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在茶館里收到一位同學(xué)發(fā)來的信息：萬頃紅葉，激情綻放，秋日盛景，美不勝收，誠邀你和你的家人及朋友光臨此地，我們一道登高望遠(yuǎn)，賞景采風(fēng)……
　　心就立時充溢著暖意。類似的話，這位在紅葉之鄉(xiāng)執(zhí)政的同學(xué)已不止一次在電話和短信中跟我說過，他是誠懇并渴盼著能盡快成行的，這讓我有一種被人惦記和牽念的感動，以致低了頭捧著茶杯不愿被在坐的幾位老鄉(xiāng)看到自己那極力控制住的眼淚。
　　生活賦予成熟的定義是，哪怕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也仍然要面帶微笑。
　　我不僅笑不出來，眼淚還到底未能含住，嘩嘩流淌的樣子，使舉座大為驚嚇。
　　怎么？出什么事了嗎？他們的目光全都注視著我的手機(jī)，擔(dān)心我剛剛讀到的那條短信不知惹了什么禍。
　　沒什么，是同學(xué)邀請我到一個地方去觀賞紅葉的。我如實相告。
　　無語中，每一雙眼睛都驚訝無比，這毫無來由的哭真是太令人莫名其妙了。
　　
　　二
　　
　　紅葉于我，自然是不陌生的。故鄉(xiāng)的山野正是通過它色澤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一點點展開季節(jié)的敘事。
　　許是海拔、氣候、土壤等的原因，我所見到的家鄉(xiāng)山坡上的那些紅葉，最多也就幾十棵樹盛放出的光焰，那種滿山滿嶺大片燃燒的陣勢還真是未曾見過。
　　當(dāng)我約請幾位同事與之同行時，我已將這處尚未見到的紅葉做了層層疊疊、無邊無際的想象，那炫夸的口氣簡直誘人不忍回絕。
　　好吧，就只當(dāng)是陪你去散散心。幾位同事婉言并非對我描述的紅葉有多大興趣。
　　謝謝！我的心在說，有此理解和體諒便已足夠。心，真的是需要常走出去散一散的，不能老這樣日日糾結(jié)郁悶著，歐陽修說的“閑和嚴(yán)靜”，怕是只有在大自然中才可真正獲取吧？
　　心在哪里，哪里就有風(fēng)景。
　　慢慢地才知道，很多東西可遇不可求，使勁強(qiáng)求也無用，而一旦有緣相遇，就千萬別錯過。
　　對于時間來說，紅葉只是片刻的事情，更加顯得不可喪失。
　　
　　三
　　
　　陽光暖暖的，真好！雖已是冬月，卻直似秋日。
　　置身在漫山遍野紅葉叢林中，恍若夢幻般，呼吸著那凝重的紅，我不敢相信這真實的存在。
　　太好看了，縱使真正的花朵也遠(yuǎn)沒有眼前這么靜美壯觀！我贊嘆不已。
　　可惜風(fēng)已經(jīng)吹落下來不少了，要是前幾天你來，才更好看呢！同學(xué)有些遺憾。
　　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我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連綿無涯的紅葉，目光已累得承載不下這太闊太深厚的紅了。我很激動。
　　只要你感覺不虛此行就好。同學(xué)高興地說。
　　沿著林中窄窄的石級路，我急切的目光從遠(yuǎn)處頗似雪落的山頭回到和一樹樹的紅葉相望相擁。這是我所熟悉的表皮灰青的黃櫨木，圓圓的有些像楊樹葉子的葉片，艷紅中呈現(xiàn)出鮮明的質(zhì)感和紋路。我順手摘下大小不等的幾片葉子，發(fā)現(xiàn)那葉脈間還有一些細(xì)細(xì)的小黑點兒，只是全部被強(qiáng)大的紅給湮沒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了。
　　這之前，我的注意力總是放在花上，對葉子們幾乎沒怎么上心過，至多會在落葉如濤的晚秋悲情傷懷一番?，F(xiàn)在，面對這一望無際的紅葉，那顆被深深震撼的心，終于明白：當(dāng)葉子是花的時候比花更美，更有力量。
