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醒民
作為科學家,做好本職工作是自己的分內(nèi)事,也就是說,應該在科學研究上做出應有的貢獻。但是,科學家也應該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是國家公民和世界公民,是整個社會大家庭的一分子,其次才是科學家。因此,他應該對自己的權利和義務有自覺的意識,義不容辭地擔當起每個公民共同的社會責任(以及科學家特有的社會責任)。特別是對科學界和社會上一切不公正和不合理的現(xiàn)象,要有自己的明確態(tài)度和立場,而不應該在默不作聲中容忍和放縱,更不能與之狼狽為奸、沆瀣一氣。
同時,科學家也要明白:在民主政治和多元化的社會中,科學家就是科學家,政治家就是政治家,他們首要的任務是各自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無論哪一方越界僭越,都是不妥當?shù)?,而且會產(chǎn)生不良的后果。當然,科學家若有政治頭腦和行政能力,又有從政的志趣,改行換角未嘗不可,也許還能干出點名堂。當然,這是就個案而言的。要是科學家把做官視為一種時尚追求,蜂擁而至,是不值得稱贊和效仿的,說不定會造成禍害或災難。因為專家政治(或“技治主義”、“專家治國”)并不是一種理想的政治模式,而且弊端甚多。但是,人在曹營心在漢,或腳踩兩只船,無論對個人、社會,還是對科學、政治,均沒有什么好處,往往兩件事情都干不好,甚至會落個兩敗俱傷的下場,實在不足為訓。
實際情況著實如此。莫爾心明眼亮:“不可想象的是,在一個民主的、從而是多元化的社會中,科學家能夠變得被賦予義務和權力,為科學的社會影響承擔充分的社會責任。在一個自由的、多元化的社會中,專家的判斷從來也不是最終的。正是國務活動家和政治家,而不是科學家,才是決策者。專家的功能明確受到限制;他們是‘如果-那么’命題的創(chuàng)造者,負責任的決定政策者應該把自己的決定建立在這些命題的基礎上?!备晏m的見解也一針見血:“金錢使權力入迷,但是科學家在任何現(xiàn)代生活的場所很少有權力?!笨茖W家對議會立法和政府機構的影響很小??茖W顧問即使受到尊重,并不是因為他們的觀點正確或者得到采納,而是因為他們給予政治行動以合理性和合法性的論證,使其政策在政治上免遭攻擊。巴恩斯用一句話和盤托出:“近代社會被科學統(tǒng)治,但是未被科學家統(tǒng)治。”
對于科學家“投筆從政”這一社會現(xiàn)象,斯諾的看法是:受過科學教育的人能夠成為優(yōu)秀的行政人員,也能提供一種使人們不至于暗中摸索的素質;但是,處在創(chuàng)造時期的科學家不會輕易對行政問題發(fā)生興趣,而且對此似乎也不太特別擅長。史蒂文森和拜爾利明確指出:“許多科學家都沒有獲得政治權力。在罕見的情況下,有人獲得了,但是不可避免的是,他或她不再是科學家了。沒有一個人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在兩個職業(yè)上都成功?!?/p>
打開窗子說亮話,科學家并不是天生的或天然的政治家。皮爾遜雖然贊美科學和科學的心智習慣,但是他也明確表示:科學人并非必然是好公民,科學家并非是好政治家。萊維特洞察到,盡管在這個社會中,科學、技術在經(jīng)濟和社會生活如此多的方面獲得首要地位的重要性,并且它們支持著這個地球上有史以來最有支配力的國家的外交和政治權力,但是科學家,即使是工程師和醫(yī)生,事實上很少有人從事嚴肅的政治職業(yè)。他們頂多在一些關心環(huán)境、公眾健康等問題的特殊興趣團體中發(fā)揮部分作用。即使在最局部的層次上,也很少有人是活動的積極分子,很少看到公共職位的競爭者具有科學背景,更不要說從事科學事業(yè)了。他毫不隱諱地表明:“沒有理由相信,科學家、工程師和醫(yī)學家事實上確實具有超越常人的政治判斷力,或者他們有更可靠的感覺知道這個社會應該追求什么樣的理想和目標。”他把專家政治當做科學主義的錯誤思潮無情加以批判:“‘科學主義’是一種政治教條,它認為只有受到科學訓練才足以在思想上承擔政治責任,科學和技術工作的方法和態(tài)度可以絲毫無損地轉移到政治統(tǒng)治的基本領域?!