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兩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凈！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凈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欲火的灰，
　　……
　　——《洗衣歌》（聞一多）
　　
　　夏天的很多日子，花若兮會幫著花喜兒去河邊洗衣服。
　　看得見倒影的河水，青苔包裹著的鵝卵石，搖曳的藻草，低飛的蜻蜓……河邊的樹葉，被熱辣辣的風輕輕拂過，碎金子般的陽光透過稠密的樹葉，閃閃爍爍，將一圈一圈斑紋，印在水面上，印在河岸上。
　　這條小河有個特別的名字——葫蘆河。
　　沒有人確切知道它為什么要叫葫蘆河。有人說，是因河水流過的形狀像葫蘆而得名的；有人說來源于一個傳說，似乎和八仙中的張果老有關，故事內容連鎮(zhèn)子里的老人也記不清了。對于花喜兒和花若兮來說，葫蘆河是她們的樂園，她們熟悉河邊的每一棵小樹，每一個鳥窩……
　　平日里，河水只是一線細流，緩緩地流動著；到了夏天，小河才會嘩嘩嘩地涌起小小的浪花，給花牛鎮(zhèn)增添了幾分生機和活力。
　　花牛鎮(zhèn)上的人并不都姓花，花姓的人家有，不多，就那么幾戶，而且常來常往。姓花的人家常常為一件事發(fā)愁，那就是給孩子起名字。男孩子還好起，比如《水滸傳》里的小李廣花榮，是個須眉大英雄；可給女孩起名字就有點難，最早姓花的女子是有個叫花木蘭的，也是個巾幗英雄，可鎮(zhèn)上的人不希望女孩子打打殺殺當什么女英雄，因此也不喜歡給女孩的名字里帶個什么“蘭”或“木”字。花若兮和花喜兒的名字，都是花若兮的爸爸給起的?；ㄈ糍獾陌职质擎?zhèn)子上最有學問的人，他在縣城一中當語文老師，鎮(zhèn)上的人生了孩子，都來請他給起名字。
　　花若兮和花喜兒一邊洗衣服，一邊說說笑笑。四周除了聲聲的蟬鳴，就是兩個小女孩的笑聲。
　　“喜兒，你們家怎么有這么多衣服要洗呢，我們家就沒那么多的衣服要洗。真的，我們家的人比你們家的人還多呢，就沒有這么多的衣服要洗！”花若兮說。
　　花喜兒聽了，突然低下頭，不說話。淺淺的河水繞過她的膝蓋，她一直在發(fā)呆。好半天，花喜兒才嘆息了一聲。
　　這一聲嘆息，將小河邊的快樂也嘆沒了。
　　“若兮，我也不知道家里哪來這么多的臟衣服，反正三兩天就這么一大堆，可能是李桃花故意給我找活干，她現(xiàn)在看我越來越不順眼了。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李桃花在喝湯的時候，還故意把湯水濺到衣服上，她一天會換下來好幾件衣服呢?！?br/>　　一提到李桃花，連愛笑的花若兮也合上了嘴巴，鎖起眉頭。
　　“可惡，太可惡了，這個李桃花真是太壞了，喜兒，我真想替你報仇?！被ㄈ糍鈶崙嵉卣f。
　　“若兮，你千萬別這么說，李桃花就是讓我干點兒活，可她從來沒打過我，她也沒有那么壞。”倒是花喜兒反過來安慰花若兮。
　　“后媽就是后媽，你不知道‘蝎子毒辣，后媽心狠’嗎？我看李桃花真是條變色龍，人前對你那么好，人后卻讓你干這么多的活兒，你說她的心到底是什么顏色的……”
　　花若兮說完，花喜兒沉默了。
　　近來花喜兒總是喜歡低著頭發(fā)呆，要么就是咬著她的小嘴唇，攥著她的小拳頭，就連有一次老師叫她回答問題，她都沒聽見，她在想什么呢？
　　花喜兒和花若兮雖然同姓花，卻不是姐妹，也沒有沾親帶故，只是發(fā)小兒。花喜兒今年十二歲，花若兮比她小一歲，她們同在花牛鎮(zhèn)小學五（1）班讀書。她們倆的友誼是從剛學會走路的時候開始的，或者更早?；ㄏ矁旱膵寢尯突ㄈ糍獾膵寢屖呛门笥?，在她們很小的時候，那時候花喜兒剛剛會說話，而花若兮才剛剛會走路，在大人的指引下，花喜兒跌跌撞撞地走到牙牙學語的花若兮跟前，一把牽住了她的小手，從此，她們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伙伴。