　　我注視著其中一片葉子，感覺著它那光潤的略帶褐色的紅，又放眼看滿山滿坡的紅，想起了“格式塔”這個詞，事物的整體大于局部，每一片葉子用它們的紅組織成一處紅色的山野，氣象不同，那單片的紅似乎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另一種東西了。
　　我心甘情愿地接受這種“在場”的真實抑或虛假。
　　
　　四
　　
　　一次又一次，我已記不清自己和紅葉在一起留下了多少的影。
　　放松些，別那么嚴(yán)肅，要自自然然的才好。這位在攝影上頗有造詣的同事一再提醒，可我卻難以做到。我對這個世界深懷恐懼，內(nèi)心整日高度緊張卻又試圖用傲視來掩飾，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在鏡頭前真正輕松起來的。
　　相癡！你真是一個十足的相癡！一旁的另一位同事善意取笑我。我笑笑，沒有像以往那樣去辯解，我承認(rèn)自己確然喜歡照相，我希望用這種方式留下生命的某個時刻，更希望與萬物相互取暖。
　　盡管這種挽留其實并無什么意義。
　　這一張無論是從姿勢到表情都很好，你顯出少有的活潑。同事調(diào)出相機(jī)內(nèi)的照片給我看。
　　是啊，這是你的功勞，肯定是抓拍的吧？我也覺得拍得很可以。
　　那就再多照一些吧，我愿意滿足你的這份心思。同事便這兒那兒讓我站在他選定的地方一回回按下快門。和我一起的，差不多都是挑揀紅得正濃烈的那些紅葉，我卻反倒覺得不如葉子已被風(fēng)吹得稀疏許多的樹好。這個想法我只在心里翻騰，并沒說出口，我怕說了有負(fù)同事的美意，還怕被認(rèn)為是過于矯情，不是所有真實的想法都能夠被別人理解的，哪怕是向來善解人意的同事。
　　
　　五
　　
　　我的好興致引來同事善意的嘲笑：你怎么無論看什么景物都是好的呢？明明一般化的東西也表現(xiàn)出那么大的興趣，我就不，我只想看那些奇異的有特色的景致。同事的話語里明顯對這片紅葉很不以為然。
　　這很正常，要不人與人之間怎會有智慧、眼光、品位的優(yōu)劣高下之分呢？我若像你，早已不是今日的蒼白了！我說的是實話，這位同事在文學(xué)上的高度每每令我望塵莫及。他是高人，自然凡物不入法眼，而我俗常，也就無所選擇統(tǒng)統(tǒng)照收了。在我看來，大自然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比枯坐在辦公室里有意思，一天到晚處在墻的包圍中，我真的都快瘋掉了！許多時候，只有出去走走，看看，感受一下別的生命，自己內(nèi)心那種銳痛才會漸漸有所緩解，否則，真不知道該怎樣苦撐下去那一個又一個的日子。
　　看吧，你好好看吧，只要喜歡就好，我并非是說你這樣有什么不對，僅僅只是表明我自己對待事物的一種態(tài)度而已。同事很和藹地強(qiáng)調(diào)著。
　　我很感動他能這樣說，盡管他并不知道我時常到大自然中是為了療救內(nèi)心那痛不可支的傷疼。
　　一個人，當(dāng)她只能讓沉默的大自然來撫慰心靈時，她不會也沒有任何理由再去選擇獨異的風(fēng)景了，每一片葉子，每一莖細(xì)草，每一粒沙石，都是給她暖意的支點。
　　
　　六
　　
　　就要離開了，我貪婪的目光仍是那樣不舍。
　　值得一看吧？這紅葉雖然年年都紅，但要五年才會出現(xiàn)最紅的一次，今年你剛好趕上呢！五年的孕育和生長，五年的蘊(yùn)積和儲存，多么不容易啊！而且，愈經(jīng)風(fēng)吹霜殺，葉子便紅得愈加熱烈而光亮，這種耐苦抗?fàn)幍钠沸?，是紅葉獨有的，令我們?nèi)祟愖試@弗如，你回去一定要好好寫寫它們，讓更多的人來此觀賞。同學(xué)拉著一枝紅葉，軟下目光大發(fā)感慨。
　　我笑了笑，什么話也沒說，因為我不很認(rèn)同他的話意。從審美上講，紅葉確實在色澤荒涼之季，給人以特有的溫情和美感，那燃燒的紅也是別的葉子所無法匹比的。但從生命特質(zhì)上說，別的葉子們不是也一樣歷經(jīng)霜殺，飽受苦難嗎？而且，別的葉子咬牙忍痛，到死都不肯改變生命的本色，而紅葉卻未能堅守得住，從這個意義上看，別的葉子是否比紅葉更有氣節(jié)和品性？
