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候風突然小了下來,高應夢覺得有些蹊蹺。剛剛那風還刀子似的沿了崖壁往他臉上身上掠,起一個瑟縮又起一個瑟縮??涩F(xiàn)在風小了下來。小風里有細細碎碎的聲音,他側(cè)耳細聽,聽出是人的腳步聲。時辰還早,這種時候竟然有人往村里去?他撥開那片枝葉,看到那邊有兩個人走過來。開始他沒在意,現(xiàn)在行早路的人多,雖然十一月已經(jīng)是起霜時期,何況秋也收了,人往冬閑里走,可天讓人閑,人卻不讓人閑。前方戰(zhàn)事一直沒斷,風聲越發(fā)緊了,河里的商船幾近絕跡。這一片地方現(xiàn)在成了南京方面的眼中釘,他們叫這里為“匪區(qū)”,幾十萬大軍鐵桶似的將這地方圍了個水泄不通。外頭的貨進不來,里頭的貨出不去。南京方面把這叫“車干塘水捉魚”,你沒吃的沒穿的沒用的,你共黨“赤匪”不就是甕中之鱉了嗎?糧米吃用緊張起來,這也是大家早起的原因之一,總得活下去吧,也得活出點顏色來,要好好活,給南京那些人看看。那就得多干事情,這入秋時節(jié),可以進山挖些藥弄些山貨獵個野物什么的,有一點總比沒有好。所以,起早走山路的人多并不奇怪。
高應夢沒把這當回事兒,他才獵著只麂子,他覺得自己很走運。那麂子清早在溪邊飲水,他正好趴在那片草叢里,弩弓也正好箭在弦上。
奇怪的是那兩個人的裝束,還有前頭那個高個男人的臉。高個男人穿著長衫,看上去像個賬房先生,可那臉似乎有些熟悉。后面那個后生背著個沉甸甸的袋子,像個私鹽販子。
正想著,那兩個男人走近了。前面的那個高個男人,也看見了他。
“哦嗬!”高應夢脫口叫出聲來。很快,他就感覺到那個年輕后生忽一下就貼上了他的身,硬冷的一團頂在他腰間。那一嚇,把記憶嚇飛了。
高應夢笑了笑,說:“哎哎,把我當探子了?我好像認得你?!彼麑δ莻€高個男人有些討好地說。
“哦嗬?”這回“哦嗬”的是那個男人,那男人朝年輕人揮揮手,年輕人就把槍收了。
“我就要記起來了,可他把我嚇壞了?!备邞獕糁钢贻p后生,對那個男人說。
“噢噢……”高個男人笑著,伸出手和高應夢握了一下。
“這一嚇我就想不起來了,可我看著你面熟……”高應夢眼笑得瞇成了一條縫縫,隨口問道,“你們?nèi)ツ膬???br/> “長岡?!?br/> “哦哦……我家就在長岡,我?guī)銈內(nèi)??!备邞獕裟乜簥^起來,他覺得這是個非同尋常的日子,他遇著貴人了。難怪他一早就有了大收獲,一只麂子喲。
“我請你們吃飯,有野味,按我們客家人的規(guī)矩,碰到這種事情見人有份的?!备邞獕粽f,“你們不必客氣喲。”
高個男人笑了笑,說:“是你太客氣喲?!?br/> 他們走了一截路,高應夢看見那個男人向他招了招手,招呼道:“歇歇?!?br/> “沒事,我這腳沒事。”高應夢想,他肯定是覺得我走路不方便,我走路像搖船哩。
“攻贛州時叫一顆炮子咬了,咬在小腿肚子上,傷口老好不了,隊伍上叫我回了,其實不礙事。”高應夢說。這句話他跟人說了無數(shù)次,開頭還有些不自然,后來就說得很順溜了。
但那個男人坐下來了,高應夢聽到那個男人說:“是我走得累了,歇會,說會話。”
“他們硬是說我不能在隊伍上呆了,說要走急路我跟不上隊伍,說我留下只能拖累隊伍。他們硬是叫我回家,他們把我當廢人了。我又不累,歇個什么喲?!备邞獕粽f著,就笑了一下,笑里有幾分苦澀。他看見那個男人朝他做了個堅定有力的手勢,他想,他不能不服從。
他們就坐在那塊大石頭上說話。
二
吉子也覺得奇怪,頭天夜里,毛澤東就跟他說:“你說,明天去長岡,穿什么衣服好?”
