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過后,母親將糯米淘洗干凈,浸泡一夜。然后放在甑子里蒸熟,第二天,再把熟糯米送到屋外晾曬。秋天的空氣里水分很少,幾天晾曬下來,軟軟的熟糯米就變硬了,大團小塊的,再用一截檀木制成的木碾,碾碎了碾勻了,就是一粒一粒的熟糯米了。經(jīng)過太陽烤曬的干熟糯米,堅硬如鐵,鄉(xiāng)下人就叫它鐵子米。
也在深秋,母親把地窖里的山芋一個一個撿出來。經(jīng)溫窖藏過的山芋,松脆甘甜。將山芋洗凈烀熟,就成一鍋黃褐色的甜漿水。母親揭開鍋蓋,又在灶內架起劈柴,鍋里的山芋水沸騰著,冒出一個個大水泡,擁擠歡呼像我們搶羊子一樣喧鬧。熬山芋糖稀的時間,一般需要十幾個小時,到最后,鍋里的甜漿水越來越稠,顏色也越來越深。
山芋糖熬好了,涼上個把時辰,然后母親便用鐵瓢一瓢一瓢舀進瓦缽,臨時挪用裝棉被的木柜,把糖稀存放在木柜里。
鐵子米與糖稀,是做炒米糖必需的兩種原料。
母親挑著鐵子米和糖稀,就到郭媽家做炒米糖去。我們每年都在快過年的時候,去郭媽家做炒米糖。
出了大門,斜斜走過小賀子家院前臺階,穿過小街,順著街邊的河流,走過盧業(yè)生家門前,走過木水子家菜園。小河在這里拐了一個彎兒,向著戴家匯小學后面闊大的操場流去。我們不再順著小河,我們不是要到戴家匯小學操場去,我們要去的地方叫李沖。
繼續(xù)向南,穿過茅草灌木,翻一座名叫茅山頭的小山丘。茅山頭山頂上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覆蓋著這山頂莊稼地的,是頂風冒雪度嚴冬的星星點點的油菜嫩苗。北風在山上要比山下更凜冽一些,但我正在趕路,也就一點也感覺不到冷,何況天上正掛著一輪暖暖的冬陽,更何況跟著母親去郭媽家做炒米糖,一想到吃炒米糖我心里就暖融融的。
沿著莊稼地間細細的土路,不知走了多少時間。我的小腿有些脹痛了,此時一個很長很長的下山緩坡終于呈現(xiàn)在面前。下得坡底,就算翻過了茅山頭了。走了一會兒,面前就出現(xiàn)了李沖??可侥_一溜五間高大的土墻草房,房前一塊光溜溜的土場院,那就是我們要到的郭媽家了。
最先迎接我們的是郭媽家毛色黑白相間的小花狗。小花狗搖著絨絨的尾巴,汪汪汪地叫著迎上來,在母親身上嗅嗅,又伸出舌頭要舔我的手。接著從堂屋飛奔出來的是郭媽的兒子小根子。小根子與我同齡,只比我大十個月。小根子有一個大姐,還有一個叫冬楠子的哥哥。有次母親和郭媽說我與小根子是老庚。我問母親老庚是什么,郭媽搶著說,老庚就是你們倆一樣大。母親跟著說,老庚就是你倆是一樣大的好朋友。飛奔出來的小根子先是對著母親小聲喊一聲大媽,接著就拉住我的手,在光溜溜的稻場上又旋又蹦。這時,郭媽迎出來,她在圍裙上擦著雙手,喜悅地招呼一聲,就急忙過來接過我母親肩上的擔子。
屋后是土山丘。李沖實際上是茅山頭山脈下的一塊狹長耕地。李沖的房子大多是土墻草頂,很少有瓦房。我與小根子在房屋周邊玩耍,看大黃蜂鉆出來的黑黑的小洞,我們找來一根小竹絲,小心地探向里面,希望能有一些新奇發(fā)生,可是沒有。不知夏天嗡嗡叫著不可一世的大黃蜂,現(xiàn)在躲到哪里去了。從地上摳起蠶豆大的土坷垃,恨恨地塞住一點新奇都不給我們的大黃蜂洞。
