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軍訓(xùn)結(jié)束了,我去看海。
湛藍的天與海連成一線,層層的海浪不斷地卷撲上岸來,發(fā)出悅耳的嘩嘩聲響。
我望著長長的“月牙灣”出神,好一會兒,才愿挪動腳步。
陽光明媚,一條大河滾滾流入海洋。清澈的河水與混濁的海水摻在一起,翻著白色的泡沫。河口上有一座水壩,中間是很大的河閘。
爸爸信中介紹我要找的林伯伯,應(yīng)該就住在這里吧。我這樣想著,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遠處傳來清晰的陣陣狗叫,我停下腳步眺望。四條狗狂吠著向我沖過來,皮毛油光光的,它們像歡蹦的魚一樣跳過面前的障礙,眨眼就奔跑到我的身邊。
領(lǐng)先的是一只黑貝,它封堵住我前進的道路,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停下來,警告似的吠叫著。它的兩邊各有一只黃狗和一只白色獵狗,它們把我圍在中間,一邊叫一邊嗅著我身上的味道,顯然我身上沒有海邊居民特有的那股腥咸的海水味,這使得它們滿懷疑心和戒備。站在遠處叫得最兇的是一只貌似狼狗的灰色土狗,它的身體和四肢都很肥大,雜亂的毛色顯示出它不純正的血統(tǒng),這個大家伙沒有參加圍獵的意思,只是站在遠處大聲地示威、助陣。
我站在原地很緊張,手足無措地揮動著手里的武裝帶,不知道是該逃跑,還是該保持鎮(zhèn)定的姿態(tài)向前走。
這時,遠處的河面上傳來一聲長長的口哨。
我順著聲音望去,一個皮膚黝黑的少年正劃著一條小船。他熟練地操著槳,偶爾將一根手指頭塞在嘴里,吹出響亮的哨音。
狗聽到了哨音,都安靜地臥在我身邊。那只剛才叫得最兇的土狗,居然跑過來,搖著尾巴向我示好。
少年劃著小船,漸漸地駛遠了。
從大閘旁的小屋里跑出一位老人,他揮手喝退那些狗,微笑著朝我走來。
老人頭發(fā)花白,臉上帶著慈善的笑容,健康、黝黑的皮膚上布滿刀刻一樣的皺紋,他就是我要找的林伯伯。父親顯然已經(jīng)給他打過電話。
父親偶爾提到過林伯伯。年輕的時候,林伯伯是個軍官,為保家衛(wèi)國曾在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復(fù)員的時候,上級把他分在城里的機關(guān)當領(lǐng)導(dǎo),但他堅決要求回到這里,因為這兒是他的家鄉(xiāng),是河水奔向大海的地方。他回來做了守衛(wèi)大壩的管理員。
現(xiàn)在因為忙不過來,他找來自己正在放暑假的侄子果子來幫忙,就是剛才我看見的那個皮膚黝黑的男孩,他現(xiàn)在劃船去上游察看水標。林伯伯讓我住在果子的房間里。
放下背包,我迫不及待地到門口打量四周。
二
大閘小屋旁邊有一片麥地,現(xiàn)在挖成了池塘,一個叫有福叔的人在那里養(yǎng)蝦。
有福叔的兒子叫小滿,歲數(shù)和我差不多。那四條狗中,有三條是他的。有福叔不在的時候,小滿就替他看守著池塘。蝦苗長了一年,現(xiàn)在都已肉肥體豐,再過幾天就可以上市了,有福叔格外興奮和仔細,這個時候可容不得發(fā)生什么意外。
這天,小滿趁他爹不在,跑過來同我玩。
他讓四只大狗表演。
他站在原地喊一聲:“立正。”
三只大狗立即呼地站起身來,只有土狗大灰依舊趴在地上,一臉懵懂地望著大家,尾巴在地上甩動著,把石子掃得四處亂飛。
小滿伸出手,喊道:“問好。”