吉子沒想到毛澤東會跟他提這事。吉子知道那地方,是興國的長岡,那也是片山里,去那里干什么?吉子沒有問。不過,他樂意去外面走走。首長這些日子公務太多,擴紅,征糧,籌款……工作一大堆,據(jù)說前面吃緊,兵員缺乏,糧草也不樂觀,加上白軍對蘇區(qū)的嚴密封鎖,這一切夠蘇維埃國家主席忙活的。出去走走也好,最好是去打獵。當然這不可能,首長帶兵打仗卻從不摸槍,不像那個保衛(wèi)局的鄧發(fā),總是一股洋做派,整天端著只煙斗。贛南這地方也算是中國的南部了,冬天再冷,也用不著戴那么頂帽子,據(jù)說那是蘇聯(lián)什么哥薩克人戴的帽子。他還常常嚷著去打獵,有時候還真進山獵得一兩只麂子,回來整個葉坪上下立馬都知道了,沸沸揚揚的。他說以后共產(chǎn)主義就是這種日子,像英國的紳士生活。吉子不明白紳士生活是種什么樣子,但覺得打獵也就那么回事,以前也曾跟著爺爺去打獵的,看不出跟共產(chǎn)主義有什么關系。
吉子想,毛澤東不會有那種洋人的雅興,不過,首長常常會去荒野地方漫步,他說他觀風景,然后回來在紙上涂涂抹抹。首長說他寫詩,讀書人就是名堂多,好景色看了也就看了,賞心悅目,還作個什么詩文?
可是,觀風景跟穿什么衣服關系不大吧?后來,毛澤東選了一套長衫,這樣,他看上去就像個賬房先生。
一大早,吉子就聽到首長在那邊喊他,他揉著眼,聽到那邊廂房的木門聲音撕裂著寒氣逼人的霜晨。他躍了起來,看見毛澤東已拎著火籠子站在木門前。
“吉子,你準備一下,我們走。”
“現(xiàn)在動身?”
“嗯嗯,我想現(xiàn)在動身?!?br/> 吉子沒說什么。首長常常這樣,做事總是不同常人。
吉子牽馬過來,那馬在霜地上刨著蹄子。毛澤東走近那馬,拍著它說:“朋友,你不愿意去是吧?我也沒打算要你去的?!?br/> 吉子瞪大了眼。
“吉子,人家不愿意,你就讓人家在家歇歇,這些天來來去去的,也確實讓人家累壞了。今天我們自己走!”
“可,主席你身體……”
“我身體好好的,病是閑出來的,病也是養(yǎng)出來的,只要你有大把的有意義的事情去做,那病會離你身子遠遠的嘍……”
吉子知道沒辦法,就把馬拉回了馬棚。他甚至沒用嘴角表示自己的不滿,以往他常噘嘴,但打去年起,他在毛澤東面前就笑臉多于其他。他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一年前發(fā)生了許多事,那些人一步一步地排擠毛澤東,終于讓這個男人離開了前線。他們解除了毛澤東紅軍里的職務,這不是要了他的命嗎?從那年“秋收暴動”起,毛澤東就沒有離開過這支隊伍,槍林彈雨,刀光劍影,他和士兵們一步步走過來了。九死一生呀,現(xiàn)在讓他離開前線,去蘇維埃做地方工作。吉子知道毛澤東想不開,想不開就先后兩次病了,去過東華山,后來又去過長汀,讓他養(yǎng)病。吉子跟了毛澤東這么些年,他清楚首長的身體,冬天里也能下河的身板,說病就病了?那是心病。說是養(yǎng)病,養(yǎng)養(yǎng)就閑不住了,還是強蠻了回到瑞金。