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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頭”戴煌

2011-12-29 00:00:00齊介侖李寧
南都周刊 2011年25期


  下午三點,陽光溫暖,藤蘿纏繞的涼亭,五六只小貓跑來跑去。離休多年的新華社記者戴煌在老伴的攙扶下,拄著拐杖走出書房來曬太陽。
  這里是北京市延慶縣的康莊鎮(zhèn),八達嶺長城、康西草原近在咫尺。冬春在宣武,夏秋在延慶,成了戴煌老兩口幾年來的生活規(guī)律。
  83歲的戴煌,腿腳不很靈便了。
  推門進客廳,他正伏在寬大的餐桌上賣力地寫著文章。一沓方格稿紙,他已經(jīng)寫完了五六頁,字體工整而挺拔。每寫完一頁,他便扶一扶老花鏡,抬起頭來,亮出光亮的腦門兒。
  “哎呀,整齊不整齊,看不太清啦,我就是抄著影子往上寫啊?!卑压P放到桌子上,接過老伴遞來的濕毛巾,戴煌擦了擦汗,操著濃重的蘇北口音,感嘆自己的視力越來越不跟勁。
  戴煌隨和而健談。他聽力尚可,反應(yīng)很快,三四個小時的時間里,說到有意思的事,會開懷大笑起來,甚至手舞足蹈。提起可憎之人,他常毫無忌憚地狠批上幾句。而念及傷心過往,他不只一次哽咽無語,老淚縱橫。
  戴煌對數(shù)字尤其是年份日期特別敏感。他會清晰地回想起某年某月某日中央作過什么決定,他自己做了什么說了什么,而他做的說的,又是如何被添油加醋、上綱上線地扭曲。
  新四軍、新華社記者、右派、勞改、判刑、入獄、21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些關(guān)鍵詞,組成戴煌一生的命運大騰挪。
  1928年出生,16歲入黨,19歲進入新華社,在記者這一崗位上,戴煌多次冒著槍林彈雨,從戰(zhàn)地一線發(fā)回過各種報道。從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到朝鮮戰(zhàn)爭、奠邊府戰(zhàn)役,在劃成右派之前,他已是新華社的高級軍事記者。
  志愿軍戰(zhàn)士羅盛教冰窟窿里舍身救朝鮮小朋友的事跡,是戴煌從朝鮮一線發(fā)回新華社的大量作品中的一篇。這篇通訊經(jīng)新華社播發(fā)沒多久,故事傳遍了全球,隨即被選入中國小學(xué)語文課本。
  1957年,整風,反右,作為老黨員,戴煌向黨中央直言進諫,提出反對神話和特權(quán)。因此被流放,判刑,命運一落千丈。
  當右派身份去除,名譽恢復(fù),再回新華社時,已是1978年,這時戴煌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距離1990年新華社宣布他退休,只剩12年。
  物是人非,痛定思痛,戴煌對時局時事有了不同以往的深刻認知。
  戴煌有過反省,自知太耿直,容易得罪人??芍钡浇裉欤膊徽J為這是什么缺點。
  1962年,無力承受周遭指指戳戳的前妻,選擇了和右派戴煌離了婚,先后帶走了兩個女兒。
  兩年后,來北京探親的女工潘京榮,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戴煌,和他重新組建了家庭。戴煌對妻子的無私大愛深為感動,他動情地將潘京榮喚為潘雪媛,“雪中送炭、雪里來援”。
  后來,這個名字寫入了戶口本。
  婚后沒多久,戴煌再度被囚于山西,此后多年間,妻子潘雪媛帶著他們婚后再生的兩個女兒,獨自支撐著貧苦的生活,背負著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重壓力,精神幾度近于崩潰。
  沉痛銘刻在了心里。
  老伴一次次地給戴煌擦拭著淚水,勸他忘掉傷心事,多想快樂時。
  現(xiàn)在80多歲了,身體常有小恙,即便如此,每年戴煌仍要接待很多找到家里的訪民。他替他們轉(zhuǎn)交材料,為他們的不幸奔走,甚至親自陪著他們?nèi)ド显L,或rc6OtqgSgMGg4juiMWe30l8oNJDUcxShRUvf1AePNJs=為他們聯(lián)系記者、律師,以求申冤,以求公道。
  對這些當事人,他直言感同身受。
  端過老伴遞到嘴邊的茶水,戴煌喝下幾口,接著,他顫顫巍巍地,從身后拿出一份稿件,這是他在前幾天才寫完的一篇,是應(yīng)新華社80周年社慶征稿所做的。
  “新華社,八十年了啊,可是有多少時候,它在講真話呢!”戴煌皺緊眉頭,語氣沉痛。
  
