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波

儲福金：江蘇宜興人，生于上海。曾在《雨花》編輯部擔任過小說編輯。畢業(yè)于中國作協(xié)魯迅文學院與南京大學中文系?，F(xiàn)為江蘇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江蘇省作協(xié)副主席。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獲“江蘇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稱號。發(fā)表及出版長篇小說《黑白》、《心之門》等十二部，中篇小說《裸野》、《人之度》等五十多篇，短篇小說《彩·苔·槍》等百余篇，散文集《禪院小憩》等兩部。多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日文等。曾獲中國作協(xié)1992年度莊重文文學獎，江蘇省政府文學藝術獎、紫金山文學獎，《北京文學》獎、《上海文學》獎、《鐘山》文學獎，《天津文學》獎、《芙蓉》文學獎，新生界文學獎，萌芽文學獎等。

儲福金的家位于龍江小區(qū)，蜿蜒的秦淮河從附近流經(jīng)，一座現(xiàn)代化大橋連接著河西與南京主城區(qū)。十年前儲福金一家剛搬來的時候，這里還是一片荒涼，而現(xiàn)在已是人員密集的成熟社區(qū)。儲福金住在六樓，沒有電梯，每天的爬樓成為鍛煉身體的簡便方式。

在儲福金的書房，一面墻是頂天立地的書櫥，里面已是書滿為患。另一面則擺放著兩臺電腦，儲福金說。這是全家的公用書房，也是他日常寫作的工作間。

身為江蘇省作協(xié)副主席，儲福金免不了要處理相關的工作事務，而更多的時候他都宅在家里，看書，上網(wǎng)，寫作。儲福金是最早使用電腦寫作的江蘇作家之一。90年代初和葉兆言同一批買的電腦，當時還是286的，現(xiàn)在早已更新?lián)Q代，伴隨著作品的不斷問世，他的五筆字型也越打越熟練了。

與儲福金的接觸，讓人自然聯(lián)想到“宅心仁厚”這個詞，他的寬厚持重、平和謙遜，令人感受到一位長者的修養(yǎng)和風度：四十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對文學的獨到識見。則使他能超越一時一地的觀點，而顯示出宏闊邈遠的精神境界，給人以諸多啟發(fā)。而圍棋則是無法繞過去的話題，世事如棋，棋如人生，在黑白之間蘊含著說不完的玄機與哲理。

與儲福金的交談是充滿愉悅的。在陰霾不退的南方夏季，窗外仍是暴雨連連，空中時不時有雷電閃過，而書房里卻回蕩著他爽朗的笑聲，在兩代人之間進行的言談與傾聽中，文學、圍棋，散發(fā)著迷人的魅力。

儲福金出生在上海，家境貧寒，小時候身體不太好，喜歡呆在家里看書，那時候家里并沒有多少藏書，他的哥哥性格比較活躍，很有些本事，為他借來了不少書，大大滿足了他的閱讀需求。文革開始后，學校不上課了，時間更多了，儲福金就窩在那個八平米的屋子里整日地看書，即便空間局促、光線也不好，卻不影響他的閱讀興致，“我看書速度特別快，眼睛也好，是天生的。每天就是看書，家人喊吃飯了也不愿把書丟下，就想一口氣讀完?！蹦莻€時候看了很多雜書，有各種武俠小說，有《鐵道游擊隊》，有《牛虻》、《茶花女》等外國小說，也有明清時期的小說如《紅樓夢》、《鏡花緣》、《九尾龜》等，當時也不管是什么書，不論作者，就喜歡看里面的故事，精彩而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情節(jié)常常令他沉迷不已。當像他一般大小的孩子們在弄堂里玩耍，或帶著那個時代的盲目的沖動造反鬧革命的時候，他卻盡情邀游在文字構筑的虛擬世界里，遐想、充盈。

16歲那年，儲福金作為老三屆畢業(yè)生插隊到父親老家宜興。那幾年，他迷上了古典詩詞，尤其喜歡填詞，工工整整地寫了好幾本，還給其中一本起名為《恒煜集》，“我那時候特別喜歡李煜，煜代表光明，‘恒煜意思是永恒的光明，可見當時自己有多狂?！笨蓻]想到，這些詩集后來都成了他的“罪證”。

