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婷
(此文為作者2011年9月任《中國記者》實習記者期間的作品)
意外踏上暗訪道路的記者,潛伏十年,在一幕幕驚心動魄、死里逃生中掀開最觸目驚心的社會現(xiàn)實。重歸平實,他將十年暗訪經(jīng)歷寫成藝術(shù)性、思想性俱佳的著作出版,曝光騙局。
一個關(guān)注社會底層、弱勢群體的暗訪記者,一個平視社會、直視黑暗的新聞工作者,一個無法正面示人,孜孜不倦的揭露者,歸根到底,仍是一個需要正常生活的普通人。在他的回憶中,“挑戰(zhàn)”“責任”“信仰”貫穿新聞生涯,但“刺激”的暗訪工作注定與“平淡”的安定生活成為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李 幺 傻(筆名)
《暗訪十年:無數(shù)次死里逃生》作者,暗訪過職業(yè)乞丐、妓女部落、血奴、代孕媽媽、地下錢莊等幾十個黑暗部落,被網(wǎng)民封為“最神秘的暗訪記者”。
記者:您作為暗訪記者,不可避免會遭受人身攻擊、法律糾紛或各方面的壓力,您遇到過怎樣的情形?
李幺傻:我在《暗訪十年》中寫到很多自己當初暗訪時面臨的危險境地。暗訪小偷群落一個月后,被小偷在大街上攆打;暗訪假煙團伙時,被對方跟蹤;暗訪酒托團伙時,被堵在衛(wèi)生間搜身;暗訪假鈔團伙后,連續(xù)一個月接到威脅電話;有時候還接到電話說,從美國郵寄的高檔商品到了,讓我去領(lǐng),對方已經(jīng)付錢了,如果我貪圖小便宜,一定會自投羅網(wǎng)。
因為多年來從事暗訪,我的精神高度緊張,曾經(jīng)有很長時間,背包里裝著一節(jié)木棍用來防身,下班后走在天橋上,就要停一停,看看身后是否有可疑人跟蹤。每次回到出租屋門前,先不敢進門,踅摸半天,確定沒危險,才趕緊走進房門。
記者:當人身安全受到威脅時,家人是否知道?您是如何說服家人和自己繼續(xù)從事這項工作?
李幺傻:這些危險從沒讓家人知道。我每次打電話到老家,都說自己很好,不讓家人擔心。
我是從非常窮困的社會底層走出來的,最窮的時候身上只有五角錢,買了一個燒餅,喝水龍頭的冷水,就是一天的飲食。后來還是沒錢,還要出去采訪,我就在采訪結(jié)束后,趕到大學校園的食堂里,等到女生剩下飯菜離開后,我就趕緊走過去,擔心會有人看到我吃剩飯,通常都會拿著一張報紙,遮住臉和盤子,裝著看報紙,埋頭吃飯。這樣艱苦的生活過了一個月后,終于等來報社發(fā)工資。
那么艱苦的環(huán)境都沒有打垮我,還有什么能打垮我?所以我很樂觀向上,面對暗訪記者的工作,我的眼中就沒有什么悲觀痛苦。
記者:據(jù)我所知,報社都是計分制,做暗訪記者,您的收入高嗎?報社對暗訪記者的支持力度如何?
李幺傻:暗訪記者很辛苦,和跑線記者不一樣。一般的報社都按照見報字數(shù)來決定收入,見報字數(shù)越多,收入也就越高,我覺得這對暗訪記者很不公平。跑線記者只要能夠分到一條好線,就能夠保證收入很好,比如民政、教育、醫(yī)療,因為這些線上的新聞很多,但暗訪記者沒有“線”,線索需要自己來找,而且還要冒著極大風險去采訪,寫完了稿件還不一定能夠見報。
在都市報中,暗訪因為題材的特殊性、關(guān)注的普遍性而成為報紙的重頭稿件,所以暗訪工作在報社上下都是很支持的。即使那些耗費了很長時間,而最后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刊登的稿件沒有發(fā)出來,報社會適當?shù)亟o予補助,比如我寫一篇5000字的暗訪稿件沒有發(fā)出來,按照標準稿費是3000元,那么報社就會給我1000元。
我一直很感激報社領(lǐng)導對我暗訪工作的支持,報社總編輯理解暗訪記者的不易,非常關(guān)心暗訪記者的安全。有時,我在樓梯口遇到總編輯,他總會問我:“最近又在做什么暗訪?注意安全啊?!睂Π翟L記者的每篇稿件,總編輯都會仔細閱讀。
記者:您覺得十年暗訪記者的經(jīng)歷,感觸最深、最讓您難忘的是什么?對您現(xiàn)在有哪些影響?
