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有座山,但不叫后山。寫這篇文章時我籠統(tǒng)地稱它們?yōu)楹笊?。其?shí),后山的許多細(xì)部都有名字:旱塘塢、腰子塘、黃泥墩、深坑、茅窠口……父母親的墳?zāi)乖诤堤翂],爺爺奶奶的在黃泥墩。中間隔著一條溝,和溝畔的兩坡林。直線距離不過三四百米,很近,但誰也看不見誰,仿佛很遙遠(yuǎn)。清明和過年上墳的時候,我們先去旱塘塢,拜過父母,再繞過腰子塘下到黃泥墩,拜爺爺奶奶。自從來城里以后,我一年僅有兩次因祭祖去后山,但后山的記憶卻像我窗外的祁山一樣無比清晰。我仿佛一刻也不曾離開過村莊。但我今天確實(shí)是離開了村莊,而且在百里之外的縣城,不遠(yuǎn)也不近。我的思維可以像光一樣瞬間就可抵達(dá)后山,然后可以隨意浮想起后山的細(xì)部和那些躺在墳?zāi)估锏娜?。他(它)們的曾?jīng)時光都被我收藏在記憶里,隱秘意味著消失,打開卻少不了疼痛。
在我的童年時代,后山是富足的,也是恐怖的。這與采茶、拔筍、砍柴、放牛、撿苦櫧、吃紅花、挖蘭花要深入到后山有關(guān)。
大集體的時候,我家茶棵地在茅窠口,再上去就是后山的頂部茅窠。到茅窠可以看到當(dāng)時的安凌區(qū)政府所在地——城安,和散落在山凹里的一些大大小小的村莊。據(jù)說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到黃山。站在山腳,我們都以為太陽是從茅窠升起的,到了茅窠,太陽翻過一座又一座山,永遠(yuǎn)在山那邊。我們沒有追逐到太陽,但我們看到了遠(yuǎn)方。我們興奮地站在山巔眺望遠(yuǎn)方,群山連綿,直抵天際。興盡就回到茅窠口茶棵地里采茶葉。兩大坡青油油的茶棵維系著我家一大半的生活開支,那時我不曉得什么叫“生活開支”,只記得年終時村里張榜公布的超支戶里有我父親的名字。我父親在糧站上班,他那點(diǎn)工資對于我們這個大家庭來說,也只是杯水車薪。不知道父親的朋友和同事是怎樣看待我的父親的?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在我后來一直到今天的記憶里,父親一貫是嚴(yán)肅的。但在今天回望父親的時候,我再也不懼怕他的嚴(yán)肅,我會更多地想起他的憂愁。父親當(dāng)年的憂愁,在當(dāng)時是不是都轉(zhuǎn)移到母親的臉上去了?
年少時,我們都是母親的跟屁蟲、小尾巴。母親到哪里,我們便跟到哪里。我常常被母親帶到茅窠口茶棵地采茶??晌揖拖衲侵会烎~的小貓,從坡上跑到坡下,不是找畫眉藍(lán)色的鳥蛋,就是到茅棚里去喝茶偷吃凍米糖。母親看我三心二意地不好好采,便說:“等你大大回來了,跟你大大講。”我一聽說要跟父親講,就老老實(shí)實(shí)地來到母親身邊,采滿一小籃子,才回到茅棚吃中飯。吃過中飯,趁母親不注意,就溜到附近的茶樹林里去摘茶包或茶片吃,茶片的形狀跟金枝玉葉的葉片一樣,厚,有質(zhì)感,像用玉石雕琢出來的。我摘到了并不急著去吃,拿在手上聞了又聞,看了又看,想世上怎么有這么好吃的樹葉?然后像蠶一樣慢慢啃吞它。甚至在嘴里泌出甜汁,慢慢地吞咽下去,美滋滋地體驗(yàn)一番甜在心頭的感覺。母親知道我在茶樹林,她并不急著進(jìn)來尋我,只是扯大嗓子喊:“老虎、野豬來了?!蔽衣犚娏耍@弓之鳥一般跑出來,母親便責(zé)備我:“只曉得嬉,被老虎扒走就好了?!蔽疑贂r頑劣無比,是個十足的淘氣包,但我母親卻很少打我。
分田到戶后,茅窠口的茶棵地就不再屬于我家了,但我在讀小學(xué)的時候還常借到竹子排拔筍子的機(jī)會去茶樹林摘茶包。我迷戀那份甜,那份清香,還有茶片那玉石雕琢般的純美。
后山除了茶棵地是我們常去的地方外,分散在各處的毛竹林也是我們常去的地方。不同的地方長有不同的筍子。水積塢、腰子塘多水筍,竹子排多披毛筍和筆桿筍,茅窠多麻殼筍和金竹筍,所有的筍子算水筍最好吃。但水筍長得最難看,青灰的外衣,像道士一般。好看的是披毛筍,如外國的嬉皮士。威武一些的是金竹筍,有著猛獸的膚色。它們從后山的根部一直分布到后山的頂部,像一只大鳥的羽毛。我們深入后山細(xì)部的勇氣是從拔筍開始鍛煉的。因?yàn)橛兄褡拥牡胤揭话闵咭捕唷I呤抢溲獨(dú)⑹?,又擅于偽裝。竹葉青蛇纏在竹枝上,五步蛇盤在水溝邊,你進(jìn)入毛竹林,就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旦發(fā)現(xiàn)了它們,千萬別逞能,三十六計(jì)走為上計(jì)。村里有膽大的活捉過五步蛇,也有人被蛇咬過,咬過的腳或手,腫得亮汪汪的,那情形比看到毒蛇還恐怖。
后山的恐怖遠(yuǎn)不止蛇一類東西,爺爺在世的時候,后山上還是一片老林,大的松樹、櫧樹、楓樹要兩三個人合抱,豺狼、虎豹、野豬、黃麂時常出沒林中。分田到戶以后,還發(fā)生過豹子半夜下山扒豬的事件。
白天,這些恐怖對我們來說并沒有多怕,真正讓我們感到恐懼的是埋葬在后山的那些墳?zāi)梗貏e是新墳。感覺我們從旁邊走過,死人的魂魄便從棺材里鉆出來,靜悄悄地尾隨身后,不敢回頭看,只有撒腿跑,有時甚至被自己的腳步聲嚇著。長大一些,看過一些葬禮,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有時,和同伴到后山拔筍、撿苦櫧,看見古墳,特別是有青石墓碑的墳?zāi)梗哺叶紫聛硌芯磕贡系淖至?。少時不懂文言句法,只知那陰文、陽文字刻得好。后來方知,那幾個字居然是對墳里主人一生的概括。
父親的墓地是他生前帶著我的姨夫(當(dāng)?shù)赜忻牡乩硐壬┯H自察看的。父親下葬的時候,我頗疑惑:父親何不葬在他父母的旁邊,而選在他祖母的腳下?后來我在《凌氏宗譜》上看到有關(guān)旱塘塢墓形圖的記載,此處是壬山丙向,鳳形,坐北朝南,青山綠水,陽光普照。村里過世的一些人也埋在這里,這里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我們無法知悉的村莊。父親怕冷,怕孤獨(dú),于是將自己的墓地選在這里。九年之后,母親也來到他的身邊。他們相偎相依在后山一隅,在另一個世界里,可是過著桃花流水、明月清風(fēng)的悠然生活?
村里的人一次次來到后山,又一次次回到村里,但最終還歸于后山,在另一個世界安享這世上沒有的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