因為與幾個年輕人在一起議論“文革”，在書信中隨嘴抒發(fā)了一點“反動”的東西，19歲那年，儲福金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團”，在封閉式學習班審查了兩個月，他寫的詩詞和給朋友的信件也被抄家抄走。每到批斗的時候他的詩詞就作為“反動言論”拿出來念?！拔也尻犜诶霞衣铮业哪莻€小侄子都比我年紀大，后來他跟我說，小叔叔你現(xiàn)在的名氣大得不得了，批斗會上念你的東西，那些三級干部(三級：公社、大隊、生產(chǎn)隊)聽都聽不懂，還說你能把馬克思的書倒過來背。傳得很神?！?/p>

當年批斗會上他曾親自領教過“坐飛機”。但是也許是政治高壓下的人性未泯，也許是鄉(xiāng)情使然的暗中關照，也許是時間寬恕了往日的殘酷，如今儲福金回憶起來的卻是當時一些“溫暖”的細節(jié)。比如在即將被押上臺批斗之時，民兵營長讓他把棉衣衣領的紐扣解開，“后來我明白為什么要解開紐扣了。被批斗的人是被人從背后抵著，如果不解開扣子，如果抵得太緊，容易窒息?！?/p>

考慮到他是知青，公社對儲福金做了“寬大處理”，生產(chǎn)隊安排他放牛。在那段絕望而又漫長的日子里，他索性沉下心來，一邊勞動，一邊埋頭讀書?！皝y七八糟的”閑書不能看了，于是他開始鉆研馬恩列的哲學書。當時有一套白皮紅字的書，包括恩格斯的《反杜林論》、《自然辨證法》、列寧的《哲學筆記》，他都認真看。從列寧的批判文字中去了解黑格爾，康德他們說的是什么?！按嬖诘木褪呛侠淼摹边@類句子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就去揣摩?！氨淮虺煞锤锩螅炊劢缫矊捔?，心也寬了，有時還想一想，黑格爾他們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后來又看到一些書，比如當時批判英國大主教貝克萊是主觀唯心主義，貝克萊認為，世界的本原是人的主觀感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感覺的復合，存在就是被感知”。儲福金以一張桌子為例，認為，“其實我們所看到的物質都是各種感覺的復合，人無法從非感覺當中去知道這些物質，這和佛教有相通之處?！?/p>

后來儲福金從宜興又轉插到金壇，做了幾年赤腳醫(yī)生。因為文學方面的特長，1977年招工進了金壇文化館。最早發(fā)表的作品是詩歌，在金壇文化館的油印報紙上。而正式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是小說《紅花》，發(fā)表在當時的《安徽文藝》，小說主題實質上是對文革的批判，類似于“傷痕文學”。1980年儲福金被調到南京《雨花》雜志社。

也正是在1980年，儲福金與艾煊第一次相識。那次，在黿頭渚去三山島的游船上，艾煊和人下圍棋，儲福金在旁邊觀看。后來，儲福金坐下來與艾煊對局……與艾老結緣，繼而經(jīng)人介紹又與艾老的女兒艾濤結合，圍棋在儲福金的生活中似乎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其實，了解儲福金的人都知道，圍棋一直是他的興趣所在，而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又與圍棋緊密相關，尤其是長篇小說《黑白》的出版更成為一種標志，可以說，談儲福金就不能不談到圍棋。

大概五歲的時候，儲福金就跟父親學棋，開始是下象棋，父親的風格是搏殺型的，他繼承了父親的棋風?！靶W畢業(yè)的那個暑假，二哥在區(qū)里報名參加象棋比賽，回來說了。父親鼓動我也去參賽。當時報名除了戶口簿還要成績報告單，體育館教練看了我的成績報告單說：都是3分4分的學生還會下棋?我說，我現(xiàn)在就和你下一盤。他笑起來說：好，好，你還是比賽時下吧。那一次我獲得了象棋少兒組冠軍?！?/p>

