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秋雨。
老禪師從山下回來,剛收了傘,小沙彌就出來了。小沙彌道:雨有些大呢。
不小。老禪師將包袱遞給小沙彌,問:芭蕉回來了嗎?
沒有。
?。±隙U師進了院子,走上寺堂的臺階,又回了下頭。院子南角上,一叢芭蕉正綠郁著,開著花,黃色的,雨打在芭蕉花上,花有些向下低落了。
小沙彌進了里屋,拿來毛巾。老禪師擦了把臉,就將包袱拿過來,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件地放到桌子上。一枝鋼筆,兩本書,厚厚的。一瓶搽臉的護膚霜,另外還有一件用塑料袋包著的東西,老禪師沒動。小沙彌伸手要拿起來,被老禪師打了下。小沙彌的手趕緊縮了回去。老禪師又將東西放進包袱里,進到里屋,開了門,然后又進去。里面還有一間小屋,這是芭蕉的房。老禪師將包袱放在芭蕉的床上,又掩門退出來。到前堂時,他看見小沙彌正呆著,他咳嗽了聲。小沙彌立即回過神,有些局促道:師父,正看雨呢。
看雨好。無邊無際,廓大無痕。
小沙彌問:雨真的無邊么?
心無邊,雨就無邊。老禪師說罷,也走到門前。雨中的天光,慢慢地黑下來了。芭蕉今天看來是回不來了。上午,芭蕉和老禪師一道出的門。他們一起走過了頌嘉嶺,然后分了手。老禪師進城,芭蕉則轉(zhuǎn)向東邊。她得從嶺下的車站打車到學校去。昨天晚上,班主任來電話,說她的錄取通知書到了,讓她盡快過去取。早一天取,也好早一天準備。看來,這丫頭是在學校那邊耽擱了。不過,按理她倒是應該打個電話回來的。
果然,正想著,電話就到了。芭蕉說幾個同學非得留著,晚上就不回去了,明天早晨回去。老禪師交待了幾句,讓她自個兒注意著。掛了電話,老禪師便去蒲團前叩著木魚誦經(jīng)。小沙彌依舊呆著。老禪師也沒問。小沙彌出了前堂,走到雨中的芭蕉前,摸了摸芭蕉葉子。那葉子是清涼而光滑的,摸著,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往心里走的凄冷。
算起來,芭蕉和小沙彌幾乎是同時到這山中禪寺的。已經(jīng)十二年了。小沙彌當時是被老禪師從九華山那邊帶過來的,而在他們剛剛到禪寺不到一個月,芭蕉就過來了。芭蕉是一個居士介紹過來的。居士說芭蕉家里沒了親,就讓她住在寺里,多少也有個活頭。老禪師答應了。芭蕉當時六歲,比小沙彌小兩歲。兩個孩子不幾天就玩熟絡(luò)了。老禪師卻不依,讓芭蕉下山去讀書。這一讀就是十二年。禪寺也從當初的一進堂院成了現(xiàn)在的兩進,寺里的僧人卻只有兩位。老禪師,小沙彌。再有就是芭蕉。芭蕉這名字是從小爹娘就取上的。老禪師有一次同小沙彌談起,便嘆道:芭蕉往往就是一種寺里的植物呢。這名字本身就有些禪意,合該這孩子要在這寺里過些時日。小沙彌便記住了禪師的話,再后來,有一年出去到另外一座寺里辦事,看見那寺里種著青綠的芭蕉,便討了一叢根。回來后跟芭蕉兩個人一塊兒種在了院子里。當時,老禪師看著他們種,也沒說話。老禪師知道那并不是芭蕉,而是有另一種名字的植物。但他沒說,只是瞇著眼睛,看了會,便回堂誦經(jīng)去了。
一座寺,三個人。時光如同屋檐上的瓦松,一年年地長,長著長著,便是時下了。
天光完全黑透后,小沙彌進了后堂,老禪師輕手輕腳地跟過來了。
小沙彌站在桌子前,手正要伸向電燈開關(guān),老禪師制止了。老禪師說:別開燈了,果悟。
果悟是小沙彌的佛號,除了老禪師和芭蕉,平時是沒人喊的。進寺的香客都喊他小師父。小沙彌應道:師父。
老禪師問:跟我到這來,快十二年了吧?
