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魚貫走出了小酒館,馬路比白天安靜多了,路燈把他們照得含蓄而恍惚,六七條影子長長地拖在馬路上,有版畫的效果。
他說,大蔥留下,其余的回家。有事應該一起去的,大家不是兄弟嗎?瘦子終于憋不住了。他什么也沒說,只把手臂使勁一揮,一群人頃刻鳥獸散??此麄兌家炎哌h,他才把抽完的煙屁股彈飛,攔住一輛的士。他把女孩攬住,對大蔥說,一起走吧。大蔥坐進副駕駛座,他和女孩上了后門。女孩靠在他寬寬的肩膀上,乖順得像只小貓。
車子拐進一條巷子,速度慢下來,兩個人下了車。然后,他對車里的大蔥耳語一番,車子似乎猶豫一下,仍從窄巷里倒著開走了。黑暗中,他把女孩擁在懷里。六月的風是熱的,她的身子卻冰冷冰冷的。他緊緊地抱住她,吻她,然后松開。
他說,西遞,你去吧,我看著你呢!我等你上去再走。
西遞說,他今天上夜班,沒事的。拉薩,你上來嗎?
拉薩說,不了,我還有點事,燈一亮我就走。不再說什么,西遞登上紅磚舊樓。走到樓梯拐角,透過紅磚花格,西遞看見拉薩已經抽著一支煙,煙頭紅紅的,在風中一閃一閃的。
樓下拉薩的煙頭閃爍得像一朵小花,在子夜里只為她盛開。在子夜,舊的一日快要結束的時候,西遞的心終于溫暖起來。西遞固執(zhí)地不開燈,她伏在窗臺上,像一只躲在暗處的貓,窺視那朵花明明滅滅地開放。
他知道西遞就站在窗前,對著三樓窗戶,便揮動著手臂。他又燃起一支煙。西遞忽地疼到心里,她如夢方醒,轉身把燈拉亮,打開房門,從三樓飛奔下去。她踮起腳尖,摩挲他黑夜一樣的頭發(fā)。她捧著他的臉,就像捧一只盛水的器皿,熱烈地飲著。然后,像一只靈巧的鹿,又迅速跑回紅磚舊樓。
拉薩站在樓下,凝望著這一扇明亮的窗戶。這是整棟樓唯一點亮的窗戶,也似乎是整座城市里唯一點亮的窗戶。在這明亮中,拉薩走出小巷。
那棵小樺樹凜然凸立,像一個沉默的人,黑糊糊地站在夜風里。拉薩小心地把腳踏車推進樹邊的草叢中放倒,藏好。
腳下是一條碎石小路,往前約莫走上十分鐘,一個大倉庫出現在眼前。破敗衰落,沒有生氣,也沒有一絲光亮透出來,就如一個黑暗的城堡。拉薩小心翼翼地繞到倉庫后面,吹了一聲呼哨。稍后,便有一聲呼應過來。他深一腳淺一腳,尋聲找到一個破洞,剛好容他鉆進去。
他鉆進去還不太適應,身子晃了一下,是一只熟悉的手,扶住了拉薩。大蔥,你等急了吧!拉薩說,我?guī)Я顺缘?。大蔥興奮地說,急什么?有吃的!
