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泥濘不堪的舊歷年,新年的爆竹味攪和在薄如蟬翼的陽光中。小樹林上空的光禿樹枝粘滿了溫和的光泡。它們粘連、飄蕩,破碎成一點點帶顏色的塵末依附于睫毛上。有時我看到它們又落在年輕女人們的頭發(fā)上,五光十色交雜,混成一片黑。就在這個時候,有個五十多歲的黃齒男人,一路詢問,穿過這片小樹林來到我家。他告訴我媽媽,我那個昏老無依的姑姑已于昨天去世了。
對于這個報喪者,我是心懷不滿的。他告知噩耗時神色自若,沒有丁點的悲戚,好像這個死去的人于他而言只是個連帶的消息。而他說話時又很討好,說他因為要告知我們這件事,他退掉了今天要去深圳鞋廠的火車票,不是因為這件事,他已經(jīng)撲在了上班崗位上。這是個徹底的局外人。他說我的姑姑有先知先覺,在敬老院時就感到不適,打電話給她的女兒。她的女兒見狀立刻租了輛車送她回到家鄉(xiāng),躺在多年未躺過的床上,過了新年,與世長辭。
我無法容忍這位報喪者繪聲繪色的描述,很想將手中的水杯從他油膩的頭頂上淋潑過去,然后遠遠看著他像小狗一樣哇哇地叫,帶著點難受,他皺眉的樣子或許配得上遠道而來的角色??墒俏易约河钟卸嗌俦瘋??我的媽媽,我的爸爸又有多少悲傷呢?我沒有?;蛟S因為我和她之間相距太遠,偶爾的碰面,也止于一些一般化的寒暄。望著報喪者遠去的背影,我的媽媽絮叨道,去年下半年一直沒有回家看看,我一直打算過了年接她回家歇一陣子呢。
可是,縱有路千條,她是回不來了。這個七十九歲的女巫,我的姑姑,我有時還是想起她。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起她,沒有悲傷地想起她。在屋頂升起淡淡的炊煙時,我看到她龐大的臉面緩緩地從煙囪里飄浮出來,有著清晰的皺紋。她有時不語,有時微笑,露出鑲嵌的幾顆銀牙。有時在黃昏的云彩間,我抬頭就看到了她。她巨大的身板斜飄在西邊。而在晚上,我更可以在睡意朦朧之間聽到她念念有詞。無法聽清她說些什么,但我想她必是在同鬼魂講話。她這一輩子似乎沒有停止過和她認為存在的世界對話。她這一輩子在活人的世界里說著鬼事,道著陰魂,輾轉(zhuǎn)游離于魑魅魍魎,討著微不足道的生活。
一個人要找姑姑,無非是家中有病人,用錢無數(shù),久治無效,無可奈何來尋陰癥。一方面,能治則治,不能治盡了最大的努力,讓活著的人留得安慰。另一方面,有些人特別是在鄉(xiāng)村,依然有大量的人相信有陽世,便有陰間。有些人流年不利,運氣不好,在哪個旮旯沾了晦氣,致使人的身體虛弱生病,讓姑姑看一看,便能找出其中來龍去脈,給出個醫(yī)治的方法,將陰魂打發(fā)干凈。而姑姑不同一般的人,她會做一種招魂的法術(shù)叫“扎馬”,她會將陰間的人招來附在自己身體上,發(fā)出死去那人的聲音和陽間的人對話。那一年的冬天,家里發(fā)生一件不幸的事,有位親人死于非命。悲傷過度的媽媽想起總是百般抑郁,便特意請回姑姑。在房間里,悲傷的媽媽躺在床上望著姑姑,空氣在那一刻似乎凝固。姑姑突然哭起來,淚水如雨和著鼻涕,身體發(fā)抖。爸爸見狀立刻搬了一把椅子過去,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旁邊的婦女知道爸爸是個積極的無神論者,將他和我趕出了房間,鎖緊了房門。我偷偷爬上樓,躡手躡腳伏在樓板上,從縫隙間竊視姑姑邊哭邊訴,雙腳抖得像只糠篩。她的喉嚨間擠出一種悲傷至極而又陰瘆的聲音,是我那位不幸溺水親人的聲音。媽媽聞音傷心地問一句,親人附在姑姑身上答一句。那時,姑姑絕對是另一個人,她的肉體,她的氣息無一例外籠罩在一個陰暗而又縹緲的世界里。在香火繚繞和黃裱紙明滅不定的房間里,姑姑通體蒼白,淚水、鼻涕、白沫不斷涌放,行尸走肉,就像行走于奈何橋邊,躲避著黑白無常牛頭馬面,哭泣嚎啕迷離,向在世者喊冤屈討說法喊救命。我得承認,那時我伏在樓板上,沒有耐心看下去,我不過認為是姑姑裝神弄鬼罷了。