郁悶歸郁悶,革命工作還是要干的。外人看不出,吉子還是知道幾分的,首長是悶不住的人,一投入工作,就是另外一種樣子了。那些日子,吉子看見毛澤東又生龍活虎起來,發(fā)瘋般地看書和工作。他想,毛澤東那話是對的,讓他閑著他才養(yǎng)病,這么個人物就是這樣?,F(xiàn)在,他終于覺得可以大展身手了,他哪來的?。?br/> 吉子跟著那個高大的身影,往霜霧朦朧處走去……寒氣浮起,但走走,漸漸就感覺不到了,身上熱起來。山凹里一抹魚肚白泛起,不一會就拱涌出紅來,先是淡,慢慢濃稠起來,后來就成了紅燦燦的一片,那顆滴血的日頭,就升騰在凹坡上了。
后來,他們突然就聽到那個瘸腿男人的“哦嗬”聲。然后,三個人往長岡走去,眼看就要到村子了,就聽到首長說在這地方歇歇。
吉子覺得首長今天有些怪,快到村子了,屋里暖暖和和的,為什么要在這里耽擱時間呢?他當然沒說出來。吉子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首長和那個男人扯閑天,扯的就是村子里的一些事,柴米油鹽什么的。吉子看著那顆暖洋洋的日頭,搖了搖頭。
“走喲,時間不早了。”吉子終于看見毛澤東站了起來,用手拍打了幾下屁股,說。
三
祠堂里總有股氣味,是那種青苔和落葉混合在一起的霉腐氣息。一到秋里落過雨,祠堂里就會泛起這種氣息。那些人就坐在這種氣息中,他們的說話聲也攪和著那種說不出名堂的氣味,往四下里彌散。射入天井的那道陽光,一直從斜斜走成了直直,像個光的匣子,從天井上頭的屋瓦罩入天井里。
吉子狠狠地吸了吸鼻子,他看著首長,首長一直認真地聽著眾人七嘴八舌說話。首長一提問,鄉(xiāng)蘇維埃主席、副主席還有文書什么的就紛紛搶著說話,那個婦女主任更是一張婆婆嘴,只要她開腔,話語就像機關槍一樣飆射。吉子聽著都覺得煩,可毛澤東卻很耐心,還認真地做著筆記。吉子打心里佩服這個人,覺得這個人真的很了不得,不管遇到什么事,他總能沉穩(wěn)下來,也總是那么平和。
說是來查賬,問的事情雜七雜八。吉子從一開頭就覺得事情有些好玩,虧得那些“鄉(xiāng)蘇”干部們還有板有眼,一副認真模樣。
我就不信沒人認識毛澤東,起碼那個“鄉(xiāng)蘇”主席應該認識。吉子想。
但人是鐵飯是鋼,總得吃飯吧?吉子看到一群雞從后坡那邊顛了下來,看上去一副飽腹便便的樣子。吉子悄悄拈起塊石頭,拋過去,雞們跳叫起來,惹得大家往祠堂外看。
鄉(xiāng)蘇維埃主席劉錫五終于站了起來,招呼道:“不早了,吃飯去?!?br/> 毛澤東也站了起來,說:“是喲,天不早了,吃飯去。記住,我是來查賬的。”說著,毛澤東朝眾人笑了笑。
大家起身往北面走,可毛澤東卻沒有跟著大家,而是往南面走。
“怎么?”劉錫五奇怪地問。
毛澤東指了指老樟樹下站著的高應夢,說:“我說過,我們?nèi)ジ咄炯页燥?。?br/> 劉錫五說:“主席,這怎么成?鄉(xiāng)里都準備好了。”
毛澤東笑著說:“這也是跟你們學的呀,大家都學你們,我學學你們就不行了?”
“學什么?”
