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我都在尋找一種比雪靜,比草低的生活。
一直以來,我苦苦跋涉著,掙扎著,幻想著,行動著,尋覓著。塵土上的腳印留下了,又被新的塵土所覆蓋;雪地上的腳印嵌入了,又被新的雪花所拂平。我并不想在我走過的土地上留下什么,實際上也留不下什么——我只是想安頓自己的靈魂,活得比雪靜,比草低,像一條隱匿在最細小的水珠中的魚,在波瀾不驚中悄然抵達自由的水域。
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做到,我很沮喪,只能在羞辱和不安中茍活著。2010年的12月5日,我來到臺灣的宜蘭,這是初冬時節(jié),窗外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一群喜歡打雪仗的鳥兒在雪地愜意地玩耍著,仿佛要把我?guī)Щ責o憂無慮的童年。而此時,為了安撫像天氣一樣莫名沉郁的心情,我正在讀耶胡達·阿米亥一首詩的最后一節(jié):“一株小迷迭香,一株小羅勒,一些希望,一些茉喬欒那給心靈,一些小小薄荷給鼻孔,歡樂給雙眼的瞳仁,一點點安慰,溫暖。”我一邊讀詩,一邊看窗外的鳥,鳥停在窗欞上,雪花落在鳥的羽毛上,在幾乎是靜止的鳥和飄飛的雪花間,我隱隱聞到了迷迭香和小小薄荷的香味。我的心情驟然間敞亮了許多,我甚至相信有什么奇跡要發(fā)生了——不,我是說,我分明聞到了一股股來自森林的樹脂和花粉的氣味,甚至是一棵枯樹朽木間青苔和寄生藤的氣味。
沒錯,如同從來都不懷疑自己對生活的愚鈍和滯后一樣,我堅信此刻我對氣味的敏感和判斷是毋庸置疑的;因為從這一刻起,我即將起程去離宜蘭縣僅20公里山路的神木園。同行的還有來自美國、挪威、阿根廷、波蘭、以色列、法國、韓國和臺灣的洛夫、愚溪、管管、張默、非馬、綠蒂等200多位詩人——我將和他們一道,走入神木園,走近已經(jīng)在山水旁、在天地間等待上百年乃至數(shù)千年的參天大樹,在親切的問候或無語的對視與守望中,成為其中的一棵,或者是一個枝丫,一片被蟲子咬過的樹葉,成為森林中的牛肝菌、白蘑菇和柔荑花,成為苦戀著山川草木的頭燕雀、金翅雀和啄木鳥,甚至成為樹林腐殖質下一條蠕動的蚯蚓?
出發(fā)前的雪時有時無,可不知何時,不知從哪一朵云里又下起了小雨;小雨夾雪中,我看到了一塊寫有“客滿”的牌子。我以為,這和我以前去過的很多景區(qū)人和植物混居的狀況一樣,心里不禁有一絲不快。同行的一位臺大女教授告訴我,“客滿”不是指住宿的客人,而是指包括我們在內的允許入園的700人已滿,今天不會再有客人入林了。如此神奇的木牌,如此有節(jié)制的數(shù)字,無論做為牛肝菌或金翅雀,我都體驗到了一種被關愛、被憐憫、被恩寵、被尊敬的幸福和溫暖。
我第一棵遇見的樹木是“孔子神木”。天哪,我仰望著,向著天空,我看不到盡頭,樹葉遮天蔽日,偶爾的空隙間有浮云晃動;而它發(fā)達而稠密的壯碩根須正努力向下生長、延伸,我堅信,它所有的根須都抵達了巖石、流水、日生日落的山谷和土地,抵達了無聲的經(jīng)文和佛界,抵達了詩歌的靈感、內核和一朵鈴蘭花的馨香。我說什么呢,我給自己打出“噓”的手勢,我知道我任何細微的聲音都將驚擾它。而一棵以孔圣人名字命名的樹,它生生不息的年輪,它深邃高遠的思想,它財富般的苦難和苦戀,怎能不讓我想起孔圣人的哲思妙語?我仿佛看見孔子正在刪《詩》訂《禮》,正在述《樂》正《易》,正在論《書》作《春秋》;而他周圍的樹木,又仿佛站著精通禮、樂、射、御、書、數(shù)的三千弟子,我心懷敬畏地看著,想著,佇立良久不想離開。沿著略顯濕滑的臺階,我緩緩前行,在這無邊無際的森林里,其實無所謂前與后、左與右,到處都是親切的花草樹木。我不顧工作人員的催促,盡量走得慢些,這樣既可以避開人群,又可以和心儀已久的樹木多呆上一會,讓自己向往的比雪靜、比草低的內心生活有所參拜和依托。