就著窗外的星光,彼此能看見對方的眼睛,像夜空里熒熒閃耀的星子。Cheers!(干杯)兩聽藍帶碰到一起,然后一喝見底。液體的碎沫灑出來,香味彌漫在倉庫的空曠里。那聲脆響造成意想不到的回聲,似乎是天籟之音。
拉薩遞給大蔥一只鵝腿,說,吃飽先睡一覺。大蔥說,還睡?別誤了正事。拉薩把鵝骨頭和易拉罐往倉庫的黑暗里一扔,說,不會的。切!什么大正事,不過是小事一樁。
易拉罐碰到墻壁,發(fā)出一聲悠揚的咣當聲,然后是余音,當,當,當啷啷。在這聽Beyond的歌,聲響效果應該不錯。拉薩輕輕笑著對大蔥說。大蔥興奮地跳起來,說,薩哥,真有你的,等放假,哪天把一群小的們帶過來玩。拉薩說,嗯,一定。
倉庫的盡頭傳來吱吱的叫聲。
大蔥說,薩哥,老鼠在為鵝骨頭打架呢。大蔥話音才落,拉薩馬上一揚手,把沒吃完的食品全部扔到前面的黑暗里。吱吱聲更興奮了。拉薩往地上鋪了一些報紙,對大蔥說,睡吧。大蔥喊著,一、二、三!然后,兩個人齊刷刷并排倒下,躺在涼絲絲的水泥地上沉沉睡去。
半米之外,是夜,伸手可及。倉庫外,一些夏花,秘密盛開,芬芳而濃烈。三十米之外,是一條大江,濤聲和水花能打進夢里。
男人的女人不聲不響地走了,她像扔一件雜物,把男人和女兒西遞一扔就跑了。女人干干凈凈地走了,沒有帶走一枚硬幣。其實,家里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只是她真的厭了,煩了。但家卻散了。
西遞開始跟父親的關系緊張起來。他從前對西遞很好,把她當成天上的月亮來疼??墒乾F在,他一喝醉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之后,陸續(xù)有匯款單寄來。沒寫地址,署名處只有一個字,菊。菊!男人看到這個字,心就碎了。
父親身體雖然寬厚,卻敵不過這張薄薄的紙片。他渾身戰(zhàn)抖,覺得自己整個碎了,就如這張被他撕碎的紙片。他當著郵遞員的面,歇斯底里的撕扯,就如撕扯自己的心。依然有匯款單送來。那個郵遞員一聲不吭地請他簽字,他簽過字后,仍然撕。直到有一天,留言欄里變成,給女兒上學用。
他問女兒,你要嗎?清瘦的西遞看看威嚴的父親,搖搖頭,說,不要。
一個月后,有一輛豪華轎車悄悄停在紅磚舊樓前。
菊安靜地走上紅磚舊樓,但腳步明顯有些蹣跚,她內心忐忑不安地揪著??粗浭煜さ拈T,她舉起手耐心地敲著,敲著,可門最終沒有開。女人把門撞得咣咣的。也許屋里根本沒人,也許里面的人不愿開門。
最后,從轎車里鉆出一個穿戴光鮮的男人,愛憐地把她拉走了。
女人來到學校,對老師說,你只跟她說,有一個人想見她就行了。幾分鐘后,老師走進辦公室。老師身后跟著西遞,步履沉穩(wěn),神態(tài)憂郁,眼神卻奕奕飛揚。女人的心狂跳不止。她伸著雙手,顫抖地說,我的孩,我的閨女。
老師把門帶上出去了。西遞卻毫無防備,有些驚恐萬狀。眼前的中年女人,嫵媚漂亮,水色保養(yǎng)得很好,渾身透著闊婦的氣息。西遞從女人的眼神里,終于讀出異樣的、特殊的信息。女人說,西遞,還認識我嗎?喊我一聲媽吧。
西遞已經鎮(zhèn)定下來了,平靜地說,你誰呀?我不認識你。把手攤開,安靜地笑,說,這真像個笑話!這怎么可能呢?我不記得可喊過這個字了。而且,我從不寫這個字。
女人走時,西遞剛牙牙學語。正是要喊媽媽的時候,可女人走得那么決絕,冷酷,男人急得撞墻。西遞看別的小朋友喊媽媽,她也學著喊媽媽。這么柔順親昵的發(fā)音,念出來多么舒服順暢。家里沒有媽媽,也沒有媽媽回來,從來都不回來。她后來就不喊了,西遞對這個字有了敏感,有了敵意。
女人哭,淚眼漣漣的。西遞無助地站在辦公室里,她期望老師能走進來,可老師出去后就消失了。西遞瞪著女人,終于咆哮,像一頭暴怒的小獅子。賤女人!她發(fā)瘋地打了女人一個巴掌,大聲說,你走吧,永遠不要回來,你用不著愧疚,我們不需要你的可憐,你不欠我們什么。然后,西遞跌跌撞撞地跑出辦公室。
女人掩面靠在墻上,淚水從指縫涌出來。從此,她不再回來。
男人的酒量越來越大,脾氣也越來越乖戾,他開始在醉后毆打西遞,他常常錯把西遞當成那女人。清醒后,他仍然上班。下班回來,他跟女兒懺悔,抽自己嘴巴。女孩就像看一場表演,看到麻木。其實,男人早就麻木了。男人醉后把酒瓶砸在墻上,大聲說著臟話,手指還點著她,紅顏禍水!紅顏禍水!