　　花喜兒和花若兮從兩歲玩到了六歲，后來她們就到同一所小學讀書，并且分到了一個班，每天放學她們都一起回家，用花若兮媽媽的話說，她們好得能穿一條褲子。兩個小女孩在八歲之前，都是無憂無慮的。九歲那年，花喜兒的媽媽去世了，后來花喜兒的爸爸給她找了個后媽李桃花，花喜兒就告別了她短暫的快樂童年。而花若兮的童年里也開始有了煩惱，她是為花喜兒煩和惱。
　　花若兮的媽媽說李桃花是一個刀子心豆腐口的女人。李桃花不管是在花喜兒的爸爸花木匠面前，還是在鎮(zhèn)里其他人面前，總是把花喜兒親昵地叫作“乖乖娃”?；ㄈ糍獾膵寢屢埠盎ㄈ糍夤怨酝?，小時候喊的多，上了四年級就很少喊了，除非若兮媽媽心情特別好，或是若兮考試分數(shù)高，她才喊。可是李桃花就不同，人前人后一律喊花喜兒“乖乖娃”。每次一喊，花喜兒都臉紅?；ㄏ矁褐溃鞘呛爸兴ジ苫钅亍?br/>　　反正自從李桃花進門后，花喜兒的成績就直線下降，老師去找家長談話，李桃花說：“我家娃的成績差不要緊，我家娃長得好，我家娃將來肯定會過好日子?！?br/>　　老師搖著頭從花喜兒家里出來，語重心長地對送他的花喜兒說：“花喜兒，老師也幫不了你，你快點長大吧！”
　　從此，花喜兒心里就刻上了這句話?？蛇@些事，外人是不知道的，李桃花不止一次地警告過花喜兒，家里的事，不要對外面的人講。
　　花喜兒將衣服一件件漂洗干凈，花若兮把衣服一件件掛到路旁新栽的小樹上。小樹的高度剛剛好，只比花若兮高一兩個頭，花若兮只需踮一下腳尖就能掛好。
　　“等這些小樹長大的時候，我們也長大了，那時候我們就可以穿高跟鞋了?！被ㄈ糍飧袊@著。
　　花喜兒望了一眼小樹，頓了頓，說：“可是這些樹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呢，我真想早點兒離開李桃花?！?br/>　　“喜兒，你一定有心事?！?br/>　　“沒有，真沒有！”
　　“喜兒，你騙不了我的，我早就看出來了，快告訴我吧，我都急死了。我媽說把話憋在心里，會把人憋壞的，你說說呀。”
　　花喜兒沒有否認，她的眼神布滿了烏云。
　　花若兮看著她。
　　一朵朵白云倒映在河水里，似流動，似漂浮。花喜兒到底有什么心事呢？當花若兮看到花喜兒的眼里淌出一股清泉時，她知道事情可能有點復雜。
　　“若兮，這事我只對你說，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呀?！?br/>　　“嗯，我發(fā)誓一定保密，再說李桃花對你的事，我也從沒對別人說過?！被ㄈ糍庹f。
　　“若兮，我發(fā)現(xiàn)李桃花她……她……和一個男的有問題！”
　　“有問題，什么問題？哪個男的？”花若兮有點驚奇?；ㄈ糍庀肓撕芏嗟年P于花喜兒的心事，比如李桃花掐她了，比如李桃花給她吃剩飯了，比如李桃花不讓她上學了，可是就沒想到是這種事，當然這種事，是一般小孩子想不到的。
　　“她的那個遠房表叔，常常在我爸不在家的時候來我家，每次他一來，李桃花就讓我到河邊洗衣服，或者去很遠的地里薅豬草?！?br/>　　“我說呢，過完年，你家要洗的衣服就明顯多了，你兩三天就得洗一次衣服，那個李桃花真是。對了，該不是他們有一腿吧？”說完“有一腿”，花若兮的臉便紅了。在她似懂非懂的理解中，這是一個不好的曖昧詞兒。
　　花喜兒對花若兮的猜測，沒有做任何反駁。不反駁，就是認同了。
　　花喜兒遲疑了一會兒，說：“我發(fā)現(xiàn)只要我爸一出門，那個遠房表叔肯定會來我家，這事都快半年了。而我爸卻還蒙在鼓里呢，若兮你說，這事我能忍嗎？”
　　“真的？李桃花真是太不要臉了！喜兒，你說咋辦，有沒有辦法叫李桃花滾蛋？我都聽你的。只要能教訓那個惡毒的李桃花，我什么都愿意！”
　　花若兮知道，花喜兒對她爸花木匠的感情很深。從小她就是她爸的心頭肉，她媽不在后，她爸更是既當?shù)之攱尩卣疹櫵?。多少提親的來，都被花木匠給推出了門，他是怕后媽對花喜兒不好。除了種菜之外，花木匠還接各種木工活兒，他一得空，就去給人做家具、修房子，還要照顧花喜兒。兩年時間下來，花木匠的頭發(fā)白了許多，連周圍的鄰居見了都心疼。花喜兒知道，她爸要是再這么累下去，身體肯定受不了。
　　
