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官的最經(jīng)受不住的考驗是什么?
鄭志才這么問我,他微笑著,瞇著眼,眼神中充滿了神秘的色彩。他半伏在骯臟的辦公桌上,上身向我探著,好像要告訴我一個什么大秘密。他一杯酒的酒量都沒有,但是今天為了陪我,竟然干了三杯。此時,他的臉像一塊大紅布。
我靠在沙發(fā)上,這藍色塑料面的雙人沙發(fā),彈簧過性了,坐在上面松松垮垮的,有幾處開了口子,看上去爛糟糟,臟兮兮的。我沒喝酒,我說:這問題人人皆知,腐敗!
他點頭贊成,并向我伸出大拇指,說:高!可你說得太籠統(tǒng),很多腐敗與不腐敗很難分清,這就讓很多當官的產(chǎn)生了一念之差。
我問:你當上鄉(xiāng)長后產(chǎn)生過一念之差嗎?
他開心地笑了,身子晃了晃,掩飾地端起茶杯喝茶,問我:你也喝點茶得了?
我擺著手說:我說過,我沒有喝茶的習慣——你別打岔,回答問題,你在什么事上產(chǎn)生過一念之差?
他放下茶杯,指著我說:你們當記者的和人談話總像警察審犯人似的,撈著個事就問個底朝天。
我擺出一副擔憂的神態(tài)說:我沒有想到你會當鄉(xiāng)長,你當?shù)昧诉@個官嗎?
他若有所思,說:那要看像成克杰、胡長清那么當還是像周恩來那么當了。
我笑著說:你敢跟大人物比。咱們休息吧?
窗外,天黑了下來。我是來響水河鄉(xiāng)采訪計生工作的。鄭志才原來是在這個鄉(xiāng)當行政秘書的,吃飯時他隨著鄉(xiāng)計生辦的人進來陪我吃飯,我才知道他當鄉(xiāng)長了。飯后他對鄉(xiāng)計生辦的人說:你們別為呂記者安排節(jié)目了,我這個同學我知底,不喝酒不抽煙不喝茶不跳舞,我陪他嘮嘮嗑吧!
我也是這個想法,十多年不見的同學,我很想知道他現(xiàn)在的情況。我們就這樣坐在了他的辦公室里。
他談興很濃,身子向我探著說:我可不是跟你說著玩,一個人有了官職,最大的考驗是各種誘惑。
我半開玩笑地說:是不是你遇上了誘惑?
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正是。我跟你說的這些事你可別往外寫,咱們哪兒說哪兒了,行吧?行。那好,我跟你說我上任后遇到的誘惑。
他喝了一口茶,一五一十地向我說起來。
我問你,人活著必須做的事是什么?對啦,吃飯睡覺,人的一念之差就是從這兩件事上開始的。我當上鄉(xiāng)長第一次是去南甸子村,到了中午,村長、他媳婦、婦聯(lián)主任圍著我不讓我走,非留我吃飯。南甸子村離鄉(xiāng)政府15里地,在那兒吃飯也是合理的,可是,我看村主任媳婦和婦聯(lián)主任急切地看著我的眼神,我就不想在那兒吃了。我不是說村婦聯(lián)主任和村長怎么怎么著,他倆的關系我倒聽說一些,但沒有出過什么事,又沒有證據(jù),我當鄉(xiāng)長的也不是調(diào)查他們的事去了,我不管那么多。我想到另一件事,聽鄉(xiāng)干部們說,誰要是在南甸子村吃飯,村長能把一頓飯算成八九百元,全是白條子入賬,村民要求公開賬目,他就拿出賬目,說某某領導來吃飯花了這么多錢??村X數(shù)就知道這一頓飯村長撈了多少。婦聯(lián)主任為啥摻和?她和村長合伙招待呀,好處均攤。我怕他們在我身上來這么一刀,那不等于我一口把村民咬了嗎,所以我堅持不吃。村長抓住我衣袖不撒開,說:鄭鄉(xiāng)長,你剛當鄉(xiāng)長就擺架子,下回選舉我咋投你票?他這是威脅,來硬的我不怕,不就是個官帽子嗎,怕丟官帽子也是一種腐敗,我說:因為不吃你們飯你不選我,我認。他媳婦說:你第一次來就外道我們過意不去。