她開始不回家,或回家很少,成績不好不壞。周末,她一個人在大街上徜徉,漫無邊際地穿梭于商場店鋪里,在那些花花綠綠的玩意中忘情地游弋,期望自己內心的虛無能被它們化解和消融。
放學了,她仍不想回家,站在田徑場邊,獨自遠遠地站在香樟樹下,看一群男生大呼小叫地踢球。那一次,出界的足球竟?jié)L到她面前停了下來。一個男生跟著追過來,高高的個子,亮亮的眼睛。她拾起球遞給了他。
他看著她,眼里滿是繽紛的光芒。男生轉身把球踢給伙伴,他沒有跑走,他回身對她說,嗨,你好!我叫拉薩,初三五班的,我們做個朋友吧?西遞紅著臉低下頭,低眉的瞬間,她點頭說,嗯。
拉薩比西遞高一級,頭發(fā)長長的,用左眼看人,右眼藏在披下的劉海里。踢球時,隨著跑動,頭發(fā)在風里恣意地飄揚。
這是戀情還是愛情?她真的說不清楚??蛇@情來得平靜、突然、醉人、恍惚。西遞成了拉薩的女朋友。
西遞問,你為什么叫拉薩呢?拉薩不是西藏的首府嗎?拉薩微笑著說,是呀,可名字不是我能決定的呀。我爸爸喜歡拉薩那個城市,但他有高血壓,他不能去,所以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這樣,那個城市就可以天天在他面前出現了。
西遞開心地說,你爸爸好可愛呀。拉薩輕輕吻著西遞。拉薩說,你的名字,西遞,也很好聽,你知道嗎?西遞說,我從未覺得。我覺得這是一個男孩的名字,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拉薩說,為什么呢?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呀!
她緊箍著他的腰,不說話了。西遞把臉貼在拉薩的臉上,一些潮濕的東西沾滿拉薩的臉。西遞喃喃地說,拉薩,你抱緊我。西遞覺得自己像一塊即將著火的冰。西遞總以為自己只是冰,原來她也可以是水,萬種柔情的水。
這一年,西遞十五歲,她對這個高個子的男孩說,你爸爸愛上拉薩那個城,我卻愛上拉薩那個人。
一座小碼頭聳在一段荒涼的江灘上。
男人在小躉船上班。碼頭很小,少有船??浚诮?,就如一個擺設。早晨,七點半,會有另一個工人來接他。
一晚上,他都心神不寧。昨晚,直到上班前,他都沒看見西遞回家。他想,今天星期天,下班后去菜場買些她愛吃的燒賣,再買些瘦肉做成圓子給她吃。他還會微笑著對她保證,今天決不喝酒。天蒙蒙亮,他就醒了。他睜著眼躺在棕繩床上,江水搖著躉船就像母親在推一只搖籃,男人就在這綿綿的搖晃中發(fā)呆。
六點鐘,他從床上起來,用水龍頭沖洗躉船。然后,打了一桶江水洗臉,江水很清涼。江面上,開始有風涌來。他抬頭擦臉時,看見窄窄的棧橋上走來兩個個頭高高的少年。兩個韶華少年的到來,使男人倍覺這個早晨很特殊、深刻。他忽然想到從前,他帶著一個叫菊的女孩到江邊礁石上釣魚。那時,他們很窮,但每天都很快樂。
嗨!男人說,釣魚呀。當看清他們沒帶任何魚具時,才發(fā)覺自己說錯了,他抱歉地沖他們微笑。
兩個少年互相對視了一下,然后,一齊把目光射向男人。
她沒有關燈,她在這明亮中睡著了。
她做了個夢,夢見他們一起出走,在唐朝流浪。他們穿著寬松的絲綢衣服,他身背一把長劍,她披著長長的頭發(fā),后面用綠綢子束起來。他牽著她的手,就像郭靖牽黃蓉那樣。她熱烈喊他,薩哥哥薩哥哥。他什么也不說,只對她呵呵地笑。她跟著他,走過原野,穿過市集。夜晚,則燃起篝火,露宿水邊或山巖上。他們往未知的前邊走,她覺得無比歡樂。她喊,薩哥哥……她再次喊薩哥哥時,就醒了。
