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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jié)前夕,彈子石街上新開了間茶樓,茶樓老板圖吉利也是為了擴大影響,在店門前貼張告示,用紙箱子裝一百個乒乓球,其中三個彩色球,伸手進箱子摸,摸出彩色球,一次獎巧克力一塊,連續(xù)兩次獎手表一塊,連續(xù)三次獎金項鏈一條。圍觀的人很多,要過年了,大家心情跟老板一樣,圖個熱鬧和吉利,萬一摸到了獎,必是好兆頭。老板灑脫,站在旁邊,一手拿巧克力,一手拿手表,高聲吆喝:“試試手氣嘛,圖個熱鬧,圖個吉利,反正是免費摸,摸到了好過年!”茶樓的服務員趁機在人群里散發(fā)“恭喜發(fā)財”、“恭候光臨”的廣告單。有人問老板:“你脖子上的金項鏈,就是本次活動的獎品嗎?”“就是,就是!”怕有誤會,老板又大聲道:“連續(xù)兩次摸出彩色球,手表一塊;連續(xù)三次摸出彩色球,你運氣好,這項鏈歸你了!”像捋胡須一樣,老板把胸前的金項鏈托在掌心朝外捋了一捋。金項鏈粗壯,少說也值好幾千元吧。
參與者眾多,得獎者廖廖,最多巧克力一塊,沒有人連續(xù)兩次摸出彩色球,摸過的人都搖頭說要想得那金項鏈,絕無可能。二三十人摸下來,眾人積極性消退,場面就有些淡了。正這時,有人搓著手上前大聲道:“我來試一試?!边@人把箱子掀開,從中找到一個彩色球捏到手上,嚴肅地問:“連續(xù)三次摸到這彩色球,你,脖子上的金項鏈,就歸我了,是不是?”老板答:“是!”這人呵呵一笑,把手中的彩色球投入紙箱中。服務員便封了紙箱的口,并把紙箱來回倒一下,倒均勻了,就讓這人把手從一個小孔伸進去摸。這人摸得很慢。當連續(xù)兩次摸出彩色球時,圍觀者一片叫好。老板有點慌了,想反悔已來不及,就上前察看這人手掌,怕有詐,可明明白白找不出一點毛病。于是在眾人一片叫好和催促聲中,這人又伸手進紙箱,居然又摸出彩色球!眾人驚呼起來。老板目瞪口呆。
金項鏈到手,這人沒有一走了之,而是對茶樓老板道:“明人不做暗事,我給你明說吧,你這活動有漏洞。漏洞在哪里,你今晚睡在床上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今年這個年,你才過得舒服,不然的話,你要霉一年。如果你不相信,還有金項鏈要送,我可以再摸!”
老板彎腰拱手道:“不摸了,不摸了!”揮手叫服務員撤了告示和紙箱。
茶樓老板姓米,綽號鍋巴。米鍋巴是北方人,從小生活在條件優(yōu)越的部隊大院,當過幾年兵,在市區(qū)做了幾年古董生意,外表自信傲慢。長江南岸的彈子石新定為重慶的商務開發(fā)區(qū),大片老宅和老街老巷被推平,媒體稱它為一片熱土,米鍋巴嗅著這氣味,渡江尋熱乎來了,出師不利,開張白白送出一條金項鏈,可見彈子石真是水深。這摸彩色球的活動,又不是突發(fā)奇想或心血來潮搞的玩意兒,是他多年前從一個廣東佬那里學來,已經試過無數次,向來賺足人氣,從未有人把金項鏈摸走。為什么這次就有漏洞呢?他盯著裝乒乓球的紙箱轉來轉去,百思不得其解。這只是一個概率問題嘛,連續(xù)三次摸到彩色球,除非有特導功能,否則不可能!此事不解,真的就要像那得了金項鏈的人說的,要霉一年。米鍋巴便打電話向小舅子匯報。小舅子怪他多事,說已經派人給茶樓送了十個慶賀開張的花籃,還搞什么摸獎活動,這不是扯淡嘛!然后要他保證今后一定聽指揮并保持低調等等。小舅子是這片商務開發(fā)區(qū)辦公室的副主任,也是茶樓真正的老板。
“低調,你都當主任了,我為什么還要低調?我高調都來不及,低調個屁!”米鍋巴對小舅子從來都是陽奉陰違,轉即給彈子石的老朋友尾數打電話講了此事。尾數長年累月在長江里淘生活,春夏兩季以打魚為主,冬秋則淘河。近幾年,米鍋巴從尾數手里得到幾件東西,賺了點錢,挖空心思想全包全攬當尾數的經紀人。尾數知他精滑,但凡涉及交易和金錢,不會輕易讓步。
“偷雞不成蝕把米,你盡干這種缺德事!”尾數笑話米鍋巴,然后問了得金項鏈人的年齡、長相等。米鍋巴說:“年齡跟我差不多,高矮也跟我差不多,大背頭,腦殼圓而周正,臉有點虛胖,有點像周潤發(fā),總之,一副老操哥派頭??此麡幼樱犓f話,肯定是彈子石土生土長的人!”尾數說這人叫黃鼎天,是南濱路尾子上老河街高腳杯火鍋店的老板,還說哪天可以帶他去會會這人。
這兒是重慶長江嘉陵江匯合處的南岸,彈子石的老河街大部分已經變成南濱路。長江兩岸的每一個城鎮(zhèn),都有一條或多條河街,現如今多數被南濱路或北濱路取代,因為臨江,它們都是開發(fā)的熱土。
高腳杯火鍋店地理位置非常好,既臨江,又被十來棵百年黃桷樹環(huán)繞,店堂外有個大壩子,壩子上搭個棚,棚內擺二十多張桌子。不管春夏秋冬,吃客偏愛這壩子,因為臨江,又正對著市區(qū)半島,夜里對岸朝天門的燈火就從江面跳到壩子上來了。“咦,這鍋里好像有長江的魚兒在游??!”有吃客一手端酒杯,一手用筷子指了翻翻滾的湯這般形容。冬天,壩子上二十多桌火鍋相互暖著不冷,夏天有河風吹著,更爽。高腳杯火鍋店的生意好了很多年,常有吃客吃完了也不走,叫老板重新泡杯茶,守著一鍋已平息下來的湯,胳膊掛在靠背椅上,偏著腦袋,就那么長久地坐在那兒看江面來來往往的船只和對岸閃爍不定的燈火。壩子由條石壘砌而成,下面是南濱路。順著彈子石正街大石板路往下,當從房與房的縫隙瞅見長江就得往左拐進一條岔巷子,進岔巷子不幾步即聞到洶涌的香味,再邁入那片濃密的黃桷樹林,高腳杯火鍋店的招牌就橫在你眼前了。如開車去,順著彈子石大轉盤往下到南濱路,把車停在朝天門正對著的那段最寬的馬路邊,下車抬頭往上走四十五步石梯便到了。石梯沿石壁而上,有點陡,也無護欄。重慶有許多這樣掛在石壁上的石梯。
尾數帶米鍋巴去時,正是傍晚打擁堂之際,店堂內和壩子上幾十口鍋嘟嘟翻騰,店員和店主人忙得不亦樂乎。尾數跟黃鼎天是真正的老朋友。見了尾數和米鍋巴,黃鼎天急忙叫店員從樓上搬張桌子下來,硬是見縫插針加在了壩子邊緣。尾數話少,只說帶個朋友來吃火鍋,也不介紹米鍋巴。黃鼎天點點頭,也不多說,見桌子支好了,茶杯酒杯碗筷擺齊了,便叫老婆竹梅過來安鍋點火。竹梅提個茶壺離老遠就大聲道:“尾數大哥好!”走攏了一邊倒茶水,一邊笑咪咪對米鍋巴道:“這位大哥好!”因桌子支在壩子的邊緣緊靠石欄桿,米鍋巴覺得這兒居高臨下俯瞰一條奔騰的大河,怪新鮮的,就叫尾數快點點菜要酒。
米鍋巴亦是吃火鍋的高手,毛肚鴨腸腰片均燙得恰到好處,一瓶詩仙太白很快被他倆喝得見底。又要了酒。黃鼎天抽空來應酬。應酬間,自然說到摸彩色球的事,問那漏洞,黃鼎天道:“我也賣個關子,好不好?你米老板如果連續(xù)三天來吃我火鍋,我給米老板一個解,你看如何?”尾數卻把話岔開了:“他從來不賣米,什么米老板,他只喜歡吃鍋巴,你叫他米鍋巴得了?!泵族伆蛻暤溃骸翱梢缘模瑥男e人都叫我米鍋巴,就叫我米鍋巴無妨?!庇谑屈S鼎天改口叫米鍋巴。尾數贊同連續(xù)三天來吃火鍋后再給解,并對黃鼎天豎起大拇指,贊其高明。米鍋巴大套得很,一口答應:“就是你黃老板要我連續(xù)十天吃你火鍋,我都可以。你還不知道,我雖是北方人,但對重慶火鍋我百吃不厭,再說你火鍋味道正宗,好極了!”又說,“跟你黃老板做朋友是我的幸運,今后你我兩兄弟可以合作做生意,黃老板,你說是不是?”
