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江流老師從未謀過面,但我總是想起他。他是對我寫作深有影響的文學(xué)前輩。他生前的最后一封信可能就是寫給我的,為此我心情一直都很沉重。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劉占彪同志:
你好!
收到來信很久了,我自去年年底以來,身體仍未復(fù)原,一切社會活動都不參加,在家則是終日足不出戶,從去年已辭去散文學(xué)會的一切工作,并連會員俱已辭去。收到來信后,連同照片等我已轉(zhuǎn)致白榕同志,他并已告知收到此信。今后凡有關(guān)散文學(xué)會問題,請直與白榕同志聯(lián)系。
……
即致
敬禮
江流于6月18日
我今天已不能確定這封信是哪一年的6月18日寫的。不過那一年,我肯定為維護女兒的權(quán)益,在上海與“師級干部”們打官司,每年要跑十多趟上海,有時憑一些社會的救助才能成行。我們是1998年進入訴訟程序的,所以可以肯定江流老師的這封信寫于1998年之后。因為那場官司,我對寫作已沒有心境。江流同志在信中所說的“收到來信很久了”以及“照片”等,可能是指幾年前我的“中國散文學(xué)會安徽分會會員證”遺失,寄去照片請他補辦一事。沒想到江流老師一直在病中,而我后來因為總是出不了成果,不好意思再給他寫信問這種事,好像也淡忘了。
我是在縣城聽文友說在報上看到江流老師去世的消息的。我既驚訝又悲痛,想到最后一次收到的那封信上歪歪扭扭的字跡,直后悔沒有及時去看望他。也想過寫一篇懷念的文章,但考慮到自己的身份,加上官司的影響,最后還是作罷。
我認為這是江流老師生前最后一封信有三個原因:一是從信的筆跡上看,江流老師當(dāng)時已捉筆艱難。以前,江流老師的字略帶行草,端正有力,但這封信上,字跡輕飄飄的,越來越歪斜,從左至右的排列也一個比一個低下,好像他已沒有把筆伸前一點的力量,看得出他寫信時思維也不是很清晰,把我的名字都寫錯了。信封上寫的是“南陵縣中洲村”,沒有寫“奚灘鄉(xiāng)”。而江流老師是一個嚴謹?shù)娜?,以前給我的信,寫好后總要看一遍,其中有些字是明顯改動過的。這封信卻出現(xiàn)許多明顯的“錯誤”,足以說明他當(dāng)時病情的嚴重;二是就江流老師的秉性,很多他認為重要的事情肯定俱已處置妥當(dāng),最后對我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事做了安排,已無需再寫什么文字;還有一點是,一九九十年代末,我省農(nóng)村基本普及有線電話,無線通訊更是迅猛發(fā)展,相比之下寫信顯得既落后又繁瑣。
得知江流老師仙逝之后,我腦際總是想像他的音容笑貌。我這樣想像,是因為我不僅沒有在生活中見到過他本人,也沒有在電視、報紙上見到過他的影像、照片。
我是在1990年才知道江流是安徽作家的。以前我在每期《小說月報》顧問名單里都能看到他的名字,就以為他是北京或天津的權(quán)威作家。當(dāng)年我在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求學(xué)時,學(xué)期還未結(jié)束,學(xué)院要我與時任岳西縣文化館副館長的胡明播同志一道回家。在火車上,胡明播同志向我說起了江流的為人,建議我去拜望他,并主動表示為我引見。但火車到合肥后,他的兒子到車站來接他,我看出他歸心似箭,就叫他先回6fd8898a3fd58896aa3686f84b82203e260cdde114f4c1f62fdead84c6c10f76家。胡明播走前寫下了江流老師的地址,鼓勵我一個人去。
