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照老家的稱謂習(xí)慣,她活著時,我一直叫她姥姥。
這些年,母親每隔三年兩載便會回山東探望姥姥一次。她從老家回來,便絮叨著說,還能和你姥姥再見三次;下一次便是,還能和你姥姥再見兩次。最近這一次是前年,她回來不如以前樂觀,說,你姥姥都過了八十七了,最多還能再見她一次,撐不了幾年了。
本來她是預(yù)備著這個春節(jié)回去探姥姥的,母親在去年十月份去美國,是為著她的外孫,走時最惦記的,便是要趕回來去看姥姥?!拔乙粡拿绹貋?,就回老家,看她的景況,還能過一個年,飯量也不差,雖然耳朵背,但頭腦還是很清楚的。還能見她一次?!蹦赣H對自己的預(yù)測,很有信心——她是她的母親,她自然最知曉關(guān)于她的一切。
但是,生死自不是誰能把控和了解的。母親剛走不過月余,便傳來姥姥病危的消息。母親從美國打電話給我,不停重復(fù)幾句:她還能過這個年,還能等著我再見她一次。
因?yàn)橛袝r差,我比母親更早得到姥姥去世的消息。我對弟弟說,咱媽沒媽了。原本是這樣平靜說著,到最后一個字眼時,卻是哽咽在喉,一團(tuán)酸澀攪出眼底的熱淚——我不單是悲傷著姥姥的去世,更是一種情勢,任誰都要那樣歸去,任誰都要一一失去最親的人,和摯愛永生別過。
我在電話里告知母親時,她半天沒有出聲。稍停,便又固執(zhí)于原先的那幾句話,還應(yīng)該再過這個年啊,還應(yīng)該再見她一次,我也知道,也就這一次了,怎么連這一次也沒有了。我遂用“享盡天年”這樣的話安慰她,她就是不肯松口,咬定就該再見一次。我于是說,你就隔著大洋,對著你母親的方向,跪拜一下吧。這話一說,她像是醒了,嗚嗚啕啕地放聲哭了,嘴里絮叨著,要不是你舅,她也能到這里看看,一輩子就沒挪過窩。
姥姥一生共生育四個子女,連同一個繼女,共五個孩子。她做后媽的事,是父母談話時我偷聽來的。記得我小時候,我奶奶曾經(jīng)給我說過這樣一句:你姥姥可是個俊俏人兒,高挑個子,白凈模樣,配你姥爺真有點(diǎn)虧,你姥爺還帶著個閨女。我后來問我母親,她也只是含糊地說,姥爺?shù)牡谝粋€妻子早逝,留一個女兒不到兩歲,姥爺便續(xù)弦娶了姥姥。
因?yàn)橹挥幸粋€兒子,舅舅便像是姥姥的命根子。舅舅小時身體極差,整日里病病歪歪的。那些年,姥姥全部心血便是養(yǎng)護(hù)他的身體。后來,舅舅成家,身體漸好,姥姥所有的期待,便又是想得個孫子。但就是心愿難圓。她一連得了三個孫女,盼不來孫子的影兒?,F(xiàn)在想來,姥姥如此思維,雖有局限,但她對那三個孫女卻絲毫不乏疼愛。她們的年齡很接近,大冷的冬天,她總是摟著一個,腳頭再放一個,那幾個孫女都是她摟大的……
姥姥到底是有了孫子。她日漸老去的歲月里,所憂思之事便又成了給孫子娶媳婦。她的孫子天性木訥,口拙言少,不被姑娘喜歡。孫子的婚事,成了姥姥臨去世的幾年里最大的憂慮。蹉跎了三四年,她終于有了孫媳婦,但她也老到挪不開稍大的步子了。
姥姥一生對火車充滿了好奇。我曾隨母親回去探她,她知道是火車把我們帶回去的,雖難以想象其形狀,但覺得那是神奇之物,能裝載那么多的人,并且讓那些人在里面睡覺吃飯……姥姥身體尚健朗的時候,母親曾一再要求帶姥姥坐一次火車,到新疆來看看。她也曾動過心,但想到地里的莊稼,圈里的牛,還有屋里的孩子,便覺得處處是牽扯,就怎么也邁不動步子。直到逝去,再葬在那里,她終是沒有離開過她的家鄉(xiāng)一步。不曾離開過,或許是遺憾;但最終歸于自己的鄉(xiāng)土,又是幸事。該如何衡量人生的得失?這向來是一樁難事。
姥姥生于民國,卒于這個簇新的時代,但她的生活,卻始終是舊的,那種過往的歲月基調(diào),從未離開過她。記憶里,她總是大襟的衫,闊腿的褲子,一雙小腳,挪騰在她狹小的生活里。她享完了自己的天年,安息在自己的家鄉(xiāng),而我,卻沒來得及了解過她的歲月。依母親的話說,她少過了一個年,但是,她縱使多過一個,我依然是要錯過的。匆忙人生里,有許多事,再多時間,也還是來不及。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很正式地,稱她為外祖母。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