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馬文瑄回故里

2011-12-29 00:00:00孫方友
安徽文學 2011年10期


  一
  
  馬文瑄決定回老家一趟。
  馬文瑄幾次要回老家走一走,但幾次都未能成行。這回他鐵了心,對老伴兒說:“我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回老家了,你一定要幫幫我!這些天做夢全是兒時的事情,我還夢見了母親,她要我回去到她墳前看一看。”
  馬文瑄執(zhí)意要回老家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兒孫們的耳朵里。他們或打電話或發(fā)短信或匆匆趕來勸說,意見驚人的一致,說您已年過八旬,幾百里路怎能吃得消?再說,您早已無職無權(quán),出行要車需要打報告找領導,很麻煩。我們又都沒私家車,總不能讓您擠大巴吧?再者說,幾十年沒回去了,回到老家誰還會認得您……兒女們是一片孝心,提出一個又一個困難的目的,是想打消老人的回鄉(xiāng)計劃。可馬文瑄這回很堅決,對兒子女兒孫子外甥們說:“縱有刀山火海,我也要回去一趟!”
  看老爺子鐵了心,晚輩們就不再阻攔,接下來便開始籌劃如何給老爺子要車,路上所需,聯(lián)系市里、縣里相熟或不相熟的掌權(quán)者如何接待。不想老爺子除去答應要車外,其他一概不許。說自己已離休多年,早已成為官場外的“木乃伊”。我不想讓人討嫌給人家找麻煩,也不想給自己辦難堪。最后還特別強調(diào)自己這次回鄉(xiāng)全屬私人行為,與官方無涉,所以誰也不用求,包括汽車用油和過路費都準備自己掏腰包兒!兒女們看老人執(zhí)拗,深怕因此惹他生氣,只好全放棄。盡管如此,老人獨自回去總不讓人放心,談判到最后,馬文瑄才答應讓剛剛退休的大兒子陪他一同回去。
  馬文瑄私下對老伴兒說,自己要回潁河鎮(zhèn)的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三個:一是回鄉(xiāng)給老娘上上墳;二是看看幾個還健在的兒時伙伴;三是還一個心愿。至于是什么心愿,馬老沒說。
  馬文瑄二十多年前離休,離休后一直住在省老干所,副部級待遇。論說,這個待遇在市里或縣里還能唬人,可在這省老干所,正、副部級成群結(jié)隊,所以也就沒了特殊可言。又因為馬老是在正廳級的位置上離的休,享受副部級待遇,所以在用車方面就遠不及在部級位置上離休的老同志。尤其是出遠門,更非易事,若趕逢年過節(jié)用車高峰時,要先排隊掛號,由所領導批準了,才能成行。好在眼下不是用車高潮,家人按所內(nèi)規(guī)定打報告找領導簽字后,輪到了一輛半新不舊的“普桑”。雖然車不是太好,但眼下路況好,去他家鄉(xiāng)的那個縣是全程高速。馬文瑄的大兒子退休前一直在財政廳開小車,技術沒得說,由他護送,全家人自然放心。
  馬文瑄十六歲離家,在陳州城里的貴族學?!俺蛇_中學”讀書,在那里參加了地下黨,從此走上革命道路?!巴粮摹睍r期,不知是潁河鎮(zhèn)的工作局面難開展,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上級派他回家鄉(xiāng)擔任第一任潁河區(qū)區(qū)長。他果真不負眾望,發(fā)動自家佃戶,并親手槍斃了父親馬老閣,一下就打開了潁河區(qū)“土改”工作新局面。他的生母是父親的三姨太,當“貧農(nóng)團”沖進馬家大院挖浮財時,他的母親竟吊死在他的臥房里。為此,馬文瑄一直迷惑不解,母親為什么要自殺?而且不在自己臥房,專跑到兒子住的地方上吊?這疑問一直困惑了他許多年。“文革”時,他在鄰縣任縣委書記,造反派押他回潁河游斗,不知出于何種目的,竟特意將他關押在他曾住過的小四合院里。那時候宅院的格局變化還不是太大,尤其是他小時候住的四合院和他的臥房,幾乎沒什么改變,包括他睡過的羅漢床,也沒遭到損壞。那一夜,馬老一宿沒睡,壓在心中多年的疑問讓他毫無睡意。他知道母親是個有心人,此種非常行為里肯定藏有某種暗示。也可能是母子之間的某種心靈相通,就在那一夜,他查遍了臥房中的每一塊磚每一個可疑之處,最后從一塊磚后面果真尋到了一個用油紙包著的宣紙草圖。