　　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也許這眾多的紅葉壓根就不是木性使然，而是因為羞慚才升騰出如此火紅的烈焰，它們其實很害怕一撥又一撥的人前來觀賞贊美，因為它們深知自己遠(yuǎn)沒有那么好，它們只愿不被打擾，不被赤裸裸展覽，帶著欺世盜名的疚歉、不安和尷尬，在時光中默然省檢……
　　
　　失去的山楂樹
　　
　　一
　　晚秋的一個夜晚，踏著滿地落葉，我去觀看已經(jīng)過了上演檔期的電影《山楂樹之戀》。
　　之前，我曾誠邀幾位同事同行，可他們一個個都以相同的理由拒絕：被稱為“史上最干凈的愛情”，有什么可看的？朋友將票送到手上都沒去呢。
　　在我驚惋的目光中，他們發(fā)出陣陣怪異的笑聲。
　　小小的銀幕，逼仄的專為已上映過的電影所臨時組建的簡陋放映廳，不很清晰的畫面，統(tǒng)共也才二三十位的觀眾，比正規(guī)上演要便宜一半的票價……盡管視覺和聽覺效果都受影響，但我還是很高興的，因為畢竟還能有觀看的機(jī)會，而且，還可以坐在第一排，這讓已幾乎不上視力表的我的雙眼，領(lǐng)受到特有的關(guān)懷和照顧，那種輕松和歡快，無眼疾的人不可能體會得到。
　　
　　山路，村莊，山楂樹，河水，江邊小亭子，長一口白牙很陽光很英俊的老三，質(zhì)樸、清純、甜美的靜秋，老三幫靜秋洗床單時那鋪開的床單上的紅花在水波蕩漾下的歡快跳動……
　　很快，我就被深深吸引，一種巨大的力量推動著，我分明感到這真實的天然純凈正在一點點入心入骨。
　　
　　二
　　電影和原著都特別強(qiáng)調(diào)：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漂亮的城里高中女生靜秋，因為家庭成分不好一直很自卑，在學(xué)校選中她到西村坪采訪村民編輯新教材時，認(rèn)識了軍區(qū)司令員的兒子“老三”（孫建新），老三甘愿為靜秋做任何事情，給她以無私的鼓勵和幫助。他等著靜秋畢業(yè)，等著靜秋工作，等著靜秋轉(zhuǎn)正，等到靜秋所有的心愿都成了真，年輕的老三卻得了白血病去世，長眠在村邊一棵開滿紅花的山楂樹下。
　　對愛來說，1975年前后，是一個拉個手就跟要了命似的謹(jǐn)小慎微的年代。發(fā)生在老三和靜秋之間的這段戀情，完全是心與心、靈魂與靈魂的相愛相戀，是生命本身的事情，沒有任何外在的因素，沒有任何物化的氣息，甚至沒有性，跟時下不少人所謂的愛，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然而，最簡單的，也是最豐富的；最真純的，也是最有力量的，他們的愛便以這樣的方式永久地存在著了。
　　老三逝世三十年后，仍然有這么多人為他感動，為他灑下一掬熱淚，他活在很多人心里，老三若是地下有知，他應(yīng)無憾安息。
　　我們的世界是狹窄的，我們的靈魂是孤獨的，能被別人的故事感動流淚的人，心就仍然是年輕的。而眾多年輕的心，鑄就的將是一個真正的希望的民族。
　　這正是我倍加看重這部作品的因由。
　　
　　三
　　我不知道自己去冬就買了這本長篇小說，為什么一直擱置著沒看，直到近日從一家報紙上讀到幾節(jié)連載，才急切著去看電影，由電影又引發(fā)起狂讀原著，這一讀，我大為驚然，差點錯過了如此一部高品質(zhì)的大作啊！
　　說它是大作，一點也不過譽(yù)，在當(dāng)今時代，它所給予人們的心靈的震動和撫慰，是無法用任何尺度去衡量的。從不復(fù)沓的簡潔，從不深奧的真純，從不故弄玄虛的質(zhì)樸，讓我們不敢怠慢，不敢有一點點的妄自尊大，它以它的自然天璞、真實清新，逼真地再現(xiàn)了生活中發(fā)生的一切。它想表達(dá)的東西很多，美好、脆弱、驚悚、甜蜜、憂愁、沖動、壓抑、暗涌、命運感、青春的美和活力、愛情的美好和易逝……那種內(nèi)在的深刻、豐富和沉厚，不是所有成功的嚴(yán)肅藝術(shù)作品及暢銷小說可與之相比的。
