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間并沒有男女之情,甚至也不算是走得很近,唯一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兩人都是初中畢業(yè)生,來自上海,和另外三個上海知青在頭璜公社插了五年隊。其中一位男生是某個演藝界知名人士的兒子,常年躲在上海裝病,另一個女生是個資產階級的嬌小姐,不大肯下田干活。常年出工的只有三個人,她,他,還有一個是被人叫做“少根筋”的十三點女孩。
他戴副白色邊框的眼鏡,理個偏分頭,木訥,微胖,嘴饞,無甚突出,也就是成千上萬知青中的一個,稍微重一點的農活就干不了,常被隊長分配去看看場,跟車買些化肥之類的輕活。強勞力出工一天計十個工分,他們學生都只計七個。
她聽說他父母雙亡,家里已經沒人了,過年節(jié)時他不回上海,跟了隊里的小青年抽干河塘抓魚,分了幾十斤大小不一的雜魚,用鹽腌了。她探親回來時,他送了兩條巴掌大的咸魚過來,還留下吃了頓飯,把她從上海帶來的香腸臘肉吃個底朝天,抹抹嘴巴碗也不洗就出門走人。
他像所有的上海人,小聰明是有的,寄信時把郵票正反面都刷上糨糊,收信人只要放在水里一漂,郵票上的郵戳就會脫落,可以多次重復使用。坐火車只買張月臺票,混一站是一站,南京合肥馬鞍山全去過。用硬肥皂刻了全國糧票的版,蓋在毛邊紙上可以亂真,拿到集市上跟鄉(xiāng)下人換雞蛋,竟然沒有穿幫。不過這行當做了一次就不敢了,那時偽造票證抓住要判刑的,那塊雕工精細的肥皂被扔進茅坑里。
在知青堆里他也不合群,資產階級囡囡說看到他那副呆相饞相就討厭,知名人士的兒子和他住在一起,用一種勉為其難的態(tài)度對待他,為的是差使他跑跑腿,在裝病返滬時為他打掩護?!吧俑睢闭f他不但嘴饞,還手腳不干凈,好容易養(yǎng)大的母雞不見了,而在他住處發(fā)現幾根雞毛。
她對他沒有特殊感覺,大家都是年紀輕輕就離鄉(xiāng)背井,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混日子,都不容易。她是家中的長女,底下一串蘿卜頭弟弟,知道男孩子消耗多,嘴更饞,反正“少根筋”的雞也養(yǎng)不長,早晚會被人偷去吃掉,張三吃李四吃都一樣。
他們之間很少交談,僅僅是他去集市會幫她捎帶點小商品,在冬季之前她會應他之請,過去幫他拆洗縫補被褥。某次在枕頭底下翻出幾本書,封面是用人民畫報的彩色蠟光紙重新包裝過的,里面發(fā)黃的紙頁殘缺不全,她翻了一下,什么彼得、安娜之類的人名就搞得她頭疼。他見她把書拿在手上翻看,就來搶。她唬了他一下,你看黃色小說?他一笑,你懂什么!這是世界名著。
她自覺文化程度不高,說是初中生,其實只上完了小學,會個加減乘除,寫寫家信,在那個年代夠了。但她內心對知識還有一份崇敬,世界名著當然在一個不可企望的高度,能夠讀世界名著的人也令人刮目相待。
插隊的日子是枯燥而漫長的,外面再天翻地覆,這兒的日子還是老牛破車般的閉塞。上海顯得越來越遙遠,她有時覺得自己會終老在這塊土地上,像所見滿臉溝壑的農民一樣被埋在地下,一輩子就匆匆過去了。
七六年年底她沒回去,七七年國慶期間,家里來信說母親病了,叫她回上海一趟。在走訪親友同學之際,每個人都在說知青返滬,誰通了門路調回來了,誰又申請病退,誰根本不回鄉(xiāng)下了,關門在家復習功課,準備考大學……
這不關她事,她家里既沒門路,也不符合病退的條件,至于上大學,她這輩子就別想了,她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雖然這么說,但心里還是有點動的,如果真的能回上海,就算能在里弄生產組有個位置也是好的,至少每個月有固定收入,也不用風里來雨里去的辛苦了。還有,她今年二十三歲了,再在鄉(xiāng)下呆下去,最后肯定要嫁個農民,一輩子和土地牲畜打交道。
回到鄉(xiāng)下之后,見了他,說了些上海的情況,看他走路一瘸一瘸的,說是下塘抓魚,腳底被蘆根扎了進去。她問上藥了沒?他手一揮,我們這些人賤皮賤肉的,過幾天就好,上什么藥!