  馬文瑄一眼就看了出來,那是一張母親親手繪制的藏寶圖。也就是說,“土改”時自家的大批財寶沒能挖出,是母親將財寶隱藏起來。這一切,當然是為了兒子,她為兒子藏寶,最后以死相告,將藏寶圖藏在了兒子的臥房里。那一刻,馬文瑄望著母親的手跡,熱淚橫流。由于當時的形勢,馬文瑄沒有聲張,他將藏寶圖放在身上最隱秘的地方,躲過了“文革”中的無數(shù)批斗和驚險。后來他調(diào)到省城,雖然他曾以槍斃自己的父親為代價向黨表白了自己的忠心,但他的仕途卻一直不順利,直到五十五歲那年,才提升為副廳級,后來又擔任兩年省畜牧局黨委書記,就在那個不太重要的位置上離了休。
  自從離休以后,馬文瑄就一直在研究那張藏寶圖。因為馬家大院是方圓幾十里最大的宅院,鎮(zhèn)上人都稱其“老院”。四進深,院里大四合院套小四合院,月亮門對月亮門,八角門對八角門,曲徑通幽,神秘無常,一般生人進去大多要迷路。解放后,馬家宅院一直是政府所在地,是權(quán)力的象征??墒?,現(xiàn)在卻有人將它賣了,而且成了事實。
  其實,這才是馬文瑄此行的一個重要目的。
  前些天,家鄉(xiāng)的幾個老“土改”積極分子紛紛給他寫信或打電話。說是老區(qū)長過去您領我們鬧土改,打土豪分田地,沒收地主的財產(chǎn)挖浮財,多紅火呀!現(xiàn)在可好,當年的“土改”成果全被一些敗家子賣光了。大禮堂賣了,獸醫(yī)站賣了,機械廠賣了,供銷社也賣了!您可記得那個大禮堂是在原來的雷家祠堂上建立的,獸醫(yī)站是張氏地主的糧倉,機械廠是西街地主劉老斜的宅第,供銷社是雷老二家的三進深大宅院!這些可都是當初咱們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呀!您不會忘記“貧農(nóng)團”老團長盧老根被反共暗殺團刀卸八塊的慘狀吧!當初您領我們殺富濟貧,連您的親爹您都沒放過,不全是為著咱老百姓嗎?可眼下這群王八蛋卻是殺“富”肥自己!鎮(zhèn)上的幾家民營企業(yè)和鎮(zhèn)辦企業(yè)全被他們“吃”垮了!一家皮革廠的廠長因還不起百萬貸款上吊自殺,眼下只剩下一個錢全來了。錢全來辦了私人酒廠,生產(chǎn)一種黑谷酒,遠銷日本國,賺了大錢,鎮(zhèn)政府為還欠款,已決定將您家的老院全盤賣給他了!
  馬文瑄聽到這個消息,吃驚得瞪大了眼睛,好一時才問賣了馬家大院,鎮(zhèn)政府搬到哪里去?一個名叫宮二牛的兒時伙伴告訴他,鎮(zhèn)北關有個收費站,撤了,鎮(zhèn)政府就搬到那里去。一聽說成了既成事實,馬文瑄慌了,忙問宮二牛自己當年住的小四合院還在不在?宮二牛說在是在,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姓錢了!您若想看一眼,就趕快回來。馬文瑄一聽四合小院還在,這才松了一口氣。這些年他一直關心馬家大院的變遷,可能是人老了,懷舊之心越發(fā)重了。“文革”中,馬家大院的舊房扒了不少,可值得慶幸的是,這么多年來,潁河鎮(zhèn)的歷任書記大都住在自己當年住過的那個小四合院里,無形中就保護了這片宅院。要說舊物、舊宅或可供自己懷舊的象征,可能就只有這些了。
  當然,馬文瑄還時刻惦記著父母親當年為他埋下的那批寶藏,他要急著回去解開這個謎團。
  
  二
  
  馬文瑄回到鎮(zhèn)上,住在了宮二牛家。他離休多年,在官場上早已屬于秋后霜打的落葉,現(xiàn)任的年輕官員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剛離休那幾年,經(jīng)他提拔或幫助過的人還掌權(quán),馬老出行要車有車,每到一處還有人接待,視他為“恩人”。而現(xiàn)在,權(quán)力更迭很頻繁,官員換了一茬兒又一茬兒,可以想象,與自己在任時相比,如果硬厚著臉皮騷擾人家,簡直就像官場乞丐。好在馬文瑄早已被人冷落慣了,不在乎這些。無欲則剛,所以馬文瑄回來的路上,就叮囑大兒子道:要把自己當一名平頭老百姓,在外多年,回鄉(xiāng)看一看,祭祭祖宗。過去鬧革命時與家庭鬧決裂,現(xiàn)在上了歲數(shù),又多年沒到父母墳前拜過,無論公與私,為不孝,與建立和諧社會不適宜。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當年斗爭并槍斃自己的父親是對革命之忠,而現(xiàn)在回鄉(xiāng)祭一祭他老人家應視為孝。共產(chǎn)黨員也不是從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階級斗爭早已不講了,自己到這個時候才回來已很慚愧。還有,不要給縣上聯(lián)系,以免鬧大了動靜,影響自己的回鄉(xiāng)計劃……說到這里,大兒子回首望了他一眼。馬文瑄頓時緘了口,自覺這一條兒是有些自作多情,是自身官場情結(jié)仍未退凈,說穿了,是虛榮心在作怪!哎,人哪!
