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我在馬鋼曾做了一個生活哲理報告,取名《笑對人生》。人從娘胎走出來的時候就哇哇地哭,意味著艱苦的人生道路開始。幾十年、百年過去,酸甜苦辣嘗盡,年老了,退休了,體衰了,生病了,都會面對著死亡。怎么辦?要笑對死亡。因為人生就是一個生老病死的過程,誰也逃脫不掉,有神論者也要面對。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我還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不知什么原因,老是愛流鼻血。一天傍晚,鼻血就如同水龍頭放水,睡在那兒血也往外直沖。當時醫(yī)療條件很差,父親、兄長都已參加新四軍,家被國民黨封門,我和母親寄居在青陽縣楊田鄉(xiāng)高坦村的大舅家。正昏昏沉沉間,我聽見舅舅對家人說,不行了,你們趕快準備門板吧(我們家鄉(xiāng)農村人死的時候,先往門板上一放,臉上還要蓋上黃裱紙),然后我就人事不知了。當晚半夜我又奇跡般地活過來了。事后我母親說,是她跪在我身邊,面朝九華山,求九華老爺(九華地藏菩薩)保佑的。我十二歲時,母親要我隨楊田鄉(xiāng)百姓組織的“百子團”上九華山燒香還愿。這是我第一次經歷的死亡經歷?!鞍僮訄F”是一支自發(fā)組織的男性上山朝拜隊伍,以為求子而燒香拜佛和許愿還愿為主,一路步行,前面是兩面鑼開道,每個成員胸前都掛著香袋,里面放有佛香和紙,走一段路就要下跪叩拜。因為相隔時間很久,加上年齡小,現(xiàn)在,已記不得有什么特別感受,反正沒有非常痛苦的感覺,當然也沒有笑對的境界。
那次去九華山,同時還為我兄長還愿。我六歲時,兄長忽然得了一個怪病,舌條縮進喉管下面,伸不出來。當時正值寒假,兄長的幾個桐城、無為籍的同學住在我家(他們暑寒假經常住我家,商量參加新四軍的事,當時長江被封鎖,過長江很不方便),他們幫我母親找中醫(yī),獻方子,三天過去了,總算闖過一關。后來,兄長和同班十八位同學一起參加了抗日隊伍新四軍。這十八個同學中,有一位叫丁毅然的,喜歡看相。我那時還沒有大名,只有一個小名叫轟轟(因母親半夜子時生我時,雷雨相加,故而取名)。丁毅然說,他看我的手相和命相,都缺錢,他給我取個學名,叫沈培鑫(我是培字輩,兄長叫沈培鏡,參軍后叫沈柏青)。“文化大革命”中,我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迷信色彩,就改名為沈培新。組織上慢慢地也認可,但檔案上仍以鑫字為名。我這輩子錢不多,但不算窮人,也的確不大為經濟的事犯愁。同時參軍的十八個青年人,只有一人在淮海戰(zhàn)役中犧牲,其他十七人都參加了渡江戰(zhàn)役。這個犧牲的同學死得有點可惜,有點冤。那天正值部隊中午休整吃飯,國民黨空軍在上空盤旋,投放炸彈。他不知怎么搞的,捧著飯碗跑到門外大喊大叫,說著說著,被一顆彈片炸到了,當場犧牲。
第二次死亡考驗是1958年我去東北北大荒外調。當時我在合肥師范學院從事內部審干工作。我們北方組共有三個人,案件涉及北京、內蒙和東北三省。當時交通、通訊條件很差,如果三個人一齊走,差不多要半年時間。于是我們決定分頭進行,我負責遼寧和黑龍江省。這兩個省冬天特別冷,早晚零下30度左右。我在北京找父親借了皮帽、皮襖和皮靴,裝備了一番,元旦后到達要工作的密山縣。密山縣公安局的同志告訴我,已是冬天,去813農場有80多里路,一個人走有危險,等廠里來車,跟車前往最好。等了三天車沒有來,我那時年輕,膽氣特別壯,決定步行去。公安局的同志讓我把東西存放他們那里,借我一把小刀,一把紅傘,囑咐我說萬一遇到狼或野獸,可以撐起紅傘,動物怕火,狼是豆腐肚子柴禾腿,東北狼吃人從后面拍你一下,你一回頭,它就從頸部咬你。萬一有事你就用小刀猛戳它肚子,可以自衛(wèi)。我早上6點多出發(fā),走著走著,下午四點太陽就下山了,心里很緊張,全身發(fā)麻,頭發(fā)都濕了。五點鐘到達場部,他們都很驚奇,說你小伙子不簡單,這兒一怕狼群,二怕雪埋。前天,我們一位排長因為妻子要生孩子,半夜出去,帶了一支手槍和一支卡賓槍,去30華里外一個商店為妻子買紙和紅糖,一去就沒有回來,估計是掉進雪坑被埋了。當時813、815等幾個農場,除志愿軍外,就是南方各省去的勞改犯。這位排長也是南方人,愛人是從上海來看他,夫妻倆都年輕,對生育也缺乏知識和經驗,臨時出去購物,造成家庭極大悲劇。第二天我找到調查人談話以后,就跟廠里車子回密山。哪知到了密山,全身紅腫,只好住院吊水打針,怎么查也查不出是什么病,除了消炎無計可施。醫(yī)院要為我發(fā)病危通知書,叫我家里人來。我說再等兩天,因為在當時從合肥到密山等于出一次國,談何容易。我冒著高燒寫了一個有關調查的報告,其他也沒有什么交代,當時是單身一人,心想走了就走了吧。那時對生命看得不如現(xiàn)在這么重。哪知七天后又奇跡般地好了。第一次流鼻血,這一次全身紅腫,實事求是講,主要不是治愈的,而是靠人的自身免疫和抵抗能力所起的作用。