　　在當(dāng)下這個經(jīng)濟(jì)瘋了，物價瘋了，人的思想也瘋了的社會，由浮躁、焦慮、壓抑、郁悶而導(dǎo)致的靈魂廟宇荒蕪的人們，誰還能夠抵死去守住那份源自生命最初的純真？
　　情到深處已忘我，只有閱盡千帆，才能更加真切體會到青澀純潔的可貴！
　　有一種超越叫本真。
　　
　　四
　　2006年，小說《山楂樹之戀》自境外文學(xué)網(wǎng)站傳入國內(nèi)并迅速風(fēng)靡，當(dāng)劇本輾轉(zhuǎn)到張藝謀手中時，他看著看著竟哭了。
　　老三說過：男人不興為自己流淚，男人也不興為別人流淚？
　　他哭了，看過他導(dǎo)演的這部影片的很多觀眾也都哭紅了眼睛。雖然，他并沒有刻意在片中制造哭點，哪怕是老三的離去，也不曾有哭天喊地的送別，但卻正是于波瀾不驚處，深深擊中了我心底最柔軟的部分，我一次次淚流滿面，哽咽得時間不停受阻、打結(jié)。
　　書的作者艾米，此前雖已寫過《致命的溫柔》、《十年忽悠》、《不懂說將來》、《三人行》、《同林鳥》等紀(jì)實性長篇，但我從未讀過，這名字對我也就十分陌生?，F(xiàn)在，憑借《山楂樹之戀》，我們相識了！盡管她說，這本書是以本書主人公靜秋在1977年寫的一個類似回憶錄的東西為基礎(chǔ)寫成的，敘事是她加上去的，對話大多是靜秋原文中的。但我仍然會永遠(yuǎn)記住她，像記住這故事本身一樣記住她的文字，我會向所有人承認(rèn)，她比我寫得好，我因這本《山楂樹之戀》而向她深表敬意。
　　靜秋說，艾米在寫《山楂樹之戀》的時候，多次流淚，傷心到令男友膽戰(zhàn)心驚、不得不違背自己諾言、親自操刀的地步。
　　哭，是因為愛過。
　　哭，是因為從沒有愛過。
　　
　　五
　　很久了，沒有一本書能像《山楂樹之戀》這樣，讓我只想一口氣將其讀完。
　　電影都已看過了，還讀原著做什么，純粹浪費時間！同事很有些不屑。
　　正因為看過電影了，才更想去讀原著的。我完全是爭辯的口氣。
　　放下一切，專注閱讀，自己分明就是一直在場注視著老三和靜秋那段經(jīng)歷的第三雙眼睛。
　　周日的上午，我坐在街頭邊等老師傅為自己修理自行車，邊捧了《山楂樹之戀》讀老三和靜秋在江邊揮手告別的那段，渾然不覺中，已是滿面淚水。
　　看什么書??？一男一女走過來翻看了下書名，哈哈笑著，丟下一句“盡是瞎編竟也有人信”，很不以為然地走了。
　　我合上書，淚眼迷蒙中，對面高高低低的匾額、行道上的樹木、滿大街的人，全都漂了起來。老師傅咳嗽著，默不作聲地彎腰不停忙活兒，頭始終低下來，不肯抬起望一下。我忽然想跟人吵架，想痛痛快快地惡罵幾聲，又覺得自己此時無論做什么都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在為生計而忙碌的老師傅看來，我這不是有病嗎？是閑得無事找事呢！
　　洶涌的傷凄凌波而來。
　　將書貼在胸口，我呆呆傻坐著的樣子一定非?？尚?。
　　
　　六
　　問一位青年作家看沒看過《山楂樹之戀》，他說看過電影了，是別人喊他一起去的。
　　再問他感覺怎樣，有沒有哭？他說哭哪門子啊，自己對之沒有什么感覺，跟張藝謀的《我的父親母親》差不多少，沒有抓住一個點，不過是很淺的一個愛情故事而已。
　　怎么？你也這樣看法？我立刻認(rèn)真起來：是你沒有深入進(jìn)去吧？這部片子和《我的父親母親》絕不一樣的。你不能拿所謂的深刻、厚重來解釋它，因為它本身就是用純情造出的大深刻大厚重啊！
　　青年作家曖昧地笑道：可能吧，誰知道呢！
　　其實，許多時候，最清淺的也是最高深的，這決非僅僅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愛情故事，它再現(xiàn)的是純愛的年代，以個人小敘事顛覆歷史大敘述，使人性具有摧枯拉朽的爆發(fā)力，給人帶來的心靈震撼，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事件本身，超出了時間……