我又來到一棵被命名為“白居易神木”的樹下,我遠遠地站著,不知為什么,我似乎不敢靠近它。這棵檜木已經(jīng)中空,此刻正有人鉆入與之合影;我癡迷地觀賞著,忽見風起雨落,飄葉紛飛,此景讓我陡然間想起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中的詩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老樹枯藤,新枝嫩葉,這又和因言獲罪、被貶為江州司馬卻不曾背棄詩歌的詩人白居易的命運何其相似??!俄羅斯偉大的作家米·普里什文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也有自己的樹脂,那就是詩”——哦!這棵“白居易神木”,我是說詩人白居易,正站在這山巒之巔,從古到今一刻不停地流淌自己的樹脂——詩。
在去拜訪一棵叫“顏真卿神木”的山路上,我遇見一根根一群群裸露的樹根,像起伏、飽漲的血脈一樣隆起著,那一刻,我想到了“書法”這兩個字——這些看似凌亂又在不羈之旅中的蒼勁之根,莫非正出自顏真卿之手?根、書法,說來有緣,在我在宜蘭小住的賓館房間里,就有一幅弘一大師的真跡:“勢可為惡而不為即是善,力可行善而不行即是惡?!比绻f弘一大師書法中的謙和,讓我感念到了比雪靜,比草低的靜謐之境;那么,顏真卿書法中骨力遒勁又氣概凜然的寬博雄渾,則賦予了我追求靜與低之生活真諦的大美。這是怎樣的一棵大樹啊,它的枝、葉,它的注定要深入淺出又聲韻并達的根系,正如古人朱長文贊譽顏真卿書法時所云:“點如墜石,畫如夏云,鉤如屈金,戈如發(fā)弩,縱橫有象,低昂有致……”
讓我再寫寫“司馬遷神木”吧,它已有2200多年的樹齡,和司馬遷一樣有著生命的高度和生命的尊嚴,它巨大而飽經(jīng)滄桑的軀干仿佛直達歷史的深淵,它青春而又旁逸斜出的枝葉仿佛天問,它無處不在的根莖多汁而苦難,這是神木在用風雨血淚著就《史記》——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讓我再寫寫包公“包拯神木”吧,拯是拯救的拯,包拯要除惡務盡,把藍天、白云、青枝、綠葉、花朵、果實、詩歌、宗教、尊嚴、自由、愛和美善,都還給萬物和世界,我也將因此在塵世間能過上比雪靜,比草低的生活。讓我再寫寫“李白神木”吧,李白一生獨步千古,席天幕地,性行凌凌如仙道,行文巖巖若磐石,只是哪一塊樹皮哪一脈葉片更適于他醉臥酒甕時寫下的詩詞歌賦碑文楹記呢?此刻,我不僅僅想向宜蘭神木敞開心扉,還想向在遠山近水纏繞中的溪頭神木、眠目神木和拉拉山神木敞開心扉——用我的詩——我生命的樹脂、淚水和色彩寫下我對一棵樹木、一棵又一棵樹木、一座森林以及它周圍一切事物的熱愛、感恩、敬畏和暢想。
哦,這些紅檜,這些數(shù)量僅存的稀有物種。
哦,這些紅檜,這些刻滿經(jīng)文的活著的化石。
當我遇見,當我仰望,當我攝取并記錄,當我試圖付出一切的努力去銘記,我依然是所知甚少,依然是幾近于一無所知。據(jù)說園內有62棵神木,我相信還有更多,相信每一棵樹木都是神木。我無法一一走近它們,但我知道,每一棵樹木都以獨特的品質生長著,它的每一個葉片、每一個花蕾、每一粒種子,每一縷觸須,都在自信、自由而又堅韌不拔地一寸寸長大中。這些樹木,大都屬松柏科,因樹皮呈褐紅色而被稱之為紅檜,樹皮上條狀縱裂的紋路仿佛經(jīng)卷;這些樹木,雌雄同株,雌蕊和雄蕊交互對生,卵圓形果子暗藏光芒與玄機,古老而又稀有,所以人們又心懷敬畏地稱它們?yōu)椤吧衲尽?;這些樹木,在千百年的歷史演變中緩緩地成長著,五年才能長25公分高,之后每年只能長粗0.4公分,長高約10公分,而對平均氣溫、濕度、年降水量和發(fā)育良好的灰棕壤生存環(huán)境要求更高,任何一次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和天災人禍,都會使它飽受蹂躪和面臨滅頂之災。我天生數(shù)學不好,計算不出每一棵樹木成長所需的具體時間,但我想,在每一寸、每一秒向上的延伸與攀爬中,要經(jīng)歷多少生存的喜悅和生長的艱難啊——既有享受陽光雨露和江河之水浸淫時的手舞足蹈,又有被風剝霜蝕、電割雷擊、蟲害火燒、地震洪水和人為傷害、野蠻砍伐時的生死掙扎。我完全想象得出,當一只千足蟲從樹干上伸出伶牙俐齒嘶咬葉片并敲骨吸髓時,那響徹樹木每一根神經(jīng)的穿心蝕骨之痛;就連從風雨過樹時一枚枚落葉的斷聲中,我似乎也聽見了愛與痛相伴相生、苦與甘如影相隨時的歌哭與言笑。而它們,這些樹木,這偌多神木,依然在崇山峻嶺中、在莽莽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