我說:我又沒給你們辦什么事,無功不受祿呀!婦聯(lián)主任說:全村人都說你是好人,我們也得代表村民向你表表心意呀!這是假話,但不能揭穿。我說:全村人對我的厚愛我知道,飯就免了吧。他們見我執(zhí)意不吃,送我出村。我見他們情緒不高,這樣會得罪他們,我就故意把村長叫到一邊。叫他到一邊是給婦聯(lián)主任和他媳婦看的,以示這事重要,也以示我非走必有原因,也以示我和村長親密,當官嘛,一點手段不耍不行。我裝作很神秘地壓低聲音說:我也想在這兒吃飯,我們家你嫂子那病……你知道就行了,別跟她們說了,我得快點趕回去。村長很莊重地點頭,很理解的樣子。他握著我的手很感動地說,鄭鄉(xiāng)長你走吧,咱們下次“報仇”!我親切地擂他一拳,說下次“報仇”!我走了很遠回頭望一眼,見村長還和兩個女人湊著頭說什么。我的家屬怎么啦?哈哈哈……怎么也沒怎么……
說到睡覺,這就得說于家段村了。搞計劃生育的最知道這個村的底了,全縣聞名,8年這個村整走了5任鄉(xiāng)長,哪個鄉(xiāng)長走都是去那個村之后帶一身錯誤,不走不行,無法工作了。我去那天帶了個秘書,到那兒就要落太陽了,60里地全是山路,真是個山高皇帝遠的村子。一進村口村長就帶著村子幾大員——就是村班子成員迎接我們了,他們是接到鄉(xiāng)政府電話來接我們的,村長兩手捧著我的手搖著說:鄭鄉(xiāng)長你有準備呀?還帶個撥拉棍兒!我說:鄉(xiāng)村黑話我聽不懂,我們鄉(xiāng)政府可都管他叫秘書。幾個村干部都跟秘書握手。吃飯時我不讓上酒,他們非上,他們這兒不挨家派飯,村部有食堂,他們更辣的手段不是吃,而是睡,飯桌上一擺酒,他們的用心就昭然若揭了。飯局要開始,我點他們說:沒有別的節(jié)目鴻門宴就開始了?他們都不自然地笑了。村長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看上去老實厚道,他說:鄭鄉(xiāng)長你別聽外邊閑言,我們今天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跟你匯報一下酒量,以證明我們于家段班子是個能戰(zhàn)斗的班子。我譏諷說:能戰(zhàn)斗那要看戰(zhàn)什么斗——忘了說了,那次去于家段,我是想親自了解一下他們班子是不是人們傳說的那樣很邪性,要是,我就得下茬子整頓換人,不是也要弄清真相。他們可能聽到一些風聲,知道我的來意。村長聽出我的諷刺,說:我說能戰(zhàn)斗指的是工作,當然,也包括把鄉(xiāng)長大人灌醉趁機要點好處。村會計是個小伙子,他急切地說:咱們能不能喝著說?幾個人都隨聲附和。我喝不了酒他們早打聽好了,只讓我象征性地表示,他們圍住秘書猛攻。秘書二十七八歲,八兩的酒量,他知道這個村的風情,也知道我們來的目的,就真真假假和幾個村干部周旋起來。四五個人造了四五瓶酒。秘書盡管有備而來,還是喝得高了些,半真半假醉倒了,村干部就把他抬到村長家睡了。我吃完飯后,看一眼土炕說:你們給我找一套行李,我就在這兒睡了。村長說:睡覺的地方給你安排好了,這就帶你去!我說:這兒就挺好嗎!村長說:鄉(xiāng)長來了哪能睡這破土炕,我們村有接待貴賓的高級地方。幾個村干部也說:江總書記的“三個代表”是咋說的?和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你同吃了,下一個節(jié)目就是同住!我心想,都說這于家段十分了得,我倒要看看他們怎么耍我?我說:行吧,去哪兒?村長對會計說:小江你去叫她來接,鄉(xiāng)長黑天走道摔著咋整!會計就出去了。