西遞很早就想逃離這個城市。她希望能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離這個城市遠遠的,再不回來。她和他,住在一個精致的小院,前面有蔥蘢的山嶺,一條亮亮的溪水,從其間淌出來。然后,漫長的歲月里,她為他生一個寶寶,或者兩三個寶寶。
西遞望著陳舊的天花板,忽地想起正在小碼頭值班的男人,她的心突然就無端疼起來。西遞想,去菜場買早點,買男人最愛吃的油條和大餅。然后,乘最早一班公交車去小碼頭接他。她雖然恨他,但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走后,他會想著她,會想到今天的早點。他將在悔恨中度過余生,他將在自責中消耗年華。
西遞趕緊翻身起來,快速刷牙洗臉。在落地鏡子前,她選了一件棉質白裙,連衣的,領口和袖口鑲著蔥綠色的荷葉邊。很多年前,另一個女人也是在這鏡子前挑選衣服的。
鏡子里的西遞,面部白皙,眼睛烏黑,頭發(fā)長長。西遞捂著臉笑了,臉紅得發(fā)燙。西遞穿著白球鞋匆匆下樓,樓道里很寂靜,她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西遞從菜場出來,小跑著去趕公交車。白色食品袋沉沉的,鼓囊囊的,拎在手上左搖右擺。下車,拐上一條碎石小路。西遞小聲哼起一首十分抒情的歌,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歌名了。
西遞皺著眉一瞥眼,看見那棵熟悉的小樺樹,而路邊的茅草有被什么趟過的痕跡。
三個人對峙著,空氣開始僵硬起來。
你們是來找我嗎?男人打破沉默說。拉薩覺得男人不配跟他答話,他沒吭聲,看看身邊的伙伴。大蔥說,不找你,找鬼呀。男人笑了。他想,來者不善呀。
就是打架,總得有個理由吧。男人仍然笑著說,而且,我從不跟小孩子打架,這會讓人笑死的。
你說什么?大蔥說,你可真夠輕狂的!看來,我們早該來教訓你。
男人且說且干活。他覺得這太荒唐了,兩個小破孩竟然來找自己打架。拉薩走上前,一把揪住男人的衣服。他的動作極快,男人吃了一驚,一只手下意識地去掰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使勁推高個少年。拉薩以為男人要還手,就松開他的衣領,暴風驟雨般打了男人幾拳。男人真的老了,竟被打倒在地上。這在多年前,簡直不可想象。
拉薩俯下身,認真地說,你以為你是她繼父就可以隨便打她嗎?你知道你打她是違法的嗎?我告訴你,我這是替她來教訓你的!男人說,你說什么?繼父!什么繼父?他見男人還嘴,就踢了他幾腳。
男人還是搖晃著站起來,說,你說什么?我竟成了繼父!真是她說的么?我不信。當然是她說的。拉薩說,難道你不是嗎?
大蔥說,我們該走了。好!拉薩轉向男人,說,你知道嗎,你真不像個男人,只會喝醉打女兒。說過,他們轉身往棧橋走去。
男人從身后追來,說,別走,我們還沒說清楚。清楚你個頭!大蔥轉身推了男人一個趔趄。
你還不清楚啊。拉薩說著,也回身推了他一把,他的勁大,迫使男人后退了好幾步,但仍沒站住,他哎喲一聲大叫,哼著仰面跌倒在躉船上。
兩個少年哈哈笑著,頭也不回,沿窄窄的棧橋走回了岸上。
遠遠地,他們就看見了小樺樹,還看見了一個人,是西遞,拉薩和大蔥同時愣了一下。他們快步走了過去。
西遞感覺奇怪,問,你倆在這干什么?
