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候,還沒有我呢。
那時候,母親和父親才剛剛結婚。
那時候……我說的那時候,是一個初夏的午后,新婚的母親在父親陪同下,回老家看望了父母和弟弟妹妹,然后,要再回到他們的新家。母親和父親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其實他們可以一左一右并排走,甚至應該親密地拉著手走。我母親后來說起這些事的時候,臉還是紅著,她說:“那怎么行呢?路上那么多人看著,那樣多不好!”母親是說,她不能和父親一左一右地拉著手走。
母親當時只有二十歲。
在那個夏日的午后,母親在她的老家通往新家的土路上,和我父親一前一后地走。開始是父親走在前頭,但他幾次停下來等母親,母親的臉就紅了,她輕聲說:“你自己走嘛,那么多人看著我們呢!”父親抬頭往四處看了看,真的有人在看著他們。父親就只好自己走。但走著走著,父親又忍不住停下來等母親了。母親的臉更紅了,就低著頭往前面走,走到父親身邊的時候,她又說:“我也丟不了,咱們這樣走在一起,讓別人看著多不好。”
父親不作聲,默默地跟在母親身后,和母親保持一小段距離。這樣,父親就看到了母親的背影。母親當時穿著淺紅花的布襯衫、藍色的花旗布褲子,腳上是結婚那天才穿一次的新皮鞋;母親身材很苗條,走路卻有著一股野勁兒,仿佛帶起陣陣田野里的風;她的長辮子蕩在后背上,額前的劉海浮起來——父親在后面看,覺得就像飄動的長翎。
這樣走了一會兒,距離就被拉大了,父親被落在了后面。母親就放慢腳步,一邊低頭撫弄著辮子,一邊等父親。父親比母親大三歲,二十三歲了,但他當時還是個學生,正在讀高中。據(jù)說當時他們班里,和他一樣結了婚的,還有好幾個呢,嘻嘻,這樣的事兒我現(xiàn)在想起來,仍覺得不可思議呢。
父親被落在后面,白襯衫上都滲出了汗。他走到母親身邊,有點不好意思。這時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母親住的江灣屯,正走在一條彎彎曲曲的水田道上。水田道的兩邊有大片水田,夏日的午后,有蜻蜓在飛,有青蛙在叫。母親四下看了看,覺得沒有人在看他們了,就停下腳步,掏出手絹給自己扇風。父親趕了上來,他的那個時代的學生發(fā)型,已經(jīng)被汗水打濕了。母親把手絹遞給父親,讓他擦擦汗,又把父親身上背的帆布包摘下來,背在自己身上。他們慢慢地往前走,誰也不說話。其實母親想和父親說說話,明天父親就要回學校了,他只請了三天假,學校離家三十里遠,父親平時要住在學校,到了周日放假才能回來呢。其實父親也想和母親說說話,他們一回到家就不方便說話了,家里有兩位老人,還有六個兄弟姐妹,大家都用眼睛盯著他們。但他們一時都不知說什么好。父親也知道,自己上學一走,母親就要起早貪黑做飯、洗衣、抱柴、磨米、喂雞鴨鵝喂狗,侍候著一大家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但他就是不知說什么好?!鞍Α备赣H嘆了一口氣。
母親轉頭看父親,問:“咋了?累了么?”父親看著母親,不作聲。母親抬頭看看天,說:“天還大早呢,回去做飯也趕趟兒,咱們坐下歇會!”說著從背后的帆布包里拿出兩雙布鞋,一雙是父親的,一雙是她自己的。那是她結婚前就做好,存在江灣屯老家的,一共存著二十多雙——后來他們穿了好幾年才把那些鞋穿完——他們把布鞋放在地上,然后坐上去。
天空很藍,遠處的云彩白得耀人的眼。水田旁邊的溝渠里,流水叮咚作響。母親說:“我去給你逮幾條小魚!”說著甩掉皮鞋和襪子,挽起褲管,走進旁邊的溝渠里。
父親驚訝地看著母親。母親生在松花江邊,從小就和大人擺著船打過魚,至于下小水溝里撈魚摸蝦,已是習以為常的小事。但父親卻是一直生活在上坎兒的“旱鴨子”。
母親手里捧著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從溝渠里跳了上來。父親遠遠地站著,縮手縮腳地不敢靠前。母親看著父親的樣子,哈哈大笑,把手里捧著的小魚,送到父親腳旁的一個馬蹄窩里,又用手去捧來一些水放到里面,說:“你先好好看著它,我再去給你逮條大點的魚!”
