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屬于那種快性子的人,所以那天也就沒聽老吳的話。天剛擦黑,我就到了那幢宿舍樓下,站在那兒朝上望望,心里禁不住地直哆嗦。
老吳叫我明天早晨來,說趙主任早上準(zhǔn)在家。他說,現(xiàn)在這年頭,人家縣長局長誰會在家吃晚飯呢?
老吳說得有道理,我知道。他雖然只是個一般工作人員,可他心里比誰都敞亮。一般聊到社會不平事,人們不是憤憤不平,就是冷嘲熱諷。老吳卻不會,他永遠是一副參透了世事,遇事不驚的模樣。我就服他這個,所以有事就找他商量。
其實,喜歡找老吳,原因也不光是這個。你想想,我一個農(nóng)民,刨盡了祖上八代,除了捏鋤把子的還是捏鋤把子的,親戚六轉(zhuǎn)吧,也沒誰上了政府的名冊。能沾上政府邊的熟人只有老吳,他吃公家飯,又是我本村人,今年我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想找份好點的工作,除了他,我還能找誰呢?
我可不行。老吳說,老耿,我跟你說,我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嘁嘁,不成你給我引引路總可以吧。我最近真有點巴結(jié)老吳了。我這人幾十年都是硬著脖子走過來的,想不到現(xiàn)在還得低頭求人。為了兒子,就豁出去一回吧。
想到這,我心里陡增了幾分勇氣。
我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幢樓,外表看很普通,跟別的公寓樓沒兩樣。可是,我打聽明白了,這里住的都是本縣攥印把的。我掃一眼那大大小小的窗口,心下暗嘆,乖乖,不管這里的哪個窗子里的手在接收函上摁那么一下,我兒子就有救了,我全家都有救了,他就是我們?nèi)业拇蠖魅?,我在心里給他刻功德碑。
哎,有人出來了。
我?guī)撞杰f過去。同志,別,別關(guān)門。因為性急,也許還有心虛,我說話比平時結(jié)巴。
他看了我一眼,問,你,找人嗎?
他的眼神讓我有無處藏身的感覺,仿佛我是一個賊。沒辦法,能怎么樣呢?隨他去吧,能借他的光進門,就感激不盡了。我摁摁亂跳的心,對他說,是的。
你找誰?
他這一問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是說城里人互相不往來嗎?哦,他是擔(dān)心我是賊。他問我不能不答,不然,他一定不會讓我進的。
我找501。情急之下,我居然答得很流利。
也許因為這,他放了我進去,但還是狐疑地朝我望了一下。
電子防盜門在我身后“嘭”地一聲關(guān)上了。我心里一陣狂喜,這第一道防線順利通過,等一下到了趙主任家門口,說不準(zhǔn)也會很輕易地就進得門去,那么,我手中這份厚厚的“檔案材料”也就進得門去,我兒子的工作就有了門。公務(wù)員,那捧的可是金燦燦的飯碗啊,我都盼了它八輩子了。幸虧沒聽老吳的話,幸虧是今晚來,而不是明天早晨。
我聽到背后的腳步聲,回頭看一下,心里立馬慌慌的。剛才開門的那人,就跟在我的身后。
可能他把東西落在家里了,正回去討呢。我這樣想,放慢了腳步。
可是,他并沒有要超過去的樣子,我慢他也慢,一直跟著我。
就這樣挨到了四樓。還有一層就到了,但他還跟在我后面。
我突然轉(zhuǎn)身,然后毫不猶豫地下了樓。在經(jīng)過那人身邊時,我看見他停頓了一下。這時,我對他的感激已經(jīng)轉(zhuǎn)換成怨恨了。真是多管閑事的家伙!我心里罵了一句。
這是大事,性急不得的。老吳說,他聽了我的講述,一臉的見怪不怪。他還說,先別急著找人,不是還有筆試這一環(huán)節(jié)嗎?