在我眼中,姑姑的確有別于別的鄉(xiāng)村老太太。她有一副大臉墩,身板骨骼健壯,即便在晚年略為佝僂,一雙大腳走在路上沒有顫巍,沒有拖泥帶水一停一頓。幼年的時候作為童養(yǎng)媳,長輩給她纏腳,她便大喊大叫大哭地逃跑。面對婆婆的淫威,邊哭邊訴,為什么要纏腳呢,我死也不要纏腳。一說纏腳她就不吃飯,往祠堂邊深不見底的水塘里跳。她沒有死成,一雙大腳反倒得救了。婆婆恨得不得了,罵人時牙齒都要呲到腳尖上來,常常罵道,見不得人的大腳婆,死了干凈,不死也得讓我兒子休了你,讓你從哪個窟窿來滾回哪個窟窿里去。姑姑面對這種辱罵是沉默的,在春天面對漫野的莊稼,她的陰悒煙消云散。甚至于她會唱一些自己也不知道詞意的調(diào)子。婆婆聽到了愈加討厭,常常罵道,不知事的婊子我要撕裂了你的×嘴。這種爛罵讓姑姑臉紅,郁悶。她是一個早熟的姑娘,長長的發(fā)辮蹦打著她日漸渾圓發(fā)育的臂部。面對火辣辣迎面斜探過來的目光,她回避著而又惴惴不安。她想用一種方法捆住胸脯,可是于事無補??赡抢锞拖癜l(fā)酵的面,或者從天邊滾滾而來的潮水,讓她束手無策。她更害怕她的哥哥,那個未來的丈夫。他是個看起來粗壯魯莽的青年,腳走過的地面會有震動。他總是受著他媽媽的挑撥,帶著警惕的眼神看著這個臉色紅潤行事利索的妹妹,似乎我的姑姑會隨時背叛他的媽媽,還有他的家庭。
年復一年的夏天,姑姑惟獨不能抹去一個稻草剛曬干的夏天,天空陰暗有下暴雨的前兆,汗水從姑姑的臉龐往下滴。姑姑到柴房抱柴,當她弓下身去抱那一抱稻草時,有一雙汗?jié)n漬的手從背后抱住她。她本能地彈跳撕打、掙扎。倆人一同摔倒在柴草上,就在那一刻新鮮的草香讓她一輩子記憶猶新。帶著憤怒和屈辱,她哭喊地抓打著身強力壯的哥哥。她的這個哥哥此時越遭反抗越有一股蠻勁,按著她豐姿有力的手,用喊咬著她單薄的粗布褂。我的姑姑頭發(fā)散亂粘滿受傷的稻草,尖叫著用那雙大腳踹向了哥哥的襠部。她的哥哥松手了,捂著褲襠縮成一團呻吟。我的姑姑瘋了樣跑出了村子,尖叫不止地在驟風暴雨中奔跑。雨水灌著她,抽打她,散亂無序撞擊她的雙眼。她跌跌撞撞如驚弓之鳥,如抓不住自己命運的風箏,恍惚地回到她自己媽媽身邊。然后是昏迷、嘔吐、啜泣、狂叫,手舞足蹈。到了第三天,她突然不聲不響地起床了,見著了爺爺喊道,有禍害了,咱們家的牛踩了吳家太公的墳地。爺爺充耳不聞,當她是久病亂彈。事實是到了第四天爺爺發(fā)現(xiàn)牛掉河里淹死了。從此,姑姑名聲鵲起。那一夜,姑姑說在人事不省中,佛上了她的身,也許是天意,她能走到奈何橋邊,又能迷途知返。
姑姑說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老母在冥冥中給了她力量,她之所以不死,全仗著心中托著佛。所以,她家里供著一尊小銅佛,給小佛頭上搭著一條紅布。到了一九六九年,她整日除了生產(chǎn)勞動,還暗自憂心如焚?,F(xiàn)在徹底沒有人找她“扎馬”問詢了,人們還向她投來居高臨下拯救式的目光。好像她不接受,就將被大好形勢碾成齏粉。起先有些青年后生來教育她,說她這一套是神漢巫婆的把式,裝神弄鬼,荼毒人民群眾的思想。她頭如搗蒜地點頭,回應(yīng)道那我再也不搞這個事情了。又有領(lǐng)導跑來親自找她談話,說如果姑姑真能徹底醒悟,將要上報到區(qū)里作為學習積極分子加以表彰,前提是真能悔悟徹底坦白,交出一切。