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就在高高的樓上的某個窗口向外注視著。我們兩個從形式上看多像是雙劍合璧,嗯!對了,更像是雌雄同體。
樓很高嗎?高高的。只是,我和你所在的窗口并不高,是第四層。
我想對你說,我看見了一切,但我沒有說。
你卻先對我說,咱兩個站在這兒偷看外面,別人看見了,會不會覺得咱們是偷窺狂呢?我笑笑說,哪兒會,頂多說咱們閑著沒事兒發(fā)神經(jīng)之類的。他們呀!唉!——還能把我們怎么著?
這時候的你是一臉輕松的樣子。可是,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你一點點地陷入沉思。女人有這個毛病真是……真是……怎么說呢?總之會讓男人擔憂的。
后來——你顯然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的。在聽你說話時,我的心里就變得異常不安起來。
你說:“咱們總是這個樣子行嗎?你說呢?行嗎?空閑的時候著急、心慌,就是在忙的時候也覺得空落落的。知道嗎?咱是典型的一無所有,要不是年輕,咱們連這點時間都耗不起。”
我聽了簡直要恐慌了,不住地對你點頭,好像你的腳下有很多豆子,我是個公雞般不停地叨呀叨呀叨,生怕被誰搶了食兒,著急上火的,一副餓死鬼的模樣。就在我不住點頭時,你的一句話利箭一般穿過我的心臟——
“咱們就這樣赤裸裸地懸在半空中嗎?”
??!啊!??!我很害怕,只敢在心里連聲感嘆,嘴里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一雙原本黑亮的小眼睛瞬間蒼白地灼熱一閃。我可以感覺得到,你也可以察覺得到。
你繼續(xù)說:“我的心都已經(jīng)處于漂浮狀態(tài)了,像幽靈一樣穿梭于城市的每個角落。”
聽你這么說,我的心里著實的一陣驚悚。
因為,這段時間,我也開始有了這種感覺。
他是個鞋匠,攤子就擺在街道的一個角落。很奇巧,我和你所在的窗口正好可以看到他。斜對著,原本是有平等相望的可能,但實際上,他沒有這樣的雅興和“窺探”習慣。只有我和你讓視線從高處俯視下去,搜索,然后定格。
心靈從眼睛里飛翔出去,有時自由自在,有時飄忽不定,有時又顯得滯重、絕望……但愿它能在地獄中浴火重生。
鞋匠搬一個小方登坐了下來。正是春夏之交的時候,太陽的光線很亮,雖然不如春日暖陽的和煦,卻也不是夏天那種驕陽似火般的炙熱。
修鞋的工具箱就放在他的右側(cè),箱蓋打開。他已經(jīng)把本來雜亂無章的物品擺放得稍微整齊了一些。要說這不是他的習慣,只因為近段心里特別的亂,人就變得懶散了,家什物件什么的也就不像先前那樣擺得有規(guī)矩有章法了。眼前手里拿的是小釘子,長短不一,形態(tài)不一。雖然看起來不顯眼,甚至讓人覺著有些嫌惡,但都是修鞋時必不可少的。它們原本一一分類,用起來當然得心應手。由于上午干活時有些疏忽,似乎是心不在焉造成的,好多小釘子都亂了套,跑錯了位置。原本這家的孩子進了別人家的屋子,另外一家的孩子呢?又偏偏躺在第三家的床上睡起了大覺。
現(xiàn)在,他要把它們放回各自的小木格里。
收拾好釘子,他又從箱蓋內(nèi)側(cè)的皮兜兜里取出小刀。皮兜兜是用家鄉(xiāng)的黃牛皮做的,上面被隔成幾個合適的小袋子,這樣就可以裝進去刀子、錘子、剪刀、夾子、錐子之類的工具了。
取出的刀子不大,是名副其實的小刀,但也不是像小學生用來削鉛筆的那樣的小。它有半尺長,小巧玲瓏的,精致的樣子惹人喜愛。古時候有種說法叫“小試牛刀”,想來那種刀和它會有些相似之處吧!