聽到這話,黃鼎天心里一沉,感覺似乎來者不善:合作什么?我生意做得好好的,跟你米鍋巴有什么好合作的?近來已有風聲,且來頭不小,某官僚的情人馬姐看中了這地盤,傳出話來,要收購或兼并高腳杯火鍋店。然而黃鼎天表面不動聲色,只是打著哈哈舉杯敬酒。尾數是一斤八兩的量,米鍋巴能喝多少還不曉得。
米鍋巴身高一米八,手腳都顯長,光頭,戴頂米灰色禮帽,此時吃熱了,把禮帽摘下來放在旁邊石欄桿上,放得懸吊吊的。黃鼎天見狀想提醒他注意,如掉下去了很麻煩,要叫店員下石梯去撿,費時費力。轉念又想惡作劇一下,如果這禮帽掉下去了,正好看這光頭如何表現。正這么想,米鍋巴就把一個油碟弄翻下地,碎了,他起身躲閃四濺的油汁,手肘就把石欄桿上的禮帽碰了下去。他尖叫起來:“天呀,掉下去了!”
這聲尖叫,驚動了所有吃客,紛紛起身或離席,問什么掉下去了。壩子下面是南濱路,垂直高度有三十多米。竹梅以為是哪個人掉下去了,或是手機之類貴重物品,驚咋咋跑來連連說:“看到要過年了,這出了事,過不好年了??!”黃鼎天暗自好笑,思忖心想事成哩,想它掉下去它就掉下去了!竹梅弄明白是頂帽子掉下去了,一邊嘀咕下去找很麻煩的,要鉆進那些竹籠樹叢才找得到,一邊就安排店員下石梯去找。米鍋巴用手撓撓光頭,對那店員粗聲道:“你去給我好好找,找到了,我給你三十元跑路錢!”
看看只是這個光頭的帽子掉下去了,其他吃客于是各歸各位繼續(xù)吃喝。旁邊一桌已經不吃菜了,筷子當了劃拳猜子棒棒雞的道具,湯快熬成鍋巴,還在不斷要酒,酒來了立馬往杯子里倒,大半灑在桌面上,酒當水喝,又是一場持久戰(zhàn)。
幾個年輕人已經喝得半醉,因帽子掉下去的騷動,就起身看見了尾數,于是都端著酒杯過來敬尾數酒。酒精所致,他們已在春天里,情緒甚為奔放。“絡腮胡,今天一定來個精彩的!”尾數是絡腮胡子,胡子濃密,其中夾些灰白,他們說他像海明威,簡稱“絡腮胡”。尾數平時話少,喝了酒,舌頭變得活泛得很,問:“今天你們想聽故事還是傳說?”就有人回應:“今天聽傳說!最好是與彈子石有關的傳說!”尾數說好,就有人興奮地原地跳兩跳,銳聲道:“黃老板,快拿筆和本子來!”外人聽來像是酒話,孰料黃鼎天當真拿了筆和本子快步而來,同時領來一個店員,叫他挨尾數坐了,要他認真做記錄,又囑咐尾數講慢點才記錄得全。本子上,已記錄了好多故事和傳說。
這幾個年輕人很時髦,男的留小辮子,女的卻是寸頭。其中有人在收集有關彈子石的傳說,表示要配上譜,編成現代民謠。他們父母全是彈子石本地人,有的就是原先老河街住戶,黃鼎天認得,或多或少打過交道。這幾個年輕人三天兩頭聚在高腳杯火鍋店吃喝,有時也吃賒賬,吃完了起身對黃鼎天點點頭就走了。黃鼎天從不計較,竹梅則用個小本本記著:某月某日,酒錢多少,菜錢多少。他們都沒有正經工作,錢的來源有限,有了錢便快活得不得了,無錢時也不太焦躁。他們與黃鼎天既是吃客關系,也算是朋友,反正很隨便,相互是信任的。
尾數講傳說,聲音相當宏亮,其他吃客聽到了也都見怪不怪,有的吃客聽幾句產生了興趣,就拖條凳子坐過來聽,有心者聽了便記在心頭,在其他酒場拿出來講一講,助酒興。口口相傳,這些傳說由此被傳得生動無比。
喝了幾個年輕人敬的幾杯啤酒,尾數講傳說的同時,仍和米鍋巴喝詩仙太白。零點之后,幾個年輕人散去。米鍋巴喝趴下了,黃鼎天叫個店員背了,自己則扶著尾數,順石梯下到南濱路,開車送他倆回家。
“李小三是彈子石竅角沱街上的人,他水性好,踩水露出肚臍眼。每天下午他去朝天門吃茶喝酒,天黑了,在金竹宮買碗金勾抄手端著,朝天門沙嘴下水,踩水回南岸彈子石竅角沱。李小三是孝子,每天晚上遞捧到老母親手里的抄手還燙手。一日,李小三吃了茶喝了酒,照例端著碗金竹宮的金勾抄手踩水回南岸。轉眼,過了夫歸石,看看到了大河與小河匯合處的那股夾馬水,黑咕隆咚中,兀地風起浪涌,前面冒出兩個水桶大血紅燈籠。李小三看得心緊,曉得遇著了大魚。危急之中,他無奈地高聲叫喚:‘母親啊母親,今夜不是孩兒不孝敬您,只是此刻孩兒性命難保啊!’一邊叫喚,一邊就把手中抄手擲向那兩個血紅燈籠。說也怪,抄手一去,倆燈籠沉下去,霎時風平浪靜。揉揉眼,李小三立馬上岸,回家跪在母親面前,述說了江中的遭遇。
“母親摸著他的頭,安慰他:‘兒呀,這是大河里的鎮(zhèn)江魚,幾百年甚至上千年才露面一次,你能見到它,是你的造化喲!’至此以后,李小三更為孝敬,待人接物更為豪放灑脫。他活了九十九歲。在九十七歲時,夏天夜里每每還下河快活。據說那時李小三已皮包骨頭,背也駝得厲害,但他一跳進河,就魚兒般自如。”
有人問:“金勾抄手,是啥子抄手?”尾數答:“金勾抄手,就是蝦仁抄手嘛!”
有人問:“夾馬水,是啥子水?”尾數答:“夾馬水,就是兩股水匯合在一起時,往下吸、往下夾的水嘛,說白一點,就是能把一匹馬夾下去的暗流。最大的夾馬水,在大河與小河的匯合處?!?
有人問:“何為大河?何為小河?”尾數答:“長江為大河,嘉陵江為小河?!?br/> 有人問:“鎮(zhèn)江魚究竟有多大?”尾數答:“說不好,想來比一艘渡船大!”
有人問:“金竹宮為何宮?”尾數答:“金竹宮本是大河與小河匯合處水底的宮殿,有關它還有好多傳說,今天不講了,以后再講?!?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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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米鍋巴約了尾數來高腳杯火鍋店。剛剛開始吃,米鍋巴就把一個酒杯碰下地摔碎了?!澳阏媸莻€戳鍋漏,每次跟你吃飯喝茶,你都要整爛東西,你的手,動作小點嘛,不要像兩面旗子到處亂晃,要不要得!”尾數正批評米鍋巴,黃鼎天過來了。摔破一個酒杯,米鍋巴根本不當回事,只對黃鼎天說:“黃老板,明天晚上你給我這壩子上留三張桌子,我茶樓員工要到你這兒會餐。”知道米鍋巴又摔破東西,黃鼎天視而不見,笑道:“我們已經出了啟示,從明天開始,我們停業(yè)過節(jié)了。正月初七開業(yè),到時,歡迎你再來!”米鍋巴愣了一下,自語道:“還有這么好生意,你就要關門停業(yè)了,看來你是錢找多了,可我這個春節(jié)要過得不愉快了,真的要過得不愉快了?!秉S鼎天說:“過了春節(jié)你再來嘛,還是那句話,跟你摸彩色球一樣,連續(xù)三天吃我火鍋,我給你解!”米鍋巴站起身來,脖子昂著,一手把帽子摘了,一手蹺起指頭撓其光頭,顯出一副卓爾不群的樣子,大聲道:“好,正月初七你開業(yè)后,我再來連續(xù)三天吃你黃老板火鍋,到時,你給我解!要不然,我今年要像你說的那樣霉一年唷!”
“可以可以,這是肯定的事。”黃鼎天一味順其自然。尾數卻幸災樂禍道:“活該,這是你米鍋巴自己找的冤枉事,不過,我還可以再吃三次火鍋,好事呀,好事!”米鍋巴就約尾數和黃鼎天后天下午到他茶樓喝茶,說給二位提前拜年。黃鼎天口頭應承,心里其實在想別的事。
這天是臘月二十七。春節(jié)已經到了。
幾個年輕人想今年春節(jié)出新出彩,策劃在夫歸石上搞長江野外生存。主題是“喝長江水,食長江魚,繼承傳說,環(huán)保生存”。需要錢買帳篷睡袋等雜七雜八的物資及后續(xù)支持,他們策動黃鼎天參與,黃鼎天毫不遲疑就答應了,只是有個條件:不宣傳不炒作,不與媒體接觸。這條件,說來一點不苛刻,幾個年輕人起初想不通,他們就是想弄出動靜,才有圖頭??牲S鼎天堅持這條件,說:“如果同意這一條,并且做到了,我保證給你們的資金一步到位,而且你們之前在我這兒吃的賒賬,一筆勾銷?!甭牬耍麄兞⒓创饝?,并表示:“拒絕一切媒體,就是CCTV也一樣拒絕!”
