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老三盯著桌上的那只骰子,他不明白地盯著那只骰子——怎么又是一個點呢?靳老三的汗下來了,頭發(fā)柔順地貼在頭皮上,冒著熱氣;眉毛也擋不住汗水,流到眼里,殺得眼更紅。
“錢也沒了,地也沒了,房也沒了,靳老三,你還賭什么呢?”
高老三手里叮當?shù)厍弥莾蓧K袁大頭,悠閑地問。
“俺把俺家小虎押上,輸了就是你高老三的兒子。”
“操!把小虎給俺?那孩子倒是長得俊,教人喜歡??砂辰o你養(yǎng)大了,你還是他爹!俺現(xiàn)在就把錢、地、房給你拿回去得了?俺絕戶了也不干這賠本的買賣;俺高老三啥時候干過這驢雞巴買賣?啊?老少爺們?”高老三轉著圈地問。一圈人都笑了。
“俺押禾秀!”靳老三白牙一閃。
“你屋里的?”高老三不信。
靳老三點頭。一圈人大眼瞪小眼。高老三點頭。
“好!把燈里加上油,再加個燈芯兒?!备呃先齼芍皇执耆嘀?,仿佛揉悠著禾秀的奶子。
骰子扔出去了,靳老三的心扔出去了,高老三的心也扔出去了,在桌子上骨碌……停了——一個點。所有人的目光盯著這一個點。所有人的目光盯著一個人的臉。
剛添了油的燈真亮,加了一個燈芯兒的燈把整個屋堂子照得真亮堂。
有什么東西在劃房門,有什么活物在劃厚實的榆木門,像干硬的樹枝子劃門,一陣緊似一陣,嘩啦,嘩啦……
高老三費勁地把目光從靳老三的眼里拔出來,罵一句:“婢養(yǎng)的!”起身推開門,照著一個黑影就是狠命的一腳,那黑影打個滾,發(fā)出一聲狗的呻吟,高老三跟上去,哈腰,掐住,一把掄圓,隔著院墻扔出去——咕咚一聲,就再也沒了動靜。高老三回來,把門關嚴,搓搓手坐下,手上飄下幾根金黃的毛。添過油的燈真是亮啊。高老三說:“是你家的黃?!痹俅螌⒛抗庠M靳老三的眼里。
靳老三早就不出汗了,渾身發(fā)干,坐在那只羅圈椅里,一動不動,仿佛他和羅圈椅本來就是一個整體;在燈光下,在眾人的目光下,在高老三的目光下,黑著。
高老三笑了,點上一鍋煙,抽了一口,慢慢吐出來,一口氣很徐緩地吐出來,說:“老王,誰叫你也排行老三呢?誰叫你也屬狗呢?誰教咱倆打小一塊玩,在福祿地這個村子一塊長大呢?”
靳老三沒有回答,愣著眼神,努力思考這三個問題。
高老三的手仔細地擦著煙袋鍋的岫玉煙嘴,好像岫玉煙嘴有多么臟似的。岫玉煙嘴本來就那么溫潤,被他擦呀擦得更有光澤,更綠,更好看了。高老三耐心地等著靳老三回答。
高老三都抽了三鍋煙了。圍著的人也開始咳嗽,吐痰,悄悄耳語了。燈還是那么亮。
高老三在銅痰盂的沿上磕了磕煙灰——當,當,當。一屋子人靜下來。高老三深思熟慮,高老三真誠地嘆了口氣:“唉,老三,誰叫咱倆本鄉(xiāng)本土呢?誰叫咱倆是鄉(xiāng)親,是兄弟呢?誰教咱倆都是老三呢?這樣吧……”
眾人伸長了耳朵。靳老三盯著高老三黑洞洞的嘴。
高老三繼續(xù)說:“老三,你把錢拿回去……”眾人一齊噢了聲。
