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樣的語言可以稱得上是“學術性語言”，似乎并沒有一個明確的判斷標準。但至少有以下一些共同點：講究邏輯、條理清晰、不以辭害意、以“理”服人而非以“情”動人。通常我們接觸到的學術專著或者說論文，基本上都是這樣一種“文風”，雖然嚴謹，但總覺得稍嫌晦澀。但黃武雄先生的著作《學校在窗外》，帶給我們的卻是不一樣的感覺。
　　黃武雄先生，臺灣新竹人，曾任臺灣大學數(shù)學系教授，同時也是臺灣社區(qū)大學的創(chuàng)辦人和教育改革的先驅(qū)者。《學校在窗外》是他的教育代表作之一。
　　
　　一、散文詩般的語言
　　
　　我們或許習慣于使用“階層”“復制”“文化再生產(chǎn)”等術語，再引用大段大段布迪厄的論述來解釋不同階層之間的文化差異，然而在《學校在窗外》中，黃武雄先生卻是這樣描述的：“就詠嘆調(diào)的內(nèi)容來說，底層歌謠與校園民歌無一絲關聯(lián)，傳唱的族群也幾無交集，這正好反映了學校與真實世界的疏離?！@民歌浮離于真實生活上，陷入徒具抽象形式的傷感與憧憬；底層歌謠雖有血有淚，但也受限于直接印證生活的重擔，流離的苦悶。……作為文化的一面櫥窗，歌謠還是透露了知識精英階級與庶民階級涇渭分明的文化差異?！?br/>　　要討論學生抽象思維能力的發(fā)展，我們或許會先將“形式教育”和“實質(zhì)教育”做一番對比，然后指出“抽象能力”是一種“形式”上的東西，進而分析其重要與否，但黃武雄先生卻采用了不同的思路與筆調(diào)：“在打開學生經(jīng)驗世界的同時，發(fā)展學生抽象能力，讓抽象的概念配合想象力的釋放，一層層往上發(fā)展，像沿著抽象流程草圖一步步爬上云梯的頂端，才能鳥瞰世界，才能將遍地花草的瑰麗當做五顏六色的顏料，爬到天際去圖繪彩虹。”
　　看慣了《論生活經(jīng)驗在教育中的重要意義》之類的學術論文題目，我們不會過多地思考論文的標題是否具有文學色彩，而黃武雄先生偏偏給自己的這本專著起了一個童話般的名字——《學校在窗外》，他這樣解釋本書書名的含義：“在那幅《塔吉爾的窗戶》中，是那樣的一扇大窗，窗臺上放兩座花瓶，窗外有摩洛哥的藍色風景，馬蒂斯用很鮮麗的色彩捕捉北非艷陽下的光影。對我來說，那強烈對比的光影每每會出現(xiàn)在熟悉的童年記憶中，晝長人靜的那種安定的感覺，安定中有著對未來不定的憧憬。那種童年悠遠靜謐的畫面，在現(xiàn)世里已非常遙遠，卻在馬蒂斯的窗外出現(xiàn)?！?br/>　　六祖慧能說，文字正如指著月亮的手，手不是月亮，只是引導你去看月，月亮才是禪的本義。黃武雄先生亦深諳此理，散文詩般的語言隨著的思想自由流淌，所到之處，卻有當頭棒喝、頓然悟“道”的感覺——這正是要引導我們更好地去追尋教育真正的意義。
　　
　　二、深邃的思想，嚴密的體系
　　
　　“形散而神不散”是散文的特點，也是《學校在窗外》一書的特色。作者的思想在書中大致可以劃分為四個部分：當前學校教育中出了什么問題，學校教育應該做什么，知識和知識分子、教育改革應該何去何從。
　　在書的一開始，黃武雄先生提出了一個很多人都曾經(jīng)思考過的問題：人存在的原始旨趣是什么？黃武雄先生的回答是：維生、互動和創(chuàng)造。然而，現(xiàn)實的學校教育中，一方面，理性僅僅被用來為維生服務，理性思考被當做維生的工具，致使理性變質(zhì)，淪為“工具理性”。學生只是把知識當做事物的規(guī)律去學習，不是為了解決或思考問題，而是為了要維生，借“看守”這些事物的規(guī)律，謀求好的職業(yè)。在這種情況下，創(chuàng)造被理性扼殺了；另一方面，抽象的知識和規(guī)律把學生從社會中剝離出來，他們只是“學校的學生”，而非“社會的人”，失去了與社會的“互動”。黃武雄先生說，沒有與社會的互動，他便不會再研究數(shù)學，因為他的創(chuàng)造會因此失去了動力。從人存在的原始旨趣出發(fā)，黃武雄先生批判臺灣的教育現(xiàn)狀：“學校教育不應像今日學校的現(xiàn)狀一樣，純?yōu)榧訌姾⒆拥母偁幜?，為他們未來的出路服務，以至扭曲了孩子的價值觀，背叛了學校教育的宗旨?！彼才小暗轮求w群美”五育價值觀，認為這種觀點“看起來是中立的，但本質(zhì)上還是外加的標準”，是“從外界尋找一套好的標準，復制在孩子身上”。
　　那么，學校教育應該做什么呢？黃武雄先生給出的答案是：打開人的經(jīng)驗，發(fā)展抽象能力。黃武雄先生認為，一個人必須把自己的經(jīng)驗拿出來，不斷與他人的經(jīng)驗相互印證，視野才能廣闊，判斷才能周延，思路才會清晰，人的內(nèi)在世界才能充分發(fā)展；而抽象能力是人類有別于其他動物的特征。他說，如果學校教育做而且只做這兩件事，那么無數(shù)經(jīng)過學校教育陶冶的人，將會比今天的人具有更豐沛的創(chuàng)造力。然而臺灣教育的現(xiàn)實情況是：只提供“套裝知識”的訓練，只教給他們一套抽象語言，并未讓他們親身參與抽象的過程。所謂“套裝知識”，黃武雄先生的解釋是：人類千萬年積累下來的繽紛龐雜的經(jīng)驗，經(jīng)過編輯整理，而后被抽象化、普遍化、分類化、標準化的所謂精華。這其中看不到個人特殊經(jīng)驗的痕跡，看不到眾多的例子和故事，使學習者不易拿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與之進行印證，因而失去了去了解這些抽象內(nèi)容與具體現(xiàn)象之間緊密無間的聯(lián)系的機會。