“自帶干糧去辦公呀,我們也是帶了的,吉子背了米,我們就到高同志家搭伙做飯?!?br/>
四
高應夢家就在坡上,他們幾步就到了。
大家坐在那張有些破損的飯桌前,桌上,高應夢弄了八大碗。高應夢的婆娘李秀英不在屋里,她去田里做活了。李秀英是個能干的女人,做著長岡鄉(xiāng)女工農(nóng)婦代表會的主任,也是互助組的骨干。高應夢腿傷做不了活,但做點家務還湊合,李秀英就把家丟給了丈夫。
毛澤東落座前,歪著頭看了一下桌上的飯菜。然后邊往嘴里扒飯,邊說著那些吃食。
高應夢指著那碗麂肉說:“吃吃,你們好口福,村上人有好久不知肉味了?!?br/> “今年收成怎么樣?”毛澤東問道。
“今年春耕雖好,但因蟲害,秋收不好,只等于去年的收成。”
“哦哦。”
“但秋耕好,番薯、豆子比去年增加了四成,秋后又種了胡豆、雪豆還有油菜,應該能有些希望的。”高應夢說。他看見那男人放下筷子,忙招呼道,“哎哎,你吃飯呀?!?br/> 毛澤東笑了一下,重又拿起了碗筷:“去年不是還有余糧嗎?”
“沒幾家有了。”高應夢搖搖頭說,“去年秋收后,村里人把谷子大批地賣給販子,每擔不足一元?!?br/> 一扯起這,高應夢和家里人似乎很有談興,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他說要錢用喲,抓緊些少糶出點是當然,但沒有注意到價錢,今年縣上開了會,議定非四元不賣給販子,并應少賣;他說去年秋收后供豬供雞鴨浪費了許多,今年供的就少了;他說去年一、二兩期公債,買兩元需費去二擔半谷,今年經(jīng)濟建設公債,買十元只需交谷二擔;他說今年豆子收成好,豆價也好,去年每擔九元,今年十二元。豆子可以換鹽,可沒地方換呀,鹽成稀缺東西,你就是有東西也換不成鹽……
“現(xiàn)在鹽是珍貴東西……”
“那是,那邊對蘇區(qū)封鎖哩,連根針都成稀缺東西了,可鹽是每天要吃的呀,以往老少平均每人每天需鹽四錢,本來就少,今年七月減少一半只二錢,十一月三錢多一點。家里做菜沒鹽,就用酸菜水?!?br/> 吉子覺得有些無聊,凈說些柴米油鹽的事。他想,我去坪里坐一會兒。吉子坐在坪里那棵樹下,從這里可以看見屋里的一切,他看見毛澤東還在有板有眼地做著記錄。哈,說是來查賬,也就這個姓高的一家人好蒙。查賬問這些瑣碎事情?還一點一滴全記下來?
后來吉子就看見那只鳥了,是只花尾雀。花尾雀從鳥翅下花尾那兒擠出一粒白屎,從高處掉下來,正巧落到吉子的額頭上。吉子抹了一把,手上黏糊糊的,這讓他火冒三丈,抓起塊石頭,往那鳥投去。
有人拍他的肩膀,吉子扭頭一看,是首長。
“哈,鳥惹你了?你發(fā)那么大火?”毛澤東笑著,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
“它屙屎?!?br/> “哦哦……鳥和人一樣,也要吃喝拉撒?!?br/> “它屙我頭上?!?br/> “誰讓你坐在樹下呢?!?br/> “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還早哩,還得待幾天?!?br/> 吉子很窩火,他往遠處看了一眼,就看見那條溪子了。他走到溪邊,蹲下來洗著頭和臉。水有些涼。他看見溪水晃動著,撕扯著一個影子。他知道毛澤東跟了過來。他不想叫首長來這里,溪邊風大。不過他想單獨跟首長發(fā)發(fā)牢騷,他不吐不快。
“盡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吉子嘟囔道。
毛澤東沒說話,還那么笑。
“前方仗正打得激烈,我們卻在這地方扯閑天?!?br/> “怎么是扯閑天?”
“不就是閑扯些柴米油鹽嘛?!?br/> “是柴米油鹽的事,吉子你想想,人活靠什么?不就是柴米油鹽嗎?”毛澤東說。
吉子愣住了,他扭頭看著毛澤東。
毛澤東拍了拍吉子的肩頭,說:“長岡鄉(xiāng)青壯年男女,一百個人中,有八十個當紅軍去了。公債也推銷得多,長岡鄉(xiāng)全鄉(xiāng)一千五百人,銷了四千五百塊錢公債。其他工作,他們鄉(xiāng)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什么原因呢?”