夫歸石,即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歸,其妻涂山氏站于江中盼夫君之石。彈子石的人,其實習慣叫它烏龜石,因為形如一只潛伏于水中的大烏龜。汛期一到,它在水下看不見的;枯水期它離岸四五十米。高腳杯火鍋店地勢比南濱路高幾十米,所以夫歸石就在高腳杯火鍋店眼皮下,看得清清楚楚。
幾個年輕人的策劃雄心勃勃,要在夫歸石上生存三個月,等江水漲上來把帳篷沖走了,他們還要手挽手立于激流中唱了國歌,再離開夫歸石順流而下,到下游的竅角沱上岸。按他們的話說,他們要制造彈子石新傳說。這兒水勢呈“之”字形,兩江匯合后的主流在夫歸石朝外一折,你必須不慌不急順著這主流,朝下過了彈子石輪渡公司的躉船,再借對岸梁沱反沖之力在下游的竅角沱上岸。黃鼎天答應幾個年輕人,資金一步到位,而后續(xù)的支持,由尾數幫忙。尾數有這能力,他一年四季行走在長江邊上,與沿岸的泊位、打水躉船、打漁船上的人十分熟悉。而黃鼎天跟尾數一樣,年少時大部分時光都在長江里度過,夏天甚至早中晚三次橫渡長江。他們可以叼煙在嘴從崖頂起跳,在空中把煙卷進口腔入水,冒出水面后還可以繼續(xù)抽。他們甚至玩這樣的游戲,比賽從三艘或四五艘并排的船肚下橫著潛鳧過去。他們是在長江里泡大的,多多少少都會唱幾句“天咤咤,地咤咤,羅網化為水推沙;飛禽走獸騰空去,魚鱉蝦蟹鉆泥巴”這樣原生態(tài)的川江謠。如同熟知自己的肢體,他們熟知彈子石這段江面和岸線的每一處細節(jié)。
“翻筋,你是在翻筋,你一定要倒霉的!”竹梅堅決反對黃鼎天攪進幾個年輕人的事情,說他腦殼神經短路,要翻倒霉的。她苦口婆心道:“看著手頭有點余錢了,卻要翻筋翻出事情來了才舒服?;窃┩麇X,還不如給下面石梯安上護欄,生意越來越好,好多客人都在說這事。人要往高處走嘛,你為何要去翻這無用無聊的筋?!”
在前,家里店里的事,統統黃鼎天一人說了算,竹梅一般情況下不敢公開對抗。所以黃鼎天蠻氣憤,話就來得陡:“我去賭,我去嫖,就不翻筋了?!我自己找的錢,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翻哪門子筋!你吵也好,跳起腳鬧也好,這事,我做定了。我給你說,你只能同我穿一條褲子,贊成加支持,而且還要感到無限榮光才行!”至于給石梯安裝護欄,黃鼎天反駁道:“又不是我們一家人在走,上去四通八達的,為什么由我們出錢去安裝?安裝了未必有政府部門給你頒發(fā)榮譽證書,或說哪個敲鑼打鼓給你送錦旗!”做事情竹梅是把好手,要吵要鬧,竹梅不是黃鼎天的對手。臘月二十八中午,竹梅弄了一桌菜,先給十多個店員開會,并發(fā)了過年的紅包,然后端著酒杯一邊敬酒,一邊說:大家辛苦了一年,吃完飯就可以回家了;正月初六準時回來,初七我們開門營業(yè)。吃完飯,竹梅不管不顧,帶著四歲女兒和幾個店員一道起身,回綦江娘家去了。
不營業(yè)了,店員走了,老婆帶著女兒也走了,高腳杯火鍋店空得很了,偌大店堂和院壩沒有呼呼燃燒的火焰和嘟嘟翻騰的湯,空空如也。一年到頭像勞動模范起早摸黑忘我工作,三百六十五天就這幾天清閑,黃鼎天自忖:我自己找的辛苦錢,我有權支配它,今年我就是要翻筋,還要翻出點名堂來!像中了邪,又像年少時在長江里搏浪后仰面躺著順流而漂那樣的舒服,他決定放縱自己,就給自己杯子里倒酒,然后給幾個年輕人打電話,說資金可以到位了,叫他們馬上來店里,之后又給尾數打電話,叫他來喝酒。
臘月二十九下午,黃鼎天同尾數來到米鍋巴的茶樓。見了面,米鍋巴叫個領班帶他倆直上三樓,開了個小包間。小包間頂精致,中間有個皮革包邊的麻將桌,四周一圈沙發(fā)和茶幾。領班開了空調就走了,跟著進來一個服務員,倒茶水遞花生糖果,并問要不要小姐來耍一下。黃鼎天穩(wěn)穩(wěn)地坐進沙發(fā)不開腔,尾數卻急了,站著說:“快點把米鍋巴給我叫上來。”服務員抿嘴笑了,說這位大哥好耍得很,你坐嘛!又說,“我們米經理交待好了的,你們有什么要求,洗腳或按摩只管講,我保證讓二位大哥滿意!”
茶樓的招牌叫“祥和”。底層是茶座,二樓全是麻將桌,三樓說不清楚,似乎全是包間,鋪綠色地毯,通道窄小,對尾數和黃鼎天而言,有點陰森作怪的感覺。因為開張不久,生意還不是很好,人不多,就底層茶座有三四桌喝茶的,二樓基本無人,三樓房門都緊閉,不曉得有人無人。而每層樓顯著位置,都有個佛龕,龕內坐佛前均通著電亮著燈,供著長明香燭。顯然,這茶樓名不副實,喝茶是幌子,實則一條龍服務,樣樣都有——一般人開不了這樣的茶樓,而且取名“祥和”。
在尾數再三的叫喚聲中,米鍋巴顯身了。米鍋巴進包間就叫服務員把兩杯已經泡好的茶倒掉,換好茶。黃鼎天和尾數說無所謂,茶好與不好,吃不出來的。米鍋巴卻訓斥服務員,怎么這么不懂事,我朋友來了,絕對要泡好茶,泡最好的龍井。一會兒龍井泡好了,黃鼎天和尾數急忙端杯子嘗了嘗,也沒覺得什么好。閑聊幾句,米鍋巴說下面正好有兩個角,叫上來打麻將如何?黃鼎天問打多大?米鍋巴說隨你,你說打多大就打多大。尾數說他不賭博,“我喝茶,喝龍井!”米鍋巴反復勸尾數打,說過年過節(jié)的,你打嘛,你輸的算我的,贏了的歸你。然而尾數堅決不打。米鍋巴說:“那就只有我陪黃老板玩一玩了?!?br/> 米鍋巴即打電話叫兩個角上來,角是兩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不寒暄,入坐便開始打。打了一下午,就黃鼎天手氣好。尾數對麻將確無興趣,米鍋巴叫他去隔壁包間唱歌,或去洗腳做按摩,他不去,只在沙發(fā)上喝茶吃糖果。米鍋巴電話不斷,一會兒說區(qū)里某某頭頭來了,一會兒說市局的某人到了,一會兒又走開去安排應酬,就叫尾數幫忙打,并放一迭鈔票,說輸贏都是我的,你不要有思想包袱,只管痛快地打。
竟有密道與小包間相連。沙發(fā)后面那幅仕女畫的地方,突然就有扇門開了,有人送來了飯菜和酒。于是點碼子,結賬兌現,黃鼎天小贏了一把。兩個女人亦不喊痛,說吃了飯接著打。把茶幾拼拼攏,沙發(fā)圍成圈,開始吃喝。在自己地盤吃喝,米鍋巴更是手舞足蹈,動作非常大,很快就把一碗湯掀翻下地。碗沒碎,地毯卻遭了殃,油漬一大片。沒人說惋惜話,反正米鍋巴自己叫人去弄。地毯嶄新,柔軟而厚實,腳感十足。尾數說在這地毯上,人飄飄忽忽,活像在天上云間。米鍋巴頻繁與黃鼎天碰杯,要黃鼎天跟他合作,把在高腳杯吃火鍋的人,統統拉到這里來喝茶打牌洗腳按摩整舒服,可按比例提成;要印專門卡片給黃鼎天,叫黃鼎天有針對性發(fā)放給他的吃客,又說可以專門安排一個茶樓的人到高腳杯火鍋店做這事,再專門安排一輛車等在下面南濱路上,有一個運一個,有兩個運兩個,等等。反正米鍋巴計劃多得很,一套一套的。黃鼎天不答應也不拒絕,只是打哈哈說可以考慮考慮。吃喝結束,米鍋巴問是繼續(xù)打麻將還是唱歌、洗腳、按摩?還說可以找兩個“波霸”給二位做“波推”。兩個女人本屬風騷型,此時借酒蓋臉,一個幫腔道:“黃大哥近來運氣好嘛,又得金項鏈,打牌又贏錢,所以說,一定要找個‘波霸’中的‘波霸’做‘波推’!把黃老板運氣推得高高的,推到天上去雄起!”
尾數一時沒弄懂,問什么是“波霸”和“波推”。另一個女人笑著俯身過去用手揪他胡子,說:“絡腮胡子,你裝什么瘋,要不要我給你做示范!”
黃鼎天固執(zhí)而堅決:“喝茶!喝茶!”