黑貝伸出了爪子,居然懂得同人握手。
我驚訝地叫起來。小滿不停地伸手給阿黃和白毛,它們都懂得這種“握手”的禮節(jié),當狗的爪子被握住的時候,樣子很靦腆也很溫順,遠非我們初次見面時那種兇神惡煞的樣子。
“你來試試?!毙M沖我擠了擠眼睛。
我有點惴惴不安地走近這些大家伙,遲疑地伸出我的手。手剛伸出一半,那只叫阿黃的漂亮母狗已經(jīng)把爪子遞給了我。這讓我又興奮又開心。阿黃長著棕黃色的腿,爪子雪白,好像穿著四只漂亮的靴子。
“你好,你好?!蔽液退鼰崃业匚帐郑澳闶侵黄恋墓?,你很漂亮。”
阿黃顯然能聽懂我的夸獎,有些害羞地垂下頭,然后熱情地舔我的手。
隨后,我握住黑貝和白毛的爪子。它們信任地望著我,嘴里嗚嗚地哼叫著,它們的爪子有點像男孩的手,結(jié)實而有力。
當我把手伸向叫大灰的土狗時,它先是被嚇了一跳,竄到兩步以外警惕地望著我,然后又突然熱情地站立起來,兩只腳走過來,撲著舔我的臉。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很尷尬,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接受它這份過度的親昵。
小滿在旁邊喊:“不要讓它舔!這家伙愛吃屎?!?br/> 這話讓我落荒而逃,大灰追了很遠才悻悻地停下來,我的冷淡讓它很傷心。
小滿看見我窘迫的樣子,笑得前仰后合。
但是他的笑聲被狗群的騷動打斷了,黑貝率先站起身來狂叫,其他的三只狗也很快做好了沖擊的準備。它們像先前看見我一樣,狗群在黑貝的率領(lǐng)下,向著池塘另一邊出現(xiàn)的一個人影奔去。大灰的反應(yīng)慢了半拍,但吠起來比其他狗更瘋狂,它跑在狗群的最后面。
當入侵者被趕出池塘邊界后,其他的狗都收住了腳步,排著隊跑回來了。只有大灰依然追擊著那個逃跑的人。大灰追上那人后卻突然變得異常熱情,伸出它長長的、熱乎乎的舌頭,不停地舔那人的手,害得那人在慌亂中險些跌進一條土溝。
小滿告訴我:空閑的時候,林伯伯總教他們訓(xùn)狗。打仗的時候,林伯伯曾養(yǎng)過兩只“英雄”狗,后來它們都犧牲在戰(zhàn)場上。
林伯伯總說:“有什么樣的主人,就有什么樣的狗。好的狗會對人友善,能看護四鄰,不恃強凌弱。即使遇到壞人也留有分寸,不會趕盡殺絕?!?br/> 我覺得這些狗都沒有辜負林伯伯的苦心。大灰也不例外,只不過它對這些教誨有自己獨到的理解罷了。
在這里,狗是人很好的朋友。它們只驅(qū)逐那些擅自闖入的生人、追趕那些偷蝦的小偷,而對于主人的朋友,是非常友善和容易親近的。
三
我來到河邊,順著河流向上游走了一里,這里有個寬闊的河岔,兩條小河在這里匯合,旁邊是長滿蘆葦?shù)臐竦?,淺水的地方有很多小洞,看上去像是某些水中生物的巢穴。我橫起魚竿專心地垂釣,坐了半天,只釣上四只兩寸大小的螃蟹。當我正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收獲時,一陣笑聲傳來。
小河岸邊,站著那個黝黑皮膚的男孩果子,他脖子上戴著一串貝殼項鏈,看上去有點像非洲土著部落里的一名少年武士。
果子的身后拴著一條小船。
他拾起我的螃蟹,扔到水里面。我驚訝地望著他,他咧著少了顆牙的嘴,朝我笑了笑,然后跳下河,在淺水處摸了起來,很快就將一只巴掌大的螃蟹扔到我的面前。不一會兒,他就像變魔術(shù)一樣,在我的小筐里裝滿了大小的螃蟹。
“現(xiàn)在的螃蟹太瘦了,人吃不到肉。”他說,“用來喂阿黃它們正好?!?br/> “你是林伯伯的侄子吧?”