十二年了。
唉!真快啊!今年二十了。我一直在想……
師父,您別說了。我知道您想說什么,可是,那……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我是不會同意的。十二年前,在九華山,跟著師父后,我就沒有過別的打算。
老禪師“嗯”了聲,在黑暗中看著小沙彌。當初跟他從九華山下來時,小沙彌精瘦,眼光卻明亮。五年前,老禪師曾想送小沙彌到佛學院學習。小沙彌說:佛在開悟,是學不得的。老禪師也就沒堅持。這兩年,小沙彌越來越少說話了。有時候,芭蕉不在。師徒二人坐在前堂的蒲團上,竟然能一個下午也沒有應答。老禪師明白:小沙彌是進了道坎??彩侨巳硕急氐靡M的,即使是身在空門,也難以例外。比如院子中的芭蕉,一年年地返青、生長、開花、凋落,都是與自然界相一致的。修心,首先就得懂順應萬物的理。因此,老禪師也不太焦急。去年,九華山的大師兄過來,言及要替果悟受戒。老禪師沒有答應。戒受與不受,其實只是形式。何況在老禪師的心里,另外還藏著一份心思。
老禪師說:果悟啊,師父也快八十歲了。師父是希望你能在這寺里啊。這寺,這些年,香火也好了。這里面,多是你的功德。自然,師父知道,這些你都并不在意的。你在意什么,師父也清楚。只是師父不能說。去年,憨大師過來要給你受戒,我沒同意,就是看出了這一點。佛講的就是寬容。我不怪你,既是天意,我倒是想成全了你。不過,芭蕉……
師父,我說過,我是不會離開這寺的。芭蕉馬上就要上學去了,我……
果悟啊,只要心中有佛,無論在哪里,都可修得。萬事不得強求。這寺,不也是眾多的居士們建起來的?你倘若心中存著佛,到哪里不都是一樣?
不!師父。小沙彌突然跪了下來,老禪師一伸手,就摸著了他剛剛長出米粒長頭發(fā)的頭頂。老禪師摩挲著,良久,才嘆口氣道:果悟,你還是好好想想罷。
老禪師出門后,小沙彌一個人繼續(xù)跪著。他努力地使自己的心靜下來,可是,他發(fā)現(xiàn)他越想靜,心里卻老有雨聲,老有那在雨中清涼而光滑的芭蕉葉,甚至老有那影子,從六歲,一直到十八歲。影子里和著笑聲,和著一年四季風來雨往的氣息……
雨停了。
老禪師從前堂走到后堂,沒有看見小沙彌。木魚放在桌子上,地上還有昨天晚上小沙彌跪著的印跡。
老禪師搖搖頭。外面天光亮了。被秋雨洗了快一夜的禪寺,變得格外地清靜。院子里的芭蕉,仿佛還沉在雨中,也是安靜的。老禪師出了門,站在空場子上。一條隱隱的小路,從山腳下通到寺里;再遠處,是條小河,河兩岸正飛著蘆葦。那些白色的葦子,好像無數(shù)顆白首,且都是靜立著。老禪師卻想見那葦子上春天的露水。有一年春天,他早起出門,一到河邊,就看見果悟和芭蕉正在葦子邊說話。果悟拿著葦葉,讓芭蕉嘗葦葉上的露水。芭蕉說:清涼。這僅僅的“清涼”兩個字,讓老禪師心一顫。
昨天晚上,從小沙彌的房中出來后,老禪師并沒有立即回禪房。他走到院子里,用燭光照著那叢芭蕉。芭蕉在燭光下的雨中,顯得更靜,但這靜,卻讓禪師感覺到更加的不安。芭蕉到寺里十二年了,他一開始就送她去上學,為的就是有一天能讓芭蕉走出這寺??墒?,兩年前,當他第一次看見芭蕉站在院子里,守著將要凋謝的最后的那朵芭蕉花時,他突然有種預感,也許一切都是徒勞的。就像小沙彌。這么多年來,一直聽著木魚,誦著經(jīng),可是,內(nèi)心里那些波瀾,卻無法消彌。心真的能靜如止水?老禪師只能說,想它是止水了,便是;否則,便不是。心只是心,水也不可能有止水。然而,在芭蕉凝神那最后的芭蕉花的那一瞬,老禪師想起了早些年自己師父對他說過的話:有執(zhí),而心中無執(zhí),便是佛。
小沙彌一定是去后山了。
后山上有一個洞,相傳是大同禪師早年在此靜修時禪居之地。小沙彌這兩年,去往這洞里越來越多了。常常是天沒亮就到洞中,一直到半夜方才回寺。老禪師也沒問過他,在洞中到底參了什么。問也是枉然,他愿意到洞里,自然有他的道理的。
老禪師吃了早齋,又在前堂誦了一回經(jīng)。半上午,芭蕉回來了。
芭蕉是一個人,老禪師問:通知書討了?