第二天年三十,上午,幾個年輕人又聚在高腳杯火鍋店,跟黃鼎天討論那方案。天氣很好,太陽出來了,雖是不明朗的太陽,還時不時躲進云層里,但總的說來,氣溫暖和。因為是年三十,人們心中有幅合家團圓的溫馨景象,所以,感覺尤其舒服。坐在高腳杯火鍋店壩子上,俯瞰陽光花花的長江,寬廣江面像一面巨大鏡子,鏡面鍍了金,使人心胸坦蕩又莫名興奮。他們決定初三上午上夫歸石,由尾數用小劃子送他們上去,小劃子由尾數去重棉三廠打水躉船借。他們希望初三天氣也像這年三十,有陽光千萬別下雨。初三的任務是上島,搭帳篷,熟悉地理,不再做其他。黃鼎天要求他們悄悄安靜地上島,不要大聲喧嘩,上島搭好帳篷后,就在帳篷里睡一覺,第一天要盡量少露面。像領會了黃鼎天意圖,覺得悄悄上島,安靜地做事,反而神秘刺激,由此,幾個年輕人對黃鼎天生出敬佩。
看他們肯接受自己的要求,黃鼎天心想翻筋也好,花冤枉錢也好,只要是按自己想法做的,值了。近來生意太好,賺錢多了,總覺得店里要出事,那官僚的情人看中了這地盤的傳言,以及米鍋巴一套連一套的合作計劃,似乎都預示著店里要出大事。幾個年輕人要上夫歸石野外生存,黃鼎天想借此做點文章,借外力而有所作為。除此以外,說來好笑,上夫歸石野外生存,曾在他年少時夢里反復出現過,這夢與當年的單相思有關,那少女叫小洋人。夢里他曾獨自一人上到夫歸石,在夫歸石上修建了一座紅房子,可他卻從未住進這房子,整天就在夫歸石上扳魚或舀魚。有一天,他舀到了好大一條魚,岸邊頓時聚集了許多人看他的稀奇。小洋人被江邊喧鬧吸引,從她家后窗探頭看夫歸石,可這當口,他卻被那魚連人帶舀拖進了激流,他失敗了?!澳銢]吃到魚,反而差點喂了魚!”舀魚人連人帶舀被拖進水,是長江上舀魚人最不可言說的恥辱。夢里他總是失敗。這夢早已遠去,可當他答應資助幾個年輕人上夫歸石時,這夢就回來了。回來的夢,仍舊是浪漫之夢。
吃午飯時,竹梅從綦江娘家打來電話,問,吃飯沒有?吃的什么?然后說,家里今年做的臘肉香腸特別好吃,爸媽專門給你做了你喜歡吃的血豆腐,又說家里來的親戚多,已準備好五桌菜,就等你下午回來一起吃團年飯。竹梅家在綦江的正紫街,是個離貴州很近的鄉(xiāng)場。有個諺語:正紫街的妹兒十個九個乖!岳父只比黃鼎天大兩歲,岳母比他還小,可岳父岳母對他這個女婿客氣得不得了。如不去吃這團年飯,顯然不對,老婆雖然不能代表正紫街妹兒的乖,但勤快、善良,現在都主動了,說明她在資助幾個年輕人上夫歸石的事情上,聽了父母的勸,想通了。從以往經驗看,她已經跟他穿一條褲子了,不會再吵再鬧,而且會大力支持。黃鼎天決定下午把店里事安排好了,就開車去綦江,大年初一吃了晚飯后和老婆女兒一起回來。開車去綦江的正紫街,走渝黔高速路,就幾十分鐘路程。
店里每年春節(jié)要留一個店員,自愿留下的,給三倍的工資,一是守店,二是幫著做些雜事。今年留的這店員平日老實,表現頗佳,是竹梅的遠房親戚。他說他父母在廣東打工,家里無人,春節(jié)回去沒這兒好耍。上午,黃鼎天從儲藏室把彩燈和燈籠拿出來,叫這店員掛了,吃了午飯,他就出去了,說去理發(fā)??梢蝗ゾ貌换?。竹梅又來電話問出發(fā)沒有?黃鼎天說馬上出發(fā),只等店員理發(fā)回來交待幾句就往綦江趕。偌大店面沒人守,黃鼎天不放心,必然是自己辛苦掙來的產業(yè),尤其在當下,總覺得店里要出什么事。等來等去,卻等來了派出所電話叫去交罰款。黃鼎天到了派出所,那警員不溫不火說本該交五千,大年三十了,交八千,不交也可以,如要講價,那就拘留七天。進去過春節(jié),春節(jié)里面也是要吃肉的!黃鼎天認得這警員,他常常來高腳杯吃火鍋。黃鼎天讀懂了其潛臺詞:我吃你火鍋,從不講價唷!于是大大方方來個干脆:“大年三十肯定不講價,八千,我交!”完全公事公辦,警員收了錢,才露出點笑容,緩緩道:“黃老板,你要好好管一管你的人??!不要只管賺錢,錢賺得太多了,也不好!”
帶店員出了派出所,黃鼎天方才問情況:“你說你去理發(fā),為啥理到派出所去了?”店員說:“我是理發(fā)嘛,可那女人才理到一半,就把我往那簾子后面拉,好耍得很!”黃鼎天問:“結果好耍不好耍呢?”店員說:“好耍啥子嘛,她拉我進去,里面黑呼呼的,根本還沒有看清楚是咋回事,她就要我兩百元,說大年三十算加班,比平日翻三倍!”黃鼎天說:“春節(jié)期間,國家規(guī)定的,是三倍的工資嘛!我給你開工資都是平日的三倍!”店員道:“我跟她講價,她說我賴賬,要報警?!秉S鼎天問:“你跟她講多少價?”店員說:“三十元。因為星星舞廳是三十元一炮?!秉S鼎天就問:“你去過星星舞廳?”店員說去過幾次。黃鼎天又問其他店員去過沒有?店員說基本都去過。他兩個本一前一后走著,黃鼎天忽然轉身一把抓住店員衣襟,連續(xù)扇他的耳光,一個比一個扇得響亮。扇累了,一掌推開,黃鼎天才開口罵他,訓他,教育他。
“黃老板,我錯了!”店員蹲在地上,雙手捂臉,反復說一句話。
黃鼎天不能一走了之,年三十這店員被抓了現行罰八千,還被扇了耳光,臉都扇腫了,下面大河沒罩蓋子,假如心中糾結撲通跳了河,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對店里十多個店員,黃鼎天管理嚴格,不允許他們內部談戀愛,一是怕他們分心,不認真做事;二是怕他們結黨來對付老板,如出現狀況,必須立即走一個。現在看來這管理有問題,店員都年輕,其性要找出路,每天這么忙碌,還是精怪似的在他眼皮下溜去了那些不該去的地方。
開店賺錢,對店員的管理相當重要,做了二十多年老板,黃鼎天深諳其道,不允許內部談戀愛這一條,看來沒有與時俱進,沒有以人為本,沒有科學發(fā)展觀,要改一改了。回到店里,已七點多,黃鼎天把彩燈和燈籠通上電,再開了電視,電視里那主持人正自吹自擂即將開始的春節(jié)聯歡晚會如何空前絕后,而長江上空時不時就有些迫不及待的煙花在升騰在爆炸。已不可能去綦江正紫街吃年飯了,黃鼎天無奈地給竹梅去了電話。他親自下廚,煮臘肉和香腸,炒幾個菜,開了一瓶好酒,繼續(xù)開導店員,同時看電視里那吹得天花亂墜的聯歡晚會。長江上空,絢麗煙花一直在綻放,江面紅朗朗的比白晝還清晰亮堂,江中倒影動感十足,是整座山城的醉態(tài),在水中搖搖晃晃。兩人把一瓶酒喝完,已近十點,黃鼎天又特別吩咐店員幾句,起身獨自順石梯下到了南濱路。
南濱路上空蕩蕩的,連出租車也沒有,司機都回家吃團年飯去了,還未出來,只有幾個小孩在路面上追來追去玩鞭炮,再就是煙花爆竹銷售點,大門開著,幾個銷售人員在等待敲鐘時刻,這將是全年銷售的巔峰。除夕夜,城市所有街道,九十點鐘時都是這樣,有短暫安靜。橫穿南濱路,黃鼎天徑直往下離開了人工堤岸,來到了自然的河邊。他去找尾數。