　　回頭看，青年作家早不知跑哪兒去了，原來，我只是對著一堆空氣說話。
　　
　　七
　　老三在一個日記本的扉頁上寫著：我不能等你一年零一個月了，我也不能等你到二十五歲了，但是我會等你一輩子。他說過的，即使他的一只腳踏進(jìn)墳?zāi)沽?，聽到靜秋的名字，他也會拔回腳來看看她。只要她活著，他就不會死！他要她好好活著，拼命活著。
　　老三去了。
　　那棵山楂樹也被洪水淹沒了。
　　現(xiàn)今，更多的山楂樹也正在缺損，失去，我們已很難找到它們當(dāng)初曾站立的確切位置了。
　　偶爾在超市看到紅艷鮮亮的山楂果，我喜不自禁，買來細(xì)細(xì)品嘗，可惜，這又大又光鮮的山楂果，經(jīng)了改良、嫁接和速生，早已不是先前的味道了。
　　親愛的選弟
　　庚寅年八月十六夜，窗外的月亮圓而明，室內(nèi)電視機(jī)里正在播放著新版《紅樓夢》中的黛玉之死，而這一天，也恰是親愛的選表弟病逝一周年的忌日。電話里，我與芹表妹放聲悲哭，由對選弟生前往事的追憶，到今天墳頭的祭奠，我們整整說了一個半小時。選弟你若地下有知，一定會心疼得生氣，你不愿看到我們傷痛的眼淚，一直希望家人和親朋們都好好的，每一個日子都盡量快樂，哪怕你十分理解我們極度想念你的心情，也仍舊會很不忍看到我們?nèi)绱吮校绱送闯?，在你心里永遠(yuǎn)都只有一個想法，只要我們過得好，就是你最大的心愿，也是對你最好的懷念啊。
　　盡管我未能親到你的墳頭去，但還是反復(fù)叮囑芹表妹替我另備了些紙錢燒給你。芹妹說，她當(dāng)時是特意向你說清楚了的，那些給你的“錢”中有我送的一份兒。我相信你心里明白，深知我對你的愛一點也不比與你一母同胞的你的芹姐穰妹少。除去我們是至親的姑表姊弟，你還是我的學(xué)生，雖然我沒直接教過你，可在那個家鄉(xiāng)的高中，我們卻是日日相伴，同吃一鍋飯，同飲一井水，禮拜日回校時，你翻山越嶺從家里帶來的那一棵又一棵大白菜，用鹽腌了成為你我荒枯冬日享用的最美口福。當(dāng)然還有，你哪樣功課沒問過我呢？尤其是語文、英語，我曾認(rèn)真輔導(dǎo)過你一陣子的。每當(dāng)我為自己前路的茫然無著暗自傷心時，比我前途更渺茫更無著的你，卻總是默然陪著我低聲勸慰：沒事的姐，別這樣悲觀，最不濟(jì)還有我呢，我將來一定會好好照顧你。我知道，這些話你可不是輕易肯說出來的，你向來討厭巧言！于是，我便一些些緩解著內(nèi)心的疼痛，感覺那滴水成冰的山鄉(xiāng)嚴(yán)冬并不怎么寒冷。選弟，要是當(dāng)時沒有你和我同在，我真的想象不出該如何度過那段不堪的時光。
　　
　　后來，我走出了大山，而你卻永遠(yuǎn)滯留下來了。選弟，若非姑母早逝，家境貧窮，高中畢業(yè)后無法再繼續(xù)讀書，憑你的智慧才情，處事為人，定是能做一番大事的??！可人生從來都是不可預(yù)料的，沒有誰能夠選擇命運。品學(xué)兼優(yōu)的你，在家鄉(xiāng)自是用你的文化盡力為鄉(xiāng)親們辦事，鄉(xiāng)親們是那樣信任你，依靠你，地里種什么新糧種，果樹怎樣滅蟲，婚喪嫁娶蓋房子，甚至哪家分家、吵架、電燈不亮……一應(yīng)的大事小事都少不了要去找你，年輕的你，成了他們的拿事人、主心骨，因而，由你來負(fù)責(zé)管理維修你所在那個村的有線電視自然是責(zé)無旁貸了。
　　萬沒想到你三十八歲那年的十月初二，災(zāi)禍突然降臨！我后來細(xì)細(xì)問過你的家人，他們都說之前沒有任何征兆，也許你是做過什么夢的，卻有意沒說出來吧？總之，是那條剛剛動工從村邊通過的該死的公路移動了幾處電桿，線路一時不通，使得村人不能像平日那樣照明和看電視。向來事業(yè)心極強(qiáng)極具責(zé)任感的你，為讓大家方便，當(dāng)然也不想在別人口中落下哪怕是一點點的埋怨，就不顧一天的勞累，又摸黑去檢修電線。暮色越來越濃，正在一根電線桿上作業(yè)的你，腰間的保險帶突然斷了，便一頭栽下來，頓時人事不省……
