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平凹
小時(shí)候,我對母親的印象是白天去生產(chǎn)隊(duì)出工,夜里總是洗蘿卜、切紅薯片,或者紡線、納鞋底、在門上拉了麻絲合繩子。母親不會做大菜,一年一次的蒸大菜,都是父親親自操作的,但母親的面條搟得最好,全村出了名。家里一來客,父親說:吃面吧。隨后,廚房一陣案板響,一陣風(fēng)箱聲,母親很快就端上幾碗熱騰騰的面條來。
客人吃的時(shí)候,我們做孩子的就被打發(fā)著去村巷里玩,玩不了多久,我們就偷偷溜回來,盼著客人吃過還能有剩余。果然,在鍋底里就留有那么一碗半碗。
在那年月里,純白面條只是用來待客,沒有客人的時(shí)候,中午可以吃一頓包谷摻面,母親總是先給父親撈一碗,然后下些漿水和菜,連菜帶面再給我們兄妹撈一碗,到最后她的碗里就只有包谷和菜了。
那時(shí)少糧缺柴的,生活很緊巴,我們做孩子的并不愁容滿面,平日只顧快活地玩耍,最煩惱的是幫母親推磨子了。經(jīng)常天一黑母親就收拾磨子,在麥子里摻上白包谷或豆子磨一種雜面,偌大的石磨她一個(gè)人推不動(dòng),就要我和弟弟幫忙。走一圈又一圈,令人頭昏眼花。磨過一遍后,母親開始過籮,我和弟弟就趴在磨盤上打瞌睡。
不久,母親喊我們醒來再推,我和弟弟總是說磨好了,母親說再磨幾遍,要把麥麩磨得如蚊子翅膀一樣薄才肯結(jié)束。我和弟弟就同母親吵,扔了磨棍慪氣。母親嘆嘆氣,無奈去敲鄰家的窗子,哀求人家:“二嫂子,二嫂子,你起來幫我推推磨子!”
人家半天不吱聲,她還在求說:“咱換換工,你家推磨子了,我再幫你……孩子明日要上學(xué),不敢耽擱娃的課的?!?/p>
瞧著母親低聲下氣的樣子,我和弟弟就不忍心了,揉揉鼻子又把磨棍拿起來。
母親操持家里的吃穿是事無巨細(xì)的,而家里真正的大事,母親是不管的,一切由當(dāng)教師的星期天才能回家的父親做主。
父親去世后,我原打算接母親來城里住,她不來,說父親去世不到3年,沒過3年的亡人會有陰靈常?;貋淼?,她得在家頓頓往靈牌前供上飯菜。平日暖和的時(shí)候,她也去和村里一些老太太們抹花花牌。每年院里的梅李熟了,她總摘一些留給我,托人往城里帶,沒人進(jìn)城,她一直給我留著:“平日愛吃酸果子”,這話她要嘮叨好長時(shí)間,直到梅李徹底腐爛了才肯倒掉。
我成不成什么專家名人,母親一向是不大理會的,她不曉得我工作的榮耀,我工作上的煩惱和苦悶也就不給她說。一部《廢都》的出版,令我受到數(shù)不清的贊美和攻擊,母親未說過一句話。當(dāng)知道我已孤單一人,又病得入了院,她悲傷得落淚,后來冒著風(fēng)雪來看我,她的眼睛已患了嚴(yán)重的疾病,卻哭著說:“我娃這是什么命???!”
我告訴母親,我的命并不苦,什么委屈和劫難我都可以承受,少年時(shí)期我上山砍柴,挑百十斤的柴擔(dān)在山道上行走。而現(xiàn)在最苦的是我不能親自伺候母親!父親去世了,作為長子,我是應(yīng)該為這個(gè)家操心,使母親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現(xiàn)在,我不僅不能照料母親,反倒讓母親還為兒子牽腸掛肚,我這做的是什么兒子呢?
把母親送出醫(yī)院,看著她上車要回去了,我還是掏出身上僅有的錢給她,我說,錢是不能代替孝順的,但我如今只能這樣??!母親懂得了我的心,她把錢收了,緊緊地握在手里,再一次整整我的衣領(lǐng),摸摸我的臉,說我的胡子長了,用熱毛巾捂捂,好好刮刮,才上了車。
眼看著車越走越遠(yuǎn),最后看不見了。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開始打吊針,我的眼淚默默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