“你來就是想弄明白這事?”
“就是就是,我想弄明白這事?!?br/> “問問就清楚了,非得你親自走老遠的地方,非得要在這待幾天?”
“非得!”
吉子嘴又噘起來了。毛澤東知道他的警衛(wèi)員心里想的是什么。吉子從井岡山時就跟著毛澤東,他對吉子很是了解。
“他們遲早要讓你回去的?!?br/> “可現(xiàn)在我做的是蘇維埃政府工作,我得把事情做好?!?br/> “殺雞用牛刀……”
“你看你怎么說的!”
“不是我說的,是傅連璋,你在長汀養(yǎng)病那會兒,我聽到他跟你這么說的?!?br/> 毛澤東點了點頭,吉子沒說錯,那的確是傅連璋說的。聽說解除了毛澤東紅一方面軍政委的職務,讓他去擔任中華蘇維埃主席,傅連璋當時嘴里就冒出這么句話。
毛澤東真想和吉子好好說些話,他跟吉子談了,就不是這個樣子了。其實,那些話在他肚子里擱著,他也想給個什么人說說。
他想說,一年前,我也想不開,我毛澤東是帥才,有一肚子雄才偉略,叫我去后方,那不是把我閑了廢了?他想說,可一年下來,我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想說,紅軍前方打勝仗,與后方同志的努力工作是分不開的。柴米油鹽,吃喝拉撒……是人就需要,紅軍也一樣,要吃飯要穿衣,沒有這些,仗怎么打?白軍有那么大片地方可以得到補給,有數(shù)千萬甚至萬萬人。而紅軍呢?蘇區(qū)目前就十幾個縣,三百多萬人口。我們的兵源,我們隊伍的補給,比人家少得多。前方急需士兵,也急需糧米。哪兒來呢?只能是從蘇區(qū)老鄉(xiāng)那里來。他還想說,不少縣和鄉(xiāng)蘇維埃政府的干部片面強調(diào)“中心任務”,只顧擴大紅軍、籌糧籌款,卻忽視了群眾的生活和生產(chǎn),因而支前工作成效不大??砷L岡鄉(xiāng)不同,我就想知道,為什么同樣的人同樣的條件,長岡鄉(xiāng)就能做得不一樣呢?毛澤東想說的話太多了,他沒說,他想有機會會給更多的人說。
五
劉錫五在自家的院子里抽著旱煙,長長地吸一口,輕輕地吐出來,那團煙,將他面目全遮掩了。長了顆小腦袋的劉錫五,是長岡鄉(xiāng)蘇維埃政府主席。他其貌不揚,卻是一鄉(xiāng)之長。這沒辦法,腦袋小并不見得人不聰明。
“哎哎,聽說來了個查賬的?”婆娘探進一個頭,沖他拋出句話來。
劉錫五說:“是喲?!?br/> “查‘鄉(xiāng)蘇’的賬?”
“那是……婆娘家莫多問。”
“把你當謝步升了哩,天……”
“說了你莫多問,你曉得什么?”
“我曉得瑞金九區(qū)葉坪‘鄉(xiāng)蘇’主席謝步升,就是叫人查出錢款來,被剁了腦殼……”
“謝步升那是多吃多占,貪污了‘鄉(xiāng)蘇’的錢財,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身正不怕影斜。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
其實他沒必要跟婆娘說這些,劉錫五當然知道那男人不是來查賬的,長岡鄉(xiāng)就他認識那個男人。他去瑞金開過會,聽過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主席作報告,他當然認識毛澤東。他記得那個叫吉子的警衛(wèi)員跟他說那事時的凝重表情,吉子異常嚴肅,吉子的臉板得像塊生鐵。
“你不能透露他的身份。”
“噢?噢!”
