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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約死了。
在澗河電視臺新聞綜合頻道的滾動字幕上看到這則消息時,陳建永噌地一下站了起來。緊接著,來自左腳的燒灼般的疼痛,就像一把鐵錘,咣一下把他砸得跌坐回了沙發(fā)上,遙控器也從他的手中掉到了地上。
其實陳建永此前是不大看電視的。即使看,他也不看澗河電視臺的節(jié)目。在百度貼吧里,陳建永看到過一個ID為“飄柔洗頭用和尚”的人發(fā)的貼子,請網(wǎng)友給澗河電視臺打分。跟貼還算踴躍,但給澗河電視臺打出超過十分(滿分是一百分)的人,竟然一個也沒有。ID為“澗河大明白”的網(wǎng)友說,澗河電視臺的節(jié)目辦得太好了,在各種虛假廣告的間歇,還不忘給我們插播一點盜版電視劇。ID為“不服你去找拉登”的網(wǎng)友的跟貼稍長一點:我建議所有的死者家屬都來看澗河電視臺的節(jié)目。我敢保證,無論你們的親人是死于肝癌或肺癌,還是死于非典或者禽流感,只要你們還沒把他們送進火葬場的爐子,那么一切就都還來得及。快來看澗河電視臺的廣告吧,那里邊的藥品,你們隨便買上一種,給死者吃下,死者就能當(dāng)場復(fù)生。最終解釋權(quán),呵呵,不歸我,歸澗河電視臺。
陳建永由此就知道了,澗河電視臺的節(jié)目辦得不是一般地爛,比《澗河晨報》辦得還要爛。
陳建永之所以產(chǎn)生這種想法,是因為兩年前,他和西子一道在《澗河晨報》做見習(xí)記者。兩個月的時間里,陳建永沒把消息、通訊和特寫見習(xí)明白,卻明白了《澗河晨報》的辦報理念:一切給廣告讓路。陳建永就跟西子說,沒勁,我不想在這干了。西子說,省省吧,你省省吧,再熬一個月,咱們就是正式記者了。可陳建永最終沒能熬下那一個月。在又一篇稿子被整版廣告擠下去后,陳建永辭職了。
陳建永如今的工作是在兩家電腦學(xué)校做教師,稱不上緊張,也稱不上閑散。這個四月的上午,天氣不晴不陰的,完全不是一副實話實說的樣子。陳建永在家里看電視,是因為前一天下樓時,他的左腳小趾戳傷了。
陳建永把遙控器握在手里,遙控了一圈,竟然沒有一個臺播放足球節(jié)目。再有五十多天,德國世界杯就開踢了,怎么哪個臺都不播點足球方面的事呢?我靠。陳建永小聲罵了一句,之后他接著按遙控器,按到澗河電視臺新聞綜合頻道時,陳建永停了下來。他想,澗河電視臺的節(jié)目真像網(wǎng)上說得那么差勁嗎?
還真就那么差勁,除了廣告還是廣告。
讓陳建永簡直不敢相信的是,不久前中央電視臺在3·15特別節(jié)目中曝光的一種偽劣壯陽藥品,澗河電視臺卻在公然為其做廣告。畫面上是一個婦人的面部特寫。婦人的皺紋夾得死大號蒼蠅,她卻在做小女兒狀。婦人開始向那個拔頂?shù)乃^專家提問了。專家您好,以前吧,我和我愛人的性生活質(zhì)量,那是相當(dāng)好。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后,婦人接著說,最近我愛人得了高血脂,那個那個也不如以前了。請問專家,我愛人可以吃××××(藥品名)嗎?專家舉起了右手,宣誓一般地說,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可以。又是婦人的面部特寫:婦人緩緩閉上了眼睛,接著兩行淚水慢鏡頭地滑落。
啊呸!陳建永對著電視吐了一口。
就在陳建永打算關(guān)掉電視機的時候,他猛然看到屏幕下方從右向左出現(xiàn)了一行滾動字幕:今天上午八點二十分,在我市北岸商場門前發(fā)生一起車禍,造事司機逃逸,受傷者在被送往醫(yī)院掄救的途中死亡。
陳建永就忍不住想笑了。我靠,能把肇事寫成造事,把搶救寫成掄救,真難為澗河電視臺了??墒牵惤ㄓ肋€沒來得及笑,下面的一句話就讓他噌一下站起又撲通一聲坐下。
據(jù)了解,死者名叫簡約。
2
在認(rèn)識這個長寬高基本相等的正方形男人之前,陳建永一直以為簡約就是一個詞,不復(fù)雜也不繁瑣的意思,就像陳道明為利郎商務(wù)男裝說的那句廣告詞一樣,簡約而不簡單。
當(dāng)簡約告訴陳建永我叫簡約時,陳建永愣了一下,說,你這筆名取得好啊!
