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現(xiàn)在是上午。坐在北京遠郊離我居所很近的一處小樹林里,膝上墊塊硬紙板,鋪開稿箋,寫這篇文章。
正值初秋,暖暖的陽光透過枝葉斑駁地灑落在林中的草地上,草葉還沒有變黃,這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
我愛自然,愛自由,更愛詩歌??部赖慕?jīng)歷成就了我。因多舛的命運逼迫我不得不一次次提筆抒寫心中的傷痛,以求得內(nèi)心的平衡。在長達近三十年被人們稱作“瘋子”的時間里,特別是在自上世紀90年代開始的長達十二年失去人身自由的“瘋?cè)嗽骸钡纳钪?,是詩歌和被詩歌培育的那顆心拯救了我。
我是在1965年(也可以說更早些)開始嘗試寫詩的。那時詩寫的單純稚嫩,但我很喜歡(如《海洋三部曲》的第一首)。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我和許多青年學生一樣失去了理智和常態(tài),但自幼被文學作品培育的那顆心使我始終反對或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躲開過激的不人道的行為。這年年底,諸如“聯(lián)動”組織的“紅衛(wèi)兵”被打壓下去,不可一世的“小太陽”成了“反革命”,年輕的“紅衛(wèi)兵”中學生或酗酒抽煙談戀愛,或讀書思考討論問題,基本上不再參與社會活動,我就生活在這群人之中。
心理上的巨大落差和自幼養(yǎng)就的詩心使我這一時期寫下了十多首詩歌。迷茫又不甘心沉淪是這些作品的主題,如《海洋三部曲》、《命運》、《魚群三部曲》、《煙》、《酒》、《相信未來》、《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等。由于無意中表現(xiàn)了那一代“紅衛(wèi)兵”的感情,當時這些詩在青年中以手抄的形式廣泛流傳。自己的詩能以這種方式在社會上傳閱,是我一生中最自豪的事情。
可緊接著在毛澤東晚年,不幸終于降臨。在1973年我從部隊復(fù)員后,由于我對身邊發(fā)生的事不理解,甚至可以說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而我的言語和行動別人也不理解,于1973年11月25日我被送進了精神病院。這是我非常痛苦的一段,但僅僅是開始。這段時間詩寫得很少,只有《靈魂之二》(時間應(yīng)為1974年10月左右,書上印錯了)和《痛苦》兩首詩。
這就有了開頭。在“文革”結(jié)束后,由于有前面講的歷史背景,而我又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的一些想法,精神病院我就常進常出了。
“文革”結(jié)束后的這一段是中國改革開放的開始,剛剛開始講“人權(quán)”,不平的遭遇使我真的憤怒了。于是《熱愛生命》、《瘋狗》、《我的心》、《詩人的桂冠》等詩作相繼寫出。
1989年后,我被送到北京郊區(qū)的精神病福利院,失去了人身自由。艱苦、不自由和相對平靜的生活與外界的“欲望大潮”形成鮮明的對比,于是寫下了《歸宿》、《人生舞臺》、《精神病福利院的八年》、《生涯的午后》、《20世紀末的中國詩人》、《當你老了》、《我這樣寫歌》和《青春逝去不復(fù)返》等詩篇。
轉(zhuǎn)機終于來了。2002年3月21日,一位善良聰慧喜歡我的詩的女士(即我現(xiàn)在的妻子)果斷下了決心,把我從瘋?cè)嗽航恿顺鰜怼?br/> 出院至今五年多了。我開始了“正常人的生活”。簡樸、自由、平靜的生活使《冬日的陽光》、《家》、《秋陽》、《秋雨》、《秋收的慶賀》、《遠離塵囂》、《呵 尼采》、《春雪》等問世。
談到詩自然會想到“性靈”。詩是人的心對命運安排的感嘆,我寫自己的命運。從小我就喜歡讀萊蒙托夫的作品。他有些詩是對命運的感嘆。只可惜他活得太短了,有關(guān)命運的詩也就太少了,他沒有寫到盡頭。