知名人士的兒子也回來了,一反過去的懶散,變得積極無比,割稻搶收,開水灌田,還自告奮勇幫農民修屋頂。在一個中午,大家吃過中飯回來,赫然發(fā)現知名人士的兒子雙目緊閉地躺在地下,兩手各抓一把用來蓋屋頂的稻草,口吐白沫。生產隊長慌了神,大隊書記也來了,蜂擁著送去縣醫(yī)院,診療的結論是X度的腦震蕩。
知名人士的兒子就這樣辦了病退回城去了,資產階級囡囡干脆人都不見,“少根筋”不知從哪兒聽來的,人家申請了去香港,連上海戶口都不要了。
日子沒什么改變,本來常出工的也就他們三人,但是他常常請假,說是腳傷未好。這樣分配給三個人的活就得她們兩人來做,“少根筋”沒少抱怨:肯定是想學知名人士的兒子的樣子搞病退,你又沒人家那個天分,裝病也裝得戲劇性十足。
她倒是看過他腳上的傷口,在右腳掌外側,創(chuàng)口倒已經結了痂,但是腳背腫得發(fā)亮,用手一按就是一個凹陷,鞋也不能穿。她叫他去看醫(yī)生,他苦笑了一下,赤腳醫(yī)生看過,開了些金霉素眼藥膏外敷。
在鄉(xiāng)下也只能這個樣子,正規(guī)的縣醫(yī)院離這兒百十里路,不到心臟病腦震蕩癌癥末期是不會送過去的。赤腳醫(yī)生肯給你開點藥已經不錯了,藥是用隊里的辦公費買的,幾塊錢的藥費要用上一年半載的,你一個知青,常給隊里礙手礙腳,不給你白眼就是很客氣了。
鄉(xiāng)下的農民祖祖輩輩就是這樣過來的,生了病受了傷第一是硬挺,實在挺不過了再胡亂找個跟醫(yī)藥有關的人求藥,直要等到病入膏肓了才往縣里送,送到那兒人也就剩了一口氣。你知青是來受教育的,憑什么跟當地老鄉(xiāng)不同?
過了兩個月那腫還沒有消退,反而漸漸地延伸到腳踝處、小腿上。他已經很久沒下地了,平時拖了一只痛腳在屋子周圍撿些柴草做飯,后來連這也干不了,好在知名人士的兒子留下一只煤油爐,托人去鎮(zhèn)上買點煤油,煮些面糊對付著過日子。她空閑時會過去看看他,有什么可幫忙的就順手做了。這種時候他坐在床邊,或躺在床上,一聲不響地看她忙活,直到她干完,問,還有事嗎?沒事我走了。他點點頭,說,走了,走了。
“少根筋”說你欠了他了?天天累死累活,有個空閑的時辰還要管這個廢人。她說人家受了傷,你沒看見?“少根筋”撇撇嘴,誰叫他嘴饞,自找的。
聽說對知青有了新規(guī)定:凡是在原居住地有單位愿意接收的,公社里一律放行?!吧俑睢弊蛔×耍B夜打起鋪蓋回上海找門路。她家里也來信說母親的身體越來越不行,想早點退休,順帶乘這機會把她的工作安排好。她接信之后一陣雀躍,回上海的曙光已在地平線上冒頭,一同插隊的五個人已經走了兩個,“少根筋”已經表示過,就是回上海吃老米飯也要比這兒好。那么,他有沒有想過回城的事呢?他在上海總有些親戚熟人可以給他想想辦法的吧?
