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戲曲,尤其是黃梅戲。只要看到電視里戲曲頻道播放黃梅戲,我就會不知不覺地被吸引過去。
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不唱黃梅戲的。我跟讀初二的兒子講黃梅戲,他很驚詫于我的老土。但是,就是這一種“土”的戲曲,實實在在浸潤過我們的少年時光。
三十年前的一天,璜茅村的露天電影場已經密密麻麻地擺好了凳子,從正午開始,這些凳子就以一種儀式感很強的姿態(tài),傲然地立在陽光里。整個村子雖然表面還保持著安寧,實則已經隱隱地躁動了,所有的男人、女人、小孩沉浸在期盼中,大家知道,今晚上映的電影是《天仙配》。這是璜茅村的一個大事件,它的影響力波及到全村的每個角落。甚至那個眼瞎的綽號叫“鳥啄牌”的老頭,也熱切地向人打聽,“電影片”來了沒有?大家也都知道,《天仙配》是何等地搶手!放映員胡大進同志一早就乘車到五城區(qū)里去了,他將使出渾身解數,爭取把“片子”弄回來。其實,這是一件沒什么把握的事情,但大家早早地搶好位置擺好凳子,不光是一種等待和守候,在某種意義上,更是對胡大進同志肩負使命的一種精神聲援。
夜幕降臨,我家門口的放映場已是人頭攢動,璜茅村一千多號人幾乎全部聚集在這里,包括“鳥啄牌”老頭,也無需家人照應,顫巍巍地從橋上走過來,安然地坐在人群中的一把小竹椅上,聽著周遭的喧嘩,臉上布滿幸福的神色。從我家搬出的那張八仙桌已經穩(wěn)穩(wěn)地擺在場地的中央,它是整個事件的中心——充當放映臺。此刻,這張八仙桌享受著無上的榮耀,桌面上被擦得纖塵不染,一盞雪亮的燈泡炫目地照著,那架精巧的放映機優(yōu)雅地架在桌上,只是缺少最重要的物件——拷貝,也就是“鳥啄牌”老頭最關心的“片子”。沒有哪個家伙,甚至小孩子去靠近桌子和機子,盡管四下里已是嘈雜紛亂。放映機靜靜地以一種待命的方式呈現(xiàn)在大家眼里,高貴而不矜持,堅毅而不氣餒,在鄉(xiāng)村的夜里,同一千多名璜茅人一道,等候《天仙配》的到來。
然而,《天仙配》始終像個天邊的美女,雖然把每個人的心里塞得滿滿的,但她的倩影終究難以尋覓。夜越來越深,掛在我家墻壁上的白色銀幕越來越模糊,也許,它也承受不住那么多期待的目光了。此刻,璜茅村的幾位領導和幾位資深村民正在放映場邊的大隊部里緊張磋商,以每隔十五分鐘的頻率,用全村唯一的一架搖把子電話機,同前方的大進同志作艱難的聯(lián)系。不好的消息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片子”已被別的大隊搶走,而且,盯在它后面的還有好幾家。大隊部的氣氛凝重而嚴肅,像正在作戰(zhàn)的前敵指揮部,同外邊的氣氛形成巨大反差。大進同志沙啞著喉嚨,無奈地報告著情況,堅定地表著決心,他說,只要大家能等,他保證在今晚把片子拿回來。
消息傳到外面,全體等候的觀眾無不深受鼓舞,“鳥啄牌”老頭感嘆道:今晚大進吃苦啦!哪有我們這樣舒服,只管靠在椅子上等就是了。
《天仙配》好像存心要考驗全體璜茅人的耐心和意志,午夜一過,大進的聲音在話筒里徹底消失了,怎么辦?一個哈姆雷特式的問題擺在大家面前,但幾乎所有的人此時都堅定了信念:等!一直等下去。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在想,是什么力量讓璜茅人堅持地等待?應該是《天仙配》這部片名吧,如此浪漫的奇遇,如此奇巧的構思,如此出乎意料的人物命運,早讓璜茅人心心念念地想了,當然,還有那好聽的黃梅戲唱腔,是多么讓人心醉啊。
為這些等上一宿,值得。
接近拂曉時分,一場春雨不期而至,噼里啪啦的雨點砸在銀幕上,大家手忙腳亂地抬著桌子,提著椅子,涌進大隊部。剛剛掛好銀幕,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風一般地傳進來,大進已經拿到“片子”,《天仙配》馬上就到!
大隊部歡騰的氣息還未消停,只見風塵仆仆、蓬頭垢面的胡大進同志提著兩只裝片子的鐵盒匆匆走進大隊部,已經滿滿當當的人群迅速分開一條通道,大進矯健地從一條條凳子上邁過,很快來到我家的那張八仙桌邊,在全體觀眾的屏息期待下,嫻熟地取出片子,裝上放映機,隨手將桌邊的電燈關了,一擰放映開關,黑暗中,一團明亮的光束射向銀幕,這一場讓璜茅人等了一天一夜的藝術盛宴終于來到眼前。
現(xiàn)在,我們再來聽黃梅戲,聽《天仙配》,聽董永憨厚悲苦的告白,聽七仙女婉轉多情的表述,在這些中國戲曲最完美動聽的唱段里,體味愛情的堅貞和生命的守望,品察人性的高潔和人心的溫暖。浮出我腦際的,卻是三十年前璜茅村大隊部里那些守候通宵后依然興奮幸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