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1
他在劈木頭,把一根,劈成兩根。
“把一劈開,會有兩個一。”
他又把兩根分別劈開,意識到
減法強(qiáng)大的繁殖性。
“只要你把斧子揚(yáng)起來,復(fù)雜的局面
就會隨之出現(xiàn)。”有時,
斧頭會卡在木頭里,混亂的紋理咬住利刃。
他停下來,擦汗。他知道,許多事
都是在這樣的情景下出現(xiàn)的,
比如設(shè)計(jì)師劃錯了線,國家
遇到了糾結(jié)、難以擺脫的事;
比如雪花落下,成長中的少年
摸到了理想上蟲蛀的洞眼。
他擦汗,習(xí)慣性地抬頭望望天空,仿佛
高處也有個人在劈柴。
“雪花為什么如此安靜?”
“一定是
吸收了太多的力量,和響聲?!?/p>
2
“是的,一里有個無底洞?!?/p>
他再次意識到,自己是為虛無效力的人。
一粒雪花落到剛劈好的木頭上,仿佛
有個新的意見在那兒站定。
空氣中有他呼出的熱氣,甚至
殘留著他多年前打雪仗的笑聲。在那
可以從窗口向外展望的歲月,
仿佛整個冬天都是他的??蓪?/p>
那么多人來說,冬天來了,柴
也就來了,比如,
算數(shù)者搓著發(fā)紅的手嘟囔:籌碼
還不夠,天氣也要再冷些才好。
而念經(jīng)人、政客,則需要從天而降的東西,
他們的習(xí)慣用語是:天花亂墜……
只有他是固執(zhí)的,他劈。
“在無限深處,是否有與內(nèi)心相等的東西?”
浮塵吹著金色工棚,他劈著小島、
溺水的影子、走鋼絲的幽靈……
3
“為什么選中斧子?”
思索,伴著火焰漫長的寂寞,和一個人
不使用就會被凍僵的心。
“以斧子為界,鑿子、刨子、墨斗……
應(yīng)該劃給另外的階級?!?/p>
那么,黑暗屬于哪一個階級?
“是的,你曾經(jīng)是我們反對的人,
但我們現(xiàn)在需要你。”
劈得愈多,黑暗愈多,也唯有黑暗
能理解木頭裂開的聲音。
“斧子得到偏愛,因?yàn)殡A級也不過是
一塊能隨時劈開的木頭?!?/p>
有時雪落得多,加深了勞動的空曠感。
“那些黑暗的地方,雪落下去就不見了。”
但斧子比木匠更固執(zhí),它不在意
黑暗有多深,以及謎底的位置。
揚(yáng)起又落下的斧子,離開
意義的源頭,獲得了另外的積極性,如同
獨(