　　后來，花木匠患上了嚴重的胃病。有一次，花喜兒去花若兮家玩，在門外，聽花若兮的媽媽對她爸爸說：“你看，花木匠這幾年真夠難的，也不找個女人，孩子和他都遭罪呢?！被ㄏ矁夯丶液?，就要爸爸給她找個后媽。有一天吃過晚飯，花喜兒說：“爸，你給我找個后媽吧，什么樣的后媽都行?！被窘陈犃耍蹲×?，他知道自打喜兒她媽不在后，花喜兒就沒吃過一頓正點的飯。
　　一年后，花木匠便娶來了李子園的寡婦李桃花。李桃花不僅長得好，還會做一手好菜。在花木匠面前，她對花喜兒可好了，吃飯的時候拿筷子不停地給喜兒夾菜，還經常當著花木匠的面，給花喜兒做新衣服?；窘硨钐一ê軡M意，就放下心來，去外面掙錢。
　　花木匠并不知道，他一出門，花喜兒就成了李桃花的丫鬟，李桃花通常會躺在堂屋的沙發(fā)上，看著電視嗑著瓜子，不過她的嘴巴還得空指揮花喜兒。
　　乖乖娃，快去把碗洗了。
　　乖乖娃，快去給買瓶醋。
　　乖乖娃，你爸快回來了，快去把院子掃了，他喜歡干凈。
　　乖乖娃……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李桃花都使喚花喜兒去做，什么擇菜做飯洗鍋掃地，這都是輕活兒，她甚至還讓瘦弱的花喜兒去鎮(zhèn)子東頭挑井水，家里都接了自來水的，李桃花卻說：“井水里有什么礦物質，對身體好，對你爸的胃好?！?br/>　　花喜兒總是默不做聲，沒有一句怨言，她只盼望著自己快快長大。
　　李桃花見人就夸：“我家喜兒太懂事了，你不讓她干活吧，她搶著幫你，沒辦法喲……”在鎮(zhèn)子上，李桃花給自己樹立了美好的形象。
　　大家還常能看到李桃花挽著花木匠的胳膊，拉著花喜兒的手，一家三口歡歡喜喜進城的情景。鎮(zhèn)上的人見了花喜兒，都說她有福，找了個比親娘還好的后媽，往往這個時候，花喜兒會做出一個表情——傻笑?；ㄏ矁褐雷约阂徽f，李桃花很快就會聽到風聲，到時候爸爸可怎么辦呢。所以除了花若兮，她對誰都沒有說過李桃花的事。
　　夏天的衣服干得很快，熱辣辣的風吹一陣子，衣服就干了。
　　花喜兒和花若兮一件一件收完衣服，疊好，放進一個干凈的袋子里。
　　花喜兒突然說：“我想了很久，想出了一個辦法來教訓李桃花，可是，萬一讓李桃花發(fā)現(xiàn)了，那就慘了，以后連我爸都不相信我了。”
　　花若兮聽了眼睛一亮，問：“什么辦法？”
　　“我爸今天晚上回來，估計星期天又要出門做活兒，我聽說城里有家人要蓋房子，請我爸去。我爸一走，那個人肯定來。如果我爸親眼看見那個男的和李桃花在一起，我爸才會相信，所以……”
　　花若兮激動得小臉通紅，說：“那我們得抓住這個機會，狠狠教訓一下李桃花，李桃花真是太不要臉了。喜兒，你快想想辦法。”
　　“若兮，這事只有你我知道，你可千萬不能告訴你媽，你媽肯定不讓我們這么做的，還有李桃花萬一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她說不定會殺了我的?！被ㄏ矁盒膽巡话?，叮囑花若兮。
　　“她敢，喜兒你快想辦法啊，只要能趕走李桃花，我什么都愿意幫你。我發(fā)誓，這事絕不告訴我媽……”
　　 “其實，我不想讓李桃花走，我只想教訓教訓她，希望她別騙我爸，我爸是個老實人，我見不得她在我爸面前假惺惺地演戲?！被ㄏ矁赫f著，又開始抹眼淚。
　　花若兮一點也見不得花喜兒流淚，花喜兒雖然比她大一歲，可個子還沒她高呢，她總覺得自己是花喜兒的姐姐，自己該保護她。
　　花若兮和花喜兒想了一路的辦法，她們一起走到鎮(zhèn)上小超市門口才分了手，各自回家，各自再想辦法?；ㄈ糍庖贿M家門，就見她媽的臉沉著。她吐了吐舌頭，躡手躡腳往自己屋里溜，沒想到被她媽一把揪住了辮子。
　　“死丫頭，去哪里瘋了，知道吃飯不，你看都幾點了，明天還要上學呢?！?br/>　　“媽，明天是星期六不上學的?！?br/>　　“星期六不上學，也得寫作業(yè)，是誰規(guī)定不上學就不能學習？”
　　花若兮一聽她媽的思想品德教育又來了，趕緊喊：“媽，我知道了，我錯了?！?br/>　　“知道錯了就好，去哪兒了，我到處找你，吃飯的時候也不知道回來！現(xiàn)在飯都涼了，還得熱，我一天光伺候你了。”