  
  馬文瑄一路再沒說什么話。
  因為沒招搖,馬文瑄回到鎮(zhèn)上后很少有人知道。家鄉(xiāng)變化很大,當年的麻石鋪路早已變成了柏油路,一街兩行的道人帽式樣的門面房現(xiàn)在全變成了三層小洋樓。宮二牛家在東街住。宮二牛也年過八旬了,但身板還硬朗,他有一兒一女,兒子先他而去,現(xiàn)在他和大孫子住在一起。宮二牛說他的大孫子也年近半百了,帶著兒子去外地打工去了,家中只有他和孫子媳婦。宮家房子也寬敞,剛蓋的平房,水泥結(jié)構(gòu),明三暗五,還有很寬的房廊。玻璃窗,瓷磚鋪地,整潔又大方。房頂上焊著塔形的電視收視器,室內(nèi)的彩電可能是29英寸的,旁邊還放了兩個小音箱,這很是出乎馬家父子的意料。宮二牛眼患過白內(nèi)障,年前動過手術,看人視物還可以。宮家原來是馬家的佃戶,見到馬文瑄,宮二牛一開口竟喊的是“大少爺”。馬文瑄笑得前俯后仰,說:“二牛呀,我革命白革了,弄到現(xiàn)在你竟還喊我大少爺!”宮二牛也樂了,說:“喊錯了,應該喊老區(qū)長哩!”馬文瑄說:“你這樣喊也不對,我何止當過一個小小的區(qū)長!我還當過縣長、書記、專員、組織部長、畜牧廳黨委書記,若按資格,我至少要當個部長或省長!可那些早已離我而去!你叫我馬文瑄多好!要想親切一點,喊我文瑄哥最好!”宮二牛忙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不論過去和現(xiàn)在,我咋能跟您稱兄道弟。您是貴人,見了閻王還是貴鬼哩!我是草木之人,可不敢與您平起平坐?!瘪R文瑄聽宮二牛如此說,許久沒說話,只是望著二牛,長長地嘆了一聲,才說:“二牛兄弟,你若如此說,我老馬當年鬧革命等于白鬧了!你還是將我當主子,你當仆人,這樣說還不如扇我?guī)讉€耳光!”宮二牛聽馬文瑄認了真,這才很怯怯地叫了一聲“文瑄哥”,高興得馬文瑄一下抱住了他,摟得緊緊的,淚水都激動出來了。
  由宮二牛聯(lián)絡,幾個年過七旬的老“貧農(nóng)團”團員都來了,幾千人的大鎮(zhèn)子,只剩下這么幾個老團員了。他們大多是馬家當年的佃戶,也是當年的“土改”積極分子,見到馬文瑄都激動萬分,老淚縱橫。馬文瑄更高興,當下就命大兒子去街上打酒買菜。宮二牛說:“老哥,你這不是打我的臉嗎?你回到咱自己家里,咋能讓你去花費?眼下已不同上些年,農(nóng)家日子好過多了,一不交‘皇糧’,二不交‘皇款’,種地還能領國家補助,兒孫們在外打工還能掙幾個,你說擺桌酒席算個啥?”說完,就讓孫子媳婦去張羅。大伙都爭著要請馬家父子,最后約定,今日首席在宮二牛家,明天就開始排號,一家住一天或兩天,少誰誰也不樂意。馬文瑄被鄉(xiāng)情感動得淚水不止,對幾個老哥兒們說:“我這次回鄉(xiāng),不見縣官也不見鄉(xiāng)官,是?;貋碚依细鐑簜冋f話哩!我還要去祖墳上拜一拜!拜拜爹,拜拜娘,不知你們贊成不贊成?”眾人一聽這話,都靜了,沉默了一時,宮二牛才長嘆一聲說:“論說,當年你領我們斗地主分田地就像還在眼前晃,不想這一晃竟幾十年過去了。幾十年間,您沒回來祭過祖拜過墳,俺知道,您是怕俺們心里不舒服!可馬家就您這一根獨苗兒,讓祖墳荒了幾十年,俺想起來這心里也覺得別扭哩!”一個叫老苗的老漢說:“文瑄呀,地主早就摘了帽子了,您也早該回來給老東家上上墳了。人活到這份兒上才明白,人來世上一輩子,不論窮人富人,都不易哩!像西街的劉老斜,雖然有幾百畝地,那可是人家老幾輩積下的財產(chǎn)!您看現(xiàn)在那些有錢的老板,像辦酒廠的那個錢全來,咱都親眼看著哩,人家從收破爛起家,能容易嗎?”眾人一片附和,仿佛都感悟很深,沒人反對馬文瑄去墳院祭祖。宮二牛還借機說了馬老東家不少好處,說馬老閣若不是縣參議員,就不該殺頭……馬文瑄很感激眾人的理解,長嘆一聲說:“眾位弟兄,無論怎么說,當初我們的斗爭沒錯,不殺我父親,這個區(qū)的‘土改’運動就不會進展那么快!你們能如此寬宏,我真是很感動。實言講,我這么多年不回來祭祖,就是怕傷你們的心哪!”
