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她就像是這套房子的主人了,房主已經(jīng)把一切都交給了她,包括所有的鑰匙。他們給她的工資不能說低,每年兩次定期從新西蘭寄來,還有老太太的生活費,她每個月會替老太太去銀行取一次。給她的工資是一個月兩千六,還說只要把他們的母親服侍好了,她的工資每年會遞增一百,如果他們的母親還能再活一百歲的話,她的工資到時候就要增加一萬!好家伙!當然她知道誰也不可能活那么大,即使是拚命讓自己活也不可能。她明白即使是自己,如果現(xiàn)在才十七八,也活不到那么大,她現(xiàn)在不敢想這件事,她唯愿房主的母親就這樣一直活下去,她甚至想最好是自己有一天忽然不行了而老太太還好好兒活著,她想過死,其實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想到過死。她覺著最好的死法就應該像樓下的那個老頭兒,上午還在院子里大聲說話,用除草機修理草坪,到了晚上據(jù)說就不行了,正吃著飯,喝了一杯白酒,就一下子趴在了餐桌上。但她在心里希望房主的母親一直活著,那樣她就有事做有地方住。她很早就是獨身一人了,一直住廠里的公共宿舍。廠里的鍋爐發(fā)生了大爆炸,她丈夫當時正站在鍋爐前邊,人一下子就沒了,只有一條腿在墻上貼著。她也沒有子女。也正因為如此,這套房子的主人才一下子就選中了她,直到現(xiàn)在,她一直都很感謝這家人。那時候,她都發(fā)愁她那些有限的東西都放在什么地方?東西雖然不多,但都是必須的,從工廠宿舍把那些東西一搬出來,她就慌了,好像是世界末日來了。也正是那時候,她被介紹到這家來做保姆。房子挺大,是這座住宅樓最高的一層,復式,上邊那一層南北還各有一個挺大的陽臺,南邊的更大一點。她來這家做事,也就是每天一起來就打掃衛(wèi)生,先擦地板,再擦拭家具,然后是做飯。剛來的時候這家人還沒全走,她就住在樓上一間靠近衛(wèi)生間的小屋子里,屋頂是傾斜的,動不動就碰頭,不過她現(xiàn)在早已習慣了。衛(wèi)生間旁邊還有一間屋頂傾斜的小房間,里邊掛著不少女主人的衣物,現(xiàn)在那些衣物都還掛在那里,裙子大衣什么的,用一幅白色的大窗簾苫著,還有許多鞋盒子。已經(jīng)九年了,從沒人去動過這些東西,她進去過幾次,去看暖氣是不是夠熱,有一次她還打開一個鞋盒子,把里邊的鞋取出來試了試。她這么做的時候心里怦怦亂跳,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壞事。這家的主人讓她住到樓上有他們的想法,生怕那些修補房頂?shù)墓と送砩蠒低祻穆杜_溜進來,小偷也常常會爬到最高這一層來??紤]到這一點,就讓她住在了樓上。房主一走,她就下來了,主人的母親非要讓她下來,她現(xiàn)在就住在老太太旁邊的那間屋。但她自己帶過來的東西都還放在樓上。樓上那間屋里有一張床,床上鋪著本來是用來鋪在地板上的那種很厚的紅色麻毯,麻毯被貓抓得亂糟糟的,那只貓現(xiàn)在不在了,已經(jīng)送了人。靠墻是一個書架,架上放著些沒用的課本,都是這家女兒上高中時候的課本。有個小瓷爐,黑黑的,像個小亭子,打開蓋可以插香,還有兩盒盤香,她想肯定連一點點味兒都不會有了,有一次她居然還點了一下,煙冉冉升起來的時候,她的心里又怦怦亂跳起來,好像自己又做了什么壞事。她的一個舊皮箱,還是當年買的處理貨,但挺結(jié)實。一個塑料箱,粉色的,上邊的兩個小輪子早就不能動了,原來還可以拉上走,現(xiàn)在就放在書架旁邊的地上。還有一些別的什么,都打了包放在書架上邊,苫著發(fā)了黃的報紙,那好幾大包東西她好久都沒打開過了,因為她從來都沒想到過再去別的什么地方。九年的時間讓她覺得這里就是她的家。春天的時候,她在南邊的陽臺上種了不少東西,用那種綠色的很大的塑料盆,當年不知道這家主人用這種盆子種過什么,她把干枯的根子挖出來看了老半天,還是不知道是什么植物。她在盆子里種西紅柿和青椒。把選好的西紅柿和青椒曬干,再把種子取出來,到了春天直接種到盆里。還有薄荷和紫蘇。老太太也經(jīng)常跟著她在陽臺上看她澆水,或者跟她一起曬曬太陽。北邊的陽臺上還有七八盆花,都是紅色天竺葵,她經(jīng)常一邁腳就過到那邊去澆花。冬天的時候她還會做臘肉,把帶皮五花肉買回來,用醬油和糖當然還有白酒腌那么幾天,然后把它們拿到南邊的陽臺掛在晾衣繩上。老太太挺愛吃她腌的臘肉,只是牙不好了,一小塊臘肉要嚼上老半天。誰知道老太太那口假牙都鑲了有多少年了,動不動就往下掉。吃飯或說話,老太太只要把手往嘴邊一抬,她就知道假牙又要掉下來了。