他這把刀是自制的,刀把上鑲著黑色的硬質(zhì)塑料,時間長的緣故,磨得烏黑發(fā)亮,握上去手感光滑細膩,像握住了自己女人的手腕子一般。刀刃用的次數(shù)無法計算,又經(jīng)反復打磨,已經(jīng)成了彎月形。由刀尖到刀柄是一條讓人看了覺得既妖艷又恐懼的鋒利弧線。腳下有一塊磨刀石,小心地在上面磨了之后,清洗,緊接著一手捏著刀尖,一手捏著刀柄,像端詳一件寶物一般擎在眼前,距離一尺有余,胳膊半屈著,手指小心地轉(zhuǎn)動刀子。他仔細看著,刀子身體上的所有細節(jié)都顯露無遺。在工匠眼里,他喜愛的工具就好像是有了生命一樣,他會格外珍惜它的。
某一時刻,角度適合,刀身反射出一道閃亮的光芒,刺了一下他的眼睛。在這一道刀子閃爍出的光芒之中,仿佛集中出現(xiàn)了女兒如炬的眼神和徑直向前指著的食指。
他著實吃了一驚。同時趕緊閉了眼。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想到要去接女兒回家了。
將刀身擦拭一遍潤滑油后,又把它放回皮兜兜里。一切收拾完畢,他熟練地背起來工具箱。
當鞋匠背著箱子離開時,我和你正在窗戶跟前站著。鞋匠朝西走了十幾米遠,就拐進了一個巷子。十幾分鐘后,他又走了出來,當然,肩上已沒有了工具箱。
現(xiàn)在,他站在學校大門口。他還禁不住地一會兒透過鐵大門的欄桿往里面張望,一會兒兩只胳膊擺來擺去地來回走動。
鞋匠的樣子讓人覺得他有滿腹的心事。
他在想周末要去那個大院子收破爛的事嗎?因為一個遠親的照顧,他得以兩周一次順利進入里面做這筆買賣。這是定時定點的好買賣,沒有競爭,有時還有人愿意白送。這也讓他深深懂得了人情關系的厲害。
他笑了。
旁人不知道這樣的笑包含什么意思,只會從表面把它判定為苦笑。
鞋匠的女兒愛哭,近段時間尤其如此。他給女兒說話,她也不吭聲,再說下去時,她就會哭了,最后是默默地流淚。黃豆粒兒般大小的淚珠在眼角形成,滾動而下,沿著臉頰就滾出一條濕潤的小細線。雖然細小,但也很是清晰,把一張紅嫩而略帶粉白的小臉弄得讓人覺著怪可憐的。
這條小細線使她略顯平面的臉看起來像凸起來了,或者是凹下去了一點。
濕潤的細線雖然微小而柔弱,不顯出什么力度,然而其中的情感成分卻讓人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緩慢的流動。淚珠晶瑩透明,像清晨時一朵小花花瓣上的第一滴露珠兒。它們在下巴的左右兩側(cè)落下,細看,忽地會感到有些驚心動魄。
做父親的此時心里很是柔軟和疼痛。他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到底怎么了?不會是為那些事吧!女兒的樣子讓他不得不去想那些自己不愿再想起的事兒。
首先就想到了他的女人。她在哪兒?跟了誰?那個人到底咋樣?唉!她這個時候也不知道正弄啥哩!鞋匠很傷心。女人愛熱鬧,喜歡錢,唉!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能讓她高興。呵呵!想到這兒,鞋匠竟然傻笑兩聲。她像一只鳥一樣飛走了,再也找不回來了。唉!換句話說,就是強找回來,關在籠子里一樣生活,那又有啥意思呢!
如今,他已逐漸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把她忘了。
這的確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妮兒是不是時刻都在想著她呢?
這時,學校大門打開了,許多學生有說有笑地走出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教師領著鞋匠的女兒也走了出來。
女教師說:“你女兒怎么了?最近突然變得不怎么說話了?!?br/> 他說:“我也不知道咋回事?農(nóng)村妮兒,沒那么嬌嫩,按理說不會這個勁兒,誰知道她咋會這樣呢?拿不準,拿不準?!彼戳丝磁畠?,她的嘴唇一動不動。
女教師看著她說:“你一向是個乖巧懂事的學生,有什么事要好好和爸爸溝通哦!”