  宮二牛說:“文瑄哥,您放心,明兒個我們老哥幾個陪您一同去祭祭老東家和太太?!?br/>  眾人齊聲應和,馬文瑄急忙勸道:“不不不,諸位的心意我領了!我一個人去,是以兒子的身份,不會有什么大礙,若咱們一齊去,就會讓人想得多。咱可不能干那犯忌的事兒!這可是原則問題。”說完,他從兜兒里取出一個彈殼兒,對眾人說,“當初由我親手槍斃老爺子,雖然形勢所迫,但心里也是別扭呀!這彈殼兒我一直保存著,實話實說,我這一生都在求父親在九泉之下,饒恕我這個不孝之子呀!”宮二牛說:“哥吔,自古忠孝不可兩全。您當初親手槍斃老東家,是表白對共產(chǎn)黨幫窮人打天下的忠心,日月可鑒!現(xiàn)在回鄉(xiāng)祭祖,說明您孝心未泯,我們認為都沒啥錯,俺服您!”
  當天夜里,馬文瑄一夜未睡,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親。他的父親馬老閣叫馬儒輝,馬老閣是鎮(zhèn)上人對他的尊稱。馬儒輝精通五經(jīng)四書,為人謙和。馬文瑄五歲能背《千家詩》,全是父親手把手教的。母親是父親的三房太太,出身貧寒,開初是在府上當丫鬟,由于長相出眾,天資聰穎,討得了父親的喜歡,先教她習字學文,后來就收了房。馬文瑄在幼小的心靈里,對父親的威嚴記憶猶深。記得有一次他貪玩沒按時寫仿,被父親發(fā)現(xiàn)后,狠狠打了十幾個手板,小手腫得如發(fā)面饃,心疼得母親直掉眼淚。父親對母親說:“字是一個人的門面,將來他若有了出息,就會知道這板子沒白挨!”后來馬文瑄當了官,給人揮毫題詞時,常因有一手好書法贏來陣陣掌聲,他就禁不住想起父親的這句話。離休以后,他還被選為省老干部書法協(xié)會副主席,常有作品參展或獲獎,出席一些社會活動,給他帶來不少意想不到的聲譽??梢哉f,他年過八旬,還如此健康,很可能就與常年堅持練書法有著某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隨著年歲增長,他的書法之作越發(fā)力透紙背,潤格費已升到每平方尺三千元。但馬文瑄有個原則,很少賣字。他說練書法是自己的愛好,培養(yǎng)情操,有利健康。人生在世,不能光為錢。若為錢,當年馬家是方圓百里的首富,那錢多了去了。其實,他的父親也是承業(yè),萬貫家產(chǎn)多是上輩人留下的。他的父親其實是一介書生,祖業(yè)管理全靠大太太和一個姓白的管家。父親雖然不善理財,但他畢竟是這一帶的首富,而且還參與了政治,是縣參議員。無論是急性“土改”還是慢性“土改”,他最終是難逃一劫的。但劫歸劫,當初為什么自己要親手槍斃自己的老子呢?讓別人動手不就是了!自己身為區(qū)長,處決自己的老子,是怕別人不敢動手,還是自己狂妄呢?但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作為兒子,親手槍斃自己的老子,總覺得理虧和無從解釋。上級又沒強迫讓你自己動手殺老子,你自己要用此表現(xiàn)自己怪哪個?