高老三繼續(xù)說:“老三,你把房拿回去……”眾人又噢了聲。
高老三繼續(xù)說:“老三,你把地拿回去……”眾人再噢了聲。
高老三繼續(xù)說:“老三,你明天一早把禾秀給我送過來!”眾人噤聲。
高老三說錢,說房,說地的時候,靳老三的身體一點點從羅圈椅里掙脫出來,一點點伸長,幾乎要伸直了;他張著大嘴,卻不呼吸,直勾勾地盯著高老三黑洞洞的嘴;黑洞洞的嘴里次第開出了三朵潔白的蓮花……靳老三又要出汗了,靳老三的眼角濕了,但眼卻一點也不殺得慌……
高老三說出禾秀的一剎,三朵蓮花在靳老三的心里滅了。
靳老三的身體被拉回羅圈椅,又復合為一個整體。
一摞袁大頭,幾張字據(jù),散亂在桌上。高老三看也不看一眼,他用煙袋鍋使勁地在煙袋里挖煙絲,挖呀挖,總算挖出來一鍋,用粗大的拇指摁結實,湊到燈芯兒的火苗上,點燃。眾人清楚地看到他黑洞洞的鼻孔里刺出的濃密的鼻毛,他長長地吸了一口,一邊吐煙一邊說:“老三,禾秀跟俺是享福。老三,你再賭用什么和俺賭呢?你只剩一條狗了?!备呃先⑿χ?。
靳老三像彈簧一樣跳起來,一頭扎進了廚房,回來時手上多了一把菜刀。眾人閃開。高老三瞄了一眼,繼續(xù)有滋有味地抽煙。靳老三左手按桌,右手刀落,咔嚓,一聲清脆——左手小拇指蹦到地上,像一條奇怪的蟲子,掙了兩下,吐了點血,蜷著,死了。
“俺賭命!俺把這條命押上!”
靳老三的左手還按在桌上,指根處,白的是骨,紅的是血。
高老三把煙袋鍋往桌上一摔,岫玉煙嘴碎了?!昂?!你個狗操的老三,老子奉陪!”
嘩啦,嘩啦,房門又響了,一陣急似一陣……
“婢養(yǎng)的黃!”高老三拎起桌上的刀。靳老三笑了,說:“一會兒賭,別急?!彼哌^去撿起了變得蒼白的小指,吹了吹上面沾的土,說:“這就好。”拉開一條窄窄的門縫,將小指遞出去,又關好門。眾人傾聽,一陣細碎的喉嚨里擠出的嗚咽聲,遠了。
骰子扔出去了,靳老三的命也扔出去了,在桌子上骨碌……骨碌……差一點就掉下桌去……停在了桌沿——一個點。所有隨著骰子骨碌的目光,停下,盯著這一個點。燈這么亮,大家不會看錯——一個點。
靳老三鼻子尖快碰到了骰子,看了看,還是一個點。他嘆口氣,把從小到大的一口氣,嘆出來:“婢養(yǎng)的。這是命呀。愿賭服輸,老三你就把這條命拿去吧,拿去吧,是老天爺讓你拿的,是老天爺讓俺給的,老三,你拿去吧,不怨你,不怨你,要怨就怨老天爺……”他嘟囔著,輕聲嘟囔著,自己跟自己嘟囔著。
靳老三舉起了刀,放在他的細脖子上。眾人看著高老三。高老三坐在那把太師椅上,像塊生鐵一樣坐在太師椅上,抽煙,用碎了岫玉煙嘴的煙袋鍋抽煙。黃銅的煙鍋真亮,真可惜煙嘴碎了,多好的一根煙袋鍋呵。
靳老三的刀放在他的細脖子上,他說話了:“鄉(xiāng)親們,以后要照顧俺兒小虎呀。”眾人聽見了,眾人不看靳老三,眾人齊刷刷地看高老三。高老三不動,高老三抽煙。