  從老革命到戰(zhàn)地記者
  南都周刊:在成為戰(zhàn)地記者前,你已經(jīng)是新四軍的一員,現(xiàn)在回頭看,是個老革命了。
  戴煌:我12歲就準備參加八路軍,家里邊都不同意,結(jié)果后來就當了學(xué)校的兒童團長。1941年春天皖南事變發(fā)生,粟裕的一支部隊正在我們那兒打游擊,借用了我們學(xué)校的場地,要開一個聲討國民黨的大會。因為我是學(xué)校的兒童團團長,他們也請我到會上看。我看到了整個部隊里的兵,很氣憤地把剛剛戴到帽子上的國民黨的帽徽,紛紛撕下來,放在腳下踩。他們對國民黨很不滿。
  1944年,我就參加了新四軍的一個文工團。穿上新四軍軍裝后,回家讓我父母看看,想著讓他們高興高興,但是家里人很害怕。那時候參加新四軍,怎么得了啊。被日本鬼子發(fā)現(xiàn)了,全家大小都要“撕拉撕拉”的。所以就改了名字,也改了學(xué)歷。這樣別人調(diào)查,也不知道我是哪個戴家的人。
  南都周刊:加入新四軍時,你父親是不同意的?
  戴煌:是啊,父親很不屑,他看不起我。他說,你不應(yīng)該參加新四軍,應(yīng)該參加國民黨的隊伍。我父親說,孫中山把清王朝推翻了,這是偉大的,蔣介石繼承了孫中山的事業(yè),是革命正統(tǒng)。我父親就是這種思想,這方面我和他沒怎么交流過。
  我在參加革命的時候,我的長輩們相信國民黨是主流,相信共產(chǎn)黨的不多。當時參加革命的人,都是想打出一個真正民主自由的共產(chǎn)主義天下。國民黨已經(jīng)反動了,我認為當時共產(chǎn)黨是好的。
  我上面有四個哥哥、一個姐姐,我排行老六。父親上學(xué)時成績很好,雖然沒有考上舉人,論資歷相當于貢生吧,在當?shù)厥潜容^有名的,后來他學(xué)醫(yī),成了一個醫(yī)生。在我小的時候,我們家在鎮(zhèn)上有好幾家店鋪,談不上最富有,但家庭經(jīng)濟沒有困難,有名望。父親也希望我學(xué)醫(yī)。我十幾歲讀初中補習(xí)班時,他就拿出很多醫(yī)書讓我看,讓我背。我沒興趣,背不出來。
  南都周刊:你對共產(chǎn)黨和新四軍的好感是從哪里來的?
  戴煌:我出生在江蘇阜寧溝墩鎮(zhèn)。1940年,黃克誠的部隊到了蘇北,就是從這時,我對共產(chǎn)黨有好的看法了。
  為什么這么說呢?在這之前,國民黨的部隊,每次經(jīng)過我們那個小鎮(zhèn),都要在街上飯館里大吃大喝。而八路軍來了以后,各個連隊加起來有好幾千人,他們在空地上集合,坐在自己的小背包上。
  那時候已經(jīng)是深秋了,我們這些在旁邊圍觀的,都穿上袍子甚至套上棉坎肩了,可他們還穿著單衣甚至光著腳。他們高唱著《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唱著《黃河大合唱》,勁頭很足。他們在鎮(zhèn)上住了一個禮拜,我沒看到過他們有任何一個人吃過飯館,吃燒餅油條的都沒見過。
  我當時就覺得,他們和國民黨的部隊不一樣,這才是人民的軍隊,我要加入到他們中間去。
  南都周刊:當時你對國共兩黨的異同還有哪些了解?
  戴煌:我講一件小事吧。1936年夏,蔣介石五十大壽,當時我才八歲。我們這些小孩子啊,排著隊,拿著小旗,在街上走,喊著“蔣委員長萬歲”。結(jié)果到了冬天呢,發(fā)生了西安事變,蔣介石被張學(xué)良扣起來了。
  可在扣起來之前,蔣介石是中國國家元首的待遇啊,但我父親和鄰居們是講過蔣介石的笑話的。我父親說,蔣介石到了西安,他到華清池洗澡去了。正洗著呢,有人從外面推門向里邊一看。哎呀,洗澡池子里,躺著的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大烏龜。后來這個人就說,蔣介石其實是大烏龜變的。
  父親講完以后,大家哈哈大笑??墒谴蠹乙恍σ簿屯炅?,沒人匯報到蔣介石那里去。這件事情我記憶非常深刻。
  南都周刊:為什么?
  戴煌:后來我長大了,被打成右派了,就老想起這件事。
  我們這些人啊,參加革命的時候,對共產(chǎn)黨強調(diào)的那些口號,非常信服啊,民主、自由、平等、博愛。到現(xiàn)在都信服。結(jié)果打下的天下呢?
  