他們看著女孩。她沒有反應,仿佛全然沒有感覺到什么似的。
女教師離開了。她還是一副發(fā)呆的樣子。父親很擔憂,可是又沒有什么辦法。
他對女兒說:“我?guī)闳コ匈I東西,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愛穿的都行,好不好?”
女兒仍不為所動。
父親說:“是不是想你媽了?我知道,可是我不是沒本事嗎?她……我實在是沒辦法??!”
女孩似乎已經(jīng)麻木了,流出的眼淚也好像已經(jīng)迷失了方向。
父親說:“我不想提這事兒,可是你這個樣子不是逼我嗎?”女兒突然扭頭瞪了他一眼。
他怔在那里。
停了一會兒,鞋匠又連連地搖頭,并且嘴里還絮絮不止。女兒逼著他想了那么多,女兒又逼著他說這么多話。幾十年了,他都是默默地干活掙錢,沒操過這么多閑心,沒說過這么多閑話。
“你是不是要我給你討個說法?咱哪有那樣大的本事呢!”
“咱們家的狀況你也知道。我一個臭鞋匠,有啥用?找了她幾次,你也是看見的了,誰能把她怎么樣?背后有些事兒你不懂,你小,不該知道大人們那些復雜事兒??傊凼嵌凡贿^人家的。聽爸的話,哦!小乖妮兒,爸我真是沒辦法。讓你心里受屈兒,我也不好受呀!你就聽爸的吧!別想那么多,也別問到底因為啥,有些事兒啊,我不會給你講,小孩子家還是不知道為好?!?br/> 鞋匠其實不想想,也不想說。
但是,如今,實在是沒有辦法。
小女孩似乎是在認真地聽著,但看不出她臉上有什么變化,聽的過程中好像有搖頭和點頭的動作,拿不準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突然,就是在一瞬間的工夫,她的眼睛睜大起來,里面閃爍著熱情的光芒。接著,她自言自語般地說:“我看見了,我看見了?!?br/> 她的話跟爸爸的話沒有因果關系,是內(nèi)心感受在不受外界干擾的情況下的自然流露。
顯然眼前沒有什么特別值得注意的東西。
父親疑惑地看著她。
她正斜著頭向上面看。她的眼睛原本是多么的清澈,多么的平靜呀!里面是一汪潔凈沁涼的泉水?,F(xiàn)在,因為突然之間有什么東西使她內(nèi)心激動了。所以,這兩眼潔凈沁涼的泉水就起了波瀾。水面上閃著希望的光芒,看上去美極了,又讓人心里很激動似的。
眼睛是泉,睫毛就是旁邊的水草。
做父親的盯著女兒的眼睛看,看著看著,他發(fā)現(xiàn)女兒的兩只眼睛里各有一只蝴蝶,合起來就是兩只。它們在泉水上面翩翩起舞,姿態(tài)是多么精巧和靈動。
女孩這時候真的是看見了兩只蝴蝶,它們在她的眼前飛舞。這兩只蝴蝶身上的色彩,是如此的絢麗,簡直使人驚嘆。它們在女孩眼前顫動,一會兒左,一會兒右,還上上下下扇動翅膀,在她身旁留連、徘徊,久久不肯離去。
漸漸地往遠處飛,她盯著看,直到它們變成兩個模糊的小點兒。蝴蝶飛走了,從蝴蝶的角度看鞋匠和他的女兒,他們的身影也變得像兩只蝴蝶那般大小了。
當兩只蝴蝶掠過我和你的窗口時,我們正站在那里。我看見了,指給你說:“你看,兩只顏色多么鮮艷的蝴蝶呀!”