靳老三又說話了:“老三呀,看在你也是老三的份上,以后照顧好禾秀,疼她,千萬別打她呀……”高老三像被什么利器刺了一下,蹦起來,用那桿煙袋鍋,當?shù)囊幌伦樱蚵淞私先掷锏牡?,都冒了火星子?br/> 眾人傻了,靳老三傻了。高老三又坐回太師椅,說:“老三,你這條狗命俺不要了。你明天搬出去住。鄉(xiāng)親們也都看見了。這也有字據(jù)。以后俺高老三就兩個家了,這個家住兩天,那個家再住兩天,多好,多新鮮。但老三你不能壞了規(guī)矩,賭輸了就得輸點啥,要不,老天爺不愿意,俺以后和人家賭,還能贏嗎?你說是不是這個理,鄉(xiāng)親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眾人松了一口氣,點頭;靳老三也松了一口氣,點頭。
靳老三就把左手的無名指剁下來,他用紙把無名指包好,遞給高老三。高老三一甩手,說:好你個婢養(yǎng)的老三,俺要你這臟手指頭干啥?你快放好了,死了好落個全尸。靳老三就把無名指放進自己懷里,推開厚厚的榆木門走進夜色里,留下眾人在屋里長吁短嘆。
靳老三輕飄飄的,他相信鬼魂了,他飄呀飄地來到了村中央的大石碾子旁。這大石碾子多咱有的,靳老三小時候問過他爺爺,爺爺說自個小時候也問過爺爺。那個最老的爺爺說是北山上的大青石打的,哪一年打的不知道。反正一直就在這兒,三塊大石頭架起巨大的碾盤,碾子比碾盤的顏色更青,幾乎是黑的。村里的孩子一茬茬的都在碾盤下鉆過,都在碾盤上躺過。大碾盤被人,被苞米,被一圈圈轉的歲月打磨得光滑,手一摸滑溜溜的。
那一年,靳老三就在碾盤上親了禾秀的嘴,摸了禾秀的奶子,禾秀的奶子滑溜溜的,像南山下沙河里的肥鯉魚,撲撲棱棱的,好不容易逮著。禾秀還不愿意,索性就把她抱進碾盤底下,做了那天底下最好的事。禾秀還哭,還把一大把的淚水灑在靳老三的胸膛上,還說:“三哥,身子給了你了,你可得一輩子對妹好呀!”靳老三摟著親都親不夠的熱身子,說:“老天爺知道,福祿地的土地爺,貓、狗、豬、驢、牛、馬和莊稼都知道咱倆親,哥能不疼妹嗎?能不疼一輩子嗎,哥得替祖宗疼你呀!”靳老三當時想站到大碾盤上喊:全村的老少爺們!咱十里八鄉(xiāng)最好看的閨女——禾秀歸俺靳老三了!但他當時沒敢喊。他怕全村的老少爺們從睡夢里爬起來,揍他個走了桃花運的狗操的老三。
唉,怎么給禾秀說呢?怎么給小虎說呢?怎么給埋在村西邊的祖宗說呢?屌蛋精光,啥都沒有了。該天殺的老三呀!
靳老三倚著碾盤,不敢回家。
一條黑影向他跑來,他知道是他家的黃,他一下子哭了。
黃領著靳老三來到他家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樹下,黃叼著他的右手向石榴樹下一小堆松土湊——他摸了摸,明白了;他從懷里拿出紙包著的無名指插進土里,直到插不動為止;他使勁將土踩結實,然后蹲下,抱著黃無聲地哭;他怕驚醒他屋里睡著的他的禾秀他的小虎。
黃叼著他的褲角,向屋門口扯,他僵持了一下,就聽話地走過去,吱扭一聲,和他的黃進了他的家。
“起黑風了!起黑風了!起黑風了!”