那天她對老太太說現(xiàn)在鑲牙很方便,不費事。
老太太正把勺子往嘴邊送,勺子里有一點點米飯——“我還能活幾年?!?br/> 老太太的這句話讓她的心里一時很煩亂,她站起身就去了廚房,心里怦怦亂跳,忘了自己到廚房要做什么。水也沒有開。她在廚房里站了好一會兒,問自己,要是眼前這個老太太突然不在了,自己應該去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可以讓自己去?她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
可老太太確實一下子就沒了。今天早上一起來她就覺著有什么不對頭,屋子里靜得有點不對勁,既沒有咳嗽聲,也沒有別的什么聲音。她在廚房里做好了牛奶麥片,心里不知道怎么就怦怦亂跳起來,覺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拿著一個玻璃杯去了老太太那間屋,床上的老太太頭歪向一邊,嘴微微張著,人一動不動,已經(jīng)死很久了。
現(xiàn)在老太太就靜靜躺在床上,跟睡著了一樣。老太太的樣子并不讓她害怕,讓她想不明白的是老太太得了什么病,怎么會一下子就死了?從上午到現(xiàn)在她就一直呆坐在老太太屋子旁邊自己的屋子里,坐在窗邊的床沿上,從窗里看出去,對面樓頂?shù)难┗貌畈欢嗔?,春天快要來了,有人在對面擦玻璃,人蹲在窗戶里邊,一條胳膊伸在外邊。這說明外邊的天氣很好,但她的腦子卻是要多亂有多亂。窗臺上的那兩盆天竺葵有點缺水,葉子蔫了。
這時又有人打來了電話,電話響了好一陣子,她希望這個電話不是從國外打過來的,她不知道自己到時候該怎么說。打電話來的是個女的,說什么東西做好了,讓過去試試。她沒說什么就把電話放下了。她已經(jīng)想好了,要是老太太的兒子或其他人打來電話,她就說老太太睡著了。一般來說,她一說老太太睡著了他們就不會再讓她把老太太叫醒,很長時間了,他們都沒來過電話,他們都很放心,因為給老太太找了她這樣一個保姆。她想他們也應該放心,他們已經(jīng)吃透了她,知道她希望老太太一直活下去,只要老太太活著,她就有住的地方和吃的地方,還有工資,每年還能長一百塊錢。所以他們打過來的電話越來越少,更別說回來看看。
她坐在那里,十指交叉著,兩眼一直看著窗外。對面樓靠樓頂?shù)牡胤窖┗貌畈欢嗔?,下邊靠屋檐的地方雪要多一些,對面那家人樓頂?shù)奶柲軣崴骺赡苁菈牧?,水一直往下流,亮花花的,就那么一直從樓頂流到了下邊的院子里,再從院子里流到院子外的路上去。這會兒,她看到了熱水器上落了一只很大的鳥,黑色的,但她從來都叫不出鳥的名字。她其實很愛看有關動物的電視頻道,但老太太不愛看她也就算了,雖然樓上還有一臺電視,就在一上樓的地方,電視機前還放了一把很寬大的椅子,椅子旁是一排小書架,上邊塞滿了過時的課本和過時的雜志。這臺電視已經(jīng)很久沒人看了,有兩次,她悄悄上樓打開了電視,找到了動物頻道,她這么做的時候心里又怦怦亂跳,又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壞事。
她坐在那里,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應該做些什么。該不該往那邊打個電話,把老太太的死訊告訴他們?老太太此刻靜靜地躺在旁邊的屋子里,如果沒人動她,想必會就這樣一直躺下去。她聽見,有什么又在“嗡嗡”地響,她一直不明白是什么在響,起先以為是樓上衛(wèi)生間的電淋浴器,她剛才上去了一趟,發(fā)現(xiàn)聲音不在那地方。這會兒她明白是自己的腦子里在響,從早上發(fā)現(xiàn)老太太死在床上時“嗡”的一聲響開的。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要不要往那邊打個電話?”她問自己。
這時候電話忽然又響了,把她嚇了一跳。
她用一只手壓住自己的胸口。
“抽時間過來一趟。”電話里的聲音像是特別遙遠,又是那個女的。
她沒說什么就又把電話放下了,她實在是想不起這個打電話的女人會是誰。在這九年中,有時候會有電話打過來找老太太,都是當年和老太太一起教過書的老教員,他們也都七老八十了,都上不了樓了,有的還在染頭發(fā),但都染得馬馬虎虎,把白白的頭發(fā)根都露在外邊。有時候老太太還會出去和他們聚一下,也僅限于喝杯茶,在街心公園的那個小湖邊,茶座就在賣茶的那個小房子旁邊,老頭老太太一般都喜歡去那種地方。每逢聚會,老太太都會讓她攙著上樓下樓,每上一層都要歇上老半天,下樓的時候好那么一點,但也氣喘吁吁。