　　花若兮見躲不過了，就小聲說：“我去幫喜兒洗衣服了，你沒見又是一大堆臟衣服，所以我就幫她了，李桃花說衣服干了才能讓喜兒回家，我就陪她曬衣服……”花若兮的聲音越說越小，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和喜兒在一起，我剛才還上她家找你了，結果李桃花還很不高興，給我臉子看。以后你少去幫喜兒，我聽他們隔壁的王奶奶說，李桃花不讓喜兒和你玩，你越幫她，她越受委屈，她的活兒也就越多?！?br/>　　花若兮說：“啊，真的啊，媽，你說李桃花怎么那么壞呢？”
　　若兮媽嘆口氣說：“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在外人面前，她裝得像喜兒親娘似的，唉，要是喜兒她媽在天有靈的話，怎么能安心呢？”
　　花若兮說：“媽，你說李桃花要是走了，喜兒能過上好日子嗎？”
　　“誰知道呢，李桃花怎么可能走呢！真要是走了，喜兒還是沒有好日子過，她得幫她爸，她從小就懂事，估計連學都上不成了。再說，李桃花怎么可能走呢，喜兒家情況那么好，她爸又是個木匠，懂手藝，會掙錢……”
　　花若兮差點兒就告訴媽媽她們打算教訓李桃花的事，可是，想到自己發(fā)誓不說的，就忍住了。
　　“媽，我去寫作業(yè)了。”
　　若兮媽一聽女兒這么用功，就說：“去吧，好好學習，回頭媽給你做身新衣服，也給喜兒做一套?！?br/>　　花若兮背著她媽吐了吐舌頭，心想，千萬別讓她媽發(fā)現(xiàn)她們的秘密，不然新衣服就穿不上了。
　　第二天，因為花木匠在，花喜兒干的活不多，只是在快吃晚飯的時候，李桃花支使她：“乖乖娃，你去給豬喂個食，等豬長大了，我們就殺了吃肉，現(xiàn)在外面的豬肉那么貴，再說也沒有自家喂的豬的肉好吃……”
　　花喜兒最喜歡吃紅燒肉了，可李桃花怕發(fā)胖不喜歡吃肉，花喜兒一年幾乎吃不上什么肉?；ㄏ矁航o豬剁了草，拌了面湯和麥麩。那頭黑豬吃得很香，花喜兒看著豬“狼吞虎咽”的吃相，忍不住笑了。
　　吃過飯，李桃花進廚房去洗碗了，花木匠在拾掇著一把三條腿的板凳?；ㄏ矁合瘸瘡N房望望，又朝花木匠瞄了一眼，確定自己沒被注意，便偷偷出門，一溜煙地跑去找花若兮了?；ㄈ糍庠缇驮诘人?，一見她就說：“我等得太陽都落山了……”花喜兒聽了，撲哧一聲笑了，說：“若兮，你就這么一句話，能不能換點別的說法，我聽我們對門的姐姐常說，‘我等得花兒都謝了’。”
　　“她們才沒有創(chuàng)意呢，我回頭再想個新鮮的。像你天天要人家等，誰有那么大能耐，天天都能想出不重樣的新詞兒呢。下次我就說，我等得母雞都下完蛋了……”
　　花喜兒還是笑。
　　“好了，不要笑了，你想好辦法沒有？”花若兮急切地問。
　　花喜兒點點頭。兩個小女孩咬著耳朵說了一陣子，花若兮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臨走前，花喜兒說：“要是順利的話，明天我爸就知道了，估計到時候李桃花就慘了?！?br/>　　“放心吧，肯定會順利的。”花若兮顯得比花喜兒還興奮。臨睡覺前，她還專門看了看《三十六計》和《水滸》兩本連環(huán)畫，希望能得到一點啟發(fā)。這天夜里，花若兮夢見自己成了為民除害的梁山好漢，夢見那個李桃花變成了高俅，她拿著一把長劍，一下就刺中了李桃花……花若兮哈哈哈地笑著，喊著，就醒了。她醒來才發(fā)現(xiàn)，天還沒亮呢，就在被窩里繼續(xù)研究“調虎離山計”。她覺得古人真是太聰明了，研究了那么多的計策。她甚至有點遺憾花喜兒對她說的晚了，要是早點說，她們早點教訓李桃花，那喜兒肯定不會洗那么多衣服了。
　　花喜兒卻在這天夜里，夢見了她死去的媽媽，媽媽一直對她笑著。
　　花喜兒喊著媽媽，媽媽，媽媽突然就不見了……她就拼命地哭，希望把媽媽喊回來，她哭啊，哭啊……
　　早上，花木匠說：“喜兒，快起來吃飯，你媽已經把早飯做好了?！?br/>　　
　　那個“媽”字，花喜兒聽著非常刺耳。
　　花喜兒迅速地穿好衣服，打來洗臉水，一邊洗臉，一邊順著耳朵聽。
　　就聽到花木匠對李桃花說：“我今天得去城里的王家蓋房子，可能今天晚上回不來，你和喜兒把門鎖好!”