……
后來,我們兄妹四個接二連三地出生了。母親每次再走到這里的時候,還常常給我們逮幾條小魚——那小魚放在罐頭瓶子里養(yǎng)著,能養(yǎng)上好長時間。
二十幾年后,我用自行車馱著母親走到這里,她突然讓我停下來。那時我剛學會騎自行車,已經(jīng)能帶著母親去姥姥家了??赡赣H常常不忍心坐我的自行車,并不是怕把自行車坐壞了,而是怕累著我。所以她坐在自行車后架上,常常暗暗幫我使勁,有時還摸一摸我的后背,看我出沒出汗。要是我后背出了汗,她就說什么也不肯坐了,非要下來走一會兒。
可那時我的后背并沒有出汗,母親卻突然讓我停下來。我有點莫名其妙。
母親不說話,眼睛看著旁邊的那片溝渠,悠悠地說:“那時候,我和你爸剛結婚幾天,我們就是在這里坐了半個下午,我還給他逮了幾條小魚……”母親說著,抬頭看遠處的藍天和白云。
我手扶自行車,低下頭。那時,我的父親在幾個月前剛剛去世。
二
母親雖然比父親小三歲,但從他們結婚開始,母親就把父親當成弟弟看待,護著他愛著他,甚至讓著他。我后來想,這可能與母親對知識的崇拜有關系——因為父親讀的書要比她讀的書多得多。
母親喜歡讀書,喜歡讀書的人??伤约褐蛔x到小學三年級,并且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她在家里是老大,要帶著弟弟妹妹,家里忙了,她就不能去上學了,但她心里惦記著上學,常常是挖滿了一大筐豬菜,手里牽著弟弟或妹妹,跑到學堂門外偷聽老師講課……弟弟妹妹們所學的課文,她一直都能背誦如流。
那時候,母親對父親的打扮很上心,衣服給洗得干干凈凈的,總是提醒他上衣兜的鋼筆要別好。尤其是帶父親去她的娘家江灣屯,母親總要讓父親的鋼筆像勛章似的,閃閃發(fā)光地露在外面。后來,父親高中畢業(yè),回村里當了民辦教師,他的鋼筆就一直別在胸前了——父親就成了母親一生的驕傲。母親以前一直對她的小學老師心懷敬意,那是一個戴著眼鏡、留著花白胡子的老先生,每次回老家,母親都要跑去看他。后來父親成了民辦教師,母親去看她的小學老師的時候,就總是自豪地和老師談起父親了。
母親的家人——她的父母、弟弟妹妹,對父親衣兜里的鋼筆,還有父親后來的民辦教師身份,都不以為然。他們更喜歡身體粗壯,能干重體力活,能大碗喝酒、大嗓門說話的人。父親不是這樣的人??赡赣H偏偏又對父親那么好,他們就是看不慣。
可能正因為如此,父親也很少去母親的江灣屯。這應該是母親最無奈的事。后來在這條路上,多是母親一個人在走。其中有一次是在夜晚,母親居然一個人走了一個來回——
聽母親說,那是因為父親從學校放假回來,她要回江灣屯,想讓父親和她一起去,父親當然不同意。當時是晚上,母親就一個人走出了家門。 “唉,年輕氣盛??!”母親后來對我說。母親說,她剛走出屯子就后悔了,以為父親會在后面追上來——追她回去,或者陪她一起去江灣屯,可是,父親一直沒有追上來。母親說,父親當時一定是礙著面子,想追上來,又怕家里的老人和弟弟妹妹笑話,所以他在家里呆的那一宿,也不舒坦呢。“我等不來他,越走越有氣,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笨赡赣H一回到江灣屯老家,我的姥爺就攆她回去。母親什么也沒說,吃了姥姥為她熱的飯,又上路了。夜晚很黑,天上的星光映著母親臉上的淚光。母親走了一會兒,就不哭了,而是唱起來。把她所有會唱的歌,唱了不知多少遍,天放亮了,到家了,母親連屋里都沒進,就抱了柴禾開始做飯……
母親后來的膽子一直很大,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夜晚練出來的。但賭氣回江灣屯老家,母親一輩子就那一次。母親后來提起這事的時候,從來沒有埋怨過父親半句,她總是搖著頭說:“那時候,唉……是我年輕氣盛??!”