一會兒,會計領來一個女人,那女人三十多歲,穿一件紅上衣,青褲子,好像化過妝,化得輕,不細看發(fā)現(xiàn)不了,長相很漂亮,怎么個漂亮我不會描述,你看過中央電視臺的主持人周濤嗎?噯,對,像她。她還挺大方,跟我大大方方打過招呼,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打量我,她并不急于接我走,坐在凳子上,邊跟我說話也跟村干部們說話。村干部們有的坐在炕邊上,有的站在地上,都擺著要走的架勢。我不明白,這山村哪來的這么漂亮的女人?男人見了她不可能不動心。我動心了嗎?還用問,我憑啥不能動心?不過,用一位名人的話說,再偉大的人物也有犯罪心理,偉大的人物之所以偉大,是他成功地控制了自己的犯罪心理。對,就是在誘惑面前控制了自己的一念之差。我好奇地想知道她的一些情況,我問她叫什么?家里幾口人什么的,剛問幾句,知道她叫小圓,丈夫死了。我們說話這工夫,村干部都出去了,剩下村長,他說:你們倆回去慢慢嘮吧,我也走了!我叫住村長,說:你把我秘書整到哪兒去了?我得去看看他。村長說:丟不了,你跟小圓去她家住吧。村長往外走,我跳下地抓住他的胳膊,說:你必須帶著我看看秘書。他掙不脫我,只好帶我走,那女人跟在身后。外面很黑,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我裝作喝醉了,死死地抓住村長,怕他掙脫逃走,扔下我和這女人說不清楚。這時我想到了《三國演義》上的關公,他單刀赴會逃出時書上是這樣描寫的:云長右手提刀,左手挽住魯肅手,云長佯醉。魯肅魂不附體,被云長扯到江邊,手下人呂蒙、甘寧帶著人藏在暗處,見云長手提大刀,恐魯肅被傷,不敢動,云長上了船才放開魯肅,揚長而去。現(xiàn)在我就是關公,村長就是魯肅,跟著的小圓就是魯肅的手下呂蒙、甘寧。我抓著村長,村長把我?guī)У剿遥矣袀€西廂房,村長指著西廂房說秘書在這屋睡呢。我扯著村長進屋,見秘書果然在炕上睡呢。我把村長推出門,對他說:你去小圓家睡吧!我插上門,秘書坐了起來,原來他裝睡,我們兩個笑了。你問他們?yōu)槭裁催@么整鄉(xiāng)長?這個村窮,總想在救濟上或別的不合法不合理的事情上給他們開口子,如要抓住鄉(xiāng)長把柄,鄉(xiāng)長不就得聽他們的,有些事情鄉(xiāng)長根本辦不了,他們要挾,鄉(xiāng)長不就玩完了,前幾任上當大多是讓他們灌醉了,當然也有經(jīng)不住誘惑的。那次我回鄉(xiāng)里就下了茬了,把于家段村班子整頓了,現(xiàn)在的班子才是個工作的班子。
很多人都愿意當官,為啥?當官不受累,還能撈到好處。清朝末年李鴻章說過,世上最好做的事情是什么?當官!我當了鄉(xiāng)長之后也有體會,很多認識不認識的人來套近乎,經(jīng)常有人找上門來認親的,都是七竿子捅不著,八竿子捅瞎眼的親戚。他們來認親無非是想從我身上得到好處。當官能得到的好處很多,最直接的是錢。大貪污犯成克杰在廣西撈了四千多萬,安徽省有個市長干半年就撈了兩千多萬,老百姓咋撈不到那么多?沒有那個條件。
錢對我的第一次誘惑是去年秋天,縣里因為我們的工作成績突出獎勵5萬元錢,這錢怎么花上邊不管,有兩個副手私下攛掇我,讓我一個人裝起來,他們還在鄉(xiāng)干部中間造輿論,說那錢是上邊獎勵給我個人的。他們這么做無非是討好我,想從我身上撈取長遠利益,而我呢,如果經(jīng)不住誘惑,動了一念之差,裝起來也沒有問題,就是上邊來查我也不怕,這是上邊給的獎勵嘛,怎么花我們自己定??墒悄兀也荒苣敲锤?。我想來想去,算了,別要了,人這玩藝有多少錢也不滿足,人的欲望是沒有盡頭的。我就召開鄉(xiāng)干部會,說這5萬元錢大伙別分了,這么多人分也分不多少,給鄉(xiāng)中學維修校舍用吧,孩子是未來呀,這等于用在全鄉(xiāng)老百姓的身上了。我說完那番話后,會議室響起了熱烈的鼓掌聲,我激動得熱淚盈眶。誰說人都是自私的,其實上梁正了,下梁不歪,還給上梁支持呢。還有一次,我差點在錢上動了心,去年七月我大女兒考上大學要走,一萬元學雜費難住了我,我家剛蓋完房子。