在一個下雨的黃昏,她推開了那扇破門,屋里暗暗的沒點燈,臭氣熏天,她叫了兩聲不見回答就摸了進去,走到床前踢翻了一個臉盆,立刻彌漫起隔夜陳尿的臭味。她在黑暗中點亮了油燈,床上一團揉得亂七八糟的被褥,正在她疑惑時,被褥動了起來,冒出了張慘白的臉,嚇了她一大跳。他撐身坐起,從枕頭下摸出眼鏡戴上。你怎么來了?她說來看看,你怎么不把臉盆端出去?放在地下被我踢翻了。他說,讓它去,反正我也不下床。沉默一陣之后,她問,你的腳怎樣了?他不作聲,只是微微搖頭。她撩起被褥,只聞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屏住氣看去,只見右腿比左腿粗了很多,像發(fā)起的面團,在油燈微弱的光線下顏色發(fā)灰。他俯身把被褥拉上,唉,看什么看,味道不好。她說你這樣不行,你要去看醫(yī)生。他翻了一下白眼,腳長在我自己身上,我也知道要看醫(yī)生。錢呢?她躊躇道,也許可以先向隊里借點?他幽幽地說買煤油買吃食已經欠了隊里二十多塊錢了,昨天會計才來過,問什么時候還錢,隊里要軋賬。她說,你上海就沒有親戚朋友嘛?他說有個堂叔,不過自從他下鄉(xiāng)后從沒來往。她說是親戚就不能見死不救??!他冷笑了一下,說,正是堂叔在“文革”初期去告密,說他父母早年參加過“三青團”,逼得父母自殺的。我死也不會去求他的。
她說不出話來,只是說你這樣不行,你這樣不行。
他煩了,說,你沒事的話幫我去弄點熱水來,他媽的幾天來只喝生水。還有,隊里分的茶葉你還有嗎?借我一點,明年收了茶之后還你。
她提了空熱水瓶出門,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心想他這個人也太固執(zhí),那年頭告密的事多了去,現在堂叔說不定也后悔。犯不著記一輩子仇。又想他這樣下去怎么辦?會死嗎?心里突然一驚。隔壁生產隊有個女知青,不知給誰搞大了肚子,八個月瞞不住了,赤腳醫(yī)生給墮了胎,之后得了產褥熱,拖了一星期,送到縣醫(yī)院還是死了,周圍方圓傳了好一陣。她搖搖頭,對自己說他不一樣,只是腳上割了個傷口,沒聽說過這點小傷會死人的。但是幾個月了哎,越拖越糟。
回家燒了壺熱水,灌滿熱水瓶,就往回走,走到一半又想起茶葉,返回找出三兩光景隊里發(fā)的大葉子青茶。再來到他住處時看到他已經穿好衣服,趴在桌邊喝一碗顏色發(fā)綠的面糊,喝完擱下碗,用她帶來的茶葉泡了一缸濃茶,點上一支煙,猛吸一口,吐出一團濃霧。
她被嗆得連連咳嗽,說,少抽點煙,去看看病。他不理會她的嘮叨,拿起桌上的煙盒,湊到燈光下數數里面還剩幾支,數完說,還有兩天的快活日子。那煙是馬鞍山出的“紅纓槍”,九分錢一包,聞起來和DDT的味道有幾分相似。
她想幫他把用過的碗洗洗,他說,慢著,我還沒吃完呢,把空碗拿在手上,碗沿碗底舔了一遍,才讓她把碗拿走。
她一邊涮碗一邊說,有新政策了。他沒發(fā)問,一抬頭,煙霧籠罩著他的頭部,在昏暗的燈下有如鬼魅。她背上平白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想起小時候跟祖母去廟里,走散了,一個人穿過陰森森的殿堂,旁邊巨大的泥塑木胎面容猙獰,大殿的高聳的梁柱間青煙繚繞,她小小的人兒被噤住了,既不敢再邁步,也不敢在此地停留,末了她大聲嚎哭引來了人,被送到祖母身邊,一把摟住,阿囡,丟了魂啊。
她現在就有那種“丟了魂”的感覺。
她努力抑制住想要逃出門去的沖動,很快講起知青中傳播的各種返城小道消息。他只是不接口,默默地聽著,兩眼放出光來。末了,她說,你不為自己想想辦法?
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他狠命地抽口煙,我?我有什么辦法?
你在上海總有個把同學朋友熟人。托他們找找關系,如果有個街道工廠或者是里弄生產組要你,你就可以向隊里提出申請。
誰會來管你?每個家庭都有一兩個插隊落戶的子女,自己都顧不上了,會來幫你?別做夢了。
至少你可以申請病退!你的腳……
手上的煙頭短得要捏不住了,他還是用兩個指尖捏了,送到唇邊,貪婪地深吸一口,才把煙頭丟在地上踩滅,低了頭道,就是病退了我也回不了上海,我家已經沒人了。來插隊落戶時,戶口也被注銷了。
病退被批準了就可以重新上戶口。
可是他們不會分間房給你,我家那間房被房管處收了回去。
這倒是個問題,上海居住從來成問題,很多人家三代同堂擠在十個平方米的住室,一幢石庫門房子,本來是一家人住的,現在都變了七十二家房客,連樓梯底下的儲物間都住了人,常有為多占一點地方吵得不可開交的。房管處手里的房源極其緊張,斷不肯為一個返城的知青分一間房的。
那你準備怎么辦?