不久儲福金又轉下圍棋。當時有位居委會朱主任常到他家和他父親下棋，有時也和他下。當時儲福金只懂得一點圍棋的死活知識，便和他下起來，但很快自己就全軍覆沒了?！爸魅卫项^是個真正的圍棋迷，以后來我家，居然不想和能稱對手的

我父親下象棋，寧可讓我擺下九子來，和我下圍棋，并認真地下到收盤數(shù)子。開初他曾向我預言：一年退一子，我九年才能趕上他。然而，我半年不到就殺敗了他?！?/p>

正是憑著興趣和天分，儲福金的棋藝日臻精湛，如今身為圍棋業(yè)余五段的他在國內作家中已鮮有對手，有人說他“是圍棋界寫書最好的，是作家中圍棋下得最好的?！眹宀粌H是一項競技項目，作為琴棋書畫四雅之一，被形容為包含著天地萬物，人世百端的至理，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它歷時數(shù)千年而不衰。表明了民族文化的生命力?！笆朗氯缙?，棋如人生?！边@是儲福金常說的一句話，其中也透現(xiàn)出他對圍棋以及人生的理解與體悟。那么如何在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圍棋文化的精髓?如何將圍棋的內蘊與小說形式融合一體?懷著一種期待與敬畏，儲福金為此構思了十數(shù)年，“這十多年中，有時一個令人激動的靈感，幾乎讓我立刻想動手寫這部作品，但我還是忍住了，我怕不能表現(xiàn)出那種深深的在內心里的東西?！敝钡胶髞?，他覺得那種東西在他的內在逐漸豐滿起來了，可以創(chuàng)作了，于是他在電腦里敲下了“黑白”二字。

一年多后，三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黑白》完成了，發(fā)表、出版，并贏得了文學界和圍棋界的好評。陳思和、李潔非、陳建功、楊揚、子川等不少評論家發(fā)表了評價文章，陳遼認為，《黑白》填補了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空白，是我國第一部表現(xiàn)棋文化的長篇杰作。而讓儲福金感動的是，圍棋界的國手們也給予了諸多褒獎，圍棋世界冠軍羅冼河贊道，《黑白》“平實而激揚，意聚而清越?！?/p>

在儲福金的筆下，“黑白”象征著善惡，是非、陰陽，成敗，象征著外部社會與內心世界、情感與理智、愛與恨、柔與剛、異與同、苦與樂、光明與黑暗、追求與放下、融洽與對立，象征著守勢與求變、簡與繁、虛與實，象征著人生經(jīng)歷與感悟。同時，黑與白又是對立統(tǒng)一的。尤為可貴的是，《黑白》不僅僅局限于寫棋，它通過對棋文化的藝術表現(xiàn)，實際上展示了自民國初年到抗戰(zhàn)勝利近半個世紀的社會風云。將社會融到棋盤上，以棋局窺社會，通過對棋手們個人命運的描寫，再現(xiàn)波瀾壯闊的歷史。

《黑白》出版后在北京召開了作品研討會，這個研討會與眾不同，來的有作家、評論家，還有圍棋國手。著名圍棋大師陳祖德九段也來參會了，開完會大家便擺開棋盤來了一場車輪戰(zhàn)，陳祖德一個人對戰(zhàn)幾個人。儲福金開完會就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拉走了，去錄制一個直播節(jié)目。等節(jié)目錄制完回到賓館已經(jīng)很晚了，他發(fā)現(xiàn)，一幫棋友還在等著他切磋呢?！度嗣裎膶W》編輯部主任程紹武圍棋下得不錯，非要跟儲福金下，結果連下兩盤都不得不認輸。

與儲福金切磋過的作家棋友有不少，在他的眼中，各人的棋風也殊異有趣——艾煊喜歡下“衛(wèi)生棋”，落子很快，幾乎不假思索，下完一盤，也不在意勝負，把盤上的棋子一擼，接著下第二盤。趙本夫喜歡一個人下棋，一個人安靜地擺譜研究。子川是國際象棋高手，圍棋也不弱，他思維縝密，搏殺能力很強，常在沒有棋可下的地方弄出棋來……