你說你沒有看見,即使后來你伸長了脖子向窗外張望也一無所獲。所以,你扭過頭對我生氣地說:“你發(fā)什么呆呀!根本就沒有什么蝴蝶,我覺得是你的幻覺?!?br/> 我說也許就是幻覺。我不愿為此再和她糾纏不休。
而你卻不依不撓。
“不說蝴蝶了?!蔽艺f。你又說:“兩只蝴蝶多么纏綿,我記得你說過,我們兩個是不可分離的??伞?br/> 我打斷了她的話,“不要再說了。”其實我心里很清楚她要說什么,之所以不讓她說,是因為我很害怕,真的,我很害怕。
我沒有說我很害怕。我說:“我們兩個多像天使,浮在半空中深情看著人間?!闭f完就笑了。
你接著說:“心靈是可以飛上天的,可身體太沉重,太骯臟了,只能跌落在什么地方?!?br/> 我聽到了你的冷笑聲,哼哼,哼哼。
我覺得你說的話就是我要說的話,但是,意思雖然一樣,傾向性卻大相徑庭。
好像是為了尋找那兩只蝴蝶,女孩和她的父親來到公園里面。
薄暮時分,人跡稀少,他們站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它不像是原本就生長在這里的,也許是從很遠的鄉(xiāng)村移植過來的。真有點奇怪,這種樹在農(nóng)村里司空見慣,到了這里就十分珍貴。樹的四周用磚塊和水泥砌成圍欄,身上還掛著一個小牌子,用來說明它的名稱、樹齡、以及所屬類別等。
他們在樹前凝視著。
做父親的在控制自己,不至于讓悲傷顯現(xiàn)在面容上。
女兒的臉上更是出人意料的平靜,只是眼睛看了使人頓生憐憫。那里面的光氣變化不定,浮在一層快要溢出的水面之上。
他們又來到標本館里看蝴蝶,這里簡直是蝴蝶的世界。它們個個看起來都栩栩如生。女孩直瞪瞪地盯著一只粉紅色的蝴蝶,仿佛是在期待它能在某一瞬間飛起來。
標本不可能飛舞起來。
但它們在女孩的眼里似乎是鳳凰涅槃一般地重生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各種光芒和氣息,有喜悅、驚奇,有憂傷、失望,有希冀、夢想。這些光芒和氣息都已幻化成了鮮活的蝴蝶。眼前和周圍的空間里,這些舞動的影子似乎是無處不在的。
尤其那只她盯了很久的粉紅色蝴蝶,它最靈動,身上附著華麗的夢想,善良和愛的光芒使它看起來耀眼而奪目。
它是這個舞動著的空間的中心和焦點。
鞋匠知道,女兒的媽媽是在家門口的梧桐樹下離開他們的。她嫌家里窮,像一只蝴蝶一樣去追尋更加絢麗多彩的花海。
女兒知道媽媽喜愛粉紅色的蝴蝶。
如今,她把它當成了媽媽的化身。
后來,他們離開這里,走到街道和小巷的交叉口處8Hark6dYWw/Yz5rX8gC/Rcj7gkRQBxfE/ccXhZ4Ilpo=,就要轉(zhuǎn)彎了,她扭頭向那扇窗戶看了一眼。
女孩看見了我。這已經(jīng)是“我們”多次隔著窗戶玻璃和街道相望了。
此時,你站的位置正好給女孩一個完整的背影,你的一頭長發(fā)看起來不錯。
當看著父女倆走進小巷里時,我突發(fā)感慨,真是情不自禁。有時候,我有這樣的毛病。
我長嘆一聲說:“她也是有自己的尊嚴的。另外,我們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一定都要有自己所堅持的東西,那會讓你看起來更像一個人?!?br/> 你因為沒有看見父女倆,因而不理解我這些話的意思。
你說:“不知道今天你為什么這么神經(jīng),說的話都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
晚上,父女倆在租住的小屋里面。
外面,夜晚的黑暗應該準確地落在這個地方。然而,因為月光的緣故,這里的色調(diào)被調(diào)和成一種隱約的透明。
月亮在天上是多么的岑寂。
相對于城市璀璨斑斕的燈光,月光又顯得很冷清,很孤獨。憑空的、瞬間的,城市的燈光和各種聲音混合之后,抽象出一種什么東西。說不準是什么,好像是一種明明確確的東西,感覺上的,又很奇怪,嘴巴卻無論如何都說不清楚。
它們使月亮的光看起來有些復雜和怪異。
做父親的正忙著自己的事。將近八點,一個圓形的塑料小鬧鐘準確記錄著時間。從布滿灰塵的頂棚上垂下一盞白熾燈泡,功率小的緣故,燈光昏暗,好像還不及外面月亮投下來的光的亮度。
月光從一個小窗戶透進來,照在他的前面。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兩腿半曲著向兩側(cè)叉開,中間放一個半米高的鐵架子,頂端是一個鞋底模樣的鐵質(zhì)平板。這個鐵板比一般鞋底短了些,寬度有它的一半,看起來像極了拉長的舌頭。
鞋匠的那把刀子此時正擺在上面,未見刀刃只見刀身,因為它身上套了一個汽車內(nèi)胎做的套子。
一把裝在套子里的刀。
套中刀!