簡約說,不是筆名。
陳建永說,那是網(wǎng)名?我網(wǎng)名叫小雞燉蘑菇。
簡約笑了,說,簡是我的姓,我姓簡名約。
陳建永說,哦。
后來,陳建永特意上網(wǎng)搜了下百家姓,還真就有簡這個姓,排在第四百位左右,冷訾辛闞,那簡饒空。也是在認(rèn)識簡約這個人后,陳建永知道了,作為詞的簡約,還有個意思,是節(jié)儉。
如今回想起來,陳建永當(dāng)初做見習(xí)記者時,唯一見報的一篇通訊,就是采訪簡約的那篇,題目是《簡約:因為我懂得服輸》。
采訪簡約,是《澗河晨報》副總編楊帆安排給陳建永的。在澗河,楊帆的人體油畫蠻有名氣的。澗河從事繪畫創(chuàng)作的人,楊帆沒有不認(rèn)識的。楊帆從來就沒有聽說過澗河有簡約這一號,可簡約剛一露面,就捧起了一個國際繪畫大賽的金獎。楊帆也知道,這個國際金獎的含金量,滿打滿算也就是鍍金這個級別的。因為主辦者不過是南方沿海一個小城市的文聯(lián),所謂國際,其實就是面向全中國,再捎帶上了新加坡??山皙劗吘故墙皙劊茏釉倩?,多少也得有點真功底的。楊帆就對陳建永說,你給我好好5802d40fc0bf0bf154728540fd2fc1b959924c3b7627e1252f393b4974f554aa采采那小子。
簡約說起話來可是一點也不簡約啊,哇啦哇啦,哇啦哇啦,震得陳建永直想給他吃上幾包瀉立停。不過陳建永很快就知道了簡約的一些基本情況,比他大一歲,剛來澗河不到一年,八歲開始畫國畫,專畫虎頭。
在給簡約和他的獲獎證書拍了照片后,陳建永說,簡約先生,我想問你最后一個問題。你榮獲這個國際大獎,為我們澗河增了光,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成功的秘訣,或者你成功的原因是什么?
簡約說,首先我要聲明一下,我并沒有成功。停!陳老弟,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好,既然陳老弟你非說我取得了成功,那我也姑且說自己成功了吧。汗顏??!如果一定要說我成功了,我覺得我成功的原因,就在于我懂得服輸。
陳建永本來正耷拉著腦袋,為自己再次勾起簡約的話頭而后悔。簡約的這句“就在于我懂得服輸”,讓陳建永激靈一下抬起頭,像過了一下電似的。
什么?服輸?陳建永說。
是的,是服輸,不是不服輸。簡約又打開一包煙,說,陳老弟你不抽煙可真讓我羨慕啊。停!陳老弟,我知道你要說什么。簡約點燃香煙,報仇似地狠吸一口,說,你可能采訪過很多成功人士,他們可能對你說的都是在困難面前不低頭,不服輸什么的。我可不這么認(rèn)為。我覺得他們,應(yīng)該就是更多的人,都把問題看得過于片面了。這個世界上,脾氣犟的人,在困難面前不低頭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可他們最終成功了嗎?沒有!即使他們當(dāng)中有人成功了,人數(shù)也是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計。停!陳老弟,我知道你要說什么。
陳建永長噓了口氣,把相機和采訪本放到了包里。陳建永想好了,簡約再喊一聲停,那他立馬起身就走。管他娘的禮貌不禮貌呢,我就是長一對不銹鋼耳朵,也架不住你這般蹂躪呀!