“嗯,我叫果子?!彼斐鼋Y(jié)實的手臂,同我握了握手,然后拉著我上他的小船。
“你的這串項鏈真好看?!蔽液芰w慕地說,伸手撫摸那些大大小小、打磨得精亮的貝殼。
聽到夸獎,果子顯然很得意:“那是——這是我在廚師學(xué)校結(jié)業(yè)考試獲得第一名時的獎品?!?br/> “不過——”我拉了個長腔。
“不過什么?”
“不過,只有女孩兒才會喜歡這類婆婆媽媽的裝飾品?!蔽夜男β曌尮雍茈y為情。
他狠撐了一下船櫓,我險些掉到水里。小船飄飄晃晃的,順著河流回了家。
晚飯是簡單的撈飯,林伯伯用一個大蒸籠把米飯蒸熟了,我們幾個抻住屜布的四角,把米飯?zhí)岢鰜怼A植邮殖蹲喜嫉膬深^,一抖,米飯居然一粒一粒地飛起來又落下去。菜是簡單的咸菜和每人一棵嫩油菜,大家都餓壞了,吃得津津有味。
門口,阿黃它們圍著螃蟹不停地跳。它們津津有味地捉弄著那些還活著的螃蟹,玩夠后再把螃蟹一口咬成兩段??粗鼈兝峭袒⒀实臉幼樱艺嬗悬c羨慕。
我扒拉了一碗飯,不僅沒有飽,因為沒有油水反而覺得更餓了。我望了望果子,他的心思也寫在臉上,對視中我們不禁笑起來,果子揉揉肚皮,吧嗒著嘴巴,顯得也很饞。
“小滿,我們晚上到你家池塘撈幾只蝦來嘗嘗?!惫咏ㄗh。
小滿滿嘴填滿了米飯,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嘴巴吃力地一張一合:“甭想!上次你讓我去偷蝦,我爹差點把我的屁股揍成八瓣?!?br/> 他邊說邊舉起那棵省下的油菜,在眾目睽睽下,像大灰那樣認真地舔著,細品著一段段地咽下去。他優(yōu)雅的吃相讓我倆的胃很痛。我和果子都有些后悔,干嘛那么快就吃掉自己的那棵菜呢。
林伯伯似乎看明白了我的心思:“果子,明天帶著你園子哥去撈點魚。”
“好嘞!”果子的臉上立時泛起紅光。
“大閘這里比不上你們城里,吃肉不容易,可想吃魚還是比較方便的?!绷植畬ξ艺f。
果子后來告訴我:這大閘內(nèi),林伯伯在局里入股,撒了不少的魚苗,河口地段是個天然的養(yǎng)魚塘,在大閘里面,林伯伯他們拉了一道暗網(wǎng),把魚苗攔在里面。運氣好沒有洪水的年份,那些魚長兩三年成了大魚,到市場上就能賣個好價錢,平時他們很少撈魚,因為魚再多,也不夠天天撈,只有客人來的時候才會偶爾下河撒網(wǎng)。再過兩周,收蝦和魚的商販就會來到這里,有福叔賣了蝦就可以還上借款,和林伯伯一樣,掙到一年最主要的收入。他們靠這些錢過日子,供小滿和果子上學(xué)。
四
順著河向上游劃,是平整、曠闊的河面。四周靜謐,只聽見劃槳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響著。
來到中間寬闊的河段,果子跳下去,將小魚網(wǎng)一段段地下到水里面。
小滿劃著船保持著航行的方向。他跑著調(diào)兒唱起一首流行歌曲,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就去糾正他的調(diào)門,結(jié)果也被帶著跑了調(diào),我們干脆扯開嗓門吼起來。
有節(jié)奏的劃水聲和我們的狂吼混雜在一起,回蕩在河面上。我們向蘆葦?shù)纳钐巹澣?,看到野鴨的窩和幾只蛋,果子指著窩說:“老鴨子肯定剛躲開,就藏在附近,正在窺視著我們?!?br/> 等我們轉(zhuǎn)回來的時候,扯上來的魚網(wǎng)里掛滿了白花花跳動的魚。我們激動地撲上去扯開魚網(wǎng),魚網(wǎng)就像張開的藤架,上面“結(jié)”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魚。
這些魚的樣子很奇怪,有的我認識,是市場上常見的鯉魚、鯽魚,可個子比常見的要大,折騰的勁頭更大。我和果子在甲板上按住的一條,居然帶著網(wǎng)從我們手里跳到水里,在空中翻卷的尾巴還狠狠抽在果子油亮的額頭上。