　　選弟，你的脊椎骨斷裂得很嚴(yán)重，經(jīng)治療不僅再也無法站立起來，就是連坐也不能夠，只能日日臥床了。醫(yī)生曾斷言，似這般重傷，也就一年半載的光景，還是早些準(zhǔn)備后事吧。可選弟，你硬是在愛妻無微不至的照護(hù)下，以非同尋常的驚人毅力與病魔搏斗，創(chuàng)造出了生命得以延續(xù)八年的奇跡！這八年里的每一天，我深知對你意味著什么，因為你的腦子始終都非常清醒，這清醒使得內(nèi)心的刺痛更加銳疼啊。你曾很平靜地給自己安排好了后事，對父母、妻兒今后的生活也都一一做了交代和托付，你是那樣留戀這個世界，你知道親人們還有那么多的事需要你去做，你真的還很年輕，是多么不甘心就這樣離去，可是，可是一天天加重的病情卻任誰都再無回天之力。我能想象得到，那種被明確宣判了的死期，是怎樣殘酷地折磨著你，你生命的每一分鐘都是靈肉的雙重煎熬和抗?fàn)幇。∵x弟，死亡的陰影籠罩在你的每日每時，我相信即使在夢中，兇惡的死神也從未離開過你，這一點，你比誰都更清楚。
　　我回去看你，這是自我離開家鄉(xiāng)后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后一次。我們洶涌的淚水分明把你屋子里所有的人和物都漂了起來，我不停地為你擦拭，也為自己擦拭，那潔白的浸透了你我眼淚的紙巾，如一朵朵盛開的白花鋪了一地，我后來痛悔不已，那個時候只顧傷心得一蹋糊涂，怎么就不知道珍藏起一片呢？我要是能以這種方式留住你多好，該有多好！那是五月的邊緣，滿坡滿嶺的山花正爛漫，你窗外河邊的桃紅柳綠直似畫境，鳥兒在枝頭快活地鳴叫著。我慌忙收回目光，不敢與它們碰觸，因為親愛的選弟，我深知它們再好，卻不屬于你，我很害怕也許明年也許明天抑或就是今天的某個時候，你就再也看不到它們了。
　　選弟，為什么你栽下的房前屋后的樹一棵棵充滿無限生機(jī)，而你卻就要撒手而去了？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呀！你是那么好的一個人，蒼天為什么就如此狠心不肯假你以時日呢？
　　姐，咱這是見最后一面了，你那么忙能回來看我，我死而無憾了。雖消瘦孱弱卻依然英俊的你說這話時，目光里盡是欣慰和滿足。
　　別這么說，你會慢慢好起來的，會的。明年我再回來看你。我說得艱難而費勁兒，是努力想把等待的希望給你，讓你盡可能地多活一些時日。其實，暗下里卻很認(rèn)同你那最后一面的斷言，以你目下虛弱無力、氣數(shù)衰竭的樣子，是不可能支撐多久的。
　　唉，我以前真是太傻了，總想著別人，處處考慮他人的感受，為事業(yè)為責(zé)任感而活著，每件事都想做得令人滿意，從來不關(guān)心自己，哪怕是我正在吃飯，只要有人來找我辦事，就會立馬放下飯碗，不管遠(yuǎn)近、事大事小都跟人家走。我看重的是眾人對我的評價，卻不把自己的身體當(dāng)回GOKW4IQu2MqioPkqcyG3RLX0xgJi0VUPVwVcs5ru8lk=事兒，現(xiàn)在可醒悟了，也想透徹了，卻晚了，上天不給我悔過的機(jī)會啊！若是還有來世，我一定換個活法，最起碼在為別人著想的同時，不能置自己于不顧。姐，你一身的病，又不肯放棄寫作，這樣下去怎么行？放下吧，把一切都放下，因為與生命相比，所有的一切全都不算什么，真的，只要能活著，就比什么都好！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你已累得氣喘吁吁，虛汗直流。
　　沒想到一貫他人第一的你，在生命行將遠(yuǎn)去時，竟能夠說出這樣的話，這令我大為驚異和心酸。沒錯，我們不能事事處處務(wù)求完美，不能總為別人活著，不能太在乎那所謂的好口碑而沒有了自己。我知道你是對我不放心，想要我活得更低些，活得盡可能屬于自己一些。我是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了你的，也一直在盡力去做。