簡約說,還是說我自己吧。你知道,我是畫虎頭的,我只畫虎頭。我為什么只畫虎頭?因為別的我畫不了。我不是沒想過畫畫馬呀驢呀小花小草呀什么的,就像黃胄、徐悲鴻、齊白石他們那樣??晌耶嫴粊?!我也曾經(jīng)努力去畫過別的動物,我真努力了,可怎么畫也不來感覺,有勁使不上,我就只畫虎頭了??梢哉f,畫別的動物,對我來說都是困難。在這些困難面前,我服輸,徹底服輸。陳老弟,我相信你除了做記者之外,肯定也有別的理想,比如做歌星,比如做詩人,等等。當(dāng)你遇到了困難,做不成歌星,做不成詩人,那么做不成就做不成吧。別跟困難較勁,每個人能把自己能做好的事做好,也就行了。就像我,畫不來別的,那就只畫虎頭。
3
這個男人如今真的死于車禍了嗎?陳建永懷疑自己是不是剛才看錯了。
陳建永兩眼一眨不眨盯著電視屏幕下方。大約兩分鐘后,那則字幕新聞又出現(xiàn)了:據(jù)了解,死者名叫簡約。
陳建永就使勁將頭后仰,后腦勺哐一下撞在了墻壁上,他也懶得抬起頭。簡約,整個天底下,大約都不會有第二個人也叫這個名字吧?
那天采訪完簡約,回家的路上,陳建永覺得簡約關(guān)于人應(yīng)該懂得服輸?shù)拈L篇大論,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氐郊視r,陳建永又糊涂了。因為他打開包拿采訪本時,發(fā)現(xiàn)采訪本里夾了五百塊錢。我靠,這個人是什么時候把這五張四大爺放進來的?陳建永想不明白簡約這是演的哪一出,可一想到報社其他記者采訪時也時常收紅包,他心情就坦然了。晚上,稿子敲出來,傳到編輯部主任的郵箱,陳建永就給西子打了電話。
在哪呢?出來吃點飯吧。陳建永說。
怎么了?電話那頭,西子說,又郁悶了?
郁悶啥呀?陳建永說,別這樣夸獎我好不好?
晚上七點,陳建永和西子來到了第八感覺酒吧。在最里邊的那個單間坐下,點了薯條、腰果和科羅娜,都是些中看不中吃的東西。兩個人就閑聊了起來,什么一道來報社應(yīng)聘,挺巧;什么同年同月出生,也挺巧的。話題聽起來似乎有點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可陳建永心里卻在偷著樂。我靠,什么叫曲線救國?這就是。
后來西子問陳建永,你真不想在報社干了嗎?
陳建永把杯子雙手握著,說,可能吧。我還想問你個問題,你能真實地回答我嗎?
西子說,你說你說,別搞得這么緊張,我膽子小。
陳建永說,我說我很喜歡你,你覺不覺得惡心?
西子愣了,看著陳建永的眼睛。緊接著,西子笑了,說,你別抬舉我了,我剛才說了,我膽子小。
陳建永說,我說的是真的。
西子說,太突然了,太突然了,你讓我考慮幾天再回答你行不?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西子都沒有回答陳建永。陳建永就明白西子這是在拒絕他了。可他又覺得不甘心,覺得南墻也許會被他腦門子僥幸給撞倒,轟隆一聲,怪有成就感不是?陳建永就一邊用左手的小指撓嘴角的火皰,一邊給西子打電話。電話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時,陳建永的心噌地一上躥到了嗓子眼,又啪地一聲掉了下來。
你撥的電話已停機,或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請稍后再拔。
稍后再撥,中國聯(lián)通的女員工還是替西子這樣回答陳建永,一整天都是這樣。氣得陳建永真想一把將這個中國聯(lián)通女員工從手機里揪出來,痛扁一頓。此時的陳建永已經(jīng)不再單為西子拒絕他難過了。他心里又多了一份擔(dān)憂。這份擔(dān)憂就像一把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尖銳的錐子,正要由里向外地把陳建永的身體捅出一個窟窿來。西子不是出什么事了吧?病了?采訪黑加工點被打了?陳建永越想越害怕。
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陳建永又撥打了西子的手機。陳建永想,我就再不要臉一次吧,最后一次。她要是還不接,我也就不再打了,實在沒臉打了。她準(zhǔn)是什么事也沒有,就是躲我,把我當(dāng)臭狗屎臭著。
電話突然通了。淚水一下子就涌進了陳建永的雙眼。委屈嗎?有點。高興嗎?有點。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嗎?有點。這幾個有點加到一塊,陳建永可就計算不過來了。
我在哈爾濱學(xué)習(xí)呢,超忙,有什么事以后再說。西子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陳建永抬手就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4
陳建永哈下腰把掉在地上的遙控器抬起,又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來到電視機前,關(guān)了電視機。陳建永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九點四十分。他想下四樓去問問楊帆,簡約是不是真被車撞死了,當(dāng)時的具體情況又是怎樣。按說司機肇事后逃逸這類新聞,《澗河晨報》也會報道的,而只要報道,作為副總編輯的楊帆就不會不知道。可是,陳建永拿不準(zhǔn)這個時間楊帆還會不會在家。楊帆就是真在家,陳建永也懶得下樓,因為腳太疼了。隨即陳建永想起來沒有必要問楊帆了。簡約是一個小時二十分鐘前出的車禍,電視可以用字幕的形式報道出來,而報紙最快也得明天能見報。
陳建永就想上網(wǎng)搜一搜簡約,看看簡約這兩年又取得什么成績。自從那次采訪了簡約,陳建永就再沒怎么跟他有過聯(lián)系?!逗喖s:因為我懂得服輸》見報后不久,陳建永就辭職了。另外,簡約的嘴也太能說了,讓陳建永一想就打怵。
陳建永剛剛打開電腦,他就聽到了敲聲門。一開門,竟然是楊帆。
快進屋坐,楊總編,陳建永說。
楊帆把一方便袋的水果放在門口,說,我就不進屋了,報社那邊還有事。我聽小魚說了,你腳受傷了,來看看你。怎么樣?好點沒?