姑姑說,我什么都沒有,我是個沒有知識文化的婦女,翻騰不出什么風浪。領(lǐng)導問,那你家那個小銅佛怎么不交出來???你信那個廢銅爛鐵能解放全中國?能使你們家分田分地有飯吃?姑姑如坐針氈如芒刺背,領(lǐng)導一走,望著那佛想了一會兒,放到灰窖里??匆豢床煌?,又將墻摳下一塊磚,放進去??匆豢从植煌?,于是抱著這尊泛著淡淡光芒的佛在夜深人靜時洶涌大哭卻無法放聲。她知道風雨欲來,大禍臨頭,草木皆兵無處藏身,更不用說一尊小小的銅佛。那一年,她作為蠱惑人心、封建余毒等一系列她無法理解的罪名站在本鎮(zhèn)高中的批斗臺上,陪著那些有文化有知識的黑五類分子。很多年以后,當她提起這段往事時她說,那是她這輩子經(jīng)歷的最大場面,看過去集中了全鎮(zhèn)黑鴉鴉一片男女老幼。她壓低聲音說,當時我駭了一跳,老天爺,這和我在陰間看到的陰魂差不多,陰瘆瘆鼓眼暴睛一大片,個個吐著三尺長的血紅舌頭想吃人。
姑姑作為一個無知識無文化的農(nóng)村婦女,只是作為一個陪斗的標本,并未像其他人一樣受到嚴重的打壓。按照一些人的說法,陽奉陰違,到了八十年代以后她又死灰復燃,重操舊業(yè),讓她重新名聲大噪的是一位省城來的大官,據(jù)說有很深的背景。那是一個中午,她的破屋前停了一輛吉普車。來人方頭大耳,發(fā)光可鑒,帶來了罐頭、水果、餅干之類的禮品。按照慣例,來人一言不發(fā)跪在草蒲團上點燃自己帶來的黃裱紙,一片一片不停地燒,靜等姑姑的“馬”上身。姑姑則點了三支香,半晌之后渾身顫抖,眼睛呆滯,腳步飄飄然往東磕一頭插一炷香,直到三香接完,口吐白沫格格地笑,然后開口道,你終于來啦,背信棄義的東西,你挖了我家三代祖墳,你要斷子絕孫。大官聽罷頭冒冷汗,燒紙的手哆嗦不止。他說,老黃,老朋友我一直也懷內(nèi)疚,不該偷偷告發(fā)你還帶人尋了你家祖墳,你要纏就纏我吧!我老婆一直心慈手軟也沒作過惡事,放了她吧。姑姑那邊聽罷直搖著頭,花白的頭發(fā)盡散,眼珠翻轉(zhuǎn)出血絲,直挺挺撲通往下一倒,像是骨架盡脫化為一灘肉泥,沒有氣息的跡象,惟有汗水像蚯蚓樣從可視的皮膚上爬行。片刻鐘之后,姑姑起身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人你害他,他現(xiàn)在尋仇尋到你老婆身上,讓你老婆一直雙腳癱瘓又不能生育。大官連連稱姑姑料事如神,忙問姑姑如何化解。姑姑說,一,你親自去給人家祖墳培三年土;二,備十件紙衣,十雙紙鞋,十筐紙錢燒給你那朋友。大官說,仙姑,我照你所囑去辦。果然,三年過后,大官的老婆能起床走動自理,生育一女。大官好不歡喜,拉來一車爆竹堆在姑姑的破屋前放,直響得姑姑名聲傳播,來請“馬”者絡(luò)繹不絕,有大官商賈,更多販夫走卒平頭百姓。
到了九十年代末,姑姑突然戛然而止,她對外宣稱佛在她身上盤桓多年,已經(jīng)走了。這種做法令很多信徒無法理解,讓許多同行冤家為她暗自惋惜,這正是她呼風喚雨名正言順拿大錢的黃金年代。由于沒有兒子給她養(yǎng)老,她只好住到女兒家去。三年前我去看過她一次,也許是作為姑侄的倆人最后的一面,而這一面不是在她女兒家,而是在本鎮(zhèn)的敬老院。敬老院在有些鎮(zhèn)也稱幸福院,在許多人的觀念中,不是無可奈何到極點,進那個地方是一種悲劇。這意味著你沒有兒女在膝,沒有生活來源,孤老無依被民政收留。是的,在床前我見到了姑姑,她皮膚上布滿大片的色斑,頭發(fā)根根灰白,身上散發(fā)老年人才有的一種無法用詞語表達的臭味。