　　李桃花說：“才回來就要走啊，那你吃好點，千萬別吃涼的，你的胃好不容易才好?！?br/>　　“哎……”花木匠滿臉堆笑地應答。
　　一家三口吃過早餐，花木匠準備出門。花喜兒走到花木匠跟前，問：“爸，城里王家離咱們鎮(zhèn)子遠嗎？”
　　“不遠，就在西關東頭，我騎車十分鐘就到。你在家要聽你媽的話?！?br/>　　花喜兒一邊點頭，一邊把“西關東頭”牢牢地記在心里。
　　花若兮終于盼到她爸她媽也出了門，她鎖了門，急忙去找花喜兒。她跑到花喜兒家門口，喊了幾聲花喜兒，才見李桃花濃妝艷抹地探出頭來，沒好氣地說：“喜兒去地里摘黃瓜去了！你找她有事嗎？”
　　花若兮本來想不理她，后來又怕她起什么疑心，便笑著說：“阿姨，也沒什么事，就是來問問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我昨天沒記住?！?br/>　　“她不在，回頭我讓她去找你。”李桃花說完，扭著楊柳腰進了屋，根本不理花若兮了。花若兮心里一肚子的氣，心想，老妖精，你等著吧，今天我們就報仇。
　　花若兮知道花喜兒家的那塊菜地，菜地離小河邊很近。她一口氣跑過去，在菜地邊見到提著一籃子黃瓜和番茄的花喜兒。早上，花木匠一出門，李桃花就給花喜兒安排了一大堆的活兒，花喜兒麻利地干完了。喂豬，喂雞，洗碗，洗鍋，掃院子，掃屋里，擦桌子，干完屋里的，李桃花又叫她去菜地里摘黃瓜。
　　“我可找到你了，喜兒，我昨晚還看了《三十六計》呢，那真是本好書，我們可以用用上面的計策啊?！被ㄈ糍馀d奮地嚷道。
　　花喜兒示意花若兮小聲點。
　　花若兮這才住口，小聲問：“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我爸媽進城買東西去了，中午可能就會回來，我們最好在中午吃飯前，讓你爸回來……”
　　花喜兒把花若兮拉到一棵槐樹背后，說：“你別急嘛，千萬不能讓李桃花發(fā)現(xiàn)，我先回家把菜放家里，如果李桃花不支我出門，說明那個男的今天不來了，如果李桃花讓我出來，說明那男的肯定來，到時候我們就去那路口等那男的，好嗎？”
　　花喜兒讓花若兮先去路口的商店里等她，如果半小時她還不出來，今天的計劃就算告吹了。
　　果然，花喜兒一進家門，李桃花便說：“乖乖娃，怎么才回來，剛才若兮還來找你，說問你作業(yè)的事，你回頭去和她說一聲。”
　　花喜兒哦了一聲，進了廚房，打算燒水做飯。沒想到李桃花喊她了：“我的乖乖娃啊，你看你爸昨天又換下了一大堆的衣服，你快去給洗洗，家里也沒處掛，你呀還是在小河邊晾干了再回來，把你的作業(yè)也帶上。給，這是你的午飯?！闭f著，李桃花遞給花喜兒一個肉夾饃。
　　花喜兒接過饃，不過表情淡淡的，裝作有點不情愿地說：“我得帶瓶水，天氣太熱了。”
　　沒想到李桃花說：“早給你準備好了。”
　　花喜兒心里竊喜，端著一盆臟衣服，慢慢悠悠地晃出家門，走了幾步，開始小跑起來。她要和花若兮商量下一步的計劃。
　　花若兮看到花喜兒向自己跑來的時候，她興奮得有點發(fā)抖，可是鼻子突然又酸酸的，她想著花喜兒快要擺脫李桃花的魔掌了，她比誰都高興。
　　花喜兒的小臉上卻籠罩著憂郁和不安。
　　花喜兒拉著花若兮，走到鎮(zhèn)子口一個無人的空地上。
　　“怎么了，喜兒，你怎么不高興呀？”花若兮問。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突然空落落的，若兮，你說我爸知道后會怎樣？”
　　“喜兒，有我在，你別怕，別想那么多，我們按計劃行事吧，李桃花也太不要臉了，我們得警告警告她！”
　　花喜兒這才點點頭：“我們在這里等那個男的，只要他一露面，你就去喊我爸，我爸在城里西關東頭一戶姓王的人家蓋房子。記著，行動要快，不然那男的走了，我就慘了，我爸以后就再也不相信我了……”
　　花若兮說：“放心吧，我騎我的小車子去?？墒牵以撛趺磳δ惆终f呢？”