討了。
老禪師伸手,芭蕉從包里拿出來,遞給禪師。禪師反反復復地看了兩遍,才遞回給她,說:這好!我佛保佑??催@日子,也就十幾天了,有些事情得準備準備。你昨天讓我買的東西都買了,是按你的單子買的。放在你床上呢。
芭蕉點點頭,問:果悟呢?
老禪師指指后山,芭蕉便沒再問。進了房,不一會兒又出來。老禪師正提水泡茶,等茶泡好了,芭蕉喊道:師父!
老禪師一驚。平日里,芭蕉是喊他爹爹的。這回改口喊他師父,他就知道:這一天終于來了。
果然,芭蕉說:師父,我不去上學了。我要出家。
老禪師閉著眼,他感覺得到芭蕉跪了下來。他睜開眼,看了一下芭蕉,問:既要出家,那這么多年……
這么多年都在走路,為的就是現(xiàn)在。芭蕉繼續(xù)道:我心已定了。
心定了?真的定了?果悟在寺中十二年,心還沒定。你心如何能定?
心定了,便自然是定。
你知道果悟……你在這,他的心便……你還是去上學吧。
果悟?
我已經(jīng)讓他離開這寺了。你不走,他的心便不能走。心不能走,縱是身體走了,又能如何?
那……芭蕉說:我的心已定了。
既然定了,上學去又何妨?心中有佛,何必糾纏在這寺中?寺也不過是老僧的寄處罷了。
老禪師說完,移步走出禪寺。秋天的天空越來越高遠,一朵云都沒有。不遠處,那河里的蘆葦,正在天空下靜靜地立著。老禪師收回目光,回到寺里。院子里的芭蕉,開得如同黃色的經(jīng)卷。老禪師進了前堂,芭蕉還在跪著。老禪師說:你應該上學去。
芭蕉問:為什么?
沉默。
老禪師進了禪房。
這一天,一直到黃昏。老禪師沒有踏出禪房一步。而小沙彌,也一直在后山。寺里倒是來了好幾批香客,都是芭蕉接待的。芭蕉給香客們上茶,又同他們一道上香。末了,還同他們一起聊禪宗的公案。沒有老禪師,沒有小沙彌,香客們倒也沒感覺到這禪寺里缺了什么。而芭蕉,滿心的喜悅。天光漸黑時,她用細布仔細地擦了木魚,然后跪在蒲團上,悠悠地敲了下去。
這木魚聲清越、清亮、幽遠而澄明。
半夜,月光照著禪寺。小沙彌從后山下來,回到寺里簡單地收拾了下,便出了門。臨出門時,他又到院子里。月光照著芭蕉,似乎籠著一層霧靄。他想伸手去摸一下,卻又遲疑著,終究還是沒摸。
小沙彌走出老遠,快到河邊時,才回頭。他若隱若現(xiàn)地看見,老禪師正站在寺前。他跪下來,向禪寺方向叩了三個頭,便穿過蘆葦叢,遠遠地去了。
半個月后,芭蕉也離開禪寺,去上學了。偌大的禪寺,只剩了老禪師一個人。
芭蕉花也快要沉到院子里的泥土里了。老禪師看著芭蕉,默然道:不知明年秋天,這芭蕉還會不會開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