那天晚飯后,我正盤著腿坐在炕上抽煙,鄉(xiāng)電管站的小潘來了,我有點驚訝,電管站的站長因為貪污電費剛被開除,縣農(nóng)電局征求鄉(xiāng)里意見誰接任站長,我提了小潘,令就要下了,他來干什么?他進屋向我哈一下腰,問候我:鄭鄉(xiāng)長挺好吧?他的姿勢讓我想到了電影上日本人的翻譯官。我啊啊著讓他坐,他坐在椅子上,笑容滿面地和我說話,我媳婦給他端來一杯茶,他雙手接過去,點頭哈腰地致謝,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就撒目屋子,說這房子蓋的真好,應該裝修一下。我隨口說,一個農(nóng)家土房裝修什么,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房子也講究裝修了,南村的李文志那房子裝修的,比城里的豪華。我想他不會是專門來和我討論裝修房子的吧,我就不再說話。他問我女兒考的什么學校,什么時候走,末了,他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放到桌子上說:你孩子要走了,我來送送行,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我沉著臉說:你收起來!他站起來,說:我也沒有什么送的……他說著往外走。我叫他站住,他走出去了。我媳婦進來問咋回事,我示意桌子上的信封說:給他送去!媳婦拿著信封追出去,兩個人在院子里爭執(zhí)一會兒,媳婦拿著信封進來了,說:他不要,走了。我說:看看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媳婦拿出來看看,說:兩萬元錢。兩萬元,差不多是小潘一年的工資呀,這心意表達得可大了。媳婦問我咋回事?我說了電管站的事。媳婦說:那就留下吧,咱們正缺錢。我說:他給兩萬,他當上站長肯定往回撈,那不惡性循環(huán)了。媳婦說:他撈他犯法,和咱們有啥關系!那一宿我沒睡好,面對這個誘惑,我確實動了一念之差,為了他這個站長,我跑了兩三趟農(nóng)電局,我認為他年輕,有大學文憑,認干,沒想到他來這一手,讓不讓他干我猶豫了。第二天我把小潘叫到辦公室,讓他坐在椅子上,他正襟危坐,他害怕了還是受寵若驚我不知道。我直截了當?shù)貙λf:這屋就我們兩個人,說什么話也傳不出去,你跟我說句實話,你為什么給我送錢?他惶恐地看看我,低下頭,好像思想斗爭很激烈。我鼓勵他說:你只要說實話,我不會改變對你的看法。如果你撒謊,你就別想在這個鄉(xiāng)呆。他可能受了我真誠的感動,他說:我知道你極力讓我當電管站長,我跟我親朋好友說起這事,他們認定我給你送錢了,我說沒有,他們都不相信,說沒送錢我肯定當不上,我就動了心,我常聽人說找當官的辦事都得送禮,我拿不準了,這幾天任命令不下來,我懷疑你是不是在等錢?聽小潘這么一說。我臉熱心跳,我在他的心目中就是這樣的人?人們對當官的為什么這么看?還不是有些當官的在誘惑面前動了一念之差,幸虧我控制住了自己,我舒了一口氣。我從桌箱里拿出那個信封遞給他,說:這是你一年的吃飯錢,拿回去吧,你當不當上這個站長,和這錢一點關系沒有,也希望你一旦當上在錢的誘惑面前經(jīng)受住考驗。他接過去錢時手和嘴唇都在哆嗦,半天淚水流下來了,他說:鄭鄉(xiāng)長,你這么對我,我真心感謝你一下。我說:你要真的給我女兒送行,她走那天,你給她買幾瓶礦泉水吧!他撲過來抱住我哭了,我也流淚了。我為什么流淚?我覺得人在誘惑面前控制了一念之差,心情特別愉快。你問女兒念書的錢怎么解決了?我在呼和浩特她姨家借的。小潘當上了站長后,工作干的不錯,錢財方面干干凈凈,上下一片贊揚聲。