　　“你就對我爸說，我在路上讓車給撞了，就說我傷得不太重，說李桃花不在家，不知道去哪里了。我爸聽了，肯定會和你一起回來的，你得提醒他拿點錢。他身上的錢肯定不夠，會去家里取的。我呢，等那人一進門，就悄悄在外面把門反鎖起來。我爸今天沒拿家里的鑰匙，他見門鎖著，一定會翻墻進去的。不過若兮你一定要喊我爸來，如果我爸不來，李桃花發(fā)覺我把他們鎖起來了，肯定會饒不了我的……”
　　花若兮想，喜兒肯定也看過《三十六計》，不然怎么知道“甕中捉鱉”呢？
　　不一會兒，李桃花所謂的遠房表叔果然出現(xiàn)在了路口?；ㄏ矁豪ㄈ糍?，隱藏到路旁的蘋果樹林里。
　　花喜兒小聲說：“我們就按商量好的，你去喊我爸……”
　　花若兮說：“放心吧，喜兒，你鎖門的時候要小心點，千萬別讓李桃花聽見了……”
　　花若兮匆匆回家騎車子?；ㄏ矁呵那母谀莻€男的后面，見那男的進了自家院子，李桃花關上大門。幾分鐘后，院子里沒動靜了，花喜兒才悄悄走到大門前，把大門鎖上?；ㄏ矁洪L出了一口氣，她去花若兮家等消息了。
　　水泥路兩旁是大片大片的果園，有蘋果樹和李子樹。昨夜一夜風雨，那青蘋果上掛著晶瑩的露珠，而那鮮紅的李子也叫人垂涎三尺。此刻，花若兮可沒心思看這些，她的心思全在腳上和自行車踏板上。她拼命地蹬著，車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飛奔著，呼呼的熱風迎面吹來，花若兮也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汗。若是平時，這么熱的天，她媽讓她去打個醋，她都是不愿意的，她怕曬黑呢，可此刻她管不了許多，誰叫花喜兒是她朋友呢。
　　終于，花若兮打聽到了西關東頭蓋房子的老王家。很快，花若兮看到了花木匠。
　　花若兮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花木匠說：“叔叔，喜兒出事了。”
　　花若兮剛說完，居然哭了。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哭，總之她就是想哭?；ㄈ糍庀氲搅嘶ㄏ矁哼@兩年一直抄她的作業(yè)，想到了花喜兒連寫作業(yè)的時間都沒有，想到了李桃花不讓花喜兒和自己玩兒……她全想起了。她李桃花憑啥那樣？
　　二十分鐘后，花木匠出現(xiàn)在他家門口，見門鎖著，便毫不猶豫地翻墻而過。
　　見花木匠跳進院子，花若兮也趕快跑回家找花喜兒?；ㄏ矁旱哪樕悬c蒼白，她的心七上八下地亂跳著。花若兮走過去，輕輕地說：“喜兒，我的任務完成了?！?br/>　　花喜兒說：“謝謝你若兮，我一輩子都感謝你?！?br/>　　她們又來到喜兒家院子外面聽動靜。奇怪呀，院子里，屋里，居然一點動靜都沒有。過了大半天，才聽見李桃花慘叫一聲，那聲音過后，院子里又沒一點聲音了。院子里那種不正常的寧靜，讓花若兮和花喜兒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花喜兒開始不安，按理說是該爭吵的，或者打斗，可是院子里就像家里沒人的時候一樣安靜，這怎么可能呢？
　　這時候，整個鎮(zhèn)子炊煙繚繞，大家都在忙著做飯，誰也沒注意到李桃花的叫聲。
　　花若兮也有點擔心了：“喜兒，要不你把門打開，我們進去看看，別出了什么事情，那個男人五大三粗的，別是你爸吃了什么虧，再說，你爸氣糊涂了，會不會殺人??？”
　　“殺人”兩個字一出口，一下子驚醒了發(fā)愣的花喜兒?；ㄏ矁合?，如果她爸殺了人，那就會被關進監(jiān)獄，從此她再也見不到爸爸了。想到這，花喜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門打開了。
　　門一開，映入眼簾的一幕，讓花喜兒和花若兮大吃一驚?；ㄏ矁杭泵Π汛箝T關上。在這種時候，她依然記得家丑不可外揚。
　　李桃花衣衫不整，披頭散發(fā)，跪在院子里，她的頭垂得很低。那個男的，捂著流血的頭，也跪在地上?；窘扯自谠鹤永锏碾u窩旁，狠狠地抽著煙。花喜兒從沒見過爸爸那個樣子，花若兮也覺得花木匠看起來有點可怕?；ㄈ糍馇椴蛔越プ』ㄏ矁旱氖?，那是一只顫抖著的手。