他沒有擺弄刀,而是把白天用過的細小物件收拾好,重新放回工具箱。箱子已被他放在身體左側(cè)不遠處的墻邊。他現(xiàn)在正在燈光和月光混合起來的光亮中數(shù)錢。一元以下的零碎票子不多,更多的是一元的紙幣和鋼镚兒,也有兩元和五元的,已被他十元二十元地整整齊齊擺放在右側(cè)的方凳上,下面居然有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
數(shù)完以后,他的眼睛盯在一摞子錢下面的百元鈔票上,水紅色的。隨著他的眼光的到來,燈光和月光也禁不住誘惑而至。小屋子里的焦點瞬間聚集于此。
聽見一陣收拾書本的聲音,他知道女兒已經(jīng)做完作業(yè)。他扭頭朝燈光下書桌前的女兒看去。她收拾完東西放回書包里,又把凳子輕輕搬起放到書桌下面,站起來,怔怔地看著父親。
她的眼神看不清楚,像燈光一樣虛弱。
電壓猛地高了一下,燈泡就使勁閃了一下,如果稍長一點,它恐怕就會爆炸。這一閃使昏暗無處躲藏,似乎到處都充滿了它們抱頭鼠竄的影子。月光也被驚得呆立不動。
暫停。之后自然地流動恢復。燈光似乎不依不饒一樣,又暗了一下,這個小小的空間,連同忠實而公正地記錄時間的鐘表也都被蒙上黑幕,其他的光亮包括眼神仿佛因此驚悚不已。空氣的流速開始有些不均勻了,小的波折,小的起伏,小的停滯,小的混亂,內(nèi)在的震顫正像水墨滴在宣紙上一樣氤氳開來。
他們兩個沒有說一句話,語言在這里是多余的。
人們平常的說話方式是隱藏的、忍受的、虛假的、低俗的,像吃喝拉撒睡一樣實際。所以,語言幾乎快要失去了表達內(nèi)在感情的動能。它的趨勢是淪為一種為貪欲和功利服務的、低俗的、娛樂的、遮掩的骯臟工具。
小女孩不喜歡他們說話,她更不想對別人說話,尤其是心里面的。大人們會說出許多不帶個人情感的話,小孩不會。
當聽到父親在舌頭一樣的鐵板上敲出聲音時,她走過來,站在他身旁。
刀子不知什么時候碰出了幾個小小的缺口兒。剛才鞋匠從套子里拔出刀子時,屋子里所有的光亮都被它吸引了過來。他左手捏著刀柄,刀身平放在鐵板上,右手握一把鐵錘,抬起來,第一下落下去之后,刀身上的光就像放在桌子上的水受到震動時一樣戰(zhàn)栗起來。
一下,兩下……
當!——當!
當當!——當當!
當當當!——當當當!
敲出來的聲音很有節(jié)奏,像敲在他和她的心臟上似的。有時兩者的節(jié)奏是一致的,有時則產(chǎn)生了紊亂。
缺口兒漸漸地被碾平。刀子還是月牙形,刀刃是一條鋒利的向上翹起的弧線了。她的眼光沿著這條線走了一遍,好像看見了一道閃電尖利地撕開了深沉的天幕。
看過之后,她向前挪動幾步,側(cè)對著父親站著。月光灑在他們身上。她的眼睛不再模糊不清,也不再是虛弱的,而是充滿了干澀的光芒,雖與周圍環(huán)境的氣氛不一致,但卻顯示出一種沖動,一種決心。從她幼稚可愛的眼睛中透出這種堅韌,實在讓人覺得心痛,又讓人覺得好笑,像是在做游戲時,因為一點小小的誤會就要大動干戈的樣子。
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消失。
一切都會平靜下來——好起來。
當!——當!