為此他常常自責,負罪的心情壓抑了一生。更令他不可理解的是,雖然他表白了自己的忠心,但又總覺得周圍的同志看他的眼光變了。父親的一劫,仿佛最后變成了他的一劫?!拔母铩敝?,造反派們還曾借此做過文章,說他是假革命,是混進革命隊伍的階級異己分子,為什么親手殺死自己的父親?恰恰說明他心虛。馬家的大批浮財為什么到最后都沒挖出來?說不準他就是為保財寶向“貧農(nóng)團”表演的一出戲。從此以后,他的仕途也屢遭坎坷。他的戰(zhàn)友有的升為廳級有的升為部級有的調(diào)到京城,而他竟在處級和副廳的位置上徘徊了大半生,臨到離休前才升為有名無權(quán)的正廳級。他自嘲是組織給他的“安慰獎”。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經(jīng)得住黨的考驗之后,竟落得里外不是人!他的兩位同父異母的姐姐至死不與他來往。許多年來,為避這個嫌,他從未回來給母親上過墳,因為母親和父親是合葬在一起的,他不敢越雷池一步。每年清明節(jié)和大年除夕的午夜,他只能在夜深人靜時,取出自己給父母制作的牌位,很響地磕頭,懺悔地流淚。
  這次回來,馬文瑄要為父親立上一塊碑,因不好撰寫碑文,只能碑上無字,用以彌補作為兒子的不孝。
  
  馬文瑄知道,盡管是一塊無字碑,但可能也是冒險的。
  
  三
  
  為了避嫌,第二天,馬文瑄只讓宮二牛一人領路,與大兒子悄悄來到自家的祖墳地??梢庀氩坏降氖?,錢全來早已在那里等候了。
  錢全來年近五十歲,卻顯得年輕,看上去頂多四十歲左右。他個子不高,已有肚腩,筆挺的西裝被頂了個“凸”形,顯得有點兒滑稽。但整體看上去仍很精干,雙目炯炯有神,一笑面頰上還能旋出兩個酒窩兒,透出一股可愛的孩子氣。馬文瑄不認得這個錢全來,經(jīng)宮二牛介紹,頗感驚訝,問道:“我這次回鄉(xiāng)是很保密的,你怎么知道了?”錢全來謙恭地笑了笑,對馬文瑄說:“您老是從我們鎮(zhèn)上走出去的大人物,如何能保得住密!”更令馬文瑄想不到的是,錢全來還為他準備了豐盛的祭祖所需物品,在墳前擺滿了果供、火紙,還備下了五千響的鞭炮。馬文瑄原本不想招搖,只打算到墳前磕幾個頭,燒上幾刀紙就行了?,F(xiàn)在一看這陣式,不知如何是好。宮二牛明白馬文瑄的心思,忙解圍說:“你既然來了,全來也將祭品買來了,還顧慮個啥?”錢全來解釋說:“這一切都未征得您老的同意,原來還想請來兩班嗩吶熱鬧熱鬧,怕您不同意,才簡單辦了這些。”馬文瑄覺出剛才自己失禮,誤了錢全來的一片熱心,很窘地笑笑說:“讓你破費了,讓你破費了!”錢全來說:“這算個啥?您老太客氣了。論起來,咱們兩家還是偏親哩!聽我爹說,我家的老姑太太是您的二奶奶,論輩分,您是長輩,我該喊您表叔哩!”馬文瑄聽錢全來如此說,回憶了好一會兒,又望了望錢全來,問:“你是——”宮二牛忙插言說:“他就是錢家貴的大孫子呀!”馬文瑄這才恍然大悟,很長地“噢”了一聲,說:“錢有富的兒子呀,不錯不錯,論輩分,你是該喊我表叔哩!”原來錢家過去也是大戶,在北街開布行起家,“土改”時已有良田二百多畝。錢全來的父親錢有富是個很本分的生意人,“土改”時他的仇家多次告他販過煙土,要求政府嚴懲。馬文瑄對此很慎重,通過認真調(diào)查,錢有富從未販過毒品,保住了他一條命,只給他戴了一頂?shù)刂髅弊?。為此,錢家人一直視馬文瑄為恩人。
  馬文瑄突然想起了要買馬家大院的人就是這個錢全來,忙問道:“聽說你已買下了鎮(zhèn)政府大院?”