儲福金與棋結緣已有數(shù)十年了，棋與創(chuàng)作是他人生的兩大興趣所在。創(chuàng)作占據(jù)了主要的工作時間，圍棋占據(jù)了主要的業(yè)余時間?！拔矣袝r會想到，我的一生是有幸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的興趣愛好之中?！痹谒纳?，“下棋”與“寫作”不僅和平共處，而且相互滋養(yǎng)。“人在棋中，似乎消磨了許多的時間與精力，可那消失掉的又化作了另一層東西，成為動力，再變化出人生另一層階梯。”

對圍棋的精研，以及對佛教和禪宗的學習加深了他對文學的理解。福樓拜曾說過：前人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個泥淖，必然繞過泥淖而行。強調的是作家的獨創(chuàng)性。儲福金認為，一個好作家除了要有個性、獨創(chuàng)性，還應在創(chuàng)作中融會更多的思想，讓自己的心變得更大?！白骷倚牡拇笮∈呛饬恳粋€作家大小的標準。”而要想成為一個好作家，閱讀是一條捷徑。

在儲福金喜歡的作家中，川端康成的唯美主義風格曾經(jīng)影響過他早期的創(chuàng)作。?？思{的《喧嘩與騷動》、海明威的《老人與?！范际撬矚g的作品?！都t樓夢》是他一再閱讀而又讀不完、讀不盡的偉大之書。而他最喜歡的作家是有“德國浪漫派最后一位騎士”之稱的黑塞。黑塞的作品深刻揭示了人們在世俗文明的壓迫下所面臨的精神危機與心靈孤寂，他對印度佛教文化，中國的老子和易經(jīng)都有深入的研究，他在作品中試圖以某種圓融統(tǒng)一的境界來調和甚至包容陰與陽，善與惡，物欲與神性，世俗與超越等兩難命題?！断み_多》正是黑塞最具有代表性的小說。它以一個現(xiàn)代西方人的視角，寫出了一個曲折動人的佛的故事，富有淵深的人生哲理。這本書在思想上的深刻和表達上的完美讓儲福金激賞不已。

正如小說中那個尋找自我的印度貴族青年一樣，儲福金也在一路追尋。如今已近耳順之年的他少了些勝負心，多了份自在通透。他說，“走大眾都走的路容易，要走一條自己的路是很難的。走孤獨的路，孤獨地行走，要有孤獨的心境。你說追尋自我，但你那個我是在不停變化的，昨天的我不是今天的我，追求的好像是一個幻影。有一天我看自己的錄像，突然發(fā)現(xiàn)錄像中所有的親友我都熟悉，唯一陌生的就是我自己。同乎于鏡子，又異乎于鏡子。有時候也懷疑，我追求的東西究竟是什么?一個真正的作家最后也許應當問一問，我這一生有沒有表現(xiàn)了自我，有沒有一篇真正表現(xiàn)了自我的作品?從佛教上講，人生就是個虛境。但人還是要走，走一條能夠認識自我的道路，從藝術上來講，要寫出能夠表現(xiàn)自我的作品出來。這是一條沒有止境的路。”

這條路所通往的境界正是儲福金心向往之的“圓融”。在《黑白》中，它最后凝結為無一法師圓寂前寫下的偈語：“天地自行，生死自悟，黑白無常，得失無一?！痹凇断み_多》中，這圓滿之音、宏大的萬物交響之歌就包含在一個字中：“喳”。當悉達多終于聽到了這生命之河永恒的聲音，傷口開出花朵，喜悅出現(xiàn)在他的臉上，“從那一刻起，悉達多不再與自己的命運抗爭，不再感受到苦痛。他的臉龐放射出一種智慧的寧和，不再有意志與這種智慧相左，這種智慧已然最終達到了圓成，委身于時間與生命之流中，隨流而下，充滿慈悲與同情，與萬物和諧統(tǒng)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