這時候電話又響了,她站起來,看著電話,好像一下子看到了電話那頭,很遠的地方,那個叫新西蘭的地方,感覺中是一大片綠的地方。她對自己說,如果是那邊的電話就說是老太太還在睡覺。
電話又是那個女人打過來的,她弄不明白這個女人會是誰。
是不是又要來一次聚會?她把電話放下了。
電話放下來的時候她聽見那個女人在電話里又說,“過來試一下。”
她動手收拾自己的那些東西已經(jīng)是下午的事。她把兩只箱子里的東西都取了出來,離上次開箱取東西已經(jīng)隔了很長很長時間。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收拾東西,要是這家的老太太還活著一定會過來問她想做什么。她把箱子里的東西取出來再放進去,東西忽然放不下了,好像一下子多出了什么。她從來都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得有條有理,但現(xiàn)在一切都亂了。她沒有一點點主意,放在箱里的舊衣服忽然怎么也疊不好了。剛才她突然覺得產(chǎn)生了錯覺,老太太是不是沒事?是不是還活著?就又輕手輕腳過去了一下,老太太還是那樣子,臉朝一邊歪著,嘴微微張著,要是沒人動她,會一直這樣呆下去。她站在那里,彎著腰,看著老太太,枕頭上繡著一朵很大的向日葵,黃黃的,她知道那枕頭不是老太太的,是老太太孫女上大學時用過的,她喜歡,就一直枕著它。她看著老太太那張臉,還有那被壓住一半的向日葵,她回過身,把五屜柜上蒙電風扇的那塊白紗巾慢慢取了下來,白紗巾上沒一點點灰塵,挺干凈,她就用這塊白紗巾把老太太的臉給蒙了起來。
接下來,她吃了一點點東西,就是早上給老太太做的麥片,她吃了一點,然后就上了樓。她忽然不想再呆在樓下,過了一會兒她又下了一次樓,把老太太的那間屋門給關了起來。她希望這時候有電話打過來,最好是從那邊打過來,她想好了,只要那邊這時候來電話,她就馬上把老太太的死訊告訴他們,他們也許很快就會從新西蘭那邊趕回來。但她也想好了,要是那邊不來電話,她也不會打過去,雖然她知道那邊的電話號碼,但不知道打過電話之后將會發(fā)生什么事。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會再繼續(xù)住在這里,到時候要搬到什么地方去住,或去什么地方再重新找事做?她趴在窗口朝外看了看,對面樓頂白花花的。
她回頭又看了看自己這間屋的門,走過去,輕輕把門關上。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到第四天的時候她不得不找了些膠帶紙把老太太那間屋的門縫封了起來,那種味道實在是太難聞了,但味道是封不住的,她只好重新打開門把老太太屋子的那扇窗戶打開。老太太還那樣躺著,當然她只能那樣躺著,如果沒人動她的話,她只能一動不動臉上蒙著那塊白紗巾那樣躺著。她繞過床,踮著腳把窗子打開,又馬上踮著腳從這間屋子出去,然后又把老太太的門縫用膠帶紙封了一下,這樣一來味道小了一些,再說她也像是習慣了。在這四天里,她又接到那個女的打來的電話,現(xiàn)在是,她只要一聽到是那個女的就會把電話放下。這四天,她一次門都沒出過,也不見有人來敲門,整整九年了,上門的人除了收費的她幾乎就沒見過別人。整整四天,她一直待在樓上,有時候會下來找點吃的,廚房里有方便面,還有點心,點心都放硬了。她看了看冰箱,里邊有元宵,那種袋裝的,還有溫州人腌的雪白雪白的小蘿卜,這種小蘿卜原來是粉紅色的,一旦腌成白的,味道就酸酸的很好吃。老太太很喜歡吃這蘿卜,用一點點瘦肉切成丁兒,再把這種蘿卜也切成丁兒放在一起炒,是一道吃米飯的好菜。她總是把要拿的東西從冰箱里一取出來就馬上急慌慌離開廚房,上樓的時候心里又總是怦怦亂跳,好像做了什么壞事。其實她現(xiàn)在沒什么食欲,一點點都沒有。有時候她會下樓去廚房燒一壺水,水壺坐在煤氣灶上她往往會把這檔子事忘掉,當水壺猛地叫起來的時候她又會被嚇一大跳。
電話是第五天打過來的,從遙遠的新西蘭,打電話的是老太太的兒子。
接電話的時候,她的心怦怦亂跳,她用手按著胸口,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睡著了?!彼f。
“那就讓她睡吧?!崩咸膬鹤釉陔娫捓镎f,“咱們那邊下雪沒?”