此時,敲出來的聲音單調(diào)緩慢,像一個體弱多病的老太婆只能吃力地說出一兩個字來。
錘子落下去砸在刀子上,刀子下面是舌頭一般的鐵板。每一次敲擊,除了刀子發(fā)出的“當當”聲,還有鐵板受到撞擊后的嗡嗡聲,這種聲音和刀子發(fā)出的聲音差別很大,不在一個檔次上,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不過,“舌頭”終于有了舌頭的功能,雖然它沒有說出話,只是傳達了一些聲音,但它畢竟是發(fā)出來了,而且也已經(jīng)影響到了自己存在的空間。
這種聲音,就和一個肚子上放著一塊大石板,嘴里憋著氣的壯漢,當一個大鐵錘砸在石板上時,他的腹腔里發(fā)出的聲音一樣,激烈、突然,又很沉悶、隱忍——隱藏著某種危險性。
刀子上發(fā)出的聲音像刀子一樣明亮。
鞋匠修理好小刀,放好鐵錘,折身回來,擦拭刀刃,插入套子,端詳一會兒,把它掛在身后的墻壁上。刀柄上有一個小圓洞,正好可以穿進去一段繩子,繩子打上死結(jié),掛在墻上的釘子上正好合適。
整個過程,女孩的眼神都盯著刀子移動。
刀子裝入套子和掛在墻上時,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一切完畢,父親仍然坐在剛才的凳子上。她還站在剛才的地方。
他抬頭看看她。她的眼睛也從刀子上移過來,看著他。
她突然點點頭。
父親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問:“干什么嗎?”
她搖頭。
“你想說啥就說吧!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說吧,說吧!”
她聽了這句話,先是沒有反應,然后開始點頭,很慢,一直不停,滿腹心事的樣子。
父親接著說:“不要再點頭了,停下?!彼O铝它c頭。
“有啥你倒是說呀!”他有些生氣了。父親站了起來。她仍然沒有說話,即使嘴巴已經(jīng)想張開了,但還是沒有發(fā)出聲音。她臉上的肌肉抽搐一下,鼻子微微翕動,眼淚就滴落下來。
“哪兒見過你這樣倔的妮兒,這脾性兒,非要了你的命不可?!?br/> 她等著父親平靜下來。
她走近父親,想伸出手拉住他的手,但不知什么緣故,沒有拉住。
他說:“小妮兒,那件事你不要再想了,算了吧!”他停頓一下,“你媽她不會回來了?!?br/> 女兒沉默著。
“還有那件事,我知道你挨打了,心里難受,有什么辦法呢?算了吧!算了吧!”
突然,女孩轉(zhuǎn)身跑到掛刀子的墻邊,用力向上竄了幾次,都沒有能摸到小刀。于是,她急忙走到書桌旁,彎腰拉出凳子,抱過去,放在墻邊,踏上去站了起來。她的手可以摸到刀子了。從墻上取下刀子后,她拿著它走到窗戶前,離窗戶還有一米左右的距離,然后站住。
父親呆住了,只能看著女兒做出這一切。
這時候,房間內(nèi)外一片平靜。
一段時間后,她小心地抽出刀子,慢得好像時間被拉長了似的,一道,兩道……
她握緊刀子向空中劃去。角落里的昏暗,月光,燈光,包括這里的氣氛,它們一個個失魂落魄地把驚恐的眼神閃在锃亮的刀刃上。
片片刀影之上,仿佛映出了媽媽的身影。她出走了,她現(xiàn)在在哪里?也映出了打了自己一耳光的男子的小辮子。他應該道歉,他應該懺悔。還能看見一群孩童模樣的人在上面跳著、跑著,其中就有這個小女孩。
只是,她的手指直直地指向前方,像刀子一樣質(zhì)問著世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