考慮到江流同志的身份、地位以及工作繁忙等諸多原因,我最終沒有冒失登門?;貋砗?,我先寄給他幾篇發(fā)表過的散文,沒想到很快收到江流老師的回信,信中說:“你身居農(nóng)村而堅持寫作,志趣可嘉。這幾篇散文讀來都覺親切,帶有田野的清醇……”信中還說了他對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些看法。江流老師的信加上我在魯院被選為研修班文藝沙龍散文組組長,使我一時產(chǎn)生放棄小說專寫散文的打算,后來我與江流老師一直保持通信聯(lián)系。我生活閉塞、單調(diào),常以寫信作精神寄托,信寫得很勤,但江流老師每信必復(fù),他有一封信的開頭是這樣的:“早上剛給你發(fā)出一信,現(xiàn)在又收到你的信……”對我這樣的信,其實完全不必馬上回,但他還是立即回了。后來他寄給我一張“中國散文學(xué)會安徽分會會員登記表”,囑我“望填好后,附其它新作一同寄來……你當(dāng)前的努力方向,是在生活中多體察,多寫……”
江流老師作為我加入省散文學(xué)會的介紹人,對我散文寫作影響深遠。他經(jīng)常叫我寄近作給他。他對我每一篇“近作”都看得十分認真,提意見也很中肯。我在廣西的一個內(nèi)刊發(fā)了篇《驢子·?!罚言慕o他看,他回信說:“北京怎么會讓驢子進去呢?這有些不可信?!钡曳置髟诒本┛吹竭^帶瓜皮帽的漢子坐在驢車上,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在北京外環(huán)郊區(qū)看到的,中心城區(qū)應(yīng)當(dāng)不準驢子進去??墒俏以谖恼吕餂]說清楚,也只怪我當(dāng)時沒有留心觀察。我沒敢去信解釋這事,但這次江流老師的批評對我后來的寫作有長久的提醒。我作為一個農(nóng)村人,后來有一時期竟然能夠主要以寫散文維持生計,與江流的指點是分不開的。
我的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批準后,江流老師又寄來省散文學(xué)會新編的《腳印金燦燦》《碧血黃花》兩本書。作為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我認為有點資格去看望他了。為避免冒失,我先寫信說了想法,他很快回信說:“你如有正經(jīng)事來肥,歡迎到我處坐坐……但如果沒有要事,希望你抓緊時間在家看書及練筆,不要徒耗時間及金錢往省城跑,反正以后交往的機會很多?!?br/> 我認為江流老師這么說,是從我的一些文字上看出我“看書及練筆不夠”,只是為不傷我自尊說得委婉和藝術(shù),加上我也認為“反正以后交往的機會很多”,也就沒去合肥。沒想到我婚后生活的擔(dān)子一下重了,常為生計發(fā)愁,遇到災(zāi)荒年景連公糧稅都交不出,生了一個女兒眼睛太小,又想著為她籌錢治療。這些無時不影響我讀書與練筆的心情。我有時無奈地想,還是等治好女兒眼疾以后再安心讀書寫作,但是,我女兒四歲被她媽帶到上??床r,被一個部隊醫(yī)院退休的享有“師級干部”待遇的家伙伙同他人詐騙了,結(jié)果我女兒正常的小眼睛變成畸形,疤痕累累,視力降至0.08。說實話,每天看著這樣的孩子,作為父親,我已不能再超脫地寫作。為此我打起了官司,而官司又與我的想像和媒體的宣傳大相徑庭,一拖就是好幾年。還是作家葉辛給上海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領(lǐng)導(dǎo)寫親筆信反映我的情況(葉辛當(dāng)時是該院的人民陪審員),才得以撤銷原判。這種官司對我們這種家庭的影響,是可想而知的。不論主觀還是客觀上,我都難以一心“看書及練筆”,給江流老師的信也寫得少了。后來不知怎么搞的,為會員證的事還去信麻煩了他。
