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春的小店剛剛開業(yè)時,正趕上市里面進(jìn)行清查,凡是超出門外一米的任何招牌都要拆除。
就這樣看到了他,高,而且瘦,沉默地夾在一群城管中,那身制服穿在他身上那樣不協(xié)調(diào)。偶然,他的目光斜過來,景春沒來由地心里一動,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安穩(wěn)的東西,讓她有些動心。
可還沒等她轉(zhuǎn)回店,他卻直奔過來。取出卷尺,量了量景春的招牌,然后進(jìn)店,摸著那些花色不等的棉布,說了句,這些顏色可真好看。
景春知道他是在躲避門外那些不必要的紛爭。好奇地問他,你怎么,和那些人不一樣?
沒想到他的臉紅了紅,轉(zhuǎn)過去又摸那些棉布。
景春就笑了,這個年齡的男人還會臉紅,說起來,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知道自己不是漂亮的女人,又沒有很得意的背景和職業(yè),像秋天的葉子一樣平凡,所以冷眼旁觀,看到男人的內(nèi)心。
熟悉之后,他便常來。他是這條小街及另外一條小街的管理員,一個人過來時,偶爾會坐在景春的店里說說話,聊聊布的花色和材質(zhì),景春才知道他學(xué)的專業(yè)是紡織,考了事業(yè)單位的公務(wù)員,沒想到卻安排在這里做了市政管理。也知道他離過婚,有一個孩子,他每天五點(diǎn)要去接孩子。
景春有時會想,這是不是一個正常男人的正常生活。隔壁店里的女老板,悄悄問過景春一次,那個男人,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景春搖搖頭,這種比喻太荒唐了,雖然她對他有好感。
冬天到來時,有人預(yù)言這是一個暖冬??墒穷A(yù)言還沒有過去,一場猝然而至的大雪將這個城市埋在了寒冷之中,景春的小店,生意一下子好起來,做出的幾套冬衣很快就賣了出去,她一個人已經(jīng)忙不過來,臨時招了幾個女孩幫忙。
那天早上的陽光很好,雪后很久沒有這樣的陽光了。小店剛剛開門不久,一輛車在她的店前停住,下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抬了她放在外面的衣架和衣服就往車上扔。小店店面小,里面的衣服擺不下,于是幾個女孩子就趁景春外出買布的當(dāng)口,把新做的衣服擺在了門前。
景春情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想找找他的關(guān)系,可看了看,他卻并不在其中。
這個冬日顯得十分狼狽,那些人不由分說地離去,臨走時,一個胖子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惡狠狠地說,說過多少次了,就是不改!
景春覺得委屈,她從來沒有往外擺過東西。那幾個女孩子也情知闖了禍,低著頭做自己的事情,誰也不多說一句話。
氣氛變得很尷尬,但在這尷尬之中,卻聽到他在門口喊景春的名字。
出門,冬天的寒冷全在那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中融解了,他坐在一輛三輪車上面,擺擺手,說,我?guī)湍惆褨|西要過來了。原來是他上班晚,回執(zhí)法隊時看到這些東西,一眼就看出了那些熟悉的花色,問清情況,做了個人情,把東西租了輛車?yán)貋砹恕?br/> 景春要請他吃飯,他卻擺擺手說,不用了,家里還有孩子。景春讓他帶上,他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
他的孩子不像他,調(diào)皮,不安生地在火鍋店里竄來竄去,他微笑著看孩子的背影,景春則接過服務(wù)員遞過來的菜,下到鍋里,溫?zé)岬恼羝坪跏菤夥盏臐櫥瑒?,景春有種蒙■的錯覺,她想,不光是自己,哪怕是服務(wù)員,看著他們,也像是一家三口吧。
這個想法把她嚇了一跳,但旋即,她否定了這個想法,自己并不是嫁不出去的女人,身邊至少還有些追求者,不至于找一個離了婚的男人吧,雖然他們年歲相當(dāng),雖然他們有那么多說不完的棉布話題。
一場雪過后,晴冷晴冷的。景春看他穿著單位里發(fā)的明顯不太合身的大衣在街上走,像掛了口鐘,鐘擺一樣的身體一定很冷。于是,她找了他喜歡的棉布,拿了最好的羽絨棉,給他做了一件馬甲。
可馬甲完成了,景春卻完全沒有勇氣送給他。一個女人給一個男人送衣服,到底有點(diǎn)兒曖昧的意思,她有點(diǎn)兒膽怯,可是看他冷,又從心里生出一點(diǎn)不舍,這矛盾,猶如冬天里的太陽,剛出來不久,就沒有了熱度。
但最后還是送出去了,還送得鬼鬼祟祟的。
是早上,那幾個女孩子昨夜收工晚,還沒有過來,他卻因為上面檢查早早來到了街道。景春剛剛開門,看到他,哎了一聲,他便跑過來,問,有事?