“你別噢!他是什么人你知道,要出了個三長兩短,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
“明白。那我跟人說他是做什么營生的?”
“你就說是來查賬的?!?br/> “查賬?查誰的賬?查田還差不多,近來上頭不斷有人來查田,可惜上月弄完了。”
“你別管,你就那么說。”
劉錫五真照吉子所說那么做了,不那么做又能怎樣呢?他看見那男人有些尷尬,畢竟他認識他,知道他是個大人物,可他偏要裝作不認識?,F(xiàn)在婆娘說起這個人,他不能說實情。他想,他不能在家里待了,不然婆娘會尋根刨底。還有,他得去找找相關的人,擴紅,蓄款,推銷公債……樁樁件件,事事都要落在實處。他坐在屋角陰影處,仔細想著一樁事,那就是七個不爭氣的家伙,他們好好的,卻從前線溜了回來。長岡鄉(xiāng)容不得這種事情,就像眼里容不得沙子。要擱過去,做逃兵,祠堂里是要沉潭的?,F(xiàn)在情況特殊,所以上頭交代要對這些人教育勸說為主。擴紅嘛,隊伍上多個人就多一份力量。他得想辦法讓那七個人回到前線去,他想,也許那男人就是為這事來的,長岡什么事都走在大家前面,上頭也想讓長岡在這方面做個榜樣。
他聽到腰門響了一下,一個身影晃了進來。扭頭一看,是鄉(xiāng)上的文書劉兆興。
劉兆興拎了一小扎煙葉子,進了屋,往那黑不拉幾的八仙桌上一扔。
“你不是來給我送葉子的吧?有事找我?”劉錫五朝來人笑了笑,覺得他來的真是時候。
“是有事?!眲⒄着d說。
“我正要去找你,你就來了,我也有事跟你說哩。”劉錫五沒說實話,那時他正想去高應夢家。長岡鄉(xiāng)有七個從隊伍上開小差偷偷回來的家伙,鄉(xiāng)里指派宣傳隊和突擊隊輪番給他們做工作,可收效不大。劉錫五和“鄉(xiāng)蘇”的干部對這事很上火,畢竟長岡鄉(xiāng)的各項工作都走在別的鄉(xiāng)前面,不能讓這幾個不爭氣的家伙給敗壞了名聲?,F(xiàn)在他已把這事指派給了高應夢,高應夢在紅軍里待過,說隊伍上的事,他能說出個道道。況且他是掛了彩的紅軍,往那些人面前一站,多少也會讓他們感覺羞愧。再說,毛澤東在高應夢家吃飯,他怎么也不放心。他想去高應夢家看看。
可現(xiàn)在劉兆興來了,來了正好,他決定扯著他一起去高應夢家。
“走!我們走!”劉錫五扯著劉兆興的胳膊,興沖沖地出了家門。
“走?去哪?”
“去應夢家?!?br/> “你想去找那個查賬的?”
“我去找應夢?!?br/> “從瑞金來的那兩個人在應夢家里吃飯哩,你不是不知道。”
劉錫五點頭頭,說:“那有什么,查賬查去,在長岡誰怕查呀?!”
劉兆興點了點頭。他想,也是,身正不怕影斜嘛。
他們來到高應夢家里,沒看見那個來查賬的男人,也沒看見高應夢的婆娘李秀英,就看見高應夢一個人蹲在柿子樹下抽煙。劉錫五朝他比劃了一下,高應夢指了指田壟那邊。劉兆興看懂了兩個人的啞語,他們在說那個查賬的去向。他往那邊看了看,什么也看不清。
“天壽家里,你去了嗎?”劉錫五轉(zhuǎn)到正題上,問高應夢。
高應夢說:“我去五轉(zhuǎn)了,他爺樹蔸樣不說話,你說你能有什么辦法?”