她朝外望了一下,對面屋頂上的雪已經(jīng)不見了。
“身體怎么樣?”
她聽見自己在說:“很好?!?br/> 電話里又說了話:“牙鑲得合適不合適?”
她的腦子忽然亮了一下,想起那個女人無數(shù)次打過來的電話。
“怎么樣?”
她忍不住“啊”了一聲。
電話里老太太的兒子說老太太是該再鑲口牙了。
“謝謝你帶她出去鑲牙?!崩咸膬鹤佑终f。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又說,“身體挺好。”
“那臺電視,樓上那臺電視,”電話里老太太的兒子說,“你可能和老太太看不到一塊兒去,你看樓上那臺電視吧,各看各的?!?br/> 老太太的兒子最后又說打電話就是想問問鑲牙的事,牙鑲得合適就好。又說,這邊看牙醫(yī)要花很多的錢。這時候她聽見電話里有什么叫了一聲,聲音很尖,是狗。她知道他們在那邊養(yǎng)了一條狗。她還看過那張狗的照片,黑的。
她對電話那邊老太太的兒子說:“身體挺好,放心吧?!?br/> 這么說話的時候她的另一只手用力按著自己胸口那地方。
“它一點兒也不臟。”
她不知道電話里這句話是對她說還是對站在那邊電話旁的人說,是在說狗還是說人。電話里又有人說了句什么,聲音很含糊。
這天她下了一次樓,徑直去了那家小鑲牙館,她想起來了,她把老太太那口亮晶晶的假牙取了回來。她對鑲牙館的那個女牙醫(yī)說老太太這幾天下不了樓,她會把假牙先拿回去讓她試試,有什么不合適再拿回來。女牙醫(yī)說她們可以出診,“有時候給躺在床上不能動的老人鑲牙我們都出診。”從鑲牙館出來,她路過那家賣面包的小鋪子,她喜歡吃那種最便宜的面包,那種面包總是十個連成一片地賣,有那么點酸味兒。她買面包的時候,賣面包的年輕人正把一個面包掰開讓另一個顧客聞,并且很生氣地說里邊的果醬都是新鮮貨!誰可能用過期的果醬做面包!她看不清玻璃后面賣面包的那張憤怒的臉,玻璃的反光很厲害,她只能在玻璃上看到自己,她就那么看了一會兒自己。她算了一下,要是老太太和她一起吃這十個面包,她們可能要連續(xù)吃五天,但現(xiàn)在只有她自己。
從外邊回來,她踮著腳去了老太太那間屋,但她沒有進去,老太太的屋門還被膠帶紙封著,所以她現(xiàn)在聞不到任何味兒。她把那副假牙用一塊黃綢子包了包,那塊黃綢子是從禮品盒里取下來的,這會兒終于派上了用場。她把那副假牙仔細包好,然后把它輕輕放在了老太太那間屋的門口,遠遠看過去,是那么黃黃的一小塊兒。很長時間,它就一直放在那間屋的門口。從樓上下來去廚房的時候,她總會朝那邊看一眼,然后急急走開。她現(xiàn)在是吃在上邊住也在上邊,平時很少下來,下邊這一層除了廚房,地板上都已經(jīng)蒙上了很厚的一層灰。
再有一次,已經(jīng)快到秋天了,那邊又打來了電話。
“身體挺好,老太太和老同事們聚會去了?!?br/> 她的手抖個不停,她正想再說句什么,那邊已經(jīng)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