第三次死亡考驗是1964年夏天。我們“四清工作隊”在巢縣搞“四清”試點。基本結束后,大隊人馬回合肥省委黨校整訓,學習“桃園經驗”,說我們在巢縣搞右了,學習以后要去壽縣參加“四清運動”。我和團省委的一位老兄被指派到“面上”進行檢查。我們從岱山公社到散兵公社,后又到釣魚公社驗收檢查。結束后,公社黨委同志很客氣,要我們去看看傳說中的姜子牙釣魚臺和孟姜女哭夫山兩景。我們去的路上經過一條河,河中的石板橋被水淹了一寸左右,橋在水下時隱時現(xiàn),看起來有點險。去時公社副書記送我們過河,并招呼我們,回來時過河一定要和農民一道。我們下午回來時沒等到農民,就決定自己過河?;叵肫饋?,那個年代我們對生命看得太輕,因為年輕,有點糊涂膽大。我問那位老兄可會水,他說會一點,他問我可會水,我說在游泳池學過兩次。他說他上前,我說那不一樣嘛。于是我們脫了鞋子,開始摸水上橋過河。當時天氣熱,腹中饑餓,人有點昏頭漲腦的,剛摸水走了三步,我就“撲通”一聲掉進河里去了。我掙扎著,頭露出來,老兄來抓我,一把沒有抓住,我又沉進水里,這時候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小命保不住了。這時候并沒有痛苦的感覺,大腦很清醒。求生欲望和學到的一點游泳知識,促使我又拼命掙扎,浮上來了,老兄這次沒有抓我,他自己先抓住橋墩,用腳從我腹部下面挑,我也知道不能亂抓他,就任他在下面挑我,把我挑上橋了。我們坐在橋上整整十分鐘沒有講話。平靜后,他對我說:“你要淹死了,我怎么交代??!”我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會記住你這位救命恩人?!蔽覀儌z像落湯雞一樣水淋淋地回到公社,公社干部大吃一驚,問清以后,食堂提前給我們做晚飯,并打酒給我們壓驚。飯后,我們連夜從東關車站上車回合肥,到合肥師院的家中,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二角錢,夠慘的。
“文化大革命”期間,我下放回家鄉(xiāng)青陽縣,擔任政工組副組長,團省委那位同志下放長豐縣任辦事組副組長。七十年代省委在長豐開教育工作會議,我代表青陽出席,住在長豐師范,傍晚找到他家,帶上一些禮物去看我的救命恩人,哪知他已先我去馬克思處報到了。他是鼻癌致命的。我對他愛人說,以后你有什么事盡管找我,可以幫忙的我一定幫助。他愛人和養(yǎng)女后來都來合肥工作,我也盡我可能地去幫助她們。
在我的生存空間和時間里,還有2004年秋冬至2005年初春的重癥歷險。在沒有回憶這段苦史前,我想先把我父兄的死亡經歷作一個回憶,以說明死亡并不可怕,關鍵在于自己的心態(tài)。
我父親原名沈贊成,從蘭村去新四軍的,后改名沈蘭村。他是一個舊知識分子,一個為農民打官司的刀筆手。在江南,家有土地近百畝,日子過得很殷實,但他一直以教書為業(yè)(介于公學和私塾之間)。校址在家鄉(xiāng)五梅山腳的水寨村云龍庵。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他由抗日——入黨——參加新四軍,到解放后一直在安徽及中央司法戰(zhàn)線擔任領導干部。他剛正、好學、勤政,也由此帶來一生坎坷。1959年,他在中央黨校講課,回答學員提問,講了美國為什么生產力先進。結果學員寫信,并以筆記為證,父親很快被定為“嚴重右傾”,下放貴州惠縣擔任人民公社副社長,長達三年?!拔幕蟾锩背跗?,他被中央派到北京政法學院擔任工作組長,在“混水摸魚”“清水捉鱉”的過程中,因沒有“捉鱉”,又被點名處分,一直不得抬頭。不久患病在身,他不愿住院治療,自己花錢在天津延請中醫(yī)診治。給他治病的扈大夫是一位名中醫(yī)。后確定是淋巴癌,住北京醫(yī)院治療。第一個化療過程很好,醫(yī)生對我父親說,你體質很好,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想做一個“沖刺療法”試驗,縮短休息時間,加大化療劑量,用的是進口新藥。