“那六個都看著天壽哩,畢竟他在隊伍里是個班長,大小一個官,他要通了,一通百通,只要天壽歸隊,那六個就會歸隊。我看你還得多跑幾趟?!?br/> “我是想多往天壽家走幾趟,我跟天壽他爺說,你往我臉上啐一口吧!可他不啐,他像根樹蔸。”
“那你就變做蟻蟲嘛,把那老樹蔸徹底給他蛀空了?!?br/> 高應夢一臉的為難,心里想,要是能做蟻蟲就好了,不像人,老想些心事,一有心事,說不定就壞事。
劉兆興也在為那事煩惱,“鄉(xiāng)蘇”干部每個人都在為那事煩惱,可似乎毫無辦法。他沒心思聽他們說那些瑣碎,他又伸長脖子,往田壟那邊望了望。他想,一個查賬的才丟下飯碗,就往壟里去做什么?
劉錫五對此也很好奇,他沒說什么,卻決定往那邊去看個究竟。
“我去泗網(wǎng)那邊看看?!眲㈠a五對劉兆興說,然后大步往那邊走。
六
李秀英正在犁田。正是金秋十月,田里收了秋。說閑,也能閑下來;說忙,冬種在即,忙的事也很多。李秀英是犁田能手,也是代耕隊長。在蘇區(qū),由于男性大都去了前線,蘇維埃政府號召婦女學犁田,很多婦女現(xiàn)在都成了耕田能手,李秀英是她們中的佼佼者,也是她們的榜樣。榜樣就要有榜樣的樣子,日頭當頂時她并沒有歇工,她尋思著把那塊田犁完再回去。她有些累了,往腰部那兒捶了一拳。那頭牛其實也早累了,要喝叫鞭打,才肯出力。她那么一捶腰,老牛以為女人又有個什么新花招,驚顫了一下,猛地往前躥步,險些把女人弄出個踉蹌。李秀英正要發(fā)作,就看見牛肚子下那團模糊的影子了。她喝住了牛,抬頭一看,就看見田埂上站著兩個人。
“剛剛我聽到你唱山歌了。”那高個男人對她和藹地說。
“我沒唱,我犁田哩,是七姑娘唱的?!?br/> “七姑娘?”
“是喲,她喜歡唱山歌,是鄉(xiāng)里山歌隊的,她唱得好,她在對山剁柴哩?!?br/> “噢噢……”她聽到那個高個男人應著。李秀英知道鄉(xiāng)上今天要來人,她沒多問,她想,這兩個男人就是上頭來的人吧?
“你還沒吃飯吧?你該去吃飯了?!崩钚阌⒙牭侥莻€男人對她說。
“我吃過了。”李秀英笑了一下,“丟下飯碗我就來了,牛命呀……”
“那你歇歇。”
“歇歇?有先生你們這么悠閑就好了,在縣城里待得煩了膩了,找個由頭來鄉(xiāng)下轉(zhuǎn)轉(zhuǎn),看風景吧?”
吉子終于忍不住了,這女人怎么跟首長說話的?他想沖女人拋一句硬話過去,可毛澤東適時地向他打了個手勢。從在井岡山時起,吉子他們就熟悉毛澤東那些特殊手勢。在某些場合,無聲地指示他們該說該做些什么,不該說不該做些什么。
吉子把到嘴邊的那話,硬是給咽了回去。
李秀英搖著頭,她想說幾句,她心里憋著塊東西一直想一吐為快,現(xiàn)在看見兩個陌生人覺得非說不可,不管他們愛聽不愛聽,不愛聽也是他們自找的。她是大家公認的勤快的好女人,但也是個心直口快的女人,像她這種女人,說話往往帶有一點刻薄。
“都是男人干的活,現(xiàn)在村上八成以上男人都去了隊伍上……田還是那么些田,田又沒少,前些天查田還多查出幾畝地來……可吃飯的嘴呢,除了村里的老少要管,還要管那些隊伍上的,多少張嘴在等飯吃?歇喲……恨不得生出八只手哩,還歇?”李秀英說。
“也是,哪有男人把女人辛苦勞作當風景看的?”說著,毛澤東跳下田去,對李秀英說,“我來吧?!?br/> 李秀英打量著面前這個男人,還是把犁讓給了他。她不知道這男人是不是真的會耕田,不過她也想讓這賬房先生出點洋相。她立刻就看到了她想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