　　“爸……”花喜兒喊了一聲，走過去。
　　
　　花木匠抬起頭，看到好好的花喜兒，他什么都明白了。他三步并作兩步奔上前，朝花喜兒臉上就是一巴掌，打完，花木匠垂著頭，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花喜兒喊著：“爸，你打我吧，李桃花怎么對我，我都忍了，可是她背著你這樣，我就不能不管，我不希望她給你的臉上抹黑！我不想讓她騙你……”
　　花若兮其實打算看一眼屋里的情形就出來回家的，可是，她見花木匠眼里噴射的火焰越燃越烈，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ㄈ糍膺€沒張嘴，就淚流滿面了，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為什么比花喜兒還委屈。
　　“叔叔，你知道我剛才一看見你為什么哭嗎？很多事你不知道啊，你知道喜兒這幾年過的是什么日子嗎？你不在家的時候，李桃花經常不給她飯吃，要么就讓她吃剩飯，我從家里經常帶饅頭給她吃，她一邊吃一邊掉眼淚；你不在家的時候，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兒都是喜兒做，包括挑水；李桃花的確沒有打過喜兒，可是她看喜兒不順眼的時候，會把喜兒關進雞窩，讓喜兒反省。這兩年，喜兒寫的作業(yè)大都是抄我的，她沒有時間寫作業(yè)，上課的時候經常打瞌睡，這些你都知道嗎？……”
　　花若兮還沒說完，花喜兒就哭著跑出家門。花若兮一看，就追了出去。
　　花喜兒一口氣跑到小河邊，中午的時候，這里一個人都沒有，花喜兒要好好哭一場。
　　花若兮追上的時候，見花喜兒正抱著一棵樹，哭喊著：“媽媽，你為什么撇下我？媽媽，我想你，我好想你……媽媽，我該怎么辦呢？媽媽，我做得對嗎？……”
　　那個呼喊中的媽媽，如今只是個虛幻的影子，若不是有照片，花喜兒早就對她的樣子模糊了?？墒?，媽媽依然是她的全部寄托……
　　下午，若兮媽媽說警察來把李桃花和那個男人帶到派出所了。花喜兒假裝沒聽見，她知道，這事現(xiàn)在可能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傍晚的時候，若兮媽媽說李桃花被花木匠領回家來了，還說李桃花一路上，就沒抬過頭。
　　這天夜里，花喜兒是在花若兮家里睡的。臨睡前，花木匠來看過喜兒，喜兒一直躲在屋子里哭，不肯見他。花木匠說：“孩子，爸爸不該打你，其實這事爸爸早就發(fā)現(xiàn)了，爸爸想，李桃花對你那么好，爸爸就忍了。爸爸其實也想趕走她，可是趕走了她，以后爸爸再給你上哪里去找個那么好的后媽啊……爸爸對不起你，爸爸不知道她那么壞。孩子，你就原諒爸爸吧！我想李桃花也沒臉待下去了，你先在這里住兩天，等她走了，我就接你回家……”
　　花木匠說完，就匆匆走了。不一會兒，花喜兒就哭著睡著了?；ㄈ糍馀滤鲐瑝?，一晚上都拉著她的手。
　　這天夜里，下了一場雨。
　　第二天是星期一，兩個人一起去學校。一路上，花喜兒一直不說話，花若兮看著她紅腫的臉，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第一節(jié)課還沒下，就見若兮媽急匆匆地跑到學校，說：“李桃花投河了，現(xiàn)在大家正在沿著河四處尋找呢?！?br/>　　“阿姨，你說什么？”花喜兒問。
　　“孩子，李桃花她投河了，她偷漢子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她沒臉活下去了，你知道李桃花平日里最愛面子，不然她怎么從來不打你，她就怕別人說她不好?，F(xiàn)在，她的丑事天下皆知了，一個那么愛面子的人，她還怎么活，她還怎么活喲……”
　　花喜兒聽了，愣住了。花若兮也愣住了。
　　“媽，昨天警察怎么來的，要是警察不來，李桃花的事肯定沒人知道！”花若兮問。