她側(cè)耳聽了半天才知道我是她娘家的侄子,于是伸出粗大骨骼的手來握住我的手。她用那雙布滿血絲的昏眼逼視著我,像倆口干澀的枯井回旋著三兩片落葉。她說,我兒,讓我好好看看。她又說,我兒你還知道來這里看我。她的手顫抖不已,從枕頭處掏了一陣子,掏出一個錫盒,打開來掏出一塊冰糖。她說,我兒你來我也沒有東西給你吃,你含著,甜著呢。盛情難卻,我接過來含在嘴里,連忙打開自己的包,拿出一袋中老年補鈣奶粉,一包紅糖,一包白糖,一提水果。我兒,我兒,你空手地來我也是滿心歡喜,為什么要破費帶那樣多的東西呢?我的姑姑一邊看著我拿出這些東西,一邊哽咽起來。又說,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啊。她老淚縱橫,順著她臉上的溝壑往下滴。
我見狀慌忙勸慰說,不要胡思亂想,這世上哪有什么報應(yīng)。
你不懂,你不懂。她擺著干樹皮樣的大手說,我這輩子真的做過一件虧心事,害了別人也害了你秋表兄,讓我惟一的兒子從屋頂上失足滾落而死。八五年的春天,有個人帶來十塊錢,說怎樣治一治他的仇家。他的仇家為一塊房基打傷了他的兒子住醫(yī)院,還惡人先告狀將他前去拉架的老婆抓進派出所。姑姑拍打著干癟的胸脯說,我知道的啊,不能出陰招的,可是我們?nèi)夷菚r實在沒有錢,常吃洋芋充饑,我就收了那十塊錢。告訴那人說,趁仇家做新屋下屋基腳時,殺一條黑毛狗用桃木粘血偷偷埋進屋基下。他如法炮制,結(jié)果那家的房子做到二層時突然倒塌一面墻,壓死一個做小工提灰桶的孩子。兒啊,姑姑猛烈地拍打著自己的胸部,哭得更加厲害:是那孩子的陰魂來報復我,讓你表兄上屋撿瓦時摔下來,是我害了你表兄啊……兒啊……兒啊……
不是的,不是的。我說,那只是一場誰也無所預料的意外。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無神論者,我只能以我的想法來阻止她的悲傷和自責。姑姑見到窗戶邊圍觀的人,用衣角揩揩眼睛說,這世道陰陽兩宅是一樣的,現(xiàn)在亂七八糟的事越來越多了,被車撞死的,被人害死的,被冤枉的,被拐騙的,你哄我,我哄你,尼姑不像尼姑,和尚不像和尚,做人的不像人,做鬼的不像鬼,更別提我這行的水有多深了。說來道去都是為了一張嘴,一顆不知足的心,自你秋表兄死了,我也就金盆洗手了。她又揩了一把眼淚說,我兒,人這一輩子有時連只老鼠都不如。老鼠見了一面墻躲得過,一個人能躲得過去嗎?她指了指一個小柜讓我打開,我見到了里面一尊小銅佛。這尊觀世音面容飽滿,慧眼低垂,手拈蓮花,盤坐在一個蓮臺上,似有語而無語,似傾聽而未聽。
我沒有傷悲。我的姑姑,這個鄉(xiāng)村女巫留給我只是這一場談話。當我在五月份看著小樹林時,已是樹蔭覆蓋鳥類啁啾的季節(jié)。我在清晨經(jīng)過河邊時,在蕩漾的清水間看到了這個女巫,她有時是扎著長長辮子走在田野間的狀態(tài),有時是面部痙攣口吐白沫在香火之間哼唱,有時又老態(tài)龍鐘顫顫巍巍地望著我。我至今無法相信她所說的陰間,但我無法抹去她所身臨其境的世界。我的姑姑,這個供著佛像的鄉(xiāng)村女巫,我們家族的女人,已經(jīng)走進了她時常向世人描述的陰界。據(jù)說,她被女兒拉回家中,兒媳為她鋪好床位,她緊緊攥著那尊佛像方才釋手。她靜靜地躺了三天,滴水未進,安靜地只等人間蒸發(fā)。那個可惡的黃齒報喪者說,我的姑姑靜靜躺了三天,沒有痛苦,沒有呻吟,沒有折騰晚輩,不聲不響地上路了。這真是一種福氣!我真的很討厭報喪者說到福氣時,臉部快要露出笑容的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