不可替代的享受。瘋狂地尖叫之后，她會感到通體透爽、身心舒泰，如同洗了一個精神桑拿或是做個了靈魂汗蒸。有一點(diǎn)需要說明的是：跟洗桑拿和做汗蒸一樣，卓月琳在這套房子里縱情尖叫的時候，都是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如果身穿衣服，哪怕是一件薄若蟬羽的絲質(zhì)睡衣，她也會感覺不到位，也達(dá)不到預(yù)期的效果。反正是在自己的家里，她愛怎么裸就怎么裸。尖叫完了以后，她還會赤身裸體地在跑步機(jī)上暴跑一陣子，她管這叫做“裸奔”。
　　先尖叫、再裸奔，或者一邊裸奔一邊尖叫，然后痛快淋漓地沖涼洗澡，接下來享用一杯俄羅斯國宴用的曼德爾原味伏特加，最后上床睡覺。這是她為自己安排的生日節(jié)目。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一整套程序，就像體操運(yùn)動一樣，少了哪個步驟都不行。完成這一套程序，她會睡得像法國純釀葡萄酒一樣酣甜。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高貴典雅、雍容大方，像梔子花一樣，面帶高深莫測的微笑，威嚴(yán)端莊地出現(xiàn)在董事長辦公室里，然后，懷著狼的聰敏和獅子的勇猛來與這個世界鏖戰(zhàn)了，而且華麗披靡、無往而不勝。
　　此刻，她坐在“尖叫房”的客廳里，正在啜飲一杯鋪墊性的威士忌。僅僅過了一年的時間，這套房子已經(jīng)升值到了一百萬，想一想，連她這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都感覺崩潰。當(dāng)然，哪怕升值到一千萬，它也依然不過是一只空蕩蕩的水泥盒子，跟一只骨灰盒毫無二致。這就不僅令她感覺崩潰了，而是絕望。
　　屋子里面依然很豪華、很漂亮，亦很溫馨。沙發(fā)坐在沙發(fā)的位置上，電視守在電視的幾案上。玫瑰姿意而又熱烈地開放著，燈光靜謐而又溫柔地曖昧著。屋子里如同墳?zāi)挂话?，安靜和空寂得令人毛骨悚然、心驚肉跳，這種安靜和空寂像一千只巨大無比而又猙獰可怖的怪獸，一寸一寸地向卓月琳逼迫而來，使她無處可躲、亦無處可逃。天可憐見，她原本不想發(fā)瘋、也不想尖叫?？墒牵龥]有別的任何辦法可以對抗那一千只向她圍攻而來的無形的獸們。
　　威士忌像烈焰一般，在她的體內(nèi)熊熊燃燒，噼啪作響、嗶剝有聲。卓月琳用力摜下手中那只進(jìn)口的玻璃酒具，在地板上爆裂出一個漂亮的響脆，隨即，她又摜出了第二只、第三只，以及隨之而來的第四只。需要補(bǔ)充說明的是：除了尖叫和裸奔以外，卓月琳還喜歡在大理石地板上摔碎玻璃器皿：包括酒瓶、酒杯、茶具、煙灰缸以及所有類似的東西。愈貴重的器皿她摔起來愈過癮、也愈痛快。她喜歡那種驚爆而出的脆響，當(dāng)然，她更喜歡的事情是：脫掉身上的衣服鞋襪，讓自己一絲不掛地光腳走在那滿地晶瑩剔透的玻璃殘骸上。當(dāng)銳利的玻璃碎片準(zhǔn)確無誤地刺進(jìn)她的腳心，愛情一般殷紅的鮮血像眼淚一樣汩汩地流淌而出，把慘白的地板浸染得凄美絕艷時，她就會大聲而又歡快地尖叫起來。
　　那種尖叫是怎樣一種驚心動魂的幸福、快樂和滿足啊。
　　然而，在她四十一歲的生日之夜里，這難得的“幸福”卻被意外地摧毀了。夭折和葬送了這幸福之夜的是一陣不合時宜的叩門聲。不速而至的叩門聲把卓月琳嚇了一大跳：這套房子像骨灰盒一樣地冷寂，已經(jīng)很久無人造訪了。來者會是誰呢？她忽然想起來，下半年的物業(yè)費(fèi)還沒有繳，想必是物業(yè)人員上門來催收了。卓月琳輕輕拉開門，如夢似幻而又千真萬確地看到——白小黑抱著一大束血紅的玫瑰，靦腆而又羞澀地站在她的面前，和以前一樣清俊帥氣、英氣逼人，只是，他的下巴上多了一層毛絨絨的小胡子。
　　很顯然，經(jīng)過整整一年的時間，他長大了。他懷里那束血紅的玫瑰和他下巴上還不怎么成氣候的小胡子就是最好的明證。
　　望著像見了鬼一樣驚呆的卓月琳，白小黑笑盈盈地說道：阿姐生日快樂！
　　卓月琳定定地望著他，輕聲問：你是誰？
　　我是小雪啊，你難道不記得我了嗎阿姐？
　　“小雪”和“阿姐”這兩個詞語像兩把鋒利的匕首，從白小黑的唇間嗖地飛出，準(zhǔn)確無誤地刺穿在卓月琳的心臟上，她聽到一聲劇烈的銳響，然后，無法自控而又聲嘶力竭地在心里尖叫了一聲。有什么東西碎掉了。
　　卓月琳連半秒鐘都沒有猶豫，迅疾關(guān)死了門。然后，慢慢地從門口踱到沙發(fā)上。她發(fā)現(xiàn)，這僅僅幾步的路程居然漫長到令她難以逾越，又差不多耗盡了她的氣力。奇怪的是：當(dāng)她終于跋涉到沙發(fā)上的時候，突然變得安詳而又平靜。好久以來，折磨著她的“尖叫癥”、“裸奔癖”以及“破壞欲”仿佛一瞬之間不治而愈。生日之夜才開剛剛拉開序幕，可她什么節(jié)目都不想再上演了，只感到一種死亡般的輕松和解脫。
　　躺在床上、習(xí)慣性地把一只枕頭抱在懷里、慢慢地閉上眼睛的卓月琳覺得，自己依稀又回到了一年前。一年前的同一天的同一個夜晚，白小黑曾經(jīng)摟抱著一只骨灰盒躺在這同一張床上。如今，西門春雪活轉(zhuǎn)了過來，可白小黑卻死掉了。她覺得，此刻，緊緊地抱在自己懷里的枕頭正像是一只骨灰盒，里面裝著的，是白小黑已經(jīng)杳然而逝的魂魄?？墒?，“白小黑”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