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后,我就自覺地當家了,以一家之主自居。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家卻不是那么好當?shù)摹.敿业牡谝荒?,非常失敗。處處要用錢,處處要還錢:上交款、農(nóng)業(yè)稅、函授報名、父親治病的欠債,如此等等。在大年三十的傍晚,我家的門對子已經(jīng)貼上去了,還有人來要錢。我對那個要錢的人已經(jīng)淡忘了,但是那種感覺卻刻骨銘心。
第二年就大不一樣了。妹妹輟學(xué)去廣東打工,不再用錢。媽媽種了四個人的田地,獲得大豐收,上繳了各種賦稅后,還略有盈余。我的工資也漲到每月170元,年終獎金也有200多元。學(xué)校一放寒假,臘月二十二,我坐三輪車去城里,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機,紅梅牌的,17英寸。傍晚,一個堂兄幫著我架天線,我和他扛著一棵長杉樹木頭,在屋前屋后轉(zhuǎn)圈,妹妹和媽媽喊著,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愛熱鬧的鄰居過來圍觀,小孩忙里添亂?;鹛晾锱駸煤芡豕蘩镏笾★?,香氣四溢。
這幾天,媽媽她們在家里打豆腐、炸豆腐,我出去買年貨。我家與三姨父家合伙殺了一頭年豬,賣了一些,留下近80斤的年肉,還有“下水”。我想,父親不在了,得把年過得更像樣一些,不要讓別人看不起?;丶抑?,我去同事胡枝家要了一些報紙,裝進籮筐里,回家蒸肉糕必須要用。胡枝說,那一刻她都想哭,感覺我是一個有責任的人,不像其他的青年。我挑著百十斤的年肉,還有一壺糧食酒,一捆報紙,走了14里路。一路上,熱氣騰騰,年味十足。
隨后的幾天,跟著別人去打漁、打糍粑,幫別人家殺年豬,上山砍劈柴。有人欠我的錢,我也不想去催還。多年沒有人向我家借錢了,現(xiàn)在向我家借錢,這是個好兆頭。我覺得很榮幸,很感激他。到了臘月二十九,該買的年貨差不多買齊了,別人家有的,我家都有了。香煙,幾個檔次的。有預(yù)備單位同事的,有預(yù)備親戚的,有預(yù)備本家的,還有預(yù)備正月玩獅人的;糖,拜年送給親戚家的;沒有女朋友,不必初三去給丈人拜年,少了一筆開支;燒紙,預(yù)備祭祀的,菩薩、祖先、爺爺、奶奶、父親。鞭炮買了很多,自己雖過了放鞭炮的年齡,但是過年的時候,多放一些,接年送年,去晦氣討彩頭,多放似乎比少放好。
我們那里過年在早晨,越早越好。富人從容不迫,滿不在乎,天亮后才做年飯。窮人就顯得急迫些,往往雞叫第一遍就開始做年飯了。起床的時候,要放鞭炮;一家鞭炮響了,家家著急,似乎害怕別人把好運搶走了,趕緊爬起來。一會兒,周遭幾個村子,鞭炮聲此起彼伏。有些單身漢喜歡搞惡作劇,往往在二十九的晚上,睡覺之前放一通鞭炮,搞得雞驚狗吠,人心惶惶。后來,我專門請教了一個老者,問過年搶早到底有何講究?結(jié)果哭笑不得,他說,過年早起,田里出早谷,就是稻子早結(jié)穗的意思。其實這個時候,糧食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谷子早結(jié)穗晚結(jié)穗意義不大,但是作為一種風俗保存下來了。
起床后,我覺得一家之主沒有必要去做年飯,就安心地看著媽媽、妹妹忙碌。我還覺得,作為一家之主,煙不離嘴也是必需的。年飯做好之后,輪到我了。我早已收拾好堂屋,擺正大桌子,擺上酒壺、酒杯、條凳,開始接菩薩、祖先、去世的親人回來過年。分幾輪祭祀,每一輪都要放鞭炮。本來我不敢放鞭炮的,但是這個時候只好硬著頭皮。一切停當了,天已微亮,開始吃年飯了,為了防止別人闖年,得關(guān)上門。大清早睡眼朦朧的,喝酒的興趣肯定沒有。但是過年一定得喝點,因為我記得父親在世時,過年的時候都要喝點,一家之主要帶頭搞好氣氛,我就倒了一大杯酒。過年肯定不能喝散裝酒了,得喝瓶裝酒。豬啊、狗啊、貓啊,似乎也知道過年了,都想擠進門來分一杯羹。我們很緊張,豬來窮,狗來富,貓來開當鋪,當然歡迎貓來,其次是狗,豬最不待見。
吃完年飯,天才大亮。拜年在初一,今天反而無事可做。我扛起一把斧頭,上山放倒一棵樅樹,背回來打劈柴。這個時候,堂兄二哥來了。他說湖北丁家樓廖支書販賣樹木,我們可以和他聯(lián)系,把板栗園里的樹賣掉。價錢聽說還公道,200多塊錢一方。我們走了5里路,去丁家樓廖支書家。估計廖支書家還沒有吃完年飯,就坐在對面山頭上,留意他家的大門。待他們家過完年了,我們一同進去。我留意了一下支書家過年情況,感覺階層分化是很明顯的。樹木的價格沒有那么高,但我們還是同意了,過年的這一天有收入肯定是好事。他兒子把拖拉機開到河南湖北的分水嶺上停下,我們各自去自己家的板栗園扛伐木。本來可以開得更近一點,但是為了防止兩省的林業(yè)站突擊檢查,還是穩(wěn)妥起見。一直臨近傍晚才把樹全部送上拖拉機,因為是年關(guān),廖支書的兒子給了現(xiàn)錢?;氐郊依?,妹妹著急地告訴我,門對子還沒寫呢,別人家的都貼上了。我吩咐她:拿毛筆。門對子幾個月前早就想好了,要大氣,還要喜氣。大門門對子是:“上林花似錦,東風第一枝。”廚房門對子是:“中興捷報頻頻至,驛路梨花處處開。”自己的房門是:“手握靈珠常奮筆,心存天籟不吹簫。”妹妹看見我文不加點,倚馬立待,一氣呵成,佩服得五體投地,其實我是偷別人的詩句。
晚上,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團團圓圓。三十的火,十五的燈。三十的晚上,火一定要大,紅紅火火嘛。她們包餃子,炒花生,炒瓜子,我覺得一家之主可以不做這些,就安心地看電視。一切忙完之后,都坐了下來。我把一年的收入簡單講講后,告訴她們,今年經(jīng)濟大翻身。我掏出身上的錢,包括工資、獎金、賣樹的錢,準備給她們發(fā)點壓歲錢什么的。我剛低頭,她們已掏出各自的收入。媽媽抱出一個小壇子,掏出七百多塊錢;妹妹更多,居然有一千七百塊。倒是我的很寒酸。亮了家底后,大家都沒想到這一年的收入會有這么多。我們商定,妹妹上交七百塊,媽媽上交五百塊,我呢,象征性地上交一點就行了。畢竟我還有正月間應(yīng)酬的開銷。我們把全部的公共財產(chǎn),十幾張百元鈔票用薄膜包起來,放進壇子里。我不知道她們從哪里搞的嶄新鈔票,想必是費了一番心思。
媽媽負責保管壇子。她在自己的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道藏哪里好。我尋思,過年后與二爺家合伙買牛的錢肯定夠了。而我去信陽考試,也不必到學(xué)校后勤去借錢了。還有一個事情也得考慮:該為妹妹找個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