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有心思穿越大半個城市的霓虹走到這個巷子來。但總會有幸運的人,被淡淡的酒香吸引,與這間酒吧邂逅。酒吧很小,在偏僻的巷子深處。有人常來常往,把酒吧叫做“簡單生活”。
酒吧有一扇色彩斑駁的木門,陳舊卻帶點眷戀,像長大后的少年留在箱底的褪色衣衫。推開門,酒吧里柔和古雅的燈光和你撞個滿懷,燈光里糅合著白蘭地、威士忌和古特思堡的氣息,烈酒、淡酒,好似一種不同時候的心情。
酒吧里人們自己取酒自己調(diào)制,無論什么滋味,都會一飲而盡,哪怕是一杯苦酒。離開的人自己留下酒錢,多多少少,沒有人在意。人三三兩兩,坐在角落,私語。有微醉的人,站在小舞臺上,哼唱曲調(diào)半熟的歌曲。
在酒吧里看到一個女子。不施脂粉,微微擦一點淡色的口紅,頭發(fā)簡單地束在腦后,有精致明朗的額角。她穿素色裙子,寬寬裙擺上有深淺的褶皺。二十幾歲的模樣,但你看見她的眼神時,知道原來這個女人身上也會有滄桑。
一
那時的葉藍,一直在被保護與寵愛的環(huán)境中成長。父母親用自身的辛苦將生活的憂傷和流離擋在門外,竭力設(shè)法給了葉藍一個溫暖的少女時代。葉藍讀書畫畫歌唱,做她喜歡做的事。
父親母親在十幾歲時相戀后來分離,直到四十歲時又遇見,原來兩人一直獨身。后來,兩人結(jié)婚,不再分開。第三年,葉藍出世,她是兩人的珍寶。父親母親愛葉藍,設(shè)想她美好的未來。特別是父親,他甚至設(shè)想過,自己穿越紅毯,把白衣的葉藍交到她夫君的手中。那時候,一定要是五月天,教堂外花開滿樹。新人一臉幸福,兩位老人悄悄成為淚人。
葉藍的幸運只如此。在二十三歲那年,母親去世,跟著,是父親。時間相距不足一年,準確地說是十一個月零九天。父親母親在世界的另一方可以相偕而去,葉藍在憂傷之余,感到寬慰。
從醫(yī)院再回到家里,才發(fā)覺,缺少了父母親,家已經(jīng)沒落,只成了一棟房子。葉藍伏在鋼琴上睡著,夢中回去,葉藍在廳中彈琴,母親向父親輕聲抱怨自己頭上新增的白發(fā),家中的廊下,桂花和茉莉盛放,不分四季。但夢境再真實,醒來時也只是悵惘。葉藍看見,家中的花朵大多已經(jīng)枯萎,家具暗淡。父母走時,把家的靈魂當(dāng)成了行李。
葉藍時時想起父親的話,父親拉著葉藍的手說:“藍藍,我對你沒有奢望,我只希望你能有簡單生活。”那時,葉藍坐在輪椅上,抬起頭,看見父親頭發(fā)已盡是白色。
二
三年前,那時葉藍剛剛長大,像一朵即將綻放的燦爛花蕾,同時,也感覺父母親的懷抱變得脆弱。那天,有大雨,葉藍從畫展回來,水流從車頂一直灌注,計程車行駛在雨幕中如同開過水流充沛的瀑布。車子在轉(zhuǎn)彎時,有高大的卡車急速沖過來。瞬間,世界只留一片嘩嘩雨聲。
在車禍中,司機失去生命,葉藍失去健康。她坐在輪椅上,砸東西,自暴自棄,傷害自己。
葉藍酗酒,把父親珍藏的酒一瓶瓶喝空,她只感覺口中心中皆是一番難言的苦澀。父母說不出讓葉藍“看開一點兒”之類的話,知道那些話太過殘酷且全無意義,他們都在一旁偷偷落淚。母親徹夜熬湯,端給葉藍,葉藍卻把濃郁的湯汁拋向墻上,汁液瞬間在墻上綻放,反彈回來,濺在葉藍手上。好燙。母親一聲不響地收拾碎片,擦抹汁水,最后低聲嗚咽,卻已淚水全無。
自此,父母多了忌諱,不容得別人說殘、傷的字眼,就連跑、跳、踩這些字詞被人無意提起,他們也都滿臉緊張,小心看女兒神色。每當(dāng)這時,葉藍把頭掉轉(zhuǎn),不去看他們。其實不看也知道,父母曾經(jīng)丟失的年紀在女兒傷殘的這段時間,全部回來。他們瞬間塵滿面,鬢如霜。