大蔥剛想說什么,拉薩卻搶先說,我們昨晚在朋友家玩,沒有回去,起早到江邊看看,真巧啊,竟碰見你了,你,你去碼頭看你爸么。
西遞朝小碼頭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邊靜悄悄的,幾聲汽笛從江心飄來,虛擬似的。西遞把早點拿出來,說,你們餓了吧,我買了早點。
拉薩說,那,那你爸呢?西遞說,算了,你們吃吧,不必管他了。
兩個少年邊走邊狼吞虎咽地吃,西遞慢騰騰地跟在后面,腳下跟粘了膠似的。拉薩說,今天去哪耍呢?
大蔥說,去我家吧,我家沒人。
一群少年聚在大蔥家聽Beyond的歌。
聽到海闊天空時,大家都跟著唱。西遞幸福地抓住拉薩的衣服,一雙大手卻轉而握住了她的小手。
西遞問拉薩,你想象的未來,是怎樣的呢? 拉薩說,我不知道。然后又補充,真的不知道。西遞說,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拉薩微笑著,說,帶著你,做個流浪歌手,你愿意嗎?我愿意。西遞的眼淚稀里嘩啦流出來,眼淚和鼻涕涂滿拉薩的袖子。
大蔥沖大家擠眉弄眼,然后,他喊:西遞!西遞!眾人便笑作一團回應:大嫂!大嫂!這突如其來的玩笑,使西遞的臉紅得像蘋果,她羞得鉆進拉薩的衣懷里。拉薩燦爛地笑著,他把胸脯挺得直直的,像一片花香草青的崗地。
忽然,誰不合時宜地說,他ma的,駒仔竟死了!仿佛一枚尖利的石子擊碎了明亮的玻璃,歌聲戛然而止。拉薩有些氣惱地走過去,一手拎著吉他,一手揪住那個少年,說,你想找揍嗎?瞎說!
是真的,薩哥,我敢騙你嗎。少年說,Beyond在日本電視臺做節(jié)目時,黃家駒從高臺上摔了下來……
這個猝不及防的消息使拉薩非常驚訝,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吉他掉在地板上,有一根弦斷成了兩截。
有人不斷地敲門。大蔥嘴里嘟囔著開開門,一看,竟是幾個警察,不遠處停著一輛警車。沒拉警笛,警燈炫目地閃著,靜靜地張揚著。大家有些慌張。
拉薩急忙從地上站起,問,什么事?
你就是拉薩吧。一個警察打量他兩眼,說,還有你!是大蔥吧,你倆跟我們走一趟。說著要去抓拉薩的手。
拉薩抬手閃開,說,人是我打的,跟大蔥沒關系。
說得真輕松。警察的鼻子哼了一聲,說,那個男人死了。
??!什么?拉薩說,不可能,只是教訓他幾下,并沒想要他的命呀。
警察補充說,可他頭跌到船上的鐵棱上,死了。
大蔥突然上前,跟警察說,這事跟拉薩沒關系,是我一個人干的!
屁話!拉薩踢了大蔥一腳,然后,他轉身出門,往警車走去。
拉薩從一群驚慌失措的少年里走出來,踏上警車的一瞬,他沒有回頭看他們,他的背影有些冷酷,像一堵石墻。大蔥被警察押著,垂頭喪氣地跟在后面。
有那么幾分鐘,西遞木頭般呆立著,傻了似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拉薩走出門的瞬間,西遞終于哭出聲來了。一群少年手足無措地圍著她,卻不知道說什么。
一個瘦瘦的警察折了回來,他看看這個哭泣的女孩子,說,你是西遞吧,你也跟我們過去吧,有一些問題需要問問你。
天氣悶熱得要命,像要下雨的兆頭。這件事以后,大家各奔西東。再過一些日子,就是1993年的暑假了,仍然很普通的暑假。但對于拉薩和西遞,卻注定地不同尋常了。青春仿佛一瞬間走遠的,誰也說不清青春什么色,它究竟是五彩的,還是黑白的呢?
西遞乘船逆江去了一個叫華陽的小鎮(zhèn),很美的小鎮(zhèn)竟跟一個勞教農場聯系在一起。
拉薩坐在接待廳的椅子上一直不吭聲。
西遞望著拉薩,眼圈紅紅的。過了好久,拉薩才說,你好嗎?
我很好,我來看看你,可你卻瘦了!西遞說,其實,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你是為了我。
拉薩說,可!你為何要一直騙我呢?他竟是你的親生父親!
西遞平靜地說,我騙你是因為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