我們在大樺樹下又發(fā)現(xiàn)了金色的蟬蛻。我踩著小根子的肩膀,摘下來一只蟬蛻。這時,一只大公雞和幾只母雞咯咯咯咯走過來。我把手中的蟬蛻倏地向雞們拋擲過去,雞們先是嚇得一愣,撲起翅膀退出好遠,隨后看到飄落地上的蟬蛻,就猛地沖到蟬蛻前,迅速叼起,然后咯咯咯咯四散逃去。
這時德才從外面回來了。德才也跟我同齡,但與我的關系沒有小根子與我關系深。德才家就在小根子家房子的左邊。有一道土院墻,院墻上有一個木頭搭的門樓,木頭黑黑的。門樓頂上蓋的不是稻草,是芭茅草。已腐黑的芭茅草上,長出幾莖不知叫什么名字的綠色植物,也許是油菜,是麻雀銜食遺落的籽。德才拿著竹竿,一路玩回來??吹轿襾砹?,立刻把竹竿一甩,說聲我們打三角形,就飛也似的跑進院門去。我與小根子也馬上跑回屋里,從小根子的書包里翻出一疊三角形,迅速返回到門前的稻場上。我們玩起這種游戲,并制定了周密的獎罰規(guī)則。因為我們都是好朋友,而除了每年跟隨母親來做炒米糖,我們很少有機會相聚,這樣我們心里雖然都想贏對家的三角形,但又怎好意思不守朋友和客人規(guī)矩呢?
我們并排站在線外,用一只手的手指夾住一張三角形的頂角,另一只手的拇指與食指形成指環(huán),然后屏住氣,三角形的頂角猛地繃彈的一瞬,松開捏住三角形的拇指與食指,三角形便旋轉著飄向前方。誰的三角形飄落得最遠,誰就是贏家。我們在冬日暖洋洋的稻場上,玩著這似乎永遠也玩不厭的游戲,體驗著或贏或輸兩種截然不同的心境。當?shù)厣系挠白幼兊煤芏毯芏虝r,郭媽從灶間伸出頭,喊我們吃飯。如果這時正玩在興頭上,或輸?shù)眯睦镉行┎环饬?,就會像沒聽見一樣繼續(xù)玩我們的,直到郭媽和母親催叫三四遍,直到郭媽拿根小竹竿裝著要打小根子,我們才戀戀不舍地收拾戰(zhàn)局。
吃完飯,飯碗一丟,我們不再玩什么游戲。激動人心的做炒米糖的時刻就要到來了。一塊房門大小的木板搭架在兩條并行擺放的長板凳上做案板,一只長方形的木框、一只沉甸甸的木轱轆、一根扁扁的長木條和一把菜刀,放到案板上。再在案板兩側放上兩只竹椅,就開始做起炒米糖來。我們站在旁邊新奇地看,郭媽和母親總不免要責備一聲,叫我們站遠點不要擋手擋腳的。
炒好的鐵子米變成了黃燦燦的炒米,炒米比鐵子米膨大了一兩倍,原來大半角簍鐵子米,現(xiàn)在變得兩角簍也裝不下了。郭媽把鍋燒熱,舀幾瓢糖稀倒進鍋里,然后用大鐵瓢輕輕地攪拌糖稀。等糖稀像米粥一樣咕嘟咕嘟冒著氣泡,再熄滅灶內的火,將炒米倒進鍋里,配些芝麻和生姜,用鍋鏟上下攪拌,把炒米和糖稀充分拌勻,才急急地鏟進盆里,急急地端到案板上,倒進平放在案板上那個長方形的木框里。母親連忙拿起木轱轆,先是將木框里拌著糖稀的炒米稍稍拍平,再握住轱轆兩端削得剛好可手握的木柄,在炒米上用力地碾壓……直到逐漸冷卻的糖稀將炒米緊緊地粘在一起,再慢慢提起長方形木框,以那根扁扁的長木條為標尺,將炒米切割成一塊一塊炒米條,再將炒米條一刀一刀切成薄薄的均勻的米片,炒米糖就做成了。
