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去世那年,我十一歲,至今已有八個年頭了。
記憶中,外公是個可愛的老人,他個子很高,身形極為挺拓,花白的頭發(fā)總是修剪得短短的,幾乎是根根豎立,摸起來會有點扎手。外公是山西人,說話有著濃重的山西口音,慢吞吞的,鼻音很重,有點咬文嚼字的感覺,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和眉心的皺紋擰在一塊,使得他整個人都生動起來。
外公不喜歡穿休閑裝,即使是在家里,他也總是穿得很正式,無論早晚,我所見到的外公,一定是穿著一件黑色或者灰色的襯衣,領(lǐng)子和袖口都熨得平平的,每一顆細(xì)小的扣子都一絲不茍地扣好。天氣轉(zhuǎn)涼的時候,外公就在襯衣的外面罩上一件淺駝色的毛背心,或者是一件深青色的呢絨坎肩。
外公并不像其他老人有著那樣多的愛好,像抽煙、喝酒、打牌、飼養(yǎng)寵物這些消磨時光的方式,外公是說什么都不能接受的。從我記事開始,外公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愛好就是讀報紙。那個時候外公訂閱了全年的《參考消息》,每天早晨,外公六點多起床下樓散步,回來的時候手中一定會拎著帶著墨香的《參考消息》。
那時我年紀(jì)還小,對于外公這個延續(xù)了多年的愛好并不大能理解,就算理解,也絕對談不上認(rèn)同。在小孩子固執(zhí)的概念中,那些粗糙的紙張就像是一個個根深蒂固的植入者,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倨傲的姿態(tài)霸道地分享了外公對我的愛?;蛟S是強(qiáng)烈的嫉妒心在作祟,趁著外公不注意的時候,我常常把他最珍愛的報紙折成飛機(jī),然后隨手就從窗戶里扔了出去。
這樣無形的對峙一直持續(xù)了很久。直到有一次,那大概是個夏日的清晨,一向嗜睡的我竟然早早地就醒了過來。我趿拉著拖鞋走出房間,半夢半醒之際,看見外公的房門敞開了一道縫隙,我好奇地將臉湊了過去,從那道狹窄的門縫里,我窺見外公坐在他最常落坐的搖椅中,微微打著瞌睡。
睡夢中的外公顯得尤為安靜,連鼾聲都是輕輕的,他戴著一副足以遮住他大半張臉的厚實的老花鏡,鏡架有些松脫了,鏡片幾乎要從他的鼻梁上滑落下來,他習(xí)慣性地抿著嘴唇,整個人略向后仰,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中緊緊地攥著一張展開的報紙,在他身旁的實木的三角柜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其他的報紙,還有幾張被特別地挑了出來。清晨的光線落在他的腳踝、掌心、肩頭還有臉上,像是熠熠發(fā)亮的鱗片一般遍及他的全身。
那是我從來都不曾目睹過的奇妙景象。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報紙是外公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骨骼、血脈、記憶一般的,不可分割,更不可被取代。
自那以后,我就常常央求外公讀報給我聽,外公并不覺得厭煩,反倒很高興。每天的清晨或者傍晚,有那么一個空閑的時段,外公都會坐在那把固定的搖椅上,像是講述童話故事一jS5ZIgAcOE7NB2UKg0Keija3+A7AkZS4tNIMuibRgCM=樣將那些復(fù)雜難懂的世界新聞繪聲繪色地講給我聽。我懶懶地窩在外公懷里,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兩只腳隨意地晃蕩著,雙手還緊緊地勾著外公的脖子。在外公身上,我嗅到了一種極為清香的油墨的氣息,那種氣息,比被露水洗過的植物的味道還要好聞。
我曾仔細(xì)地觀察過外公讀報時的樣子,每當(dāng)外公的思緒完全地沉浸在報紙中時,在外公那并不特別的眉目間,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特別的神氣,那種神氣至今歷歷在目,使外公完全地區(qū)別于我記憶中的任何一位老人。
待到我長大了些,外婆也曾給我講起過外公的故事,她說外公年輕時得了嚴(yán)重的肺病,被生生地摘除了一個肺,外公的體質(zhì)本來就弱,自此之后境況就更是糟糕。后來外公在一所大學(xué)任教,又遭遇了“文革”的迫害,在鄉(xiāng)下一待就是十年,外公放下了書本,每天在田地里走來走去,就像是個真正的莊稼人那樣,播種,耕作,收棉花,拾麥穗,每天忙得不亦樂乎。那個時候,《參考消息》就已經(jīng)陪伴在外公的身邊了。
外婆說,外公那個時候比現(xiàn)在更愛笑,不管日子多么苦,多么難熬,外公總是笑著的。《參考消息》就像是外公看世界的眼睛,每當(dāng)外公用這雙眼睛去觀察,去審視未來的時候,他看到的只有希望。
在我十一歲那年,外公由于心臟方面的疾病住進(jìn)了醫(yī)院,每天放學(xué)后我去探望他的時候,他都不忘要我?guī)М?dāng)日的《參考消息》給他。病床上,外公動作起來很是不便,我于是就捧著報紙坐在床頭,將那些重要的新聞一一念給他聽。那時我不過小學(xué)五年級,遇到些生僻字難免讀錯,外公每次都能剛好發(fā)現(xiàn),笑著糾正過來。
那時候,外公已經(jīng)瘦得厲害,顴骨都突了出來,面色也十分不好看,但是我在外公眼中看到的神采,是和往日一模一樣的。
未過多久,外公的病情迅速惡化,他被轉(zhuǎn)移到了重癥病房,我們不能時時地守著他了。后來,在一個猝不及防的寒冷的夜晚,他離開了,永遠(yuǎn)地,再也不會回來。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感受死亡,當(dāng)時內(nèi)心覺察到的不是悲傷,不是恐懼,而是茫然,徹底的茫然失措。
外公生前就交代過,不需要置辦什么豪華的葬禮,搞什么鄭重的儀式,更不需要把所有的親朋好友都找來,讓所有人都為著他驚動。因此我們只是簡簡單單地送走了他。
葬禮結(jié)束后,媽媽將外公生前最重要的東西都整理出來,準(zhǔn)備拿去燒掉,卻發(fā)現(xiàn),除了幾件已經(jīng)穿得破舊的衣服,外公平生最珍視的,就只有那厚厚的一捆《參考消息》。
媽媽拎著報紙下樓的時候,我沒有動。我獨自一人,倚靠在玻璃窗前,看著那些我所熟悉的粗糙的紙張,緩緩地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整個世界都靜了。
發(fā)稿/徐斌 xubin389@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