不準備怎么辦。
他話頭一轉,說起上次在她那兒吃的香腸有多美味,放在飯鍋里蒸,連米飯都帶了香腸的味道,而臘肉,切成片弄點蒜苗一炒,放些辣椒,不知有多下飯。還有上海“鴻運齋”的叉燒,噴香滴油,“杜六房”的醬汁肉,切成小孩巴掌大的一方,鮮紅透亮,香糯鮮美,入口就化。他父親常叫他去買,大師傅會在肉上面澆一勺湯汁,他在回來的路上總是偷抿一小口,再一小口……
她不無悲哀地想,好容易出現了一個逃生的機會,他卻坐在那里大談什么醬汁肉。這不是畫餅充饑嗎?這種窮鄉(xiāng)僻壤絕沒有叉燒和醬汁肉的,這兒農民的吃食不會比豬食好到哪兒去,就如他剛才喝的那碗東西。人家說上海人最會審時度勢,門檻最精,鼻子最靈,哪兒有風吹草動就一窩蜂地一擁而上。知名人士的兒子和資產階級囡囡都是人精,沒說的,連“少根筋”都懂得跑回上海去鉆營。面前的這個人怎么啦?
心里另一個聲音說:你又怎么了?他回不回上海管你什么事?他既不是你親戚,也不是你朋友,甚至不是你同學,你們只是在一個生產隊插隊而已。你自己的事還沒有一筆著落呢,少管這種閑事。
我管了嗎?我只是告訴他現在有這個機會,他也得為自己想想。他這么個人,父母都不在了,為人又不乖巧,沒人在乎他,到時候連個肯幫忙的親戚朋友都找不出來。還有他那條腿,這樣拖下去不是個辦法,會變跛子的,上海醫(yī)療條件好多了,該去好好地治一下。我只是出于好心,提醒他一下罷了。
出門時心里七上八落的,好像有把草塞在那兒,難受得很。
“少根筋”像陣風似的回來了,帶了上海出產的蛋糕點心水果糖,關照她,不許吃,我要辦事送人的。接下來幾天“少根筋”提了禮品在支書隊長會計家里連軸轉,弄得全村的小孩都跟在她身后討糖。晚上很晚才回來,說起鄉(xiāng)下人門檻賊精,禮也收下了,鎮(zhèn)上也請吃過好幾次了,可是支書嘴里還沒松口,一直說研究研究。研究個屁啊,我就知道他居心不良,在飯店里從桌下伸過手來摸我大腿。臭鄉(xiāng)下人,老色鬼。唉,不說了。你的門路通得怎樣了?
她母親前天來信說是已經向單位提出退休申請,由她來頂班,一等批準了就會把手續(xù)證明寄過來。所以她的心是比較定的,想到不久就可以脫離這兒,回到上海的親人身邊,一切的環(huán)境都是熟悉的。早上起來,睡眼蒙眬地買回兩根油條,全家人圍桌就醬菜喝稀飯,晚上肚子餓了可以端只鋼精鍋子去轉彎角上買二兩生煎饅頭作宵夜,禮拜天在公用水龍頭下洗衣服,小姐妹淘里嚼不完的舌頭,誰軋了男朋友,被人看見在靜安公園蕩馬路。誰相了十幾次親,終于定下來了。誰甩了誰,攀高枝去了。誰又未婚先孕,闖大禍了。洗完衣服下午可以去看場電影,聽說上海放好多外國電影,而這里的鄉(xiāng)下還在放《智取威虎山》,幾百次了,每一句臺詞都能背出來??赐觌娪靶〔藞鰪澮惶?,買點小菜回家燒晚飯。那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可是對離家五年半的游子是種致命的誘惑。
走吧,走吧,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這塊窮山惡水沒有半點值得留戀的地方,知名人士的兒子走了,資產階級囡囡走了,“少根筋”上躥下跳要走,自己也早晚要走的。剩下一個他,木頭人,難道他真的要老死在這塊鳥不拉屎的土地上?