  “是的?!卞X全來點了點頭說,“我原來的廠地太小,距鎮(zhèn)子太遠,又不靠大道,聽說鎮(zhèn)政府要賣大院,我就買了下來。”
  馬文瑄望了望錢全來,又問:“契約簽過了嗎?”
  錢全來說:“簽過了,錢也交過了?!?br/>  馬文瑄聽后沉默了一下,說:“我家的那片老宅緊靠潁河,辦酒廠最合適。當年白家酒館的‘醉中原’能遠銷山東和山、陜二西,與潁河的水質(zhì)很有關。不過,聽說眼下潁河水污染嚴重,還能造酒嗎?”
  錢全來說:“我已調(diào)查過,白家酒館并不全用河水,而是用深井水。這說明咱們這里的地下水更適宜造酒,所以我也打算用深井水。再說,我主造黑谷酒,與造白酒不同,是靠黑谷自身的優(yōu)勢釀造的養(yǎng)生酒?!?br/>  馬文瑄問:“銷路好嗎?”
  錢全來說:“銷路還可以,但我不滿足做國內(nèi)市場。中國人的飲酒習慣只重白酒和啤酒,對養(yǎng)生酒有些本能的抗拒,誤以為凡養(yǎng)生酒就是藥酒。我的目標是打開日本和東南亞市場?!?br/>  馬文瑄看了看錢全來,笑道:“看來你挺有野心?”
  錢全來自謙地笑笑,說:“說不上野心,只求把生意當作事業(yè)來做,為家鄉(xiāng)做點貢獻?!?br/>  馬文瑄一聽這話,眼睛亮了一下,夸道:“有境界!”
  錢全來像是遇到了知音,對馬文瑄說:“中國人有不少人崇洋媚外,如果黑谷酒的牌子先在國外打響,再反饋到國內(nèi),那就做大了。到時候,我就是不想為家鄉(xiāng)做貢獻也不行了!”錢全來憧憬未來,滿目生輝,話沒說完,就禁不住自豪地笑起來。
  馬文瑄覺得錢全來說得有理有據(jù),就贊同地點了點頭,又以老者的身份提醒說:“要做到那一步,可不是一句話喲!”
  “我知道?!卞X全來從想象中回到現(xiàn)實,對馬文瑄說,“外國人講究綠色食品,我就從根子上做起。要求生產(chǎn)黑谷區(qū)不準上化肥打農(nóng)藥,那樣產(chǎn)量雖低,但質(zhì)量有保證。另要提高收購黑谷的價格,不能讓種谷者吃虧。為保證原料,我要給種戶簽合同,交定金。造酒全用傳統(tǒng)技術,泥池發(fā)酵,讓訂戶監(jiān)督生產(chǎn)?!?br/>  馬文瑄問:“那你可要多準備資金了?!?br/>  錢全來說:“原來資金尚夠,只是買過鎮(zhèn)政府大院以后,人家要現(xiàn)錢,資金就有些周轉(zhuǎn)不開了?!?br/>  馬文瑄聽了這話,半天沒吭聲,許久才說:“你可以給鎮(zhèn)領導說一聲,先交一半錢,緩一緩嘛!”錢全來蹙了一下眉頭,苦笑道:“不中!書記和鎮(zhèn)長都不答應。他們說賣大院就是急等用錢,早些年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欠下銀行的幾百萬貸款不說,光上幾任撇下的吃喝賬就已高達180萬了!商戶們攆著屁股討賬。再不給他們就要聯(lián)合告狀,怎么辦?”
  馬文瑄一聽鎮(zhèn)政府靠賣大院還吃喝賬,吃驚地問:“他們怎么欠那么多吃喝賬?”