景春盡量讓自己顯得隨便一些,把那件棉馬甲遞去,想做個俏皮的表情,然后讓他試一下合不合身,沒想到卻沒做成功,臉上發(fā)熱,竟然說了句,天冷了,試試這個。
本來不想曖昧,卻因了這句話更加曖昧。
景春看到他的臉紅了紅,做賊一樣看了看四周,收起馬甲,匆匆地離開了。
景春分明就覺得,兩個人之間有某種東西洇開了,讓她的心,一下子暖暖的又濕漉漉的。
這一天,景春覺得十分溫暖。他把那件馬甲穿在大衣里面了吧,他的身子不再像鐘擺那樣在空空的大衣里面擺來擺去了,很多時候,景春看到他往這個方向看,眼睛里面有一些東西纏繞著。
景春的臉一紅。
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由點(diǎn)至線,由線連成面,景春覺得心里多了些異樣,可挑挑揀揀這么多年,心里的情感越挑越薄,理智卻越挑越硬朗起來,這個男人,明顯不符合她的要求。她現(xiàn)在是所謂的空窗期,只是需要這種感情的撫慰吧。
但上午,卻出了事。
一個向來以刁蠻出了名的店主與兩名城管發(fā)生了點(diǎn)沖突,被推了幾下,她順勢倒在地上大喊,城管打人了。推人者看情形不好先走了,但是他卻沒走,堅持給店主講道理。
沒想到店主看圍觀者眾,越發(fā)蠻橫起來,把自己任人同情的一面展露無遺,于是群情激動,不知誰喊了一句,揍他!然后就有好多人開始動手,景春看到,他無力地爭辯著,揮舞著雙手,一下子就淹沒在了人群之中。
景春慌了,不顧一切地沖進(jìn)去,擋住那些雨點(diǎn)一樣的拳腳。
警察趕來時,打人的一哄而散,景春才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咸咸的。
筆錄,問話,警察問景春是他什么人,景春說,朋友。然后,那個年輕的小警察臉上就浮起一絲笑,景春明白是什么意思,突然間怒火中燒,狠狠地說了句,朋友就是朋友,你笑什么?你以為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告訴你,你想錯了,不可能!
說完,她自己也怔了一下,這些話脫口而出,幾乎沒有經(jīng)過大腦。是面對圍觀熟人的羞澀還是不愿承認(rèn)自己內(nèi)心的慌張?她不知道,但話一說出口,景春看到他本來帶著的一絲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消失也好,景春心里想,讓一切消失吧,他不是她的,她也不是他的。
他很少到景春的店里來了,每天忙著勸說這個勸說那個,他成了這條街上最好脾氣的城管。
但是那種眼神還在,有時景春正忙碌,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頭,會看到他的眼神,掠過一條街上的車水馬龍沖進(jìn)店來,隔著玻璃門尋找景春的影子。
很快,就有朋友給她介紹了男友,小學(xué)老師,有著老師伶俐的言談,年齡也合適,條件也相當(dāng),也如她一樣,挑來挑去把自己挑剩下了。
小學(xué)老師買了熱氣騰騰的板栗,景春店里的幾個女孩夸張地尖叫,大聲喊著姐夫。景春看著這一切,很現(xiàn)實(shí)的溫暖,又很家常,但一轉(zhuǎn)臉,卻看到了他走過門前。
十二月的天,很冷,他站在一攤不知是哪個店家潑出的污水前面,定定地看著屋內(nèi)。然后,點(diǎn)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隨手把煙又丟在了地上,踩滅。那一瞬間,景春覺得心里有樣?xùn)|西破碎了。
她有些恍惚,想喊他,可張了張口,身邊的男友卻把一枚剝好皮的板栗塞進(jìn)了她的口中,打趣說,是不是看到了帥哥?張口結(jié)舌就是形容你現(xiàn)在的樣子的。
她低下頭,開始為一件小棉衣縫扣子,但看到一滴眼淚就那樣清晰地滴落在棉衣上。有緣無分這個詞,就是形容自己現(xiàn)在的心態(tài)的。景春想,如果一切都適合多好,可紅塵布種,人人都逃不了理智這個圈。
春天來的時候,景春接受了男友的求婚,小店開始進(jìn)棉布。她聽說,他調(diào)離了這條街,被安排在另外一條更繁華的街道了,還聽說,他被評為先進(jìn),他的一點(diǎn)一滴信息,在景春的心里被演化成了春天,她嘆口氣想,只要他好,一切都好。可是自己在他那里呢?就像那句話:剛剛看到春天的樣子,轉(zhuǎn)眼就成秋天,冰冷落寞,而匆忙過去的春天和那愛的傷感,卻永不再重來。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