必須提及一點,我們從小接受的是蘇俄意識形態(tài)中的理想主義教育。即“詩歌是號角”,“詩歌是炸彈和旗幟”。這在我的詩中也有流露,如《南京長江大橋》、《我們這一代》等。
特別要提出的,是在我出院后,生活變得清淡從容了,加上心態(tài)平和,我能夠有了中國人自古相傳的,在“平平淡淡才是真”中細細品咂生活滋味的機會,又加上讀到一些理論文章,尤其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傅新營老師的文章,悟出了中國人歷史上形成的特有的審美心理和方式——品韻味,一種非?!案呒墶钡乃囆g(shù)感覺(這一點外國藝術(shù)家也有感覺,也在追求)。我的詩一下變了,詩作有《冬日的陽光》、《家》、《秋陽》、《遠離塵囂》和《春雪》等。
二
中午回家簡單吃了飯,休息片刻,又回到了這片小樹林。午后陽光下的小樹林成了天然的“氧吧”,只有單調(diào)的蟬鳴。
接下來我談?wù)剬γ绹兔绹幕目捶?,也發(fā)表點對中國文化及時世的看法。
早在“毛時代”上初中時,我借閱了德萊塞的《欲望三部曲》。當時中國正上映后來遭批判的影片《林家鋪子》?!读旨忆佔印分械牧掷习迨莻€做小本生意,老實又帶點狡黠的小商人。而同是經(jīng)商出身的小說《金融家》中的主人公是個為掙大錢不惜入獄,出獄后又憑著信譽參與了遭火災(zāi)后的芝加哥重建,從而成為了金融巨頭柯帕烏??屡翞醯哪懽R、頭腦和雄心一下把我驚呆了,使我從小就覺得美國人是和我們中國人不一樣的人。書中講述的柯帕烏小時在街頭看魚缸里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場景,至今記憶猶新。
而后又讀到杰克·倫敦、海明威、厄普代克等多位美國作家的作品,使我了解了美國人的科學頭腦及冒險和吃苦的硬漢精神,其從容大氣,令我震驚。
我感到了美國文化是“強者文化”,超人的膽識和魄力相對中國“溫良恭儉讓”的文化令人深感美國文化的強勢。我還感到美國文化是“小伙子文化”,青春朝氣,沒有傳統(tǒng)束縛,毫無顧忌地一路磕磕絆絆地跑來,碰到什么就寫什么,遇到問題就試著解決。非常有生氣,也十分痛快,但比較莽撞??擅绹@樣強大,我真希望美國一天天成熟起來。
完全不像中國文化,談什么總有顧忌,遮遮掩掩,吞吞吐吐,還繞著圈說。再者“寵愛嬌貴”,才子佳人的故事十分叫座。民間也有“嬌養(yǎng)女兒苦育男娃”的說法,“林妹妹、寶姐姐”之類的閑談至今人們喜聞樂道。
對這些文化,中國人好像看作一件自己非常珍惜的物品,看來看去,摸來摸去,反復(fù)品味,而且越來越愛不釋手。而對于中國人民的苦難與默默承受苦難的心理,古典作品中少有提及。白居易《賣炭翁》里的“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這樣的名句少之又少,老百姓的苦難民間野史閑記中也很難找到。
下面對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簡明談點我的看法。
中國人看問題是從“六合”之中即“東西南北上下”之中來分析研究的,也即是從人類整體的生存環(huán)境從地球從宇宙之中來看問題的。當然這是隨著中國人視野地逐步擴大而產(chǎn)生的。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是“悟”,就是在“六合”之中,把“天、地、人”有關(guān)的各種因素放在一起考慮,有點像印度的“參禪”,而后再得結(jié)果。
而西方人的思維是單一定向的發(fā)展,越思考越精細,越尖端。
不知讀者讀懂了沒有?如果懂了,試著提個問題:愛因斯坦的思維是什么方式?我覺得他是把東西方思維合成了一體,即把許多種由單一定向思維形成的尖端科學成果綜合在一起考慮,也既是“悟”,就有了超人的成績。不知對否?