果然,尾數在那崖壁下一個突兀點舀魚。尾數說,電視沒看頭,喝了吃了,還是來這兒享受風景最安逸。兩人互問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酒,家里有哪些人等等。尾數說老樣子,反正年年一樣。黃鼎天講了店員的事,說酒還沒喝夠,就掏出手機,叫那店員提兩瓶酒,拿臘肉和香腸,再弄點鹵花生米,立馬拿到這河邊來,并給他講了具體地點。這兒崖石陡峻,崖壁上有舀魚人專門鑿的腳窩子,一般人不敢下到這兒來。這兒有塊礁石一半在水里,舀魚人得站在齊腿深的激流里揮舀才行。這兒是魚兒必經之路,平日舀魚要排班,一人舀二十分鐘。這兒進舀的魚都是大魚,因為網眼巴掌大。除夕夜,沒人來,年年都是尾數一個人在這兒舀到天亮,近兩年,黃鼎天來陪過尾數。對岸燈火壁立,近在咫尺,而到了零時,這兒滿天滿河煙花禮炮會像翻翻滾的火鍋,把人給煮了。
很奇怪,黃鼎天感覺崖頂有個人,抬頭去仔細瞧,竟然是個女人,直直地立在崖頂。尾數也發(fā)現了,這時悄聲道:“別動,是個跳河的,你一動,她就跳得快了。”黃鼎天對這話還沒回過味來,崖頂的女人飛身而下,而激流基本無反應,一眨眼,她冒出頭來,雙手本能地朝上拍打。離得很近,幾乎就在他倆腳下。黃鼎天放下手機,蹬掉鞋子,撲通跳進激流,一把抓住了那女人??袋S鼎天下去了,尾數亦丟舀跟隨而去。
在大河里救一個女人,對他倆來說沒一點問題??蛇@兒崖壁直立,水流如射,無任何抓扯,上不了岸。黃鼎天在前,用手勾著女人脖子,尾數在側托著女人的腰。只能順流而下,借水勢在彈子石輪渡躉船上岸。兩人配合默契,一點不硬來,像年少時放灘那樣,借水勢而為??纯措x彈子石輪渡躉船近了,還有十來米,一個救生圈丟了下來,跟著就有篙竿伸來。無須多言,黃鼎天和尾數在下面推,躉船上的水手在上面拉,只兩三下,女人被拖上了躉船。
爬上躉船,黃鼎天和尾數脫了外衣,用水手遞來的毛巾擦了頭發(fā)和臉上的水,仍喘著粗氣,可不覺得冷。那女人,嗆了幾口水,人還能自主,坐在甲板上,臉被頭發(fā)蓋住了看不清,頭發(fā)上的水噗噗地往下淌著。她也像不冷。水手拿瓶白酒遞給黃鼎天。黃鼎天喝幾口,遞給尾數,尾數喝了,黃鼎天又拿給那女人,說:“喝一口,驅寒,讓心頭暖和暖和!”女人沒反應,頭微低著看不見表情。黃鼎天彎腰下去,伸手想把她頭發(fā)撥開,再開導她。她卻抬手,自己把蓋臉的頭發(fā)撩開了。她臉臘黃,沒一絲血色,鼻孔的水成線,順緊閉的嘴唇淌到下巴上了,眼睛里也有水往外流。她的鞋沒有了,腳上是白色長統襪。她穿著不俗,應是個講究的女人,而且很年輕,不會超過二十五歲。躉船通亮,船頭船尾亮著成排的彩燈。就到年與年的轉換點,那纜樁上,立著一臺電視機,電視里的主持人在倒計時??稍谶@兒,電視里主持人顯得極其小,像小人國里的角色。頃刻之間,這兒成了這城市的中心點,大河小河都被點燃了,火焰在河面上跳躍,而天空煙花禮炮壘疊,聲響如雷。根本無法對話,三個男人就抬頭看天空,天空竟有金屬感,比夏日的太陽還刺眼。
她站起來,沒對黃鼎天和尾數及那水手說一句話,只是費力地扯動嘴角苦澀地微微一笑。三個男人看她嘴角動了一下,于是都跟她說話,都在問她問題,可發(fā)出的聲音被外界的巨響淹沒了。她不說話,眼神難以形容,她拒人千里。先前在水里,她不作任何反抗,小羊羔似的任兩個男人推拉,現在看來不僅是不認同,許是蔑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她不屑與這三個大男人或說三個大俗人對話?,F在她可以重新作主了,于是她往前走,步履緩慢,而身體上的水還在繼續(xù)往下流淌,在甲板上浸潤成一條直線。前面是空曠的客艙,另一面是廁所,他們以為她要上廁所,水手急忙要去自己房間給她拿毛毯保暖。她往前緩緩走了六七步,突然側身,幾乎是奔跑,像有時間的約定或限期,又飛身而下躍入激流。她下去的地方,雖是躉船沿岸內側,但卻是躉船主體與跳板浮躉的夾縫處。她一下子就沒有了。
三個大男人站在原地沒動彈。稍后,沿著甲板上那條被水浸潤成的直線,黃鼎天走過去俯身往下看,臉頰竟能感受到激流進入夾縫處對空氣的吸引。這么進去,根本不可救。如果命大,亦有豐富經驗的人,可以悶一口長氣,反而往下潛一潛,順流從下游冒出來。她無這樣的經驗,必死無疑。
不想討論這件事,三個男人把電視機關了,默默站著抽了一支煙。天上的煙花禮炮正逐漸稀少,水手拿出兩件油漬漬工作棉大衣,黃鼎天和尾數穿了,之后他倆各自提著一包濕衣褲,穿著水手的布拖鞋,踏跳板上岸。
剛上岸,就看見兩個人沿河岸急走,并輪流大聲呼喊:“宋夢雪!”是一對夫妻,看樣子是有身份的知識分子。男的戴眼鏡,頭發(fā)被風吹得凌亂不堪,女人滿頭白發(fā),她手中拿著一張紙,可能是遺書。
夫妻倆看見黃鼎天和尾數,就語無倫次地問:“看見我女兒宋夢雪沒有?”尾數上前一步正想告訴他倆:初三后去唐家沱,收尸,定能收得到!黃鼎天卻跟上去把他拉住,然后急步離開。有片刻的猶疑,夫妻倆跌跌撞撞往前,又輪流呼喊:“宋——夢——雪!”
上到南濱路,黃鼎天才對尾數說:“叫他兩口子繼續(xù)找,總比沒得找更好?!蔽矓迪肓艘幌?,點頭道:“你是對的,這樣也許更好?!?br/> 南濱路上遍地是煙花爆竹的殘余物。還有幾家人,大人坐進車子里了,因為小孩子不愿離去,只好又下車掏錢去買了再放。來來往往的出租車均載著客,急駛中把殘余物吹向路的兩邊。隱約聽見下面河邊有人在哭叫,繼而就看見那店員朝下游飛跑,同時哭叫:“黃老板,你在哪里?!”黃鼎天和尾數急忙朝下答應:“我們在這兒,不要哭,不要叫!”可是上河風,他倆聲音傳不下去,那店員瘋了似的,越跑越快,哭聲叫聲越來越響亮。正好就與那朝上游走的夫妻相對。那夫妻指上面的南濱路,店員轉身看見,朝上飛也似的跑來。
相見時,店員還淚流滿面。一手提著黃鼎天的皮鞋,一手拿手機,他講,提著酒和菜去到老板講的地方,卻只見老板的手機和鞋,就以為老板被大魚或什么怪物拖了去。店員還未講完,就有110鳴著警笛駛來。車上警員認得黃鼎天,停車后那警員也不下車,搖下車窗玻璃伸出頭來,正色道:“黃老板,你店員報警說你被大魚拖進了河,究竟是怎么搞的?”
黃鼎天便俯身上前以笑臉相對:“今天是大年三十嘛,喝了點酒,高興了,下河游個泳,涼快涼快,現在沒事了?!本瘑T訓斥道:“黃老板,你都這么大歲數了,又不是年輕人,還是注意點??!”搖上車窗,警員拿筆寫了出警記錄,開車走了。
出警記錄可能是這樣寫的:大年初一凌晨,彈子石高腳杯火鍋店的黃老板,因為除夕夜喝酒喝多了,在彈子石輪渡躉船處跳進長江高興了一把。無事故。
黃鼎天換了皮鞋,拿了手機,那店員提著布拖鞋和兩包濕衣褲,三個人橫穿南濱路上石梯往店里走。在石梯上,黃鼎天想起了上個世紀70年代末,彈子石搬運站那個民兵連長的事,就問尾數還記不記得?尾數說記得,又說那民兵連長的老婆真是命大。跟著尾數長嘆一口氣,唉——沒想到今天……可黃鼎天不搭話,兩人就不再講了。店員卻連連問:“民兵連長是啥事?”