陳建永說,好多了好多了。這事弄的,勞駕你來看我,還拿東西。
楊帆說,你好好養(yǎng)病,晚上我和小魚再來看你。楊帆說完,不顧陳建永的挽留,下樓了。
楊帆說的小魚,是他兒子,十歲了,課余在陳建永所在的一家電腦學(xué)校學(xué)電腦。陳建永估計是他跟電腦學(xué)校校長請病假后,校長BWj2o3UFB2U9OTqdKldGkj9iiB32CT2WZ3trgBSd6ck=跟學(xué)生說了,小魚回家又告訴了他爸楊帆。
陳建永當(dāng)初辭職時,楊帆曾執(zhí)意挽留。楊帆說,你是不是生我氣了?怪我安排西子去培訓(xùn),沒讓你去。是,這回培訓(xùn)是有兩個名額,但得分兩次去。西子回來,下期就是你。陳建永說,楊總編,我絕沒生你氣。我只是發(fā)現(xiàn),我不適合做記者。而事實上,陳建永是被西子傷了自尊,他不知道以后該怎么面對西子。陳建永辭職半年后,楊帆搬家成了陳建永的鄰居。兩家住一個單元,楊帆住四樓,陳建永住七樓。這之后,他們兩人處得挺不錯的。陳建永業(yè)余時間常寫些散文隨筆,楊帆就在《澗河晨報》給他開了個專欄。陳建永的筆名是建安,楊帆就給他的專欄取名叫建安風(fēng)骨。這就讓陳建永覺得挺壓得慌啊,就像一根火柴頭扣了一頂禮帽似的。而《澗河晨報》社的電腦有了故障,陳建永也是當(dāng)成自己家事來處理的。
陳建永坐在了電腦前,登陸百度,輸入簡約,點擊搜索,搜出了一百二十幾條。第一條竟然就是《簡約:因為我懂得服輸》。這就讓陳建永長嘆了一口氣。當(dāng)初采訪簡約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可如今,簡約卻死了。接下來的數(shù)條關(guān)于簡約的信息,都是不痛不疼的那種。陳建永就翻到了第二頁,第二頁第四條,又讓陳建永渾身激靈抖了一下。這一條的標(biāo)題是:畫家簡約將狀告澗河電視臺。
陳建永急忙點擊這條,出現(xiàn)的是澗河一家娛樂網(wǎng)站的網(wǎng)頁。在簡約的兩張生活照旁,有這么百十字:畫家簡約將狀告澗河電視臺。就在一小時前,畫家簡約在家看電視,澗河電視臺的滾動字幕播出了簡約死于車禍的虛假新聞。簡約畫家遭到了巨大的精神打擊,他將通過法律手段向澗河電視臺討回公道。
我靠。陳建永邊罵邊拍了下電腦桌。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傳媒再發(fā)達,也不能貓一下狗一下吧?我遭受的精神打擊,到哪討公道去?
5
現(xiàn)在,陳建永是弄不明白簡約是死是活了。他也懶得去弄明白,就躺回床上,順手拿過一本文學(xué)期刊,把頭條的那個中篇小說翻過去,從第二篇文章開始看。
陳建永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他被手機來電吵醒時,已是下午兩點了。
電話是西子打過來。西子說,干嘛呢老鐵,這么長時間不接我電話?