心里一驚,怎么這個“死”又出來了?二十二三歲的人,離那個字還遠得很哪??墒?,他拖了條病腿,又沒錢治。上海沒個援手,此地農民和知青關系不好,巴不得這些上海小赤佬早點滾蛋,才不會來管你死活呢。我們都走了,他怎么辦?
又去了那間破屋,他的情況更壞了,人瘦下去一圈,嘴唇上的皮都開裂了。現在不但右腿浮腫如故,連左腿也開始出現水腫。他已經走不出屋子了,站起來都很困難,有時連面糊都煮不了,只能吃生的面條,喝些水缸底混濁的剩水。
她去找隊里,支書說,我們有什么辦法?她說,送他上醫(yī)院啊。支書說隊里窮得叮當響,他還欠著錢呢。她說那你們也不能不管啊。支書說,上海如果肯接收他,我馬上給他開證明。她軟磨硬泡,說到最后支書答應每天派個人去看看,給他提點水,把尿盆子端出來。
家里來了電報,說母親的退休已經批準了,要她連夜趕回辦理手續(xù)。走之前她用自己的錢在村里買了十幾個雞蛋,一些蔬菜,放在他床頭。中午送瓶熱水過去,又去鎮(zhèn)上買了十盒火柴和兩斤煤油,灌在一個農藥瓶子里,放在他床邊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看著她做這些事,悶悶地不作聲,直到她要出門時,問了一句,我怎么還你這個錢?
她在門口立住,本想說算了,但又怕傷著他自尊心,遂說,等你好起來之后再說吧。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回到上海一個禮拜,把體檢、招工手續(xù)都辦了,又去派出所辦了戶口遷回證明。回鄉(xiāng)下的前一天,她去買了些香腸和臘肉,經過煙酒柜臺時,停了下來,看柜臺里的上海牌香煙標價五角九分一包,差不多是下鄉(xiāng)知青一個月的收入,牡丹牌是四角九、大前門是三角五、飛馬牌是兩角八,她摸摸口袋,還剩六毛一分錢,買了兩包飛馬牌。
回村進屋,看到“少根筋”的行李已經打好了包,放在光裸的床板上,她問道,證明辦下來了?“少根筋”好像哭過,兩眼紅著,說,這個地方我一天都不想耽下去,真希望這些人都死絕了才好。夜里兩人擠在一張床上,“少根筋”翻來覆去的,罵了半夜支書和隊長。她聽著,心里知道“少根筋”必然是被人占了便宜,不禁一股寒意涌上,心想還好家里給她找了這條出路,否則要脫離這片苦海,不知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第二天跑公社辦戶口遷移,又去生產大隊結賬,她一年差不多出全勤,會計東扣西扣,算下來工分折合十一塊兩毛三分錢?;氐阶√?,“少根筋”已經走了,給她留了張條子:“越早走越好,政策常常變來變去的?!焙鷣y吃了點東西,她提了香腸和臘肉,去他的屋子,躺在床頭的他眼睛凹了下去,頭發(fā)好長,亂七八糟地粘在一起。說了聲,來了?她點點頭,又問,辦了差不多了吧?她又點點頭,把用塑料紙包著的香腸臘肉放在靠床的桌上。他盯了一眼,說,現在胃口不知怎的沒以前好。她問,你的腿怎么樣了?他說,還是老樣子。她想說什么又止住了,從口袋里取出那兩包飛馬牌香煙放在床邊,給你的。
他馬上用顫抖的手指拆開包裝,取出一支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手忙腳亂地找火柴,她幫他點上。他深呼了一口,久久地憋住,最后吐出淡白色的殘煙,把燃著的煙湊近眼前仔細地看商標,太奢侈了,太奢侈了,飛馬牌!其實你幫我買“大聯(lián)珠”就不錯了,一毛一分錢一包,比這里的“紅纓槍”味道好多了。她鼻子一酸,趕緊忍住,說,上海人現在都抽帶過濾嘴的外國煙了。