還有些魚我叫不上名字,有一種形狀像劍一樣,身上沒有什么鱗,看上去像是海里的魚。我的這種想法引起了小滿和果子的哄笑,在他們眼里,我這個城里來的孩子總有奇怪的想法。
我們滿載而歸,晚上一定有一頓大餐了。
果子和小滿都有一手燒菜的絕活。海邊的孩子,夏天總要到旅游區(qū)去幫忙,所以父母很早就送他們?nèi)N師學(xué)校學(xué)藝。果子露出他那顆空缺的牙,滔滔不絕地講述那些美味的烹飪方法時,他那略帶口音的描述讓我的肚子咕咕叫起來,口水一次又一次地翻上來又咽下去。
五
工房門口的四只大狗叫起來,一輛高級轎車飛速竄到大閘邊停住。從車里跳下來一個梳分頭的中年人,他穿著襯衫和西褲,腰里掛著一只步話機,一副干部的摸樣。
中年人的身邊跟著一只威風凜凜的大狗,一看就知道是德國正宗的牧羊犬。
四只狗朝它汪汪地吠了一陣,然后都知趣地停下來。
有福叔笑瞇瞇地迎過去,遞上一支煙。中年人豪爽地推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煙,手指一彈,里面跳出了一支。他斜著眼很客氣地望著有福叔,有福叔不好意思地接過來,掏出火柴把兩人的煙都點著。
“還好吧?”中年人問。
“挺好,挺好?!庇懈J鍑肃橹?br/> “有事你說話,我跟鎮(zhèn)長說一聲,什么都好辦?!敝心耆瞬倨鹁W(wǎng)子,準備到池塘邊去撈蝦。
有福叔滿臉堆笑,把他送到池塘邊:“讓我家阿黃懷個狗崽吧,看荷塘需要厲害的大狗?!?br/> 中年人瞇起眼,爽快地擺了擺手,松開了狗脖子上的狗鏈,提著網(wǎng)子下去了。
有福叔牽著阿黃來到大狗面前,那家伙開始端坐著,同它的主人一樣傲慢。
當阿黃靠近的時候,牧羊犬立刻耳朵向后,尾巴不停地擺著,露出一副靦腆的樣子,它四肢不停在原地踱著步,像是在跳舞,又像是想從地底下刨出什么寶貝來。
阿黃斜著眼,齜牙哼哼,時兒瞪大狗一眼,又不屑地轉(zhuǎn)過頭去。當大狗一臉真誠地湊過來時,阿黃就猛轉(zhuǎn)過身朝著它狂吠,這時大狗會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慚愧地低下頭后退,然后又不死心地湊過來。
有福叔有些不耐煩了,他沖著阿黃喊:“阿黃,要友好,不許沒禮貌,不許那樣兇?!?br/> 阿黃聽到有福叔的喊聲,委屈地嗚嗚叫著??僧敶蠊房拷臅r候,它再次憤怒地露出牙齒。另外三只狗,搖著尾巴在旁邊看熱鬧,那樣子多少有些幸災(zāi)樂禍。
有福叔嘆了口氣,無奈地走開了。
阿黃立刻站起來,湊到大狗的面前大聲地吠叫起來,一點沒有了平時乖巧、溫順的樣子。大狗后退著,左右搖擺著頭,不敢直視阿黃的目光,最后它耷拉著耳朵臥在地上,動也不敢動,任憑阿黃數(shù)落,剛才的威風早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六
我們將滿兜子的魚倒入大盆里。狗群顯然聞到了魚的味道,它們晃動著尾巴,互相嬉鬧著圍攏過來。
林伯伯走出來,臉上掛著微笑,大家湊過來,談?wù)撝@些大大小小的魚。我們十分高興,滔滔不絕地講述我們一路的見聞和撈捕這些魚的情景。
但是晚飯時分,端上來的晚飯又是白米飯。我們抻住屜布,林伯伯抓住兩角一抖摟,米粒一顆一顆跳起來,又落下去。
“魚呢?”小滿問。
有福叔啐了口吐沫,小聲罵了句臟話,嘆氣道:“唉,都讓他拿走了,裝了滿滿一汽車,還有至少百十來斤的蝦。真貪啊,也不怕車子弄臟了洗不凈?!?br/> 小滿告訴我,那個中年人是鎮(zhèn)長的司機,也是鎮(zhèn)長的親戚。有福叔的池塘是租用鎮(zhèn)上的,每年都要為續(xù)約絞盡腦汁。那個中年人隔三差五總會來轉(zhuǎn)轉(zhuǎn)。他今天的惠顧,讓我們一天的辛苦和滿心渴望全成了泡影!