三
還是接著講母親和父親的那個夏日的午后吧。
那個午后,母親和父親在水田道的溝渠旁,坐了很久。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母親想起要趕回家里做飯。
母親把她的黑皮鞋換下來,穿上那雙坐了半個下午的布鞋。父親莫名其妙,說:“這樣換來換去的多費事,新媳婦哪有不穿皮鞋的?”
母親笑了,對父親說:“這條路上也沒別人,我穿著布鞋不也是新媳婦么?”很多年以后,母親笑著跟我說:“那是我穿的第一雙皮鞋,真有點舍不得穿呢!”我不知道,母親的那雙結婚時穿的皮鞋,后來又穿了多少年,但記憶中,我們相繼出生以后,母親不曾買過皮鞋。直到我們都掙錢了,反復問母親需要什么,母親才猶豫了半晌,說:“非要買的話,就給我買一雙皮鞋吧?!?br/> 母親晚年的時候,她的床下擺了好幾雙皮鞋,都擦得油黑發(fā)亮的。
不過那時候,她已經(jīng)很少出門了。
現(xiàn)在,母親和父親走在那條水田道上,她的腳上已經(jīng)換上了那雙布鞋。
那是一雙藍色的趟絨布鞋。母親一生喜歡藍色,她的衣服、她的鞋子、她的圍裙、她的床單……都是藍色。父親當時看著母親腳上的藍色布鞋,說了一句話,讓母親一輩子都牢牢記住了——父親對母親說:“我知道你為什么喜歡藍色了,因為那是天空和江水的顏色!”
父親的這句話,把母親的眼淚都要說了出來。她由此更加認為父親是一個有知識、有文化、與眾不同的人——也是一個最了解她和最愛她的人。后來母親無數(shù)次地說起這件事、說起父親的這句話,每一次說起,她都是無限的感慨。
遺憾的是我父親去世太早,他活著的時候,我們和他交流不多,所以一直無法知道,他老人家對我母親是什么樣的感覺。如果他聽母親講述這些事,他會很幸福地笑一笑么?
印象中我的父親很少笑,他總是板著面孔,仿佛在思考一個沉重的問題。這讓我們在他面前總是心懷畏懼。而母親總小聲告誡我們:“別惹你爸生氣,他想他的爹媽了?!备赣H的爹媽去了北大荒,在父親和母親結婚五年的時候,他們?nèi)沂畮卓谌硕歼w到北大荒去了。本來父親和母親也該一同去,連戶口都辦好了??赡赣H突然哭了起來,她舍不得十五里外那個叫江灣屯的老家,舍不得老家里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父親的心,被哭軟了,他對他的父母說:“你們先走吧,我過后再說?!边@一“過后”,就是一輩子。
我的父親陪了我的母親一輩子,我的母親卻愧疚了一輩子。
每年的冬天,是母親最忙的時候。因為冬天里有個春節(jié),每個春節(jié)前父親都要帶著土特產(chǎn),去北大荒看望他的爹媽和兄弟姐妹。
其實母親的“忙”,是從每年的春天就開始了:種辣椒、栽地瓜、種黃煙……除了家用,還要把最好的留著讓父親帶到北大荒去。最累人的是每年都要養(yǎng)頭豬,而那豬崽,母親常常要回到江灣屯老家去背,她說那里的豬秧子好,能長成大肥豬。那些年,我們家殺的年豬,真的是村子里豬膘最好、分量最大的——當然父親給北大荒帶去的,也是全豬中最大的一角。我后來曾試著估算,母親從江灣屯老家背一個十多斤的豬崽回到家里,這一路要歇多少個歇兒?