你笑什么?佩服我呀,你可別佩服,幾件事說明不了什么,毛澤東說過,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當了官,就會經(jīng)常有人變相地給你送錢,能不能拒腐蝕永不沾才是對一個人的考驗。當個鄉(xiāng)長,免不了為人辦事,辦了,人家感謝你,你拿了也心安理得,大貪污犯成克杰跟調(diào)查人員也這么說。我當然也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東村一個婦女找到我辦公室,邊抹眼淚邊求我辦一件事,她說她孩子因為沒錢念書,跟著他爸爸去沈陽打工,干半年掙點錢回來念書,鄉(xiāng)中學非得要一萬元錢,說她們個體戶發(fā)了大財,得幫助鄉(xiāng)中學改善辦學條件,不然不收學生。婦女說:出外打工爺倆總共半年才掙幾千元錢,除了交學費書費,拿不出一萬元錢。我一聽火了,抓起電話給鄉(xiāng)中學打,我問校長:你知不知道九年義務教育?你如果連九年義務教育都不知道,你只能去吃屎!這個孩子如果你不收,你別當校長了!我放下電話對婦女說:你明天送孩子上學,中學如要不要你找我來!
第二天婦女來了,說孩子上學了,她從兜里掏出三千元錢要給我,說這三千元錢本來要交學費,我一句話她們省下了,就送給我表示感謝吧。我說這事是我該辦的,這是一個當鄉(xiāng)長的職責。她說:你一句話他上了學,改變了他的后半生,一定得感謝你。我說:我這個當鄉(xiāng)長這么一句話都不說,那我這個鄉(xiāng)長是干什么吃的。我堅決不要。她又送到我們家一次,我也沒要,我告訴她,這錢用于孩子念書吧。那次她是哭著走的。你說這老百姓多好,一個當鄉(xiāng)長的說了幾句他職責之內(nèi)的話,讓一個老百姓感動得哭,我們這些當官的得好好想一想,這是我們的驕傲還是我們的悲哀?
干我們這一行的有一個無奈的事情,人們衡量你的價值標準,看你是不是官運亨通,你如果老不提升,別人就認為你熊,就瞧不起你,所以就有人巴結(jié)著當官,有的地方還形成了買官賣官。我們當鄉(xiāng)長的,可以向下賣官,也可以向上買官,這兩種麻煩我都遇到過。先說買官,前三個月我們鄉(xiāng)的財政所長去世了,是腦溢血,四十多歲,可惜了。喪事一過,我就發(fā)現(xiàn)好多人盯上了財政所長這個位子,副書記副鄉(xiāng)長向我推薦人選倒也罷了,一些普通鄉(xiāng)干部也尋找各種理由上我辦公室,談這說那,最后總是說到財政所長這個位子上。最有趣兒的是有一個人赤裸裸地登場亮相了,他叫……噯,別說他叫啥了,也別說他是干啥的了,咱們是閑談,對事不對人,咱們就叫他張三吧。那天是陰天,下班時我晚走一會兒,屋子有點暗,我正在桌箱翻著一樣東西,打算找到就走,張三走了進來,看來一下午他都在瞄著我,我沒走他注意到了。我不理他,繼續(xù)翻桌箱,他站在桌前看我一會兒,就坐在了你坐的這個沙發(fā)上。我找到了要找的東西,做著要走的架勢,問他:有事嗎?他有點緊張,搓著手說:有點事。他吞吞吐吐地說:我想跟你談一宗買賣。我莫名其妙,他一個鄉(xiāng)政府的小卒子,跟我個鄉(xiāng)長談什么買買?我看著他,等著他往下說。他偷看我一眼,瞅著地皮,似乎下了決心,破釜沉舟地對我說:我想當財政所長!