我父親說,如果你們覺得有醫(yī)療創(chuàng)新價值,你們可以試驗,人都有一死,成功了我們都高興,失敗了你們也可以總結教訓。結果第二個療程只進行了四天,我父親就發(fā)燒,停止了試驗。父親對我們說:“已經無力回天了。我想回家治療,反正就是吃藥,我不愿做無謂的搶救,又開刀又插管子,我很難受,又延長不了多久,你們也很困難,組織上也麻煩。”我和兄長尊重他的意見,給他辦了出院手續(xù),然后我們分別回到安徽和浙江上班。我們回來才一周,接到父親單位電報,告知已經病故。那是一個星期六晚上,我兒子沈洪正在喂他吃飯,他對沈洪說:你去拿張紙和筆,我想寫幾句話。沈洪當時在北京體育學院基礎理論系讀書,只是周六回家看看,并不在家住,家中紙和筆放在哪里,他也不是很清楚。家中其他人正在吃晚飯,他也沒有去問他們。估計是找紙和筆耽誤了一些時間,等沈洪拿著紙和筆去臥房時,老人家已經安靜地走了。
我的兄長在部隊一直搞保密機要工作,工作認真負責,性格有些內向?!拔幕蟾锩逼陂g,他在浙江金華“支左”,是主要負責人之一。隨著運動的發(fā)展,各省軍區(qū)“支左”成了“支保”。造反派要他做檢查,他不肯認錯;省軍區(qū)在檢查“支左”中的錯誤時,他唱起反調;調他到北京學習檢查,他仍然不檢查,因此受到點名批評,學習時間也被延長。轉業(yè)后,他在浙江省高院擔任要職,他負責分管溫州的大案要案。案件后期他大吐血,卻沒能及時回杭州檢查治療。硬是等案件全部結束,才從溫州回到杭州住院檢查,已是胃癌晚期。他走的時候只有58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他在病危中,還專門請青陽縣委派人去杭州,談了他對家鄉(xiāng)的眷戀之情和對家鄉(xiāng)建設的建議。在全國解放以后的幾十年里,他一直未能回家鄉(xiāng)走走、看看,實在是終身遺憾。
有的癌癥帶有一定的家族聚集性特征。2004年,我在亳州參加紀念彭雪峰將軍活動時,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大便稀釋,次數(shù)增加。雖有警惕,但還存著僥幸心理。正好2004年下半年的社會工作也忙,一直等到2005年元旦后,才到省立醫(yī)院檢查,要我住院,診斷為直腸癌。接著就開刀,手術后腹中脹氣,弄得我十分痛苦,先后有近一個月時間不能吃飯。初愈后緊接著就化療,頭尾折騰了半年。2006年我去美國舊金山硅谷女兒處休息了一段?;貋砗笥忠恢泵τ谏鐣ぷ?,2010年3月發(fā)現(xiàn),五年前開刀的刀口處有局部復發(fā),進行了一個多月的放化療后,效果很好。我對參加會診的醫(yī)生說,我主張人要活得有質量、有價值、有意義,我寧愿少活兩年也不愿意降低自己的生活質量?;钜畹糜幸饬x、愉快、不痛苦,死要死得干凈、利落?;畹靡獮t灑,死時要從容。人有生的權利,人也應該有死的權利。我認為安樂死是符合人性化要求的,應該是社會和文明的進步表現(xiàn)。
2010年9月我去上海參加一個社會活動,同時參觀世博會,抽空到華山和中山醫(yī)院分別拜訪了兩位腸道專家,一男一女,均是中年。在自我介紹病情和治療過程后,男性專家看了CT片,然后對我說,安徽的醫(yī)治療方案很好,你恢復得也很好,藥可以不吃了,注意調養(yǎng)和活動。我站起來向他拱拱手,說謝謝,吃藥是一大精神負擔,你的話解放了我。他笑著說,你放心了,就是一種治療。女性專家卻對我說,你還年輕,吃藥如沒有很大反應,我勸你還是吃一個療程的藥為好。我說我已75歲了,可以了。她說你的精氣神都年輕,你的上策還是吃點藥。我現(xiàn)在正在思考還要不要吃三個月療程的藥。
2005年我身患重病開刀以后,還策劃主編了《走近新四軍》《茂林悲歌》《走近陶行知》《心語——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90周年感言集》等著作,出版了《走近新四軍》光盤《民族的號手——任光》電視專題片,中央臺十頻道已經播放?,F(xiàn)正在編著《巢湖抗日六名將》(李克農、張治中、馮玉祥、戴安瀾、孫立人、徐庭瑤)。人雖然累一點,但生活充實,樂趣多多,這也正是健康之徑道。
我曾經和省委組織部的一位老處長就生死問題開玩笑。他說,他要得了癌癥,就湊些錢跑遍祖國大好河山,在美麗的山水間,走了也高興。我說,真要有這么一天,我?guī)湍阏依吓笥选⒗贤露鄿愋╁X,瀟瀟灑灑去陰間。這雖是笑話,但卻有一定哲理。人為什么不能笑對死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