陳建永一邊伸著懶腰一邊打著哈欠說,還老鐵呢,我受傷了,你也不主動來看看我。
怎么了?西子急切地問,你哪受傷了?
陳建永說,對,這才像我老鐵。沒事,腳戳了一下,睡一覺好多了。對了,我問你個事,電視臺記者你都認(rèn)識吧?
西子說,差不多。
陳建永說,那你幫我打聽一下。今天上午,電視臺播出個新聞,說北岸商場那撞死個人,司機還跑了。
西子說,對,我親眼看見的,是我給電視臺的小陸打的電話。小陸那人不錯,以前有什么新聞,她也喊著我。
陳建永說,哦。那個被撞死的人,是不是叫簡約?
電話那頭,西子哈哈大笑,笑得都透不過氣了。
陳建永說,你別笑,別笑。我認(rèn)識簡約,畫畫的,專門畫虎頭。
西子仍舊止不住笑,是,是,我也認(rèn)識簡約。好了,我還有個采訪,采訪完我去你那再告訴你。
老鐵,老鐵,你。陳建永正急于問個究竟,西子卻把電話掛斷了。
其實,從認(rèn)識西子那天開始,陳建永就覺得對這小丫崽子挺沒辦法。陳建永當(dāng)初向西子表白時,西子說考慮幾天,之后就借參加培訓(xùn)躲了起來。陳建永打她手機,她不接。陳建永以為她會給他打電話,她沒打。一個月的培訓(xùn)過后,西子回來了,請陳建永去了第八感覺酒吧,還是在最里邊的那個單間。西子說,你看你把我嚇的,跑出去躲了一個月。陳建永的呼吸急促了,他拿不準(zhǔn)西子是不是打算接受他了。西子說,陳建永,咱哥們兒的關(guān)系既然這么鐵,我也就不兜什么圈子了。我感謝你能這么抬舉我,可我想了一個月,我還是覺得我們不適合做戀人,也不可能結(jié)婚。陳建永就嘆了口氣,也說不清是徹底失落了,還是徹底放開了。西子說,真的,我要是撒半句謊,我出門就讓螞蟻踩死,你能喜歡我,我感激不盡。但是我們真的不能做夫妻。我甚至都可以給你做那種情人,可就是做不來夫妻。西子說完突然低下了頭,將頭左右搖晃。陳建永給她的杯子倒上了酒,又給自己的杯子滿上。陳建永說,西子,來,咱干一杯。今后,咱們是最好的哥們兒。兩個杯子哐地一碰,一飲而盡,之后兩個人的眼里就有了淚光。
這之后,陳建永和西子每一兩個月就會聚上一次,聊聊彼此的工作,聊聊各自的生活。別看他們通電話時相互老鐵老鐵地叫,真見面時,還是叫對方的名字。做朋友,不是很好嗎?可陳建永知道,他其實仍舊愛著西子。我靠,愛一個人難道真就是件不要臉的事?愛上一個人,是不是因為上輩子你欠她的?有一次,陳建永就在他的專欄里,這樣肉麻地風(fēng)骨了一把。
6
吃了點飯后,陳建永又坐回了電腦前。一動鼠標(biāo),屏保隱去,《畫家簡約將狀告澗河電視臺》這條消息又出現(xiàn)在了陳建永面前。
陳建永正想到天涯的傳媒江湖去看看,卻發(fā)現(xiàn)簡約這條消息下竟然有了十余條評論。一個人說,澗河電視臺太不像話,就得告他。一個人說,澗河電視臺的廣告誰管?他們是不是以為澗河男人都陽痿了?還有一個人跟著起哄,說,搞藝術(shù)的這幫哥們兒,一旦創(chuàng)作不出新東西,就弄個緋聞啦打個官司啦,來炒作自己。而署名小二的網(wǎng)友態(tài)度就有些強悍了,直呼簡約的名字,說,簡約,你要是不打這場官司,或者這場官司你打輸了,你就不是你爹的種。還有幾個人,估計是根本就沒看這條新聞的熱心腸,上來就說,頂,狂頂。
陳建永就想,如今哪來這么多閑人呢,整天泡在網(wǎng)上。但不管怎么說吧,關(guān)注簡約的人,看來還是有的。
這個時候,陳建永又覺得左腳有點疼了。陳建永就打算去趟醫(yī)院,檢查一下,拍個片什么的。年紀(jì)輕輕的,媳婦還沒混上呢,我靠,可別落個跛子踮腳什么的。
陳建永就打車來到了北岸醫(yī)院。一進醫(yī)院大門,差點跟正在往外走的簡約撞了個滿懷。陳建永就忍不住笑了,心想虧了我看到澗河娛樂網(wǎng)那條消息,要不然的話,跟一個已經(jīng)死了的人走個對面,我不得嚇出個好歹???