  “多數(shù)人在混飯吃”
  南都周刊:在文工團期間,怎么成為記者的?
  戴煌:演戲唱歌我也參加了。但是我不是喜歡寫文章嗎,打下淮陰了,我就寫過一篇文章《戰(zhàn)士和群眾》,當年就被蘇北報紙評為“九一記者節(jié)的好稿”,那時候記者節(jié)是9月1號,現(xiàn)在變成11月了,那時我17歲。
  
  后來,文工團按個人愛好分成4個組,包括音樂組、美術(shù)組、戲劇組、寫作組,我是寫作組組長,那時候我18歲。后來又要成立各個分區(qū)的新聞記者聯(lián)合會,我被提名為鹽阜區(qū)的新聞記者聯(lián)合會理事。
  1947年,新華社蘇北前線支社成立,就把我從蘇北文工團調(diào)出來當記者去了。一起調(diào)了3名記者。進入射陽縣文工團是1944年,進新華社是1947年。在這三年時間里,我從射陽縣文工團,到蘇北文工團,到新華社,經(jīng)過了這幾個階段。到新華社,我又先后去了越南、朝鮮等地采訪報道。從國內(nèi)到國外,現(xiàn)在記得的有三四十回,經(jīng)歷槍林彈雨啊。
  南都周刊:1957年,你被打成了右派。
  戴煌:當時,因為我說的那句“反對神話和特權(quán)”,讓我去北大荒勞改,回來后在新華社做資料工作,不當記者了。后來又說我堅持反動思想,1964年又把我開除公職,送去勞動教養(yǎng)。1969年林彪一號命令,很多干部去五七干校,又把我們在天津北京上海的右派分子,押送到山西去勞改。
  直到1978年,我被恢復(fù)黨籍,恢復(fù)行政級別。但這不叫“平反”,而是“改正”,沒有賠償。牢是白坐了。像我這樣受苦,要補我?guī)装偃f才對啊。國慶節(jié)過了后,我就重新跨進新華社的大門。
  直到1990年最后一天退休,我在新華社干到將近63歲。
  南都周刊:為什么選擇這個時候退休?
  戴煌:我告訴你吧,本來新華社是叫我們一直這樣延續(xù)下去的。以前有人延長到了70多歲才退休。62歲退休也無所謂,但是,按照中央的規(guī)定,在我退休以前,單位一定要通知到我本人,而且要問問我有意見沒有。但這事兒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們有人寫了個離休報告,把我們這些人的關(guān)系打到老干部局去了。
  隔了幾個月,老干部局打電話給我說,老戴呀,你已經(jīng)離休了呀。我一愣。當時我還在單位上著班呢。
  南都周刊: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戴煌:我這個人比較刺頭嘛。
  對穆青,我就看不起。焦裕祿的報道本來是周原寫的,他們后來補充采訪,對周原的稿子只改動了幾個字,然后穆青把自己的名字也加了上去。我很看不慣。后來他還向北京日報女記者說這個文章是他穆青寫的。
  退休前,我有一個稿子,寫的是一機部副部長沈鴻。穆青把我的稿子拿去了,但他遲遲不表態(tài)。大概想在上面加他的名字吧。我很不客氣地把稿子要回來了。
  后來郭超人當新華社副社長了。他去過我家里幾回。他勸我說,老戴呀,你得多到后面去跑一跑啊。也就是多到穆青家里跑一跑。我才不去呢。
  穆青和李普后來住在同一層樓里,他們一個在這邊兒,一個在那邊兒,挨著。李普和我關(guān)系很好,我經(jīng)常去找他聊天。但我就是不到穆青家里去。穆青派他老婆到李普家里,想看看我和李普到底在談些什么。
  我這一輩子啊,就這個脾氣,看不慣的人,天皇老子我也不怕,也不理。
  南都周刊:作為一名老記者,你評價下當下媒體?
  戴煌:我覺得,媒體應(yīng)該主持正義,應(yīng)該按照憲法的精神去講真話,應(yīng)該把個人利益擺在次要位置,要有革命的勇氣。
  現(xiàn)在的媒體啊,雖然并非全部是官辦,但它要維持生存啊,即便它心里不服氣,表面上要裝作服氣的樣子啊?,F(xiàn)在的媒體人啊,很復(fù)雜,有好的,有膽識,但為數(shù)不多,多數(shù)人是在混飯吃,在看著上面人的臉色辦事。
  南都周刊:回過頭來看,在新華社待了這么多年,你對這個機構(gòu)有哪些自己的認識?
  戴煌:1949以前,新華社是很好的,它講真話;三年自然災(zāi)害死了幾千萬人,國慶十周年時,新華社居然還在那里宣傳全國大豐收。
  2010年5月,胡耀邦時代最后一任中宣部部長朱厚澤去世了。新京報關(guān)于朱厚澤的歷史和為人,登了一整版的內(nèi)容。新華社呢,它只發(fā)了兩三行字的小消息,連朱厚澤曾經(jīng)當過中宣部部長這回事都不提。這是偶然的嗎?
  
  現(xiàn)在的媒體啊,雖然并非全部是官辦,但它要維持生存啊,即便它心里不服氣,表面上要裝作服氣的樣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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