我的天,老吳,網(wǎng)上登了,海南國稅局招考,前三名都是局長和副局長的子女。那哪里是考孩子,那是考我們這些做老子的。
老吳笑笑。
沉吟了老大一會,老吳說,也好,為穩(wěn)妥些,你在考試前把禮送到,免得總覺得自己努力不夠,總擔(dān)心耽誤了兒子前程。不過,我的意思還是早上乘晨練的買菜的進進出出,你乘機進入樓道,直接到門口摁門鈴,說不定能開門的。
五萬。你說這個數(shù)夠嗎?我問老吳。
老吳看著我的眼睛,說,這我哪知道。
憑你這些年了解的行情嘛。我說。
老吳呵呵地笑起來,說,老耿啦,你這話就天真了吧,這種事誰會說個準(zhǔn)數(shù)呢?
我不免有些氣餒,可心底里下了決心,說,不瞞你說,這是我這些年的所有積蓄。除了供兒子讀書,除了一家人生活,其余都在這了。
我不知這是第幾次來這幢宿舍樓了。這幾天我早也來,晚也來。特別是早上,為了趕時間,我只能包車,一次50塊。我當(dāng)然心疼這錢了。我老婆更心痛,她從來都是一個錢恨不得掰作倆花的人,可為了兒子,她一聲沒吭,叫讓拿多少就多少,從未有過的乖順勁兒,看著叫人心酸。
來多了,我也看出點道道來。為了謹(jǐn)慎起見,我決定等待一個年齡偏大的老頭出來時才動作。接受前面的教訓(xùn),年輕人和剛退休的人不行,就是年齡較大的老奶奶也挺難纏的,他們的警惕性高,一見生人,就把人看作賊來提防。老吳說得對,這里住的人雖然不在一個單位,但都是政府組合局的,前前后后的都在一個單位或關(guān)聯(lián)單位工作,誰誰誰的都了解。我來這么久,一直沒進得去,就是找不著合適的時機。你說可不急死人。
又到了七點五十,我正猶豫著是否撤退,一個頭發(fā)全白的老頭開門出來。老頭只是看了我一下,就讓我進了防盜門。我快速上樓,摁響了趙主任家的門鈴。
沒人開門,連應(yīng)一聲都沒有。再摁,還是沒回應(yīng)。
沒人在家?這不可能。老吳打聽過的,這幾天趙主任沒有出外開會或是出差旅游什么的。何況國稅招考,他是主管,在這關(guān)鍵時刻他是不會離開的。
那就再摁門鈴。這回我似乎聽到了里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知道了,人在家,只是聽到門鈴響后,從門上貓眼里看到了我,故意不應(yīng)聲的。
我只剩下一條路,那就是在門外等。等趙主任出門上班,我再乘勢把他堵在門里。
我知道,門里的人肯定是煩死了??稍陂T外的滋味更是難受極了。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從樓道里過的人多,每一個從身邊走過的人,都要看我一眼。我努力地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感覺糟透了,如果有條地縫,真想鉆下去避避。可是,沒辦法啊。我兒子讀了名牌大學(xué),他應(yīng)該有個好前程。就沖這,我就得忍。
這時,樓上走下來一老年婦女。我朝邊上讓讓,想讓她過去。不想,她在我旁邊站住了。她表情很硬,口氣也很硬地對我說,回去吧,別在這里站著。
我等人。我有些巴結(jié)地說。
我知道??扇思也辉冢偛荒芤恢钡认氯グ?。說完,她不由分說地推我下樓。
我只好下樓,盡管心猶不甘。我心里也挺擔(dān)心的,怕這樣做惹得趙主任生氣。這老年婦女也許就是趙主任叫來趕我的?
走到樓下,一個保安已經(jīng)等在那里。這些天在這里沒見著有保安,也不知他從哪冒出來的。
嗨,說你呢,你老在這里轉(zhuǎn)呀轉(zhuǎn)的,干什么呢?
我瞥他一眼,不做聲。我又不做賊,你能把我怎么著?
回頭一想,我這不跟做賊的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