再者中國文化的吸納能力很強,基本上不排外。要知道,在印度佛教傳入中國之前,中國人是“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迭,圣賢莫能度”,“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就連王者也嘆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敝恢澜裆袷?。而印度佛教傳入后,中國人曉得了“前生”、“來世”,即有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和“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樣思索后發(fā)問千古的詩句。印度佛學經(jīng)千余年在中國幾起幾落,從東漢到北宋(約公元1世紀中葉~12世紀),終為中國文化吸收,成為中華文明的一部分。寫到這里,我不由記起了已故中國女詩人冰心晚年說的一句話:“什么時候‘德先生’、‘塞先生’在中國安家呀!”我真心希望加快這自1919年“五四”運動開始的第二次中西文化碰撞交融的進程。
第三,中國文化的凝聚力。中國有許多名山大川,要知道和山川連在一起有許多世代相傳的故事。就連小到一個家族、一個村莊,都有以口口相傳的形式傳下來的故事。比如山東東南“牟”姓一族,祖先從蒙古地域遷來,原來沒有姓,怎么辦呢?忽然傳來“哞”的一聲牛叫,族里的長者說,就姓“牟”吧。這是我的一個朋友聽他媽媽講的,他媽媽就是山東人,姓“牟”。再如:江蘇、安徽、山東三省交界地的豐縣、沛縣,歷史上那一片地區(qū),只有這兩個縣的老百姓出門能用“黃包袱皮”(中國歷史上只有皇族才能使用明黃色),因為這兩個縣是漢朝皇帝漢高祖劉邦的家鄉(xiāng)和起事地點。這一帶老百姓,一看背黃皮包袱走親戚的,就知道是豐縣、沛縣人。這樣在宗族和地域傳誦的故事,無疑小到對家族,大到對地區(qū)有著強大的維系作用,而對國家民族而言,則是巨大的凝聚力量。
但由于生存環(huán)境的險惡,生產(chǎn)力的低下和幾千年封建專制的殘酷,我們的祖先“飽覽滄桑卻精于世故,歷盡磨難又不失善良”(拙作《中國這地方》)。談歷史無所不曉,而生活中卻小心翼翼,怕官怕得要命,從不敢亂說亂動,久而久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起初始于自我保護)。這樣就不難理解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知其優(yōu)劣了。
改革開放后,在經(jīng)濟發(fā)展使人們生活得到改善的同時,由于“最大的失誤在教育”(1989年鄧小平語),中國人身體吃胖了,但精神筋骨軟了;精明了但不老實了;錢多了但對國家社會的責任心少了。
但中國人真的精神上“垮掉”了嗎?并非如此。我講述一件親歷的事情。
那是2002年我出院那年的11月,我和老伴應(yīng)邀赴廣州參加朗誦會,記得上火車那天是我的生日。同行的人有老朋友、杰出的詩人黑大春,荷蘭漢學家柯雷,也有新面孔——兩位青年詩人,還有音樂人水原和樂手。
因為是我生日,晚上餐車上吃飯時大家一齊向我祝酒,就這樣和年輕的藝術(shù)家熟悉、親近起來。
第二天,還在旅途,我們就在車廂里聚在一起閑談。我習慣地問起他們的生活,幾個“漂”在北京的年輕人說家里沒有支持,因為這是一種無規(guī)律無保障,類似民間流浪藝術(shù)家的生活。生活來源全靠演出,且少得可憐,基本一ve5JHCxeUybfb6Mejmdzwg==場演出兩百元(車費),有的管一頓飯,有的不管。他們的生活十分艱苦,不演出時有的人一天只吃一頓飯,連感冒都得不起,所以冬天每天早起跑步鍛煉,可就是迷戀藝術(shù)。
由于我的經(jīng)歷(他們都知道),不由得問了一句:“古人說‘國家不幸詩家幸’你們怎么看?”不料這些年輕藝術(shù)家?guī)缀跬暬卮穑骸爱斎皇菄倚液冒?!”我不禁眼里充滿淚水,多像年輕時的我啊!
這就是裝扮奇異,放蕩不羈而被誤認為最難管的、被社會上看成“問題青年”的藝術(shù)家的內(nèi)心世界。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追求,對民族藝術(shù)的崇拜和對國家人民的熱愛超越一切。中華文化生生不息代代相傳的根本原因就在這里,中華民族不亡的道理也在這里。
有人說中國現(xiàn)在“很亂”,我看不如說“生動”。中國人現(xiàn)在才剛剛有了“自我”,怎么不想“表現(xiàn)一下”呢?經(jīng)歷了幾千年的封建專制,直到今天,中國中青年人中的各派力量才找到了“合適”(不違法)的表態(tài)發(fā)言的方式方法,而且不得不承認“思想交鋒”的尖銳程度,前所未有。
這是中華文化復(fù)興重建的征象,是十分可喜的“生動現(xiàn)象”,也是人們當下感興趣的議題。
停筆的時候,可能是天意,刮來一陣風,小樹林里白楊樹葉嘩嘩作響,四周靜極了,我屏住呼吸傾聽著天籟,這像是天堂里傳來的笑聲,也像是發(fā)自我心底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