清晨,一個嘶啞的聲音傳遍了福祿地的每一個角落。牲口們停止了咀嚼,狗們跟著人群向聲音傳來的地方——靳老三家跑,幾只覓食的雞,撲扇著翅膀,不安地叫著躲避。
院門大開,屋門大開,高老三坐在屋門檻上,手里有氣無力地揮著那兩張昨晚靳老三簽下的字據(jù),那幾點紅色是彼此摁下的手印。
人們說,可不是嗎,一陣風把靳老三一家人和那條叫黃的狗刮跑了。真是起黑風了。靳老三只帶走一根扁擔,兩只筐。人們說,還算仁義,還算仁義……
就是風把屋子,地刮跑了,高老三也不心疼,別說是一根扁擔,兩只筐。高老三心疼的是禾秀,他仿佛看見禾秀挺著高聳的奶子,扭著細細的腰在路上越走越遠;心,就越來越疼,越來越疼……
人們在熱鬧里,誰也沒注意,院子里的石榴樹已鉆出了半寸長的芽,那么紅,那么新鮮,像幾百條小火苗,靜靜地燃燒在春光里,燃燒在山東牟平福祿地的這個早晨。
高老三婢養(yǎng)的,狗操的亂罵了一通之后,叫了幾個人把屋子、院子收拾利落,便在這開了賭局,三日一小賭,五日一大賭,倒從未失手。人們說高老三守規(guī)矩,老天爺都讓他贏,人家不要靳老三的命,只要了靳老三的一根手指頭。如果不要命又不要手指頭就甭想再贏了。有人信,有人不信。
開始幾年還有人說,在天津看見靳老三一家三口帶著一條狗;在沈陽看見靳老三和禾秀帶著一條狗;在長春看見靳老三帶著一條狗;在哈爾濱看見靳老三一個人,還斷了一條腿。再后來就沒人提靳老三了,一開口就是老三,好像福祿地從來就一個老三,一提老三就是說得高老三,大家說著方便,把姓就給免了。十幾年就這么過去了。
“老三回來了!”那人說。
“誰?老三?”高老三問。
“噢,噢,老三,就那個起黑風的靳老三,回來了?!?br/> “在哪兒?這婢養(yǎng)的!”
“在大碾盤底下?!?br/> 高老三正轉身進屋去拿那兩張字據(jù),這十幾年他一直把字據(jù)放得好好的,隔一陣他就拿出來看看。他一聽靳老三在大石碾子下面,就站住了,問:“咋回事?就一個人?”“就一人爬回來了,一身凍瘡回來了。昨晚你沒聽狗咬嗎?沒完沒了地咬,還以為是山里下來狼了。走去一看一群狗圍著一個亂糟糟的東西,舉燈一看,是一個人,再一看還活著,再一看是老三,靳老三……把狗趕開,這些狗不認識他,他起黑風的時候,這些狗還沒落生呢。靳老三就一點一點爬到大石碾子下面去了?!?br/> 高老三幾天沒出門,在院子里轉,一圈圈地轉,轉累了就上炕躺著,躺累了就又到院子里轉。他有時扒著大門的門縫向外看,大門正沖著大石碾子,一些人圍著,有拿吃的有拿喝的,有幾個婆娘還抹眼淚,一邊抹還一邊沖著他家大門比劃。有幾個后生還抱來自家的苞米秸把大石碾子圍了一圈,培上土,踩結實。只留下沖著大門的一個洞——是門,也是窗——沒人圍著的時候,就有一個亂蓬蓬的腦袋,王八頭一樣地指著他家大門,像石頭雕得王八頭,一直指著他家大門。
唉,狗操的靳老三呀!婢養(yǎng)的靳老三呀!高老三一邊在院子里轉圈一邊在心里罵。他不敢出聲,他怕外邊的人聽見。
這幾天沒人來賭了,高老三還是夢見了賭:靳老三的小手指和無名指從桌上跳到地上,又從地上跳到桌上,最后跳到炕上,把高老三嚇醒了。醒了也不管用,靳老三的兩根手指又在高老三的心里蹦跶,沒完沒了的蹦跶。
這幾天一共來了三個人。村東頭徐家鋪子的徐大舌頭來了,說老三呀,煙酒錢該結了,還有一刀燒紙錢,一桶煤油錢。高老三心想,婢養(yǎng)的平時不來,咋現(xiàn)在來,哼!他嘻嘻哈哈地把賬付了。徐大舌頭臨出門說:“老三,你知道靳老三回來了吧?一身凍瘡,是爬著回來的!從東北呀!”
徐大舌頭的眼神像馬蜂針。
高老三只點頭,不說話。
村西頭黃老二來了,說老三呀,上回你贏了,但少找了俺倆銅板。高老三心想,婢養(yǎng)的平時不會要,咋現(xiàn)在要了,哼!他打著哈欠,找了倆銅板,清賬了。黃老二臨出門說:“老三,你知道靳老三回來了吧?他變成啞巴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黃老二那意思是他高老三把靳老三整成了啞巴?
