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只有一歲半,需要的只是一雙溫暖的大手牽著我堅定地往前走。
對于一個只有一歲半的孩子來說,周圍是一個巨人的世界:高大的樹木,巨型的汽車,我依偎著你,身高還不到你的膝蓋。
在我最需要依靠的時候,你卻放開了我的手,站在不遠的地方,拿著我喜歡的玩偶,誘惑般的揮手,嘴里不停說著:
“來,到這里來。”
我茫然地站著,覺得自己像秋天樹上的葉子,無依無靠般搖搖欲墜。
一歲半的孩子,第一次有了最最深刻的恐懼。好像晚上做了噩夢,掙扎著墜入無盡的黑暗時,一雙熟悉的手向我揮動,但當我真的試圖去抓住她時,才發(fā)現(xiàn)一切竟然是個騙局——那是一雙永遠都夠不到的手。
海市蜃樓,形容的就是這么一雙手吧。
五歲的時候,我戀上了花花綠綠的糖果,買它們需要的僅僅是一毛錢。
當那種酸酸甜甜的味道喚醒味蕾的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和我一起翩飛在藍天白云里。那時的我不是很清楚錢對大人們來說有什么意義,只知道它猶如阿拉丁的神燈,攥在手里摩挲就會出現(xiàn)滿足我小小心愿的天神。
我把手從衣兜里伸出來,被汗水浸濕的失望安靜地躺在攤開的手心里,像我那垂頭獨行的影子,被夕陽拉扯得很大很長,散落在回家的路上。
你在廚房用鍋碗瓢盆奏著晚餐的交響曲,而買菜找回來的“神燈”就安靜地躺在桌角。
我只是拿了我所需要的一毛錢。
還沒等被渴望糾纏著的舌尖品出糖果的味道,我就已經(jīng)被潛伏在門口的你叫住。你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小小年紀就不學(xué)好”“怎么可以說謊”,等等等等。
你是從那個時候起開始變得絮絮叨叨的吧。而我很久都沒有想明白,一毛錢對你來說,難道真的比我還重要?
八歲那年,我上了小學(xué),頑皮的心,需要的僅僅是一點寬容來慢慢馴服。
跑在春天田間小道上,手里的風(fēng)箏還沒有來得及飛很遠,我就被你從童話世界里拖拽出來,那水彩畫般斑斕的童年在撲簌落下的淚水里模糊得面目全非。我被你硬生生地塞進一年級的教室,迫不得已地在昏黃的燈光下冥思苦想,然而,縱使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該記一些什么樣的瑣碎事情,流水賬一般的日記,五十個字,對我來說,就是兩個字的人名要寫二十五遍,三個字的人名要寫十六遍多。
你走過來的瞬間我被深深地埋進你的陰影里,你默默拿過我的本子看了看,說:“不行!”你說得那么決絕,絲毫不顧及我的“嘔心瀝血”。
還是春寒料峭的夜里,我站在屋子外面瑟瑟發(fā)抖,發(fā)誓如果不寫出好一點的日記就一輩子凍在這寂靜的夜里。
后來,我長大了,整天窩在備戰(zhàn)高考的教室里,淹沒在厚重書堆里的心需要的僅僅是透出頭來大口呼吸一下。
那一年的冬天干燥而寒冷,很多人都生著不大不小的病,空氣里游蕩的都是長了腳的病毒,用發(fā)著綠光的眼睛貪婪地盯著我的健康。我喜歡忙碌一天后在回家的路上想象自己的未來和理想,想象給了我氧氣,讓我沉在書海里多久都不會窒息。
“你以后就住校吧?!?br/> 這是那晚回家后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雖然有很多的不情愿,但是,我還是點了點頭。
很久以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被你趕出家門的。
誰讓我是個丫頭呢?
有的時候,我會這樣想。
再后來,我坐上遠行的車,逃離了那個把我本應(yīng)絢爛的豆蔻年華涂成一片單調(diào)的灰白的世界。
“我明天就回學(xué)校去?!?br/> “什么?那么早?”
你躺在床上拉著我的手,喃喃地重復(fù)著:“就不能先不走?”竟然有些許撒嬌的口氣。我睡得昏昏沉沉,沒有給你一個解釋和答復(fù)。
一覺醒來時你早已忙碌了好久,餐桌上那盤誘人的綠豆餅還冒著熱氣,新的一天就這樣融化在了這悠長綿遠的甜蜜里。你解下圍裙趴在我耳邊嘀咕:“都是你的,不給你爸留?!蔽易聛恚氵叞咽窈拖憬堆b進袋子邊叮囑我雜糧粉要記得每天喝。
時間真的是個長了腳的搬運工,正偷偷把你的生命轉(zhuǎn)移到另一個世界,它在你身上各處都留下了逗留過的痕跡:它繞過你的發(fā)梢,把滿頭烏發(fā)染成灰白;它爬上你的額頭,一刀刀深淺鐫刻;它躲進你的手心,將那雙溫潤的手磨得粗糙;它甚至還偷走了你甜美的嗓音、明亮的雙眸……
只因為你愛我比我愛你多一點,所以,愛賦予了我傷害你誤解你的權(quán)利。
早上五點就睡眼迷蒙地餓著肚子走向?qū)W校,深夜十一點才拖著沉重的步伐踏進家門,你穿著大衣在門口探著頭已經(jīng)等了很久。
因為大家都說一個女孩子走長長的夜路不安全。
所以你說:
“你以后就住校吧。”
你握著我拿著筆的小手,用細膩的筆觸把藍天白云、青山綠水,以及那只麥田里的風(fēng)箏變成方格紙里密密麻麻的代碼,裝點在生命的墻上,像一幅幅珍貴的老照片,回憶時已泛黃。最先將我?guī)нM文字的世界,教我用文字編織生活的是你;最先告訴我文字是有生命的,需要用心書寫的也是你;當我被欲望蒙蔽了雙眼而偏離航向時,撥正我的船頭,做我燈塔的還是你。你教我走路教我說話教我做人和生活,你不顧流水般的時光正蠶食你的生命,啃噬你的青春,因為一直以來你都只是把眼睛停留在我的身上,我佝僂了你的脊背,掏空了你的生命,燃燒了你一輩子的光陰,但你卻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永遠都貼著心。
我曾問你:“把一輩子都耗費在我身上,不后悔嗎?”
你說:“只要活著的人活著,死了的人就也還活著。”
你說:“以后,你會替我活著?!?br/>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