回到店里,黃鼎天和尾數沖了熱水澡,黃鼎天找自己的衣褲給尾數穿了。店員進廚房熱幾個菜,又開了酒,尾數就慢慢喝酒,慢慢給店員講那民兵連長的事。想想剛才河邊店員的反應,看他眼淚真誠,黃鼎天端酒杯主動與店員碰了一碰,心里做了決定:那八千元罰款,不從店員工資中扣,或只像征性扣點算了。漸漸,對岸燈火在暗淡在消散,天放亮了,貼著河面起了薄霧,薄霧被水流牽引著,一片一片跟著水流朝下移動,就看見彈子石輪渡的頭班船起航了,在離夫歸石不遠處,鳴一聲笛,渡船朝小河方向一拐,避開主流駛向了江北方向,繼而徐徐靠向朝天門。尾數惦記著他的魚舀——舀網用輪胎線織成,舀柄是最好的硬頭黃赤竹,平日舍不得用,今兒除夕夜專門拿出來。此舀吃過多條大魚——他又說河邊還有兩瓶酒和菜,他要去拿。他知道魚舀順流而下,現在肯定在某個回水沱里打轉,或就掛在了哪個躉船的鋼纜上,反正不會出彈子石這上下十來里江段。他定能找得到。
尾數走了,黃鼎天即把彩燈和燈籠的電源關掉,上樓睡覺,剛上床,就聽見樓下有急促的敲門聲。
“彈子石搬運站的那民兵連長,是個轉哥。他在部隊是個排長,當時,他根正苗紅,組織很信任他,也正在培養(yǎng)他。他是農村人,結婚早,當時已經有兩個娃兒了。復員到了城里,看見城里女人都比他老婆好看,心里就活泛起來。有一天夜里,他把他老婆帶到彈子石河邊的二佛巖,說看電影。到了二佛巖,他老婆見的世面少,問:‘看啥電影?’民兵連長答:‘萬家燈火?!菚r候對岸燈火,沒有現在這么熱鬧,但是比他們農村老家夜里的黑燈瞎火,這也算是看電影了。
“當時他兩個排排坐,坐在巖邊。民兵連長是安了心的,為了麻痹他老婆,一手指了市中區(qū)的燈火說:‘老婆,你看那不就是萬家燈火的電影嘛!’另一只手就從背后一推,把他老婆推下了河。
“二佛巖那里水深水急,一般人下去了,根本爬不起來。聽見咚的一聲水響,民兵連長轉身跑回去上床睡了。凌晨有人敲門,他被帶到辦公室。問他昨晚到哪兒去了,又問他老婆哩?他結結巴巴說不出所以然。那女人命不該絕。當時下面不遠處泊著一只糞船,船上人正趴在艙板上打他倆的望。推下去的過程,被看得一清二楚。她得救了。到了第二天下午,女人反了嘴,說看電影看高興了,鬧著玩自己不小心掉下去。那時民兵連長已被五花大綁,站在搬運站大門處示眾,正準備送公檢法。這倒叫搬運站頭頭左右為難,最后看那女人嘴巴說得活絡,又考慮到兩個娃兒可憐,就只處置他回老家務農?!?br/> “什么是搬運站?”店員問?!鞍徇\站就是現在公路運輸總公司嘛,專負責各車站和碼頭的上貨下貨。”尾數答。
“什么是公檢法?”店員又問?!肮珯z法就是公安、法院、檢察院嘛,那時候是三位一體,統稱公檢法?!蔽矓荡?。
“那民兵連長現在如何了?”店員問?!扒澳辏以趶椬邮稚峡匆娺^他,他好像是個大包工頭,走在街上頂威風的,身邊跟了一群人?!蔽矓嫡f。“哦——”店員不知道該問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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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店員在河邊哭著用黃鼎天手機給竹梅打電話,說黃老板被大河里大魚或怪物拖進河吃了,竹梅不相信,知黃鼎天水性極好,河里淹他不死、大魚吃他不掉,但猜想店里出事了,即刻找了同鄉(xiāng)的車,只身在天亮時趕了回來。下午,竹梅的父母帶著外孫女也來了,知道沒事,全家高興,說過年過節(jié)的千萬出不得事,要不然,一年不清靜。于是跟往年一樣準備辦家宴,往年在初三,因為今年初三幾個年輕人要上夫歸石,便推到初四。
初三重慶城有霧,河面的霧更濃。黃鼎天下到岸邊,與幾個年輕人一一握手,祝他們成功,尾數用小劃子送他們上島。午后,霧散去,南濱路上行人驚訝地發(fā)現,夫歸石上多了兩頂紅色帳篷。跟著發(fā)現三男兩女。他們如何上去的?何時上去的?上去做什么?要在上面住多久?為了回答疑問,幾個年輕人用沙子在巖面上把此次主題寫了出來,大大的十六個字:喝長江水,食長江魚;繼承傳說,環(huán)保生存。支起罾和舀,他們開始扳魚和舀魚。傍晚,他們圍坐成一圈,五個人五把吉它,唱川江情歌:大河漲水漫上巖/一枝楊柳隨水來/風不吹來柳不擺/妹不招手郎不來/大河漲水小河渾/清水渾水兩相應/河中不流兩樣水/情妹不起兩樣心。順風時,南濱路上行人能聽真其歌詞。而夫歸石上的那群野鴨子,認同并接納了他們,與他們和平共處,有幾只就臥在他們中間。
很快有幾撥記者陸續(xù)趕到南濱路,有照相的,有攝像的,有文字記者,他們急于找到突破口,想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可毫無頭緒,因為之前沒有任何風聲或信息。他們覺得無法理解,像這樣的行為,早就應該滿城風雨。有記者下到河岸邊朝他們喊話,想與他們取得聯系,因離四五十米,記者喊話喊得很辛苦。他們用沙子在巖面上寫出一行字:謝絕采訪!記者很惱怒。
初四黃鼎天早起,洗漱完畢下樓出店堂,岳父岳母已在院壩打掃。黃鼎天正泡茶,就見大門外有人在張望。認得的,是下面白沙沱的菜農,常常挑了自己種的菜到高腳杯火鍋店。他問:“黃老板,今天要不要菜?”黃鼎天放下茶杯踱過去先道了聲“新年好”,再遞支煙給他,看是一挑萵筍蘿卜和大蔥,說:“正好,今天要的,全要了?!痹栏冈滥副闵锨芭c他過秤,然后把菜從籮筐里搬到院壩桌子上。菜農小心翼翼,生怕碰壞了,他嘴叼著煙,還追著把幾片被折彎的萵筍葉子扶扶正,并到桌子前把大蔥排隊似的擺放得整整齊齊。岳母取笑他:“你賣都賣給我們了,還啥子舍不得嘛,又不是你的娃兒!”聽此,正掏錢的黃鼎天跟著笑了,說:“過年過節(jié)的,給你個整數!”多得十多二十元錢,菜農一邊收拾籮筐和扁擔,一邊說:“這是白甲萵筍,沙地蘿卜,都是甜咪咪的,好吃得很!”又說:“黃老板這做了好事了,不耽擱我中午吃侄兒的喜酒!”挑著空籮筐顛顛地走了。
中午,黃鼎天前妻翁如麗和兒子黃小天及兩個妹妹和妹夫來了;尾數余小琴和女兒一家人也來了。米鍋巴說他老婆和兒子跟著小舅子出國旅游去了,就他一個人。另有兩個長期合作的供貨商朋友。天陰沉,但已經立春,四周黃桷樹綻出淺黃的嫩葉,所以整體氣溫在轉暖,就在壩子上擺了三桌。喝酒的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娃兒圍了一桌。叫竹梅父親坐上座,他不肯,卻去跟娃兒們擠在一起。因為米鍋巴是第一次,黃鼎天叫他上座,他不謙讓,坐了。
家宴有綦江地方特色,臘肉香腸相當地道,豬兒是竹梅母親用豬草泔水喂大,宰后吊在灶頭由柏樹枝薰成;狗肉野兔山雞及各種菌類更是野味十足,尤其那血豆腐,米鍋巴是頭次嘗到,大呼好吃。尾數跟所有人熟悉,可話最多的卻是米鍋巴。尾數挨米鍋巴坐,上桌時提醒米鍋巴,你動作小點,不要又當戳鍋漏!可剛端起酒杯,黃鼎天正待發(fā)話祝大家新年好,哐當一聲響,米鍋巴止不住把自己面前飯碗打翻在地摔碎了。全場驚愕。娃兒們立即齊聲叫喚:光頭叔叔打碎碗了!黃鼎天便圓場道:“好,好,碎(歲)碎(歲)平安嘛!”爾后米鍋巴又打碎了一個酒杯。
吃喝的間隙,自然議論下面夫歸石上幾個年輕人。米鍋巴首先對幾個年輕人行事風格不滿:“土里土氣的,謝絕采訪!如果由我來操辦這事,我一定辦得驚天動地,叫全國人民都曉得!現如今地球人做事都講究個轟動,轟動了才有效益嘛!”尾數說:“早知你這態(tài)度,就叫你來資助他們了。這是黃老板資助的,昨天上午,我送他們上去的?!泵族伆捅愕裳劬@詫道:“奇了怪了,你黃老板還有這閑心,操辦這事?資助他們?”黃鼎天說:“從小做夢都想上夫歸石搞野外生存,他們找到我,我自然支持?!泵族伆娃D而忿忿地假正經道:“他們三男兩女,夜里怎么???是三個男的、兩個女的各住一帳篷,還是混合???呵呵,如混合住,分不均勻,那不就亂套了!”還真不知夜里他們怎么住,他們有的關系非同一般,這,黃鼎天了解。由此,桌上氣氛輕松活躍起來,討論他們的住,他們的吃,及又怎樣做環(huán)保,難道屙屎屙尿不屙在河里,都接了裝起來?黃鼎天說,在環(huán)保上,他們絕對言行一致,做得很好,小便也準備了專門的塑料袋,夜里由尾數上島帶回岸再作處理。另桌的娃兒們躁動起來,紛紛下桌跑去看河邊,下面幾個年輕人用沙子在巖面上寫大字,娃兒們跟著搞笑地齊聲念道:“黃、老、板,我、們、也、想、吃、肉!”黃鼎天便用手機與他們通話,說晚上叫尾數送好吃的上島。幾個年輕人有架望遠鏡,壩子上的宴席,他們看得到卻吃不到。
酒過三巡,有人倡議劃拳猜子或分南北派,眼看要進入恣意佳境,米鍋巴卻重提高腳杯與祥和茶樓合作之事,黃鼎天推諉道:“今天只喝酒,不談這事,把酒喝高興了再說其他。”并提酒瓶給他斟酒。米鍋巴不識時務,扭倒說合作之事,黃鼎天不高興了,酒未斟滿,放下酒瓶不理他了。尾數熟悉黃鼎天脾氣,圓場子道:“今天黃老板拿好酒招待我們,我說,劃拳猜子或分南北派都稍等一下,讓我先講個傳說,與彈子石有關的傳說,助助興,如何?”眾人鼓掌叫好。尾數端杯咂口酒,正待要講,米鍋巴手機響了,他邊接聽邊起身用手捂嘴,連連答好好好,光頭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活像對方就在跟前。顯然來電話的人對他而言,是個重要角色。接聽完,米鍋巴神神秘秘地要黃鼎天離席,說有要事商議。
他兩個走到一棵黃桷樹下,米鍋巴歪著身子,一手撐在樹干上,一手在拍黃鼎天肩頭,可沒說幾句,就爭吵起來,這邊的人還未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米鍋巴便被黃鼎天一拳打翻在地。米鍋巴從地上爬起來,想反擊卻又驟然停住,側身朝這邊桌子奔來。這邊一片緊張,以為他拚命了奔來掀酒席,要把事情整大。兩個妹夫齊聲高喊:“咦,好久沒打架了,來!來!”提拳頭等著。米鍋巴奔到桌子前,卻是拿他帽子,帽子到手,他反身朝門外跑,跑得飛快,邊跑邊叫囂:“黃老板,你這個土操哥,你還敢打我,你等著,有你的好果子吃!”兩個妹夫喊;“這個雞巴光頭還嘴硬,捶!捶扁他!”就要追上去再給他幾下,被尾數攔住了。
夜里黃鼎天講,米鍋巴接的那個電話,是某官僚的情人,她要約他見面談收購兼并之事,說要把高腳杯火鍋店變成重慶市最有特色的夜總會,米鍋巴居然代他答應了。黃鼎天問他,有啥權力代我答應?米鍋巴說,人家要天得天,要地得地,你不答應也得答應!黃鼎天就給了他一拳。竹梅父母聽后直嘆氣,說惹不起就躲吧,到綦江去開火鍋店算了。竹梅卻責怪道:“你不應該那么暴躁,更不應該動手打人,米鍋巴畢竟是我們請來的客人。我上午專門做悶鍋飯,得了很好的鍋巴,要做鍋巴肉片的?!秉S鼎天便板著臉對竹梅道:“我暴躁什么?我必須明白無誤表明我態(tài)度,收購兼并不可能!在這兒開夜總會更不可能!我給你打招呼,在這事上,你要注意點,絕不能亂說話,亂表態(tài)!”竹梅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后說:“上次撿帽子,說給三十元錢,光說不給,這光頭說話不巴譜的!”黃鼎天厲色道:“什么不巴譜,他想做的事,到時候什么歪門邪道都會做得出來,他肯定做得出來,不信你等著瞧!”