　　如今，言猶在耳，你卻去了。
　　選弟，你在那邊還好嗎？我們想你啊，很想很想。
　　今天，芹妹穰妹及家人給你送的那些“錢”，以你的脾性只怕又不肯獨自享用，一定又分送出去許多吧？天涼了，你留下的那點可夠自己用嗎？因不放心，我便帶上火柴，到商店重又買了些紙張，用錢在上面打過，黑暗中來到街頭的一處十字路口，邊燒邊喊著你的名字，叫你來領(lǐng)“錢”，那黑蝴蝶般飛旋的紙灰讓我相信，你是來了的，一定是來了的……
　　選弟，安息吧！
　　你永遠(yuǎn)以另一種方式活著。
　　
　　瘋狂的雨夜
　　
　　走出“豪客”咖啡館，與兩位舊日同事分手時，夜已經(jīng)很深了。
　　雖然天低云暗，雷聲在遠(yuǎn)處沉響，天空不時有閃電劃過，但卻沒下雨，風(fēng)也很輕緩。
　　我走在一條離家并不很遠(yuǎn)的街路上，心頭莫名其妙地跳出賈島“秋風(fēng)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的詩句，再跳出李白那句“長風(fēng)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剛那么一會兒，尚未來及想點兒什么，或好好看看周圍的夜，忽然，近前爆出山呼海嘯般的巨響，我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兒，便被劈頭蓋臉的雨水給整個淹埋了。
　　毫不夸張地說，那是比“瓢潑”更猛烈更強(qiáng)勢數(shù)倍的“傾倒”啊，我相信一定是天河決堤了！天地間茫茫一片的嘩嘩水流，已使人無法看出如注的雨線，由雨水騰起的無邊白霧，令眼前的一切近乎虛幻。
　　風(fēng)一下子大了許多，仿佛萬物都為今夜這場特大暴雨做好了準(zhǔn)備。
　　我踩著路面上匯聚的流水艱難地走著，狂風(fēng)暴雨中的掙扎使我簡單到什么也不想，只一門心思對付腳下的路。
　　道路成了流動的河，我在這流動中既走不快又不敢停下。瘆人的雷聲在頭頂轟響，閃電照得見地上厚密的水泡，好像有一只神奇的大手緊握鼠標(biāo)果決地點了“刪除”似的，我很奇怪，這樣的時候，不僅四周看不到一個人，就連那些出租車也沒有了蹤影，他們都到哪里去了呢？把我一個人扔在這瘋狂而孤絕的雨夜，到底是偶然，還是因為什么？當(dāng)然，抑或許他們就在我附近的某個地方，因為太洶涌的雨水的阻隔，使得我們雖近在咫尺，卻遠(yuǎn)如天涯。我被風(fēng)雨狠狠地撕扯著，早已披頭散發(fā)，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徹底撕成碎片。每走一步，都需傾其全部心力，我很清楚如此下去，自己不可能堅持很長時間，難道，我再也回不去家了嗎？
　　路燈照亮了眼前幾片漂浮在水面上的落葉，那些葉子都還青著，是風(fēng)強(qiáng)行摘掉了它們，它們也只能帶著永遠(yuǎn)的心傷和憾恨在時間中沉寂、消散。驀地，我看到在這些葉子們的前方有一朵花，一朵不知是什么花的枚紅色的花兒！那花在雨水重重的擊打下時沉?xí)r浮，濕沉的體量顯然比葉子們走得更不容易。可它卻不但沒有停下來，還一路領(lǐng)先，不意中做了我和葉子們的導(dǎo)引。好多次，我認(rèn)定它已徹底消逝了，可它卻會在我無望的目光中一回回躍出水面，讓我不時抹去眼睛上的雨水淚水，跟著它這邊那邊一起曲來拐去地走，我想減少這朵花體能的耗損，決定把它撈出帶上，然而，那一次次伸出去的手剛一碰到它我立刻就滑倒了。劇烈的銳疼使我猛醒，我不該這么世俗地幫它，它絕不肯接受這份好意，它有自己對待生命的方式，很多時候，困境之美遠(yuǎn)勝過一覽無余的林蔭道，它一定是這么想的，它情愿死在最后一息的苦苦行走中，死在自己的花香里。
　　