高老三不點頭,也不說話。
鄰居李老爹來了,說老三呀,上回你借的藥鍋子用完了吧?該還了。高老三心想,婢養(yǎng)的,藥鍋子有還的嗎?人家都忌諱,有病了才來拿。你身子骨硬朗朗的要什么藥鍋子呀?這是來找碴呀!哼!李老爹臨出門說:“老三,你知道靳老三回來了吧?”
李老爹沒等高老三回話,就把藥鍋子摔在門口臺階上,啪,碎了,嚇了高老三一跳。李老爹讀書多,輕描淡寫了一句:“失手了?!?br/> 高老三傻了。
夜里,一個人影慢慢靠近了大石碾子。月亮又大又圓,照得福祿地挺亮堂。
“老三,老三,是俺,來看你了,你聽見了就搖搖手?!?br/> “俺知道是你,老三,俺等了你好些天了。”
“你不是啞巴了嗎?”
“你才啞巴呢?!?br/> “那你咋不跟人說話?”
“俺不愿意跟他們拉那些個沒用的?!?br/> “那你跟俺拉?”
“不跟你拉跟誰拉?”
“那好。禾秀咋沒回來?你不愿說?那小虎子呢?你還不愿說?那條叫黃的狗呢?你還是不愿說?”
福祿地上空的月亮又大又圓,照著兩個老三的臉,倆人的眼神都能看清楚。
“老三,你爬著回福祿地的?”
“嗯?!?br/> “那么遠你咋爬回來的?”
“一肘一肘爬。”
“用肘?”
“肘?!?br/> “非得回福祿地?”
“不回福祿地回哪兒?”
“也是。老三跟俺回家吧?”
“不去,那不是俺的家,早先是,是禾秀,是小虎和黃的家?,F(xiàn)今,不是了。”
“那你回來干啥?”
“看看?!?br/> “看啥?”
“看福祿地,都看,啥都看?!?br/> “這石碾盤多涼呀,老三,跟俺回家吧?”
“哼,不涼,那年俺跟禾秀就在這碾盤上面,可熱乎了,你摸摸還熱乎呢。禾秀的身子可燙了。俺知道你也稀罕禾秀,俺先下手,禾秀就是俺的了。在禾秀身上你賭輸了,俺贏了,俺總算是贏了你一回!”
“唉,你贏了,你就贏了這一回,俺贏了你多少回啊!你,你愿用你贏得這一回換俺贏得你那些回嗎?”
“不換。”
“不換?”
“不換!”
……
“那就說說禾秀?不愿說,那就說說小虎?還不愿說,那就說說黃?就是不愿說?”
“嗯?!?br/> “那咱就說說家里的那棵石榴樹?你說它怎么開花還香呢?真稀罕?!?br/> “香吧?”