李幺傻:我至今還記得,當初住在南小巷樓頂上的板房時,對面是兩個聾啞人,他們是賣菜刀的。有時下大雨,他們不能擺攤,我也不用上班,我們就坐在一起。雖然他們不會說話,但我能夠感覺到我們的心是相通的,我們坐在一起抽煙,坐在樓頂上望遠方,感覺貧窮而美好。
很多年,因為生活貧窮,所以我都是居住在城中村,我對城中村人的生活感觸很深,知道他們的苦樂、追求、希冀。因為我就是從社會最底層掙扎出來了,所以我對他們有感情,也非常了解他們的生活。
我覺得十年暗訪鍛煉了我的意志,錘煉了我的性格。我再不會叫苦叫屈,再不會對生活有什么不滿。我覺得再大的苦難我也能夠戰(zhàn)勝,想起當年面臨絕境時,我一再告訴自己:人生的路,除過一條死路,其余的都是活路。其實我很感謝生活,我今天還好好活著,還有家庭和工作,我很知足。一個人生活的幸福程度不是數(shù)量,而是質(zhì)量,開寶馬居豪宅的人,不一定就比騎著自行車的人幸福。法國哲學家蒙田說,苦樂全由心造,確實如此。
記者:您現(xiàn)在致力于采訪、尋找抗戰(zhàn)老兵,能簡單介紹下您尋找抗戰(zhàn)老兵的經(jīng)歷嗎?
李幺傻:這些年來,我除了做暗訪,還做采訪抗戰(zhàn)老兵的生活,我把采訪老兵的生活寫成了一本書,名叫《抗戰(zhàn)》,即將出版。采訪抗戰(zhàn)老兵是我自愿的,拿著自己的錢去尋找老兵。老兵們最小的也已經(jīng)85歲了,他們當年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看著身邊的戰(zhàn)友一批批倒下,他們幸運地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活到今天。聽他們講述當年戰(zhàn)場上的慘狀,非常受感染,然而現(xiàn)在他們大多數(shù)都生活不太好,他們是我們的民族英雄,在抗戰(zhàn)中讓我們的民族免于滅亡,但他們沒有享受到應該享受的榮譽和尊敬,我心如刀絞。
他們默默地老去,他們是那段歷史的見證人,我們應該趕快搶救他們。做研究的人應該去做田野調(diào)查,應該去尋找當事人,而不是躲在書齋里尋章摘句以訛傳訛。現(xiàn)在,我采訪了幾十名抗戰(zhàn)老兵,掌握了最真實最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記者:暗訪和尋找抗戰(zhàn)老兵中,您所關(guān)注的大部分是社會的邊緣群體,您的成就感來自哪里?您這種高尚新聞背后合乎邏輯的思路是什么?
李幺傻:我在廣州生活了多年,所接觸的多是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下層人。廣州經(jīng)濟發(fā)達,人口密度大,各種各樣的騙子就如蛆附骨地來到了廣州,行使詐騙。這些年,我先后暗訪到的大小騙局足有幾十種,在假煙工廠里,在仿名牌服裝廠里,在假冒名牌化妝品廠里,我都工作過;我廣泛接觸了醫(yī)托、酒托、接站女、代孕女、傳銷骨干分子等等各種社會灰色人群,我熟悉他們的生活,了解他們騙術(shù)中的每個環(huán)節(jié)……我是一名暗訪記者,我了解這些,但不是每一個人都了解,我有義務揭開種種騙局和潛規(guī)則,讓所有人都能夠明明白白地活著,不再被騙。
既然走上了暗訪這條路,就應該一直走下去。暗訪雖然危險,但也其樂無窮,你是在給人們打開了一扇了解這個世界的窗口,而且隨著暗訪的逐漸深入,你會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意想不到的東西。比如,我在暗訪酒托的時候,根本就不會想到酒托有一條利益鏈條:鍵盤手——主管——黑酒吧老板——酒托。前三個環(huán)節(jié)你根本就見不到,你見到的只是酒托,你以為酒托只是單兵作戰(zhàn),根本就不知道他們背后強大的集團。
記者:您認為新聞從業(yè)者應如何堅定信念,又該塑造怎樣的信念?
李幺傻:現(xiàn)在很多人確實沒有信念,沒有信仰了。人是為了信仰而活著,有了信仰,痛苦都會轉(zhuǎn)化為快樂;沒有信仰,快樂也會變成痛苦。
新聞從業(yè)者,首先要保證報道的客觀公正。記者不是一種職業(yè),而是一種事業(yè)。記者和別的職業(yè)不一樣,不能以賺錢為目的,而應以懲惡揚善為目的,讓美好得到發(fā)揚,讓丑惡受到懲處。
記者:一直以來“暗訪”的邊界、規(guī)范等一直存在爭議。您如何把握?您認為暗訪記者應該肩負哪些責任?
李幺傻:暗訪是新聞報道和寫作的一種方式,暗訪的目的是為了打擊邪惡,防止更多的人受騙,所以我覺得暗訪是不應該有爭議的。丑惡在那里,騙局在那里,我們不管愿意不愿意看,它都在那里。最好的辦法是告訴人們,那是丑惡的,是騙局,大家以后一定要小心。這才是積極的態(tài)度,而不是鴕鳥式的逃避。
我覺得我所能做的,只是如實記錄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并把真實的情況告訴讀者,讓讀者知道:遇到乞丐不要濫施憐憫心,遇到美女約你去酒吧要慎重,遇到醫(yī)院里給你介紹醫(yī)生的人要當心……我所能做的,只有把騙局揭露出來,讓人們小心。每次暗訪結(jié)束后,都會把暗訪到的情況告訴警方,然后帶著警方端掉非法窩點。
這個世界上,最了解社會現(xiàn)實的有兩種人,一種是記者,一種是警察。所以,記者有責任和義務來弘揚正氣,鞭撻丑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