初五初六,黃鼎天和竹梅帶女兒去兩個妹妹家各一天,竹梅父母和陸續(xù)回來的店員在店里忙,準備初七開業(yè)。尾數遵黃鼎天的話,夜里送了許多好吃的上島,黃鼎天說過年過節(jié)的,不能讓年輕人吃不好。而幾個年輕人熱情未減,不斷用沙子在巖面上寫大字,寫古老的川江歌謠。南濱路上,專程來看他們的人絡繹不絕,重慶電視報紙就有了模棱兩可的報道,其中主要是拿環(huán)保說事,質疑多多。
正月初七,高腳杯火鍋店如期開業(yè)。來的全是熟客,有幾撥吃得特別猛,吃得大汗淋漓,還不斷要添辣。幾十口鍋又在壩子上嘟嘟翻滾,其香味順河風飄到對岸城里去了。開業(yè)前,竹梅父母特意在門外放了兩串鞭炮祈求平安;怕店里有事,竹梅父母沒有急著回綦江。果不出所料,中午來了一撥生客,像香港電影里的黑社會,小平頭,整齊地穿黑色西服,脖子上掛金項鏈。點了菜,要了酒,吃得差不多了,突然有人驚叫起來:“老板,你過來,你過來看看,這是什么?”一桌人站了起來,有人舉個油碟,轉動身子,要其他吃客都看看。竹梅聞聲要去,黃鼎天一把攔住,說:“這事我去處理。”
“兄弟,我看看。”黃鼎天急步走攏,一邊說一邊就用手把那東西從油碟里提溜起來。是一只蟑螂,須子細細的,上面掛著油,油在往下壘集。黃鼎天提到眼前說:“兄弟,這不過就是只蝦子嘛!”把那東西往眼前再送一送,然后左轉右轉,仿佛看真切了,說:“確實就是一只蝦子!”他似乎要伸舌頭去驗明正身。小平頭都急了,大聲叫喚:“老板,你要干什么?你要把它吃了不成,這可是證據??!你不能消滅證據!”如他們所說,那東西從容不迫進了黃鼎天的嘴,夸張地嚼起來,夸張地咽下去,他抿嘴回味道:“肯定就是一只蝦子!如不是蝦子,那就是一根腳筋!”拿餐巾紙揩手,再抬起手朝后理理自己的大背頭,轉身,他坦然地走了。
“咦,好耍,好耍,你可以把它吃了,可我們手頭有照片?!彼麄冊缬袦蕚?,居然拍了照。
下午還未開業(yè),他們又來了,同來的還有個胸前掛相機的人,這人首先表明身份,某某報紙專跑餐飲業(yè)的記者。他們要討個說法??赡贸龅恼掌磺逦?,黃鼎天提溜著那東西正往嘴里送,那東西油湯湯掛著,上面粘著幾?;ń泛鸵恍」?jié)蔥或是一小節(jié)黃豆芽,反正看不出是蟑螂還是蝦或腳筋什么的,就是用放大鏡看或用高科技弄,可能也不能確定它就是一只蟑螂??戳苏掌S鼎天心中有了底,再說,手頭有他們中午的菜單,菜單上就有蝦和腳筋。他們提出苛刻條件,要黃鼎天賠償,還要登報賠禮道歉等等。竹梅好言好語把記者請進廚房參觀,廚房干凈,而且旯旮角角均一塵不染。竹梅說:我們從來都是講究清潔衛(wèi)生的,菜里絕對不可能有蟑螂!知道證據不足,眼下又找不到破綻,記者心卻不甘,從廚房出來就試探黃鼎天的口氣。黃鼎天用牙輕輕咬嘴唇,無所謂道:“你要報道,是你的權力,當然可以,但是,如果工商或衛(wèi)生局沒有明確的定論,那我反倒要與你討個說法?。 庇浾哒Z氣平緩,卻透出一股陰狠:“我報不報道,現在主要看你的態(tài)度。”按照他們行規(guī),不報道可以,但不能白跑一趟。黃鼎天懂??伤婚_這個口,想等記者主動提出來,抓住把柄給他狠狠一擊。黃鼎天知道他玩的就是捧和殺的互換,全靠這伎倆混飯吃。竹梅父母一直低三下四賠不是,甚至于要給他們下跪,小平頭卻惡得很,在院壩大聲嚷嚷:如不照條件賠償,就砸火鍋店的牌子!有吃客來了,他們甚至堵在門口不讓吃客進店。竹梅就跟著父母低三下四求他們讓客人進店,說我們還要做生意!他們回說:就是要你們做不成生意!一撥熟客看不過,就幫高腳杯說話,雙方爭吵起來。做生意的人,最怕這種事,平日里最操心信譽、質量和服務態(tài)度,生怕得罪了客人,現在如此隨隨便便被破壞掉了,黃鼎天心里生痛,怒火也在胸中集聚升騰,可他按捺住,不使自己發(fā)作。那記者識時務,看黃鼎天那張有點像周潤發(fā)的臉,其神色淡定,雖不急不惱,卻威嚴之極,知這樣硬鬧下去,一得不到想要的,二得罪人太多也不好,就招呼幾個小平頭走,說這事慢慢來弄嘛,沒有弄不好的!于是幾個小平頭忿忿然跟記者走了。
半夜里,熟睡中的黃鼎天被一聲巨響驚醒。女兒嚇得哭鬧不停,竹梅父母也被嚇得大呼小叫。黃鼎天披衣下樓出店堂,是一個大火炮在院壩炸了,到處是紅色紙屑,黃桷樹上也掛著許多的殘余物。竹梅和父母跟著下來了,被這場面嚇得哆哆嗦嗦,而店員怕還有危險,都躲在房間里沒出來。彩燈仍亮著,按習慣,要過了元宵才收取。黃鼎天開了大門,看見門首兩個大燈籠已被洞穿,像一副沒鏡片的鏡架,既可憐又滑稽。輕輕關了大門,返身回來找了掃帚裝著打掃,走到壩子邊緣,就看見下面南濱路上,幾個穿黑西服的家伙正要上車,卻抬頭看見了他,還朋友似的朝他揮揮手,然后鉆進車急速離去。黃鼎天一邊打掃,一邊示意竹梅讓父母都上樓睡覺。竹梅說:“報警吧!”黃鼎天說報什么警,幾個小孩子頑皮而已,過年嘛,是要放火炮的。竹梅就哄父母上樓去了。黃鼎天泡杯茶,獨自坐著抽了一支煙,然后起身拎瓶酒,拿一包花生米,出門順石梯而下。
還是那個地方,尾數在。還有三五個排班舀魚人。尾數上到崖頂,先接了黃鼎天的煙,點燃了。黃鼎天問:“初四中午,你要講與彈子石有關的傳說,是個什么傳說,我聽過沒有?”尾數知他與米鍋巴糾結得厲害,就伸手拿了酒瓶,開蓋咕嚕喝一大口后答道:“你肯定還沒聽過?!秉S鼎天說:“現在,你講給我聽聽?!眱扇司椭ㄉ祝阋豢谖乙豢诘睾绕饋?。喝得差不多了,尾數才講了那個與彈子石有關的傳說。尾數講完,下水又舀了一輪魚,之后兩人也不去借重棉三廠打水躉船的小劃子,只穿內褲鳧到了夫歸石上,把帳篷里的幾個年輕人嚇得哇哇大叫。
“那年五月,一天,我起早摸黑到二佛巖扳二發(fā)水。乖乖,魚多得了不得,每罾起來都有半網兜。我撿魚撿得腰桿都伸不直了。正納悶,天蒙蒙亮了,才把我嚇得動彈不得。煞!原來我連人帶罾都在一條魚背上。這魚靠岸正張嘴嘩嘩吸水。進罾的魚,是它鰓漏出來的小魚?!?
“這是鎮(zhèn)江魚!平日臥在朝天門兩江匯合后的夾馬水下面,吃兩江上下的過路魚,一般是不動的,哪就跑到二佛巖來了,你還站到它的背上扳魚,你可以呀!”黃鼎天說。尾數笑道:“傳說嘛,總要有人物才行,我進傳說當個人物也是可以的!”