蹦獱栔v得更為直白:“一個大問題是,許多卓越的科學家常常認為,在科學的特殊領域高度勝任和出眾將自動地導致全面的勝任,甚至在政治和政治道德范圍內(nèi)。然而,經(jīng)驗告訴我們,科學家的政治表現(xiàn)一般來說是令人驚異地蹩腳的。這是可以理解的:科學家的思維和論證結構和政治家的思維和行為結構是如此不同,如果他的對手是一個知道如何使用他的操縱技巧的有經(jīng)驗的和聰明的政治專家的話。如果一個已經(jīng)得到公認的科學家試圖變成政治專家,如立法機構的成員或科學技術部長,那么他將迅速地失去他的科學能力和地位。一般來說,他(在一個非常短的時間)將兩頭落空:既不是專業(yè)政治家,他的同行科學家也不再認真對待他。因此我主張,科學家和政治家之間的合作,在他們的特定領域仍然保持內(nèi)行,不試圖忽視或者接替對方的具體義務和責任?!痹谶@段引文中,莫爾已經(jīng)道出了科學家之所以在政治上蹩腳的部分原因。實際上,科學的心智習慣和規(guī)范結構與政治大異其趣:比如說,政治的短期性、妥協(xié)性、折中性、多數(shù)決定、尋找阻力最小的路線等稟性,就與科學的本性和科學家的角色特點格格不入,至少很不合拍。
在現(xiàn)代社會中,科學家和政治家畢竟是有某種難以割舍的聯(lián)系的,問題在于二者之間怎樣交往和合作。莫爾對此進行了深入研究,設計出一種協(xié)作模型。其中關鍵的一點是,要明確劃分和恪守雙方的義務和責任。他說,我們面臨的有關問題只能靠科學家和決策人之間嚴密組織起來的協(xié)作來解決,其中明確規(guī)定責任。在這個模型內(nèi),決定應該由政治家做出。但是他們只能在那些可供選擇的模型之間做出,這些模型經(jīng)過所討論的特定領域的內(nèi)行科學家研究或者至少得到他們的贊成??茖W家的責任是保證,在建立這些可供選擇的模型的過程中只考慮真正的知識,只遵循科學倫理學準則;實際上,保證模型中的每一個要素和關系都是可靠的。另一方面,政治家應對在不同的模型之間做出選擇負責。正是在這一點上,非理性開始起作用??茖W家能夠和政治家合作嗎?莫爾對此的回答是:從經(jīng)驗上可以說,這種合作本來是困難的??梢詧孕诺氖?,如果把義務和責任明顯分開,如果雙方真正愿意為一個共同目標而合作,那是可能的。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科學家不能做決定,因為從科學的觀點來看幾組假定同樣是合理的。在這些情況下,以政治經(jīng)驗、政治品味和特定的價值系統(tǒng)及傾向結構為基礎的政治決定開始起作用,并且是必不可少的。在兩步?jīng)Q策模式中的關鍵之點是,責任被明確規(guī)定,要阻止科學家奪取政治領導。作為一個準則,科學家是在沒有學會政治策略的情況下進入公共政策場所的。大多數(shù)科學家在政治上是幼稚的,他們沒有能力接管政治責任和掌握政治權力。莫爾洞察到,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在科學家的事實判斷和政治家的價值判斷中都存在分歧。從科學家方面來說,只要他們擺脫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明確自己的責任(為事實陳述的真理負責),就履行了應有的職責。需要引起科學家和科學共同體警惕的是:“在批評的爭端中,反對的政治集團將雇用他們自己的科學家給他們提供從特定政治立場的觀點來看所需要的‘事實’。在這些例子中,必須找到來自科學共同體內(nèi)部的中性判斷,避免進一步損害科學顧問的形象,敗壞科學共同體的威望和正直?!?/p>
總而言之,在科學家與政治的關系上,科學家始終要明白:科學是真理的裁判所,而不是政治的辯護士(戈蘭)。即使在科學界自身,科學家也應該出于公心,在科學研究的起點(研究方向的選擇)和終點(研究成果的鑒定)負起雙重責任,而不要盲目地被其領導人或當權者牽著鼻子走。富有科學創(chuàng)造力的科學家,不宜棄科從政,尤其不應該為了一己權力實利隨大溜、趕時髦(至于某些溜須拍馬、投機鉆營者那就令人不齒了),這對個人和社會是巨大的損失。在我們這個有著悠遠的“學而優(yōu)則仕”、“官本位”的社會傳統(tǒng)的國度里,尤其應該對科學家與政治的關系有清醒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