簡約也哈哈大笑,說,這不是陳老弟嗎?我到這來找個高中同學(xué)……哎,你這腳怎么了?
陳建永說,沒什么事,戳了一下。
簡約就扶著陳建永,又是掛號又是拍片,而且還搶著付錢,陳建永怎么拒絕,簡約都不聽。
停,陳老弟,我知道你要說什么。簡約說,你要是還瞧得起你簡哥,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呆著。對,這就對了,聽我的。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啊,除了身體,陳老弟你說還有什么是咱自己的東西?
陳建永就真的覺得過意不去了。這年頭,誰欠誰的呀?簡約剛才完全可以打個招呼就走人,可人家卻留下來陪我了,還給我付醫(yī)療費。隨即陳建永就又想起了當(dāng)初采訪簡約時,簡約偷偷往他采訪本里放了五百元錢。陳建永這才明白,即使沒有現(xiàn)在簡約陪他去看病這件事,他也欠了簡約很大的情義,而這正是他看到那條滾動字幕時震驚的真正原因。
陳建永說,謝謝,簡哥,我謝你了。
簡約說,謝我?你謝什么我?老弟你又外道了不是?老弟,你覺不覺得人和人之間,有時候真有一種緣份?就說咱哥倆吧……
簡約說到這的時候,他的手機來電了。他拿過手機說,你好楊總編。然后他用右手捂住手機下邊的送話孔,小聲對陳建永說,是楊帆,你的前總編。接下來,簡約的臉色就沉了下來,對著手機說,可不是嗎?都要氣死我了。行,楊總編,你有這個想法,心意我領(lǐng)了。但我就不給你添麻煩了,你們和電視臺,都是新聞單位,同行,我不能讓你為難。
陳建永就知道楊帆應(yīng)該也是知道澗河電視臺打出的那條字幕了,但陳建永猜不出楊帆是想報道這件事,還是不想報道。
這時候,簡約又哈哈大笑起來,對電話那頭的楊帆說,謝謝,謝謝。停,楊總編,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不,絕不,告他,否則我咽不下這口氣。沒問題,絕對沒問題,我昨晚剛完成一幅虎頭,哪天我給你送去。
簡約接完電話,陳建永說,上午我看電視了,這件事我也知道得差不多了。我覺得你還是別告電視臺,不都說窮死不做賊,冤死不告狀嗎?你去電視臺,罵他們臺長一頓,出出氣就行了。
停,陳老弟。簡約說到這時,他的手機又來電了。好,好,我馬上到。接完電話,簡約撒腿就往醫(yī)院外跑,邊跑邊回頭對陳建永說,我女朋友讓我馬上去她那,再見,再見,好好養(yǎng)病。
簡約跑的姿勢太像一個大球在滾動。陳建永就笑了。
7
醫(yī)生的檢查結(jié)果是陳建永的腳傷不算重,注意休息,四五天就將痊愈。
陳建永回到家里,打開電腦,敲出了個千字隨筆。他的建安風(fēng)骨專欄,后天又要見報了。據(jù)說巴爾扎克和張恨水之所以一輩子寫出了別人幾輩子都寫不出的那么多小說,都是討債者——討錢債和討文債的人給追出來的。就是再借給陳建永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會跟巴爾扎克和張恨水他們比。可寫了一年多專欄后,陳建永真有被掏空的感覺。
陳建永就想把再下周的專欄稿子也備出來,但又覺得沒什么可寫的。陳建永就又打開了電視機,還是澗河電視臺新聞綜合頻道,正在播放澗河新聞節(jié)目。
是一條口播新聞。近幾天來,我市交通事故有上升的勢頭。今天上午八點二十分左右,在北岸商場門前就發(fā)生一起車禍,一名六十七歲的行人當(dāng)場死亡,肇事司機棄車逃逸。
陳建永就知道了,澗河電視臺這是在為上午那條字幕新聞做更正呢。
陳建永就想,明天得去找簡約,勸他別告電視臺。人家已經(jīng)做更正了,你再告,就不近人情了,本身也被動。再說了,個人跟媒體較勁,贏的概率不是很大呀。陳建永做見習(xí)記者時,《澗河晨報》社的一個記者采訪不細(xì),出了漏洞,當(dāng)事人跳腳要索賠十萬元錢。結(jié)果呢,《澗河晨報》社不過是在報紙中縫登了一條三十五個字的致歉。