　　緊接著黃武雄先生對知識和知識分子的問題進行了探討。黃武雄先生指出：所謂知識分子，指的是經(jīng)過長年套裝知識的訓練，擁有特定專業(yè)能力的人，他們掌握著高度抽象的專業(yè)語言，這種語言被黃先生戲稱為專業(yè)領域內(nèi)的“黑話”。但黃武雄先生也警覺地指出：知識分子之所以異于別人，唯一的分叉點是他擅長掌握抽象形式的文字符號，擅長運用套裝知識中的“黑話”，而非他比別人更真實地認識世界。否則，為什么知識分子不肯打破“黑話”，將人類文明的重要知識成就與思潮，改用一般語言重新敘述，或直接切入問題，深入經(jīng)營，使原來的“黑話”與人的經(jīng)驗之間的斷層縫合在一起？因此進一步說，雖然套裝知識的“黑話”尤具存在價值，但知識分子能不能走出“黑話”叢林，是追求知識解放甚至自我解放的重要課題。知識分子自己應該也清楚地知道，我們自身所屬的精英階級，只不過是在借助難解的“黑話”在鞏固自己的權威，占據(jù)社會的優(yōu)勢資源而已。
　　既然當前臺灣的教育只能培養(yǎng)一批失去創(chuàng)造力、只靠“黑話”來維護自己經(jīng)營地位的所謂“知識分子”，那么教育改革應該何去何從？黃武雄先生將改革劃分為底層部分和上層部分。底層部分指教育大環(huán)境，上層部分指教育觀念、教材、教育態(tài)度與技巧等。他認為，教育改革應著重于底層部分，然后向上層部分滲透。底層改革指的是教育大環(huán)境的改革，即發(fā)展公共論述，尋求社會對教改政策的支持。黃武雄先生認為，只有當一項教改政策能夠解除學生身上升學的壓力，解除學生因受重重管束而抑制其自由心智的壓力，才能得到社會的支持。而在向上滲透的過程中，課程和教學改革尤其要小心翼翼，謹慎從事，經(jīng)由小型試驗，逐步積累經(jīng)驗，切不可貿(mào)然全面實施。這些觀點，對我們反思當前中國的基礎教育改革，或許有所啟發(fā)。
　　這樣，從人的原始旨趣入手，到學校教育應該做什么，實際當中出了什么問題，最后落實到教育改革何去何從，黃武雄先生完成了本書的宏觀理論體系的建構(gòu)。深邃的思想和嚴密的邏輯以生動優(yōu)美的文筆敘述出來，讓讀者在身心愉悅中品味其真知灼見，而不只是進行枯燥的尋章摘句，苦思冥想。
　　
　　三、學問原來可以這樣做
　　
　　這是一部嚴肅的學術著作，也是一本精美的文學作品。
　　讀罷此書，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學術性著作也可以寫得生動活潑，寫得文筆優(yōu)美，寫得清晰流暢，寫得引人入勝。
　　其實學問一直可以這樣做，只不過我們早已迷失在嚴密的邏輯體系和教條的論文結(jié)構(gòu)當中，自己給自己建造了一間名為“學術語言”的屋子，將自己關在里面。我們追求統(tǒng)計數(shù)字的精確，卻不考慮有多少讀者能夠看懂；我們追求論文邏輯的嚴密和體系的完整，卻過分地犧牲了語言文字的生動與形象。最后，我們制造出一篇篇風格雷同、毫無生氣的論文。
　　黃先生的《學校在窗外》一書，喚醒了我沉睡已久的對文學的熱情——我們不只需要掌握教育學的“黑話”，也需要將這種“黑話”用優(yōu)美、通俗的文字表達出來，讓更多的人想讀、愿讀、愛讀，這樣的研究才有價值。教育理論研究者要做的就應該是把深奧的道理講得淺顯易懂，讓一線教育工作者能夠明白并深入理解；而如果理論工作者不能把一個復雜的道理講得深入淺出，或者甚至喜歡把簡單的事情說得復雜，這樣的研究難免遭遇“曲高和寡”之弊。
　　文學的色彩與學術的嚴謹，在《學校在窗外》一書中結(jié)合得很好。其實二者原本就并不矛盾，我們不過是經(jīng)常將前者忽略了而已；而當我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卻已經(jīng)失去了駕馭文學的能力。這是很值得我們反思的地方。
　　黃武雄先生說，學校在窗外。我想學術論文的撰寫，也需要走出“學術語言”的屋子，走到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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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張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