  錢全來說:“這在下面不是什么稀罕事,幾乎哪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有吃喝賬,只不過有多有少而已!咱這里是幾任領導們欠下的,過去讓收提留款,還可以還一些?,F(xiàn)在不讓交農(nóng)業(yè)稅亂攤派了,可吃喝還是照舊。就這樣老賬撂新賬,越積越多。其實,光還吃喝賬還不怕,最怕他們跑官。上任一個姓梁的書記為跑個副縣長,花了近百萬。沒錢怎么辦,就賣房產(chǎn)。把影劇院賣了。他用的辦法很巧妙,先收賄賂,然后便宜賣,查都查不出來!”
  馬文瑄聽了錢全來的敘說,先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繼而胸中就升騰起一股無名火。他離開官場多年,而且一直在省城,平常只在電視或報紙上閱讀一些貪官行賄受賄買官賣官的丑行,不想自己家鄉(xiāng)竟也如此嚴重。怪不得那些當年的“土改”積極分子有一肚子怨氣,看到他們當年革命“革”來的成果被這些人一點一點全賣掉而不辦正事,痛心呀!
  可自己怎么辦?如果按藏寶圖索引真的挖出一批財寶來,如何處置?是交給鎮(zhèn)政府讓他們再度揮霍,還是分給那些當年隨自己出生入死鬧土改的老“貧農(nóng)團”團員?是交給國家還是歸屬個人?國家,在鄉(xiāng)人的心目中鎮(zhèn)政府就代表國家,可他們眼下連鎮(zhèn)政府大院都敢賣掉,他們還能代表國家嗎?交給他們,就等于交給了鎮(zhèn)里的書記和鎮(zhèn)長,根據(jù)現(xiàn)在的權(quán)力分配,他們兩人都可以“名正言順”地將財寶換成人民幣為他們服務!世道變得就這樣如此地不可理解!
  馬文瑄沉默著,最后對錢全來說:“我能否去你剛買的大院里轉(zhuǎn)一轉(zhuǎn)?”
  錢全來笑道:“您老這是哪里話?雖然大院我買下了,可以前那是您家的老宅。您老回來一趟不容易,我歡迎都來不及哩!”
  馬文瑄很重地看了看錢全來,說:“明天吧!”
  
  四
  
  第二天,當馬文瑄半個世紀后重新走進當年的自家宅院時,心情既激動又有某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大院雖然面目全非,他的腦際里卻閃現(xiàn)著昔日的完整和輝煌。馬文瑄清楚地記得宅院大門是朝南開的。門樓高大,門兩旁有兩尊青田石獅。入門是一座很高的影壁墻,墻壁后是一片方磚鋪地的廳院。由正廳到二進院,要穿過正廳側(cè)門,否則便要經(jīng)過一耳房旁的小院。這是四進深的大宅,入大門,左右兩個門房,天井內(nèi)各有左右門,右門內(nèi)是自己房間,左門通花園。二門的天井有六棵樹,四株為桂花,兩株為玉蘭。每到中秋,桂花盛開,香溢四處。大廳頗大,可擺席十余桌。廳的上方懸一匾,寫著祖上的堂名。廳右是書房,廳左是小客廳,其下,是進花園的圓門,又下,是大書房,要從花園出入。父親當年就在那個大書房里讀書寫字繪畫,一般人不得入內(nèi)。花園內(nèi),有四個大花壇,所種皆為海棠。園內(nèi)有花廳,與大花廳遙遙相對,是一個稱為四面廳的大室,再往里,便是內(nèi)宅了。
  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也為了自己更細致的懷舊——當然,也為了證實藏寶的確切地點,馬文瑄沒帶任何人,包括他的大兒子。當他剛走進大院,錢全來就迎了上來。錢全來一迎上來,馬文瑄眼前的幻覺一下就消失了?,F(xiàn)在的大院已全是地方政府的格局:大門改成了鐵的,路是水泥路,舊房已幾乎扒光,全變成了宿舍型的單房。過去的廳院處建成了一座三層樓房,后面的花園“土改”時就分給了群眾,過去的三進院變成了后院。馬文瑄住過的那個小四合院正在三進院里,與周圍的新式建筑有點兒不協(xié)調(diào),顯得灰頭土臉。但由于它布局緊湊又神秘,雖然眼下有點兒不倫不類,但它卻被歷任一把手所看中,所以才有幸被保存了下來。
  
  當馬文瑄在錢全來的陪同下走進當年自己住的小院時,心情極其復雜。十六歲以前,也可以推遲到“土改”以前,他是這個大院的唯一繼承人。也就是說,如果他不參加革命,下場很可能比父親好不到哪里去。是革命使他走向了另一條光明大道,也因此改變了他的人生?;厥淄簦R文瑄禁不住喟然長嘆,對錢全來說:“人生如夢,一轉(zhuǎn)眼,我就八十五歲了??梢贿M這屋,我就像回到六十年前,時間真快呀!”錢全來看馬文瑄見物懷舊,感慨連連,急忙說:“是不是讓人把錄像機拿來,給您錄一錄,也好留個紀念?”馬文瑄深怕給這個大院的新主人找麻煩,忙擺手道:“不不不,不需要,不需要!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錄像又有什么用,看到它,除去……唉,怎么說呢,算了吧!”錢全來像是很理解馬文瑄此時的心情,他覺得應該讓他靜一靜,好好回憶回憶,便說:“這樣吧,您老好好在這里看一看,轉(zhuǎn)一轉(zhuǎn),我就不打攪了?!瘪R文瑄一聽這話,有點兒正中下懷,心想怪不得這錢全來能把生意做大,太能理解人了,便笑道:“你忙你忙,讓我這個老頭子獨自在這里發(fā)發(fā)少年狂吧!”