口播新聞還在繼續(xù):今天下午五點十分左右,在河濱路又出生一起車禍。一名男子跑步橫穿馬路時,被一輛出租車撞傷。
河濱路?陳建永想起了西子,西子家就住在河濱路。這小丫崽子,說采訪完就來看我,這都六點多了,影兒我都沒看到她。
陳建永就把電視調(diào)到了央視體育頻道。陳建永剛要看今天的NBA五佳球,西子打來了電話。
老鐵你煩不煩呀?總想我干什么?陳建永說。
西子的口氣空前地嚴(yán)肅,似乎還帶著哭腔。她說,建永,先別鬧。我現(xiàn)在在北岸醫(yī)院,你手頭現(xiàn)在有多少錢,都先借給我。
陳建永就覺得他的脊梁不是脊梁了,而是一根碩大的冰凌。他說,西子,我馬上就到。你先別著急,有什么事咱們見面再說。
陳建永把家里的現(xiàn)金都帶在了身上,把牡丹卡也帶上了。他一邊在心里祈禱西子可別出什么意外,一邊快步下樓,叫了輛出租車。
陳建永一瘸一拐地跑進北岸醫(yī)院,就看到楊帆正在手足無措地安慰著西子。西子正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嚎啕痛哭。
陳建永傻了似地一下子愣住了。
楊帆告訴他,簡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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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建永是在參加完簡約的葬禮后,才徹底知道事情的經(jīng)過的。
澗河電視臺新聞綜合頻道那天口播的第二起車禍,說一名男子跑步橫穿馬路時,被一輛出租車撞傷,這名男子就是簡約。簡約被當(dāng)即送到了北岸醫(yī)院,但沒有搶救過來。交警部門的認(rèn)定,是簡約本人負(fù)主要責(zé)任。
簡約之所以跑步橫穿馬路,是因為他急著要見西子。簡約陪陳建永在醫(yī)院看腳傷時接到的第二個電話,正是西子打來的。西子打電話,一來是她也聽說簡約要狀告電視臺了,她必須制止:二來就是要和簡約一起去看陳建永。可電話里,西子只是說你快點過來。剛剛跟西子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的簡約,就跟領(lǐng)了圣旨一般,撒腿就跑,跑成了那起車禍。
至于那天澗河電視臺新聞綜合頻道的那條滾動字幕,的確是西子提供給電視臺新聞記者小陸的。那天早上,西子在北岸商店門前目睹了那起車禍。想到小陸以前有新聞線索都告訴她,西子就給小陸打了電話,介紹了一些現(xiàn)場的有關(guān)情況,讓小陸馬上趕來。小陸問西子死者怎么個情況時,西子恰好看到了出來買菜的簡約。西子就大聲喊簡約,之后告訴小陸她還有別的事,以后再跟小陸聯(lián)系??尚£懩兀`以為死者是簡約呢。更要命的是,小陸非常信任西子,根本沒到現(xiàn)場采訪就把稿子交了上去。
五一長假第一天,陳建永剛下課,西子就給陳建永打來了電話,約他在第八感覺酒吧見面。
還是最里邊的那個單間,兩個人相對而坐。
西子的眼睛看起來更大了。因為她瘦了,瘦得陳建永的心一個勁地疼,那種很鈍很鈍的疼。
陳建永長吸了口氣,說,西子,我知道你是堅強的。
西子努力地笑了下,說,老鐵,我打算出去走走,可能五一假放完就回來,也可能更遲一些。我來告訴你一聲。老鐵,不必送我了。
西子說完,起身走了。
陳建永長嘆一聲趴在了桌子上。
不一會,陳建永就聽到了隔壁單間兩個男人的對話。
楊總編,我聽說你們市的著名畫家簡約,前幾天出車禍死了,真可惜呀!
楊帆說,你聽誰說的?凈扯淡!昨天他還跟我在一起喝酒了呢。
陳建永噌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