　　“傻姑娘，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喜兒她爸說要打死那男的，那個男人就報了警。警車一來，大家都知道了?！?br/>　　花喜兒沒有聽若兮媽說完，就撒腿跑起來……聽到李桃花跳河，她心里突然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李桃花怎么可能死呢，她從來沒叫李桃花死，她是恨李桃花，恨的腸子都疼，可她從來都沒想過叫李桃花死。
　　花喜兒先跑到家里，家里沒人。鄰居奶奶說，她爸和村子里的人都在河邊。
　　花喜兒又跑到河邊，老遠就看到了爸爸。一夜之間，花木匠蒼老了許多，讓花喜兒不敢相信那是她爸。
　　花喜兒沒有跑到花木匠跟前，因為她看到了李桃花。李桃花渾身濕漉漉的，直挺挺的躺在花木匠腳邊?；ㄏ矁旱耐溶浟?，她靠在一棵樹干上，眼睛盯著李桃花。
　　李桃花周圍站滿了人。
　　李桃花真的死了嗎？
　　花喜兒聽到旁邊有人說，這么淺的河水，怎么能淹死人呢。
　　聽說是在最深的地方跳下去的，看來這李桃花是真不想活了，她是沒臉活了，做出那樣傷風敗俗的事。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平日里看她對喜兒還不錯，沒想到她那么毒。
　　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救，唉……
　　應該還有救，剛跳下去，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這不剛撈上來……
　　作孽喲！
　　花喜兒本來是想往回走的，可她回頭望了望躺在地上的李桃花，突然覺得李桃花也許還活著，她只是沒臉睜開眼睛罷了。的確，遇到這樣的事，誰還有臉見人呢？
　　花喜兒分開人群，撲了過去。
　　“李桃花，你起來啊，你怎么能死呢，我從來沒想過讓你死，我只是想讓你知道自己錯了，讓你別再做對不起我爸的事了。我是恨你，可你不是我親媽，一想到你不是我親媽，我就不恨你了，真的，我都不恨你了……我從來都沒想過叫你死，我心里希望你改正錯誤，我們老師說了，改正錯誤還是好孩子的……李桃花，你睜開眼睛啊，你快醒來，你醒來還當我的媽……”
　　花喜兒一邊摁著李桃花的心臟，一邊喊著，她都喊得有點憤怒了，她都救她了，李桃花怎么還不醒來，難道要她求她醒來嗎？
　　“李桃花，求求你，醒來吧，你快醒來啊，你不能死，你死了我爸的胃病會犯的，你醒來啊，我還叫你媽……”
　　可是李桃花依然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若兮媽拉起花喜兒，輕聲說：“喜兒，李桃花她真的死了……”
　　“孩子，這不是你的錯，你千萬別想不開，你的路還長著呢……”若兮媽一直在說，花喜兒卻一句也聽不到。
　　三天后的一個清晨，花木匠帶著花喜兒，離開了花牛鎮(zhèn)。
　　路過花若兮家附近，花喜兒突然掙脫花木匠的手，跑到花若兮家門口，輕輕地喊了聲：“若兮……”也許是心有靈犀，正在梳頭的花若兮居然聽到了那低低的一聲呼喊。她飛奔出來，看見了提著大包小包的花喜兒。
　　“若兮，我要走了……”
　　“喜兒，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
　　“喜兒，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不知道！”
　　“喜兒，你要給我寫信！”
　　花喜兒點點頭，輕輕地拉了一下花若兮的手，伏在她的耳際，說了一句：“若兮，你是我永遠的朋友……”
　　花喜兒說完，含淚向花若兮招了招手，就轉身上路了?；ㄈ糍饬⒃陂T口，目送花喜兒父女漸行漸遠……想著也許永世都見不到花喜兒了，花若兮覺得自己成了空心人，而且是沒有朋友的空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