一直醉在酒里,那么多好酒一瓶瓶不加節(jié)制地灌下去,是一種浪費。這樣的暴殄天物~直持續(xù),直到葉藍飲酒過量,被送進醫(yī)院。在一片慘白的顏色中,葉藍醒過來,恢復(fù)了知覺,并意識到自己還活著。她側(cè)頭,看見父母親相偎相依在床邊,窗口吹進的風(fēng)吹動他們的白發(fā)??粗麄儯~藍突然開朗,自己已經(jīng)死過一次,活過來就要更好地活。腿沒有了,已經(jīng)無法,但自己還有更寶貴的,有父母,還有自己的生命。自此,葉藍要求自己有笑意,對父母笑,對自己笑。
三
后來,葉藍手上被輪椅磨起第一層繭子時,母親去世。
母親的去世突如其來,前一晚還備齊了十幾味中藥材料要為葉藍驗證一個偏方。第二天的早晨,葉藍看見父親臉色蒼白地下樓來,零亂的腳步被樓梯絆住,他告訴窗前的葉藍:你母親走了。
說完,有淚水下來,湮沒了聲音。母親在睡眠中離世,晚上夫妻一同睡下,早晨醒來已經(jīng)生死兩隔…葉藍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沒有發(fā)覺,雙親的身體狀況惡劣至此。
葉藍一直擔(dān)心父親,但父親竟然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度的悲痛,只是話語更少,時常發(fā)呆。父親常推著葉藍出去散步,路上鋪滿黃葉。父親累了,半靠路旁的梧桐樹低頭細細喘息。
葉藍將輪椅搖到父親面前。父親抬頭看著她說,茂雪別催我,我只歇一會兒。
葉藍呆住。茂雪是母親的閨名,父親把葉藍當(dāng)成了母親。
后來回想起來,父親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了經(jīng)常恍惚的神志。后來的那段時光,父親近事越來越模糊,前塵往事越發(fā)清晰。父親的生活停留在生活最簡單快樂的時候,那時,他們還年輕,而葉藍充滿天真和快樂。
那一年的時光,葉藍才明白,原來生活簡單才會快樂。后來,因為父親下樓時的一次疏忽,結(jié)束了這種生活。他跌下來,像風(fēng)吹落的一片落葉。彌留的父親卻清醒過來,妻子已然離世,女兒失去左腿。他抓住葉藍的手,說:“別難過,我去了也省得你母親在那邊寂寞。只是你,要有你自己的生活?!?br/> 四
葉藍記得父親對自己說過的話。她用父母留給她的積蓄開了間小小的酒吧,名字就叫“簡單生活”。不在乎盈利,只是為了永久記憶。父母親告訴葉藍的話,葉藍一直記得。他們曾說:“酒的香氣,可以跨越生死和時間,它是一種沉淀后的紀念和安慰。”
父親喜歡酒的香氣,而母親生長在一個會釀酒的家族。在有些人的心里,酒只是植物在時間里腐朽發(fā)酵,散發(fā)氣息,流出汁液,是帶香氣的麻醉劑。但在母親那里,酒更是她對葡萄園青蔥的記憶,是流金的歲月痕跡,沒有別的什么可以代替。
父親曾說,當(dāng)初遇見母親,便是在葡萄園中。青草地上開滿鮮花,綠葉浮動,走出一位女子,腳躁潔凈,沾滿清涼露水。她頭發(fā)分開,別一枝鮮艷野桃花。他說:“我當(dāng)時愣住,以為碰到仙子。”說起這些,父親仍有醉意。母親有盈盈笑意,她輕輕捶打父親肩頭,笑父親把舊時的小說開頭說給女兒聽。
但葉藍完全相信。因為,她知道,父親母親確實有一段美麗的愛情故事,自己的所在是一個最好證明。他們的故事因為完全真實,所以彌足珍貴。那時候,父親就常常說起葉藍長得像母親。葉藍欣喜,因為葉藍知道,年輕時的母親是一位秀麗端莊的少女。葉藍漸漸悠閑地長大,父親母親卻沒有同時老去。他們把歲月釀威酒,在明亮的液體中丟失年紀。
今天的葉藍,早已不再飲酒,畢竟有段時間,她飲得太多。那么多父親珍藏多年視若珍寶的酒,葉藍得用一生消化。她晚上在酒吧里照看,給人一個自由空間。早晨時候,步行回家。葉藍裝了義肢,步伐卻更加結(jié)實。她時常抬起頭來,看藍色天空,天空因為簡單生活,一日高過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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