我們一個下午就圍在寬大的案板旁邊,一塊接一塊地吃著炒米糖。郭媽和母親說,你讓他們倆吃,吃厭了他們就不饞了。
太陽還有丈把高的時候,我家的炒米糖做完了。郭媽說,大妹子你等一等,再給我做個搭手。其實郭媽并不是完全需要母親給她做搭手,更主要是郭媽家做的不只是炒米糖,還有花生糖、芝麻糖,這都是些更好吃更饞人的東西,也是我家沒有做的東西,郭媽就是要送一些花生糖、芝麻糖給母親帶回去。這可是過年待客的上品。我與小根子吃炒米糖早已吃得太飽,當更加噴香誘人的花生糖、芝麻糖做出來后,我們又禁不住吞咽了幾塊,便對這些糖再也沒有興趣了。我跟在母親身后,在太陽已經(jīng)落山的時候回到家里。母親將炒米糖還有郭媽送的芝麻糖、花生糖,收藏在一只與我差不多高的長形瓦缸里。
年很快就過去了。炒米糖在被我吃厭后不幾天,就又不厭了,這樣年過完還沒幾天,長形瓦缸里的炒米糖就見了底。
轉眼到了五月,郭媽到小街上來,到鐵匠店買了兩把鋤頭和三把砍柴草的彎刀,到供銷社里稱了一筲箕咸鹽,到大樺樹下公社的老油坊打了幾斤菜籽油。郭媽在做好這些之后,來到我家吃午飯。郭媽叫母親去她家摘茶葉,她家栽了好幾棵茶樹,茶葉長得綠云一樣。這是我跟母親到李沖去的又一個機會。那天母親果然帶著我,挎只小竹籃來到郭媽家。郭媽家的茶樹就種在門前不遠的菜地里。郭媽與母親邊摘茶葉邊聊天,當然這都與我無關,與我有關的是我看到小根子家大門后面的墻角邊,斜靠著兩副漂亮的高腳。這高腳是杉木桿做成的,又緊又牢,非常結實耐用。兩只腳踏上去,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行走了。這樣的走行,既有趣味性,還有競技性。
我羨慕小根子的高腳,我希望他能送我一副。但小根子不樂意,說那副大些的是他哥哥冬楠子的,那副小些的才是他自己的。其實我看中的也就是那副小些的,小些的秀氣些,大小也正適合我。我跟在小根子后面旋了半天,旋到后來小根子干脆走在前面不做聲了,這時我也基本放棄了向小根子討要高腳的念頭了。我的心思被郭媽知道了,只聽郭媽向小根子嚷道,你把那副小高腳給弟弟先帶回家玩幾天,玩好了再還給你,這點小東西都舍不得,哪像哥哥老庚的樣子!母親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對我嚷道,你這個人怎么這么眼皮淺!這時,我什么也不說,一切都聽憑自然了。
母親與郭媽在灶間把茶葉炒好了,又一次把話叨夠了,就要帶我往回走了。這時,郭媽從大門后拿出那副小高腳,叫小根子拿著送過來。我從小根子手里接過高腳,我看到了小根子無法遮掩的不舍的目光,這目光背后的眼睛里似乎還有一層薄薄的水膜。我感激地望著小根子,望著我這個李沖的老庚,然后回過頭,踩著高腳,向著山的那邊篤篤篤篤地走去。那天,我跟在母親后面,踩著高腳走一段,腳走痛了就拖著高腳走一段,腳不怎么痛了,就又跳上高腳走一段……當我這樣從李沖踩著高腳走回茅山頭北邊的家里時,我的高腳技藝已是從零開始并大大長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