晚飯后,在通往公路的小道上,我們意外撿到那人掉下的一條小魚。
果子拎著小魚飛跑回家,把魚燉熟了,小滿認真地測量著切成五份。
大家望著小小的魚段,都不好意思地拿起筷子,然后狼吞虎咽地吞下去。
這次小滿比我和果子吃得都猛,咽下這段美味時,他還不忘記再往嘴里填滿了米飯,最后喝上一大碗茶,很享受地坐在那愣神兒。
七
起風了,天空變得一半陰暗一半透亮。突然,風卷著雨滴砸下來,隨后,天又變晴了。
林伯伯爬上大閘,望著天空沉思了許久后自言自語:“要下大雨了,從河水的漂浮物看,上游已經(jīng)下了幾天的雨,再加上這里的暴雨,會有大的洪峰。要趕快準備好?!?br/> 他喊上果子和我,趕緊將小船拉上岸。有福叔的臉色沉重,帶著小滿用鐵鍬加固池塘邊的土壩。
我傻站在河邊,望著天上變幻莫測的云,有一點點擔心和焦慮。我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天,一半灰蒙蒙的,一半像被火燒紅了一樣。云層迅速翻滾著,強勁地聚集著疊在一起,從縫隙中露出一絲光亮,瞬息變得刺目、耀眼,說不清那是閃電還是躲在云層后的陽光。大海的上空灰蒙蒙的,一層層巨大的波浪沖擊著海岸,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同傳來的兩三聲雷鳴混在一起,讓人不寒而栗。
干完活,果子跑到我身邊,臉上帶著頑皮的笑容,好像根本不會有什么暴風雨。果子手里攥著一根長長的線,末尾帶著一根長針。
“要發(fā)水了,不能再下河撈魚了,那我們就去釣王八。釣上來我給你燉個王八湯,在廚師學(xué)校里,我最拿手的就是這道菜。只要把一塊腐肉套在這條線上,放進水里,沒牙的王八會一下子把誘餌吞到肚子里去,它想跑也跑不掉了。洪水來的時候,最容易釣到上游沖下來的王八。”果子興致勃勃地說。
隨后,果子領(lǐng)我爬到了大閘上,將魚線垂到河里面。我們滿懷期望地等待王八上鉤。
天空濃云密布,剛才的光亮不見了,風呼嘯著吹過河面,蠻橫地掃過我們的身邊。我看見果子的短發(fā)都豎起來了。轉(zhuǎn)眼,落葉帶著水腥味到處飄起來,雨點噼里啪啦而下,打得人睜不開眼睛,在一連串的炸雷后面,一道道閃電撕破層層的烏云,兇猛地直刺入大海,接著暴雨劈頭蓋腦地潑灑到我們身上。
我們被淋得透濕,正準備撤走,那根魚線被拉直了。
“快來幫忙。”果子喊。
小滿和我立馬跑上前,跟果子一起拉住魚線。那是一只超大的王八,它在波浪里拼命地掙扎著,閃亮的背殼在波濤翻滾的水里耀眼奪目。它的嘴里叼著魚線,奮力向上游游去。
洪水裹挾著上游的漂浮物,發(fā)出轟轟的聲響涌向大閘。
我猜想林伯伯他們安置的那道防魚網(wǎng)瞬間就被沖走了。
這時,洪水吼叫著穿過大閘,像一只失控的野獸,兇神惡煞般沖入大海,與海里翻滾的波浪劇烈地撞擊在一起,疊出更高的海浪。
那只王八居然可以逆水前進,在洪峰經(jīng)過的時候,它依舊反方向?qū)Ⅳ~線拉得筆直。我們的手都勒出了血,三個人的力量,加上奔流的洪水,仍無法阻擋它逃生的渴望。
機房里的馬達響起來,大閘逐漸完全打開了,此時的洪水從我們腳下不到一米的地方泄流而出,我感到腳下的大閘在不停地顫動著,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在這奔流的洪水中崩塌。