毛遂自薦,也不是壞事,只要說出自己的一二三條來,就可以考慮,我問:你憑什么當這個所長?他說:憑什么你甭問,我保證干好,每年再給你個人三萬元。我吃了一驚,怪不地他說是買賣呢,這么回事呀!他膽子不小,敢明目張膽地跟我這么談。我問:你為什么每年給我三萬元?他說:你是鄉(xiāng)長,你說的算,這個鄉(xiāng)等于是你個人的。這更讓我吃驚,他認為這個鄉(xiāng)是我個人的,肯定別人也有這么認為的。鄉(xiāng)是我個人的,錢我也就隨便花,這太可怕了。我腦子亂了,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說如果你同意,這買賣就成了。他是一副公買公賣的口氣。我的火氣呼地上來了,我很想臭罵他一頓:你小子狗眼看人低,也不看看老子是誰,共產(chǎn)黨的天下容你……我壓住了火氣,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對付他。他見我悶著頭不說話,扔到我桌子上一個信封,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我看一眼信封,怎么人一干見不得人的事都是拿這個開路?我不理。他見我沒反應,站起來問:我什么時候聽信兒?我控制著自己說:我考慮考慮再說吧!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會兒生氣一會平靜,坐起來兩次,你嫂子怨氣沖天地說我:又貪上啥事了,折騰個沒完,不睡也不讓人家睡。我想一宿想好了。第二天把張三叫到辦公室,他緊張地看著我,我心平氣和地說:我考慮好了,這錢你拿回去,這事拉倒吧!他問為啥?他沒明白我的意思,說給他吧。我說:我原想把這錢交給縣紀檢委收拾你一把,昨天晚上想來想去,你買官固然可惡,但賣不賣官還在于我,不同意便算,收拾人家干啥,再說,你活著也不容易呀!他臉紅了,難堪地低下頭,我惡狠狠地咬咬牙,我原準備他辯解時臭罵他一頓,他這一難堪,我覺得挺解恨的,有一種惡作劇的快樂,就一點不想罵他了,殺人不過頭點地嘛!他紅著臉,拿起信封,低著頭出去了。過后,我沒找茬兒整他,但我心中定了,這個人我永不重用。他可能料到我會另眼看待他,時間不長就離開了本鄉(xiāng)。調(diào)走了還是停薪留職你甭問了,反正他悄沒聲地走了。向上買官是我的副手攛掇我干的,那陣子縣財政局局長空缺,他說和我一茬的都熬上去了,就我,不認搞關系,老在鄉(xiāng)里卡著,還耽誤他們進步。我也動過心,但想來想去不愿意那么干,就沒有干。細講呀?算了算了,沒意思。
鄭志才朝我笑笑,喝一口茶,看著我,說:這一晚上凈聽我瞎嚕嚕了。我說:你這個人物可以寫成一篇通訊,在我們報上發(fā)表。
他說:出出名,讓別人崇拜崇拜,這倒很有誘惑力。
我見他一臉地譏笑,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算球了,別有這一念之差了。
我笑了。我累了,也困了,我說:就扯到這兒吧,天不早了,睡覺吧!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說:唉,我倒忘了,我們鄉(xiāng)西邊有個夜總會,跳舞、按摩都行,鄉(xiāng)村風味,通宵開著,我還沒有去過呢,我領你去享受享受!
我站起身伸個懶腰,打個哈欠,說:你這是誘惑我呀,我可不動一念之差!他笑了,說:那就睡覺,咱們倆睡一鋪炕。他爬上炕鋪行李。我看一眼窗外,夜色已經(jīng)很深了,這是個誘惑人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