我的官司一審“敗訴”后,我按照為我們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師的指點,帶女兒到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尋求人身損害事實鑒定,為了方便去看望江流老師,我和女兒就住在二里街文園附近的農(nóng)民旅社里。那里到江流老師的家應(yīng)該很方便,但我總擔(dān)心這樣突然去見他,他可能又要問我來合肥的“正經(jīng)事”,而我要是如實說了打官司的事,又不知會給他造成什么樣的心理影響。我有兩次走到文園的院門口又踅了回來,也有幾次到小賣部拿起公用電話,但最終沒有撥號。我想還是等官司了結(jié)以后,再振作精神來看江流老師吧!沒想到官司還沒結(jié)束,江流老師就與世長辭了。
雖然與江流老師從未見過面,但江流老師以寫信的方式教給我許多寫散文的“真?zhèn)鳌保缭谝环獠恢獙懹谀衬甑男胖?,江流老師說:“許多前輩在談?wù)撋⑽臅r,都強調(diào)散文寫作的‘真’。這真,不僅與假大空相對,而且是說寫散文一定要發(fā)自真情,由真情而生發(fā)出真趣……”不僅如此,江流老師對我怎樣走文學(xué)道路也有用心良苦的指點,他在1992年8月12日寫的一封信中說:“散文因篇幅短小,寫來似乎容易,其實要把散文寫好是很不容易的,文字功力要求很高。我到現(xiàn)在還不能寫好散文。但由于它篇幅短,在日前出書難、編刊物難的情況下,一則散文容易在報紙副刊上擠得一角之地,這又是(散文的)有利條件。所以,我希望你一方面堅持在散文方面繼續(xù)練筆,同時希望你不妨以寫小說為主。一年如能發(fā)表一兩篇中篇小說及幾個短篇,作為一位業(yè)余作者,比較容易在文壇上站起來。這點對你是很重要的。把散文寫好,寫得精確,有風(fēng)格,可作為長期目標慢慢追求?!?br/> 正如胡明播所說的,江流老師是熱心的人,樂于幫人的人。1993年,我有出一本書的設(shè)想??h文化館王京林老師幫我聯(lián)系了安徽文藝出版社,事情談得差不多了,我給江流老師寫了一封信,盼望他為拙書寫序,江流老師欣然應(yīng)許,還為我出謀劃策??上в捎诜N種原因,那本書沒有及時出版。
江流老師仙逝已多年,我也不知具體日期。因為總是想起他,我在2006年寫了一篇紀念他的文字,擺在自費出版的散文集《心靈的舞蹈》里。雖然我沒辦法在想念他的文字里描繪他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但我可以肯定他是一個慈祥的和藹可親的人。我總是翻出他的信來,睹物思人。尤其在看他生前“最后一封信”時,總要想:他是靠在床頭寫的呢,還是支撐在木椅上寫的?白天寫的,還是晚上寫的?腦??倳‖F(xiàn)設(shè)想中他寫信時艱難的樣子。為方便讀他的信,我用他的一封信做了《心靈的舞蹈》的代序。合肥的苗振亞老師看了我的散文集后,知道江流老師對我一直很關(guān)心,就把江流老師簽名贈他的書借給我看,使我走進江流老師的內(nèi)心世界,特別地感受了他真摯的藝術(shù)力量和人格力量,更加認識到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是讓某些“師級干部”們汗顏的人。僅從他病重期間還要為我這個素不相識甚至可以說毫不相干的農(nóng)民安排補辦會員證、特意寫信說明的小事上看,江流老師就是一個一絲不茍的好人,他能這樣對待我,那么他一生中,肯定也以同樣的情懷對待過更多的人??上c別人比,我辜負了江流老師,這常讓我深感不安。如果我辜負江流老師,就是辜負了一個好人。我認為的好人,并非常人認為的那種“對你好你就說人家是好人”的好人。我認為的好人是農(nóng)民意識里的好人,事實上,農(nóng)民意識里的好人往往是經(jīng)得起時間驗證的好人,正如農(nóng)民感念的植物,總是默默地奉獻果實的植物,不會是好看的盆景。
愿江流老師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