4
幾個年輕人,元宵節(jié)一過就棄島上岸了,離當初汛期來淹了帳篷,手挽手唱了國歌再上岸的豪言,相差十萬八千里。跟離岸上島一樣,亦悄無聲息棄島上岸。他們把責任全歸咎于高腳杯火鍋店,說:火鍋的味道無法抗拒,天天夜里河風帶來陣陣奇香撲鼻,太刺激了,只得上岸。這讓黃鼎天失望?!盎㈩^蛇尾,你們的行動是對這成語的最好詮釋?!庇终f:“明年聽我的,我也來個策劃,還是大年初三,去朝天門放灘,到時我和尾數都參加。大年初三上午九點,在朝天門沙嘴下水,橫渡長江,在南岸彈子石王家沱上岸。然后我們每年堅持,就是下冰雹下刀子也堅持,把它弄成春節(jié)期間的一個固定節(jié)目。你們說行不行?”血,立馬又熱了起來,幾個年輕人拍掌說要得,說從明天開始練游泳,一直堅持練到明年冬天。黃鼎天說:“在長江里游泳,我和尾數還可以和竅角沱街上的那個李小三一比,不管春夏秋冬,我倆毫無問題,現在就是游兩個來回也是可以的。如果不相信,我們可以馬上下河比一比!”黃鼎天便講到1967年8月8號長江里的那場大戰(zhàn),說當時為了尋一把手槍,曾冒著槍林彈雨往長江里鉆?!皹專俊睅讉€年輕人問,“手槍?八八大戰(zhàn),講講它的故事。槍尋到沒有?”黃鼎天便警覺地看尾數一眼,見尾數雖在勾頭喝酒,神色卻為之一怔,就打住,不管年輕人如何追問,就是不講了。
棄島上岸后,幾個年輕人直奔高腳杯火鍋店,黃鼎天立馬安鍋點火上菜,說是慶功宴,“虎頭蛇尾”行動的慶功宴。
幾個小平頭黑西裝的家伙,三天兩頭光顧高腳杯火鍋店,每次不是菜質量有問題,就是多收了一份或兩份毛肚鴨腸的錢,每次都弄不明白也算不清楚,他們總是大聲嚷嚷,動作蠻大,夜里隔三差五院壩就有火炮爆炸,搞得人心惶惶,生意大受影響。生意就是如此,有個馬太效應,好的越好,不好的越不好,因為進的食料當天用不完,隔天就不新鮮了,進貨少,供貨商價格和態(tài)度跟著起變化。兩個店員上街購物,無端被人打了,鼻青臉腫哭兮兮回來,于是店員積極性銳減,覺得在高腳杯火鍋店沒干頭了。這是惡性循環(huán)。好在那記者心虛,報紙上無火鍋店老板吃蟑螂的報道。竹梅父母害怕得很,整天嘀咕惹不起就躲吧!黃鼎天既憤恨又沮喪,知道這事得有個了斷才好,拖不是辦法,就和兩個妹夫商議,把與米鍋巴的交往和那官僚的情人傳話要收購兼并之事講了。兩個妹夫亦是社會上混了多年的人,聽后覺得麻煩大了,對方占黑白兩道,官商相通,人家看上了這地盤,還真的惹不起。最后無奈地表示:出錢找人黑對黑拚個你死我活算了,再不然就上互聯網尋求幫助。黃鼎天獨自琢磨算計了好幾天,最后決定參與進來的人越少越好。行動前,他開車把竹梅父母連同女兒送回綦江的正紫街,當天夜里,送走最后一撥客人,黃鼎天下到河邊找到了正在舀魚的尾數。黃鼎天說:“現在必須了斷,不能這么拖下去,我每天得給十多個店員發(fā)工資,不賺錢,我是在吃老本了?!备吣_杯火鍋店面臨的困境,尾數全知道,他問:“你說要如何了斷?”黃鼎天說;“你給米鍋巴打電話,約他們見面。另外,我想把你的那家伙用一用。”尾數問:“什么家伙?”黃鼎天說;“槍,手槍,勃郎寧手槍!”尾數沉默不語。遲疑片刻,黃鼎天說;“借給我用一用,你不出面?!蔽矓盗ⅠR說:“既然要用,我和你一起去?!碑敿次矓到o米鍋巴打電話,說黃鼎天愿意與對方見面談收購兼并之事。米鍋巴很高興,表揚道,在社會上混,就是要懂事才行啊!然后說了幾個地點要他倆選擇。他倆選在南濱路河邊的海龍宮上,明天晚上十點正。在夜里又是河邊,這是有利的條件,黃鼎天和尾數自認為多了幾分勝算。海龍宮,是一艘泊在南濱路河邊的河鮮店,其外裝飾是條張牙舞爪的龍,名氣挺大。
“文革”武斗時,尾數是彈子石臭名昭著的飛機大隊的頭頭,黃鼎天那時還是小崽兒,無資格參加武斗,只有在邊上看熱鬧的份。有關這勃郎寧手槍的來歷,可謂曲折而復雜。1967年8月8號,對岸“反到底派”軍工一號快艇被炮火打燃,快沉沒之際,最后離艇之人漂浮到了南岸被團團圍住,他已受重傷,悲壯地喊了三聲“毛主席萬歲”之后,用這勃郎寧自盡。之后,為了它,飛機大隊和十一中的“四野”曾幾度火并,死了好幾個人,最后它悄然落入尾數手里,而這其中一個關鍵細節(jié),就在夜里河邊發(fā)生,恰好被黃鼎天瞅著了。坐了十年牢,尾數也沒有供出這把槍。彈子石很多人知道有這么一把槍,它的最終歸宿,都認為是一個謎。幾十年過去了,世道變化巨大,但似乎萬變不離其宗,黃鼎天要用槍來解決自己當下的困境。他認為別無選擇。
第二天傍晚幾個年輕人又到高腳杯吃火鍋,說吃完了就下河練游泳。尾數和他們一塊吃喝。九點半,黃鼎天對竹梅說要去辦點事,就和尾數順石梯而下。下完石梯,尾數說:“就我們兩個,人手是不是少了點?把幾個年輕人叫上,你看有沒有必要?”黃鼎天果決道:“做這種事,你我一當十,叫他們沒用,說不定反而壞事。等會上了海龍宮,萬一不行了,一頭跳進長江直接游到對岸去,他們哪個敢???”尾數想了想,說:“你說得對,人少而精,才能干大事!”對“一當十”這說法,尾數覺得爽快,似乎猛地年輕三十歲,那抗暴除害的英雄膽被撥動了,步履也輕快起來。走到無人處,黃鼎天問;“帶來沒有?”尾數掏出槍遞給黃鼎天。一把烏黑小巧漂亮的手槍,保管得很好,有五粒錚亮的子彈。黃鼎天要尾數教他如何使用,而槍最終還是放進尾數的褲兜。尾數堅持說自己會用,如要用,保證百發(fā)百中,絕不會打歪!二人細細商定:一是氣勢上不輸對方,二是表明態(tài)度,收購兼并開夜總會絕不可能,三是在萬不得已情況下才動槍,動了槍就要叫對方明白,如要硬來,那就你死我活或兩傷俱敗。
海龍宮富麗堂皇,那條金光閃閃張牙舞爪的龍,硬是把半邊河面耀得通亮。剛踏上跳板,海龍宮的二老板就迎上來打招呼,親自引他倆上了三樓一大包間。因是同行,在餐飲協會的一些活動中,黃鼎天與這二老板熟悉,而尾數與沿岸所有行業(yè)的人都打過交道,因為他們大多吃過他舀的魚。包間里無人。二老板說米鍋巴上午就來點好了菜,又說馬姐下午來過電話,要求整好點。給他倆倒茶遞煙點煙后,二老板退了出去。黃鼎天和尾數把包間的窗簾拉開,坐了靠窗的座位。正這時,窗外河面?zhèn)鱽黼[約漁歌。尾數從窗子探出頭,唿聲口哨,就有兩支漁船朝海龍宮而來。漁歌原生態(tài),是兩口子在對唱。
一根竹兒嫩悠悠/長在深山林林頭/有朝一日到我手/拿回家中把筋抽/劃成篾條把纖扭/拉起船兒走九洲/不帶鹽茶和米豆/不帶金銀度春秋/南京好耍南京走/北京好耍北京游/南北二京都走過/好耍還是貴碼頭。
在海龍宮三樓的大包間,過了約定時間,那馬姐沒來,米鍋巴也沒來。給米鍋巴打電話,他手機關機。第二天一早,黃鼎天看晨報,頭版頭條:某某高官被捉,打黑風暴開始!至此,高腳杯火鍋店的生意,逐漸恢復到年前的紅火。聽了竹梅的勸,黃鼎天出資把那通往南濱路的四十五步石梯安裝了護欄。半年后,米鍋巴才露面,他又到高腳杯吃火鍋,而且連續(xù)吃了三天。黃鼎天如約給了他那摸彩球的解,很簡單,就是手掌的溫度。在這連續(xù)的吃喝中,米鍋巴又打碎了兩個酒杯和三個飯碗,使人感到很不爽??捎幸惶?,黃鼎天無意中看電視,是檔科普節(jié)目,講的是失臆手和失臆腳,說有的人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其手腳無法控制,是種病癥,與人的道德或作風無關。黃鼎天大吃一驚,過后告訴尾數。尾數感慨平日錯怪了米鍋巴,說哪天給他講一講,叫他去醫(yī)院找專家治療這怪異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