“香!一院子的香氣。院外走過去的人,邊走邊說,這是什么香味呀!真是好聞。”
“俺栽下它就知道,天底下就這一棵石榴樹開花香!天底下就這一棵。它開得花多么多呀,像燒起了大火,多紅呀!它有一半是開的謊花,一下雨,就落一地,多可惜!對了,俺小虎就是在樹下,猛地叫了俺一聲爹,落生后頭一回叫爹,俺都樂開了花,樂哭了!禾秀正在樹下繡花,一聽,針就扎了她的手,扎了她的手……石榴結得又多又大,像虎頭虎腦的娃騎在樹枝上,搖呀,晃呀,都壓彎了彎了……石榴裂開了,像娃張大嘴笑,笑……嘗一口,真甜,吐一口籽好像人甜掉了滿口的牙,甜到心里,甜掉了魂兒……”
“別說了。跟俺回家吧?俺把你立的字據(jù)都帶來了,給你?!?br/> “唉,俺不要。俺也用不上了。”
“給你?!?br/> “不要?!?br/> “俺給你揣懷里,收好?!?br/> “不要。用不上了。天快亮了,你回去歇著吧。俺也舒坦了,俺也累了,想睡了?!?br/> “好吧,俺明天晚上來看你。這瓶酒俺給你打開了,冷了就喝口,暖暖身子?!?br/> 高老三走了幾步,就聽見靳老三喊他,他又走回大石碾子。靳老三抖抖摟摟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遞過來。月光下,高老三清清楚楚看到:一只五指皆無的手掌,捧著一團金黃的毛絨絨的東西。他接過,握在手里沒看就已明白,這是黃的尾巴最后邊的一段——黃的尾巴尖是卷的,金黃蓬松的那一小團。
高老三回家就把黃的尾巴系在大門的門栓上。他來來回回拉動門栓,看系得結實不結實,看礙事不礙事。弄利落了,又吹了吹,讓它金黃的毛全奓起來,才滿意地進屋躺下,和衣睡去。
“……俺家的小毛驢還活著吧?還有幾天就過年了,幾天?那時候的大年三十,禾秀早就包好了餃子,包好幾蓋簾。只等著天擦黑把祖宗的牌位在堂屋擺好,出門到路邊燒一刀紙,嘴里念叨著,祖宗們回家過年了,爺奶,爹娘回來過年了,兒孫們想你們了,早備下好吃好喝的了,家來吧……餃子在鍋里開三開就熟了,俺禾秀撈上餃子先給祖宗供上。俺上三炷香,拉著小虎叩三個響頭,就開吃了,禾秀包的餃子好哇,大小一樣,皮薄、餡大、好看、好吃,跟禾秀過日子真是俺的福呀。禾秀端一盤餃子到磨坊去,把餃子放在磨盤上,伸手摸小毛驢的脖子,說你也吃餃子吧,你也累一年了,吃吧,嘗嘗俺和的餡兒好不好吃,是咸了?還是淡了?香不香?小毛驢吃一個餃子就抬頭看禾秀一眼,吃一個餃子就看禾秀一眼。禾秀就說,唉,你一圈一圈,一圈一圈,走呀走,咋也走不出這磨道,走不出這間屋?這是命呀。誰教你是拉磨的小毛驢呢?下輩子咱可別當驢了。禾秀小聲地和小毛驢拉呱,禾秀摸小毛驢的脖子,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家里的燈光從窗戶里照出來,照著飄著的雪,雪就不緊不慢地落著,反正雪也沒事干,它就不緊不慢地落唄……”高老三醒了,想著夢里靳老三告訴他的禾秀包的餃子,給祖宗燒的紙,吃餃子的小毛驢,不緊不慢的雪……高老三號啕大哭:“你這婢養(yǎng)的靳老三呀!你這狗操的靳老三呀!你這驢日的靳老三呀!你這挨千刀的靳老三呀!你這……”高老三哭累了,就扒著窗戶用紅腫的眼睛往大門那兒看;看門栓上黃的尾巴,看了一會兒,就下炕,就翻箱倒柜找啥東西;終于找到了那根紅絲繩,他走到大門口把門栓上黃的尾巴解下來,又用紅絲繩重新系,比新娘子出嫁盤頭還細心。他回屋上炕再從窗戶往外看,刷的一下他的臉沒了血色;他看見門栓上黃的尾巴,金黃的尾巴刷的一下變白了。他跑出去再看,黃的尾巴鐵定的白了,純白純白的。他從沒有見過世上有這么白的東西。白呀。他小聲地問著自己:“咋回事?咋回事……”他一圈圈轉著,像一頭拉磨的驢,怎么也掙脫不了這個沉重的問題。他小聲地哭著,走進屋里,趴在炕上再次號啕大哭,他打著滾:“你這婢養(yǎng)的高老三呀!你這狗操的高老三呀!你這驢日的高老三呀!你這挨千刀的高老三呀!你這……”高老三又一次哭累了,天也黑了,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下雪了,福祿地下雪了;下雪了,牟平下雪了;下雪了,煙臺下雪了;下雪了,山東下雪了……雪使北中國渾圓;雪不緊不慢地下著,反正雪也沒事干,就不緊不慢地下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