　　世界瘋狂了。扭曲了。重又混沌了。風(fēng)因失去方向而不得不遲緩了一些，飛流直下的雨卻無絲毫減弱的意思。
　　太累了！一點力氣也沒有的我，已挪不動腳步。附近沒有屋檐可暫避一下，也沒有合適的地方能坐下歇息，而我實在是走不動了，就只好向行道上一棵碗口般粗的樹走去。盡管我知道這很危險，從避雷的角度講應(yīng)該遠(yuǎn)離樹下，可力不能支失去撐持的我已顧不了這些，我此刻最需要的是依著樹歇歇，然后，再重新開步。
　　當(dāng)我和這棵枝枝葉葉都流著雨水的樹環(huán)抱在一起時，它是一棵什么樣的樹，平日常在這條路上散步的我是否和它相識，一點也不重要，它接納了我，這已足夠。我盡可能地貼緊它，讓雨中縱橫的熱淚盡情洗刷歲月的積塵和滄桑。我沒有開口，愛和感激令我渾身顫栗，從未感到一棵極普通的連名字都叫不出的樹，對我如此重要，如此深入我心！剛才水中那朵盛開的鮮花，正是我對這棵樹摸得著看得見的心情??！人其實不要太多，像這時刻的我，只要有棵樹可以靠靠，就很幸福，就比什么都好。
　　早已被顛覆的夜看來要徹底瘋掉了！轟鳴的雷聲在這棵樹的頂梢盤旋，我慌恐而無奈地閉上眼睛，每一次都因擔(dān)心自己會遭受雷擊而懷著告別和赴死的心情，可每一次又確認(rèn)自己還依然活著還和樹同在，后來不知怎么回事兒，搖晃得并不厲害的這棵樹卻被雨水擊打得越來越經(jīng)受不住，慢慢彎了下來，向一旁傾斜，我正在調(diào)整自己站立的位置，以便和它更緊密一些，只聽一聲悶響，懷抱中的樹生生斷裂了！
　　我驚叫著，痛苦地俯下身去，雙手使勁兒將樹往回推，試圖想讓已經(jīng)斷裂了的樹身再對接起來，可是，這除了徒勞別無任何用處！它繼續(xù)斷裂，只剩下一點藕斷絲連的皮，它死了！一棵樹就這樣死去了，死在我愛的懷抱里。風(fēng)并不是刮斷它的頭號兇手，是雨活活將它抽打死了！這使我第一次真正領(lǐng)略了兇狠暴烈的雨的威力，也第一次有了一棵樹在自己懷抱中喪生的疼痛經(jīng)歷，是它給了我非同尋常的救助，可我卻眼睜睜看著它撒手而去救不了它！對于一個生命來說，什么事不會遇上呢？能挺過去就好了，這棵樹它沒有挺過去，可它盡力了，它在死亡之前還拚卻全力幫援另一個生命，它雖死猶生，依然活在時間中，活在我的每一個日子。
　　殘酷的死亡折磨著我，我不愿再看到這棵樹那流血的傷口，我必須趕快離開這兒，我要回家，不能就這樣被暴雨脅迫和俘掠。
　　路面上的水更深了，大雨仍發(fā)怒般鋪天蓋地地傾瀉，隨著一串炸雷的滾動震響，所有的光亮全滅了！閃電劃過，我分明走入了陰森怪異的鬼片……
　　黑暗做了暴雨的幫兇，世界動亂得一塌糊涂，瘋狂的雨夜破碎了！沒帶手機(jī)的我，切斷了與所有人的聯(lián)系，被徹底孤立起來。我跟自己說，只要走著，就有希望。就這樣我一點點踉踉蹌蹌地走著，倒下了再慢慢站起來繼續(xù)走，只有這時才真正體味出“遙遠(yuǎn)的路是不用腳走的”深刻內(nèi)蘊(yùn)，我已不知道我是誰，在做什么，是自己在走還是被巨大的雨水沖著趕著……過往的時光里，我曾感覺自己是厚厚積雪中的一片雪花，是紛紛落葉中的一枚樹葉，是深度寧靜中的一個小小的光點兒，可我卻從沒如此想過雨，我不敢奢想成為一滴雨，我永遠(yuǎn)只能遭受雨和風(fēng)的擊打殺傷。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感到哪兒有點不對勁兒，我駐足抬眼，這才明白，原來雨小了，小得似有若無，風(fēng)也在低聲喘息，這讓我興奮得加快了腳步，把水趟得一路尖叫。
　　快到家了，并不需要任何言語。我很清楚，明天的媒體一定會有關(guān)于這場特大暴雨的報道，而我今夜的親歷和遭遇，以及那朵花那些葉那棵樹，卻沒人知道，即便有關(guān)乎那棵樹的圖片和文字的消息，也肯定是簡略而表面化的。它們只能永遠(yuǎn)靜靜地隱居在我的心里，有時也會發(fā)出磅礴而溫柔的震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