  錢全來一走,馬文瑄立即掏出那張藏寶圖,然后根據(jù)圖上所標,走出了四合小院。因錢全來剛剛買下大院,廠子還未搬過來,偌大的院子里顯得靜謐又空曠。馬文瑄站在四合小院前,仔細回憶辨別了一下方向,按圖上所示朝前走了二十步,拐直角,又走二十步,約摸著到了記憶中的二進左側(cè)八角門處,又朝前走了一百步——一抬頭,他一下驚呆了。若按圖上所示,應該向東再走五十步就是寶藏所在,可那里,正好是那座三層辦公樓。
  馬文瑄很沉重地望著那座大樓,很久很久……
  馬文瑄雖然說不清父母在地下藏了什么,但他能猜測出那肯定是一批很貴重的寶藏。因為“土改”時鎮(zhèn)上各大戶的浮財都幾乎挖盡,唯有在他家沒能搜出金磚和大洋。但他知道作為鎮(zhèn)上首富,馬家一定有很可觀的金銀財寶??墒牵M管他親自帶領“貧農(nóng)團”多次來大院里挖掘?qū)ふ?,最后仍是一無所獲,現(xiàn)在他明白了,父母將財寶藏在最明顯的廳院下面,而最明顯的地方往往是人們最易忽略的地方,可見父母用心之良苦。
  現(xiàn)在,自己離財寶僅有一步之遙,怎么辦?
  馬文瑄知道,如果告知錢全來真相,他肯定會扒樓挖寶??墒?,寶藏挖出來會怎么辦?是投資錢氏酒廠入股份,然后將所獲救濟鎮(zhèn)上的困難戶,還是讓自己的后人繼承?可這寶藏自己有權(quán)來支配嗎?若鎮(zhèn)政府得知來插手怎么辦?錢全來以新主人的身份與鎮(zhèn)政府打官司自己該偏向何方?自己的兒女們?nèi)舻弥獙毑厥亲嫔纤匾瞾頊悷狒[爭財寶,又怎么辦……馬文瑄被自己的思想困惑著,想象著那可能出現(xiàn)的一切,最后竟感到非常可怕。他怔怔地望著面前那座三層樓房,像一尊雕塑在陽光里站了許久。最后他緩緩地掏出打火機,燒了那張藏寶圖。
  馬文瑄決定將秘密永藏在自己心中,讓寶藏先藏于地下,將來等后人挖出后再當文物去考證吧!想到考證,他遲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考證?連當事人都考不‘正’,后人能證出個什么?”
  馬文瑄說完,很苦澀地笑了笑,又回首望了望自己當年住過的那個四合小院,這才緩步朝宮二牛家走去……

准格尔旗| 和林格尔县| 芦溪县| 区。| 遵化市| 山阳县| 昭苏县| 杭州市| 永德县| 萍乡市| 荥经县| 宁夏| 铜鼓县| 涪陵区| 平凉市| 淅川县| 沙洋县| 房产| 黑河市| 敦化市| 宝清县| 肃宁县| 江孜县| 平远县| 竹山县| 营口市| 蒲城县| 汉源县| 镇江市| 丰原市| 扶绥县| 房产| 合肥市| 滦南县| 石城县| 色达县| 昔阳县| 肥西县| 含山县| 长海县| 乌拉特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