十天后就得去上海廠里報到的,她掏了兩塊錢,請隊里的拖拉機手把他送去縣里醫(yī)院,排了三個時辰的隊,來了個很年輕的醫(yī)生,粗略地看一眼那兩條腫得如瓦罐粗的腿,說,沒辦法,只能等自然消腫,好說歹說,結果給弄了些草藥洗洗?;貋淼穆飞纤谎圆话l(fā),她盡量用了樂觀的語氣說話,結果被他一句“沒用的”生生地截斷。剩下的日子里,她盡力幫他做些洗刷縫補。在第八天她還跑去公社找書記,找知青辦公室主任,要公社給他安排個照顧,人家不耐煩地說你都要走了,別來煩我們。她說他一個人留在這兒生病,我走了也不放心。人家譏笑道,那你發(fā)揚雷鋒精神,招了做女婿,一塊兒回上海去。她被噎得目瞪口呆,滿臉通紅地說不出話來。在回來的路上發(fā)狠道,結婚就結婚,我就不信辦不回上海。但又轉輾想到家里已經有個病人了,自己又剛回上海,萬事還沒著落呢,家里不用說肯定反對,心里那股氣就泄了。
明aMDsQBfWG2XCD1OZfpqgEQ==早頭班車去合肥,再趕去上海的火車,她在推開那扇門時就有個預感,最后一次了。扶著門框的手就有些發(fā)抖,進了門,裝出樂觀的語氣,你要加油啊,養(yǎng)好了傷早日回上海??吹剿哪抗猓驼f不下去了。倒是他開口問,要走了?她點頭。再問,明天?又點頭。床上躺著的人不作聲,末了說,那就一路走好。我大概是不能送了。她趕緊說,當然不要你送,你寬心養(yǎng)傷,爭取早日回上海。他只是搖頭,雙目閉著,良久,眼角滲出一滴淚水,很快地轉過頭去,再轉回來時已經平靜了,說,我昨天又吃了一塊你帶來的臘肉,自己告訴自己節(jié)約點,但忍不住,我這個人就是嘴饞,沒辦法。
她差不多要哭出來了,這個人可真是渾,什么辰光了,還說這些芝麻綠豆的事。人家說溺水的人是連根稻草都要死死抓住的,他就真的沒有一點自救的愿望嗎?
從那張臉上看不出這種愿望,只有木訥,傍晚的斜陽從小窗照進來,映在他臉上,有一種認命的平靜。
臨別的話語是零碎的,東拉西扯,斷斷續(xù)續(xù)的,即將來臨的空虛把所有的語意都碾壓得粉碎。就在她臨出門之際,他說還有一件事要請她幫忙。
她停在門邊,心想萬一他像公社的人那樣提出結婚的要求,她該怎么辦?
他說,請轉告“少根筋”,她的雞是我偷吃了,非常對不起……我大概沒辦法補還她了。
她沖出門,在深濃的暮色中,她淚流滿面地回到自己的住處。
回上海之后馬上就上了班,在第一個月發(fā)工資時,她買了一斤肉松,寄去鄉(xiāng)下。沒有回信。第二個月她寄去六包飛馬牌香煙,也是沒有回音。心里不禁有點怨怪,剛回上海,百事待舉,時間一久也把鄉(xiāng)間之事?lián)ピ谀X后了。
過去了大半年,一個星期天,她在后天井洗衣服,弟弟引了個男人來找她,面熟陌生,依稀記起好像是下鄉(xiāng)時鄰隊的一個男生,見過面沒說過話。那人自我介紹是最后上調的一批知青,說現在知青都走光了。他從提包里取出用臘光紙包著的一本書,說,就你們隊的那個人運氣不好,一個月前去了,敗血癥。
她神思恍然地翻開那本紙頁發(fā)黃的書,書名是《罪與罰》。書頁中夾了一張紙條,是寫在拆開的飛馬牌香煙殼背面的,歪歪扭扭地寫了她的名字,底下三個字:謝謝你。
手一松,書掉在地下,她捧了臉,潸然淚下。
事隔三十年,那道陰影還沒移去。
她一直告訴自己,這事與你無關,你盡了力了,要怪只能怪那個時代,只能怪他自己時運不濟,只能說人各有命,一個浪頭沖來,有人溺水,有人逃出生天。你并沒撒手,但是再耽下去,你也沒命……
但是還是不能釋懷,有時一閉眼,眼前就浮起低矮的小屋,兩扇永遠關不緊的破木門,四壁漏風。板床上凌亂的被褥,桌上的一燈如豆。屋角的那座灶爐好久沒生火了,他就靠一個上海帶來的煤油爐子,一只鋼精鍋來煮點面條,包谷面糊,勉強度日。有時她送來幾個雞蛋,一把青菜,被他視為珍饌,而以她的綿薄之力,再也不能提供更多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