突然,我們的手上一松,三個人幾乎同時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是那只大王八最終扯斷了魚線,攜著血淋淋的傷口重新得到了自由。
“快走!”林伯伯跑過來,拉住我們的手,把我們扯到岸上。瞬間,洪水裹挾著上游的樹木、房梁和各種破損的家具,迅猛地沖向閘口,在那里撞起巨大的浪花。我們剛剛站過的地方,頃刻擁滿了樹枝和斷木。河水咆哮著涌入翻騰的大海,水天一線,傾盆大雨滂沱而下。
有福叔在雨中大聲地喊著什么,我們聽不到他的聲音。小滿撒腿向他跑過去。我和果子也跟上去。湍急的河水已經(jīng)漫上了堤岸,工房的地上漂著塑料盆和拖鞋。我們像小滿一樣,抄起鐵鍬,沖向池塘邊隨時可能崩塌的那片土壩。
大家在高坡上挖出砂土,迅速裝入麻袋中,運到池塘臨河的一面。有福叔機械地將一袋袋的沙土堆在池塘邊。雨水像瀑布潑下來一樣,溢出河道的洪水四處奔流,很快這個地方變成了一片汪洋……
八
天終于晴了。
河的兩岸一片狼藉,楊柳樹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蘆葦叢不見了,淺灘里漂滿了上游沖下來的殘枝斷木。河水依然混濁不清,再聽不見也看不到小鳥的歌唱。
林伯伯的魚全都沖進大海。小滿家的蝦池變成了一片汪洋。我看見有福叔一個人呆坐在池塘邊抽煙,面無表情地望著那片水光粼粼的池面。這一年的希望在驚心動魄短短的一夜中 ,都隨著洪水漂走了。
早上吃過飯,林伯伯劃船察看河道去了。
工房外邊停著一輛拖拉機,小滿和果子坐在有福叔的身邊。果子朝我咧嘴笑,露出那個空蕩蕩的牙洞,我們互相望著,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們?nèi)コ抢锸迨宓娘堭^打工,可以把上學(xué)的費用再掙回來?!毙M說,然后笑了笑。
“我馬上也該回家了?!蔽艺f。
果子脫下脖子上的那串貝殼項鏈,跑過來掛在我的脖子上,然后退后一步,端詳著我戴項鏈的樣子:“嗯,挺像個女孩的?!?br/> 我也把自己的軍帽從背包里翻出來,遞到他手里,又把自己的武裝帶找出來送給小滿。
大家笑著望著各自手里的禮物。
“你以后還會來嗎?”果子問。
“可能吧,我想會來看你們的?!逼鋵嵨覀兌贾?,這種可能性很小,我很快就要考高中了,也許要到另一個城市繼續(xù)我的學(xué)業(yè)。
果子和小滿踏上去城里的拖拉機的后廂。拖拉機冒著白煙,突突地開動了。
我跟隨著四只大狗,一直追到了公路上。
陽光從月牙灣的盡頭灑過來,把整個海灣染得金燦燦的。
果子、小滿站在拖拉機后廂里,我望著他們的身影在朝陽中漸行漸遠,仿佛一直能夠看到他們和朝陽一樣燦爛的笑容。
果子一直用力揮舞著我送給他的軍帽。我也用力招著手。
我們久久地遙望著,望著。
河水滾滾流入大海。海灣的盡頭,那兩個身影漸漸變成了海岸上兩個黑點,隨后,我的視線里只剩下一片遼闊的蒼茫。
此時的海平線上,一輪金色的太陽正冉冉升起。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