四
那時候,每年春節(jié)前,父親去了北大荒的那段時光,是母親心里最安寧的日子,也是她最累的時候。臨近過年了,家里家外需要辦理的事太多,父親不在家,而我們又只知道玩兒,根本不知道幫母親做點什么。但母親從來不對我們喊一句或者罵一聲,一切家務都是她自己默默地承擔。常常記得那時候,我們在被窩里睡了一覺又一覺,天亮了,睜開眼睛,看到母親還坐在燈下,為我們趕做一雙新棉鞋,或者改做一條半新的褲子。她總是看我們一眼,笑笑,告訴我們再睡一會兒就該起來吃飯了,自己又低下頭去忙。就這樣,母親的眼睛終于熬壞了。
有一天我們從外面回來,看到母親閉著眼睛包豆包,盆里的豆包大大小小的,非常不均勻。我們從來沒有看過那樣丑陋的豆包,都笑起來。母親瞇著眼睛,雙手去摸那些豆包,也忍不住笑,但她笑著笑著,眼淚淌了一臉,她說:“老天爺,可別壞了我的眼睛呀,我還要給孩子們做穿的、做吃的呢……”我們嚇壞了,跑去給她買了一瓶眼藥水。母親的眼睛養(yǎng)了兩天,好一些了,但她又開始沒黑天沒白天地忙起來——她要在父親回來之前,讓家里亮堂堂的,讓我們每個孩子都穿得新鮮鮮的,讓全家都有一種歡天喜地的氣氛。
父親回來了!
我們都穿著新衣服、新鞋子跑回來,靠在墻角遠遠地看著父親。
父親抬頭掃了我們一眼,他的臉好像還是板著的,并且比走的時候多了一點疲憊。母親給他卷煙,又張羅著給他熱酒。他笑了一下,對我們說:“你們都站在那里干什么,出去玩吧!”我們都呼啦一下跑開,胸里喘出一股粗氣。
其實,父親可能生來就是憂郁的人。我現(xiàn)在想,即使他當年和父母去了北大荒,也還是要憂郁,這是連他自己都沒有辦法的事??赡赣H卻偏要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一輩子心懷愧疚,這又讓別人有什么辦法呢?
五
現(xiàn)在,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母親腳上那雙藍色的趟絨布鞋、出現(xiàn)母親和父親走在那條彎彎曲曲的水田道上的情景了……
水田道的盡頭是一座山崗。我小時候常把那里叫作“山”,有幾次母親背我走到那里的時候,我非要從母親身上下來,自己去爬山。
那天,母親和父親也走到了這座“山”上。
母親回轉身,回望她剛走過的路,還有路的那邊,籠罩在煙霧和樹林之中的她的老家。夕陽將母親的臉映得緋紅,她頭上的劉海被風輕輕地吹起。她的眼睛微微瞇著,目光沉靜而迷醉。
父親歪頭看看母親,又看看他們走過的路,然后再歪頭看母親。那一刻父親一定覺得母親真的很美……
母親回過頭沖父親笑笑,彎腰換上她的新皮鞋,也換上了她新媳婦的角色。前面再經(jīng)過一個小屯子,往西不遠,就是母親的新家了。
“咱們快走吧?!蹦赣H對父親說。
他們就一前一后的,向著他們的新家,快步走去……
父親去世二十年后,在一個很平常的夏日午后,母親也猝然長逝。
從我老家,到松花江邊,那條十五里的路,母親走了四十四年,她再也不能走了。
那是一條太普通的路??赡軟]有多少人會記得它了。但我卻常常在夢里看到那條路,看到走到路上的母親和父親,看到他們的那個夏日午后……
我也就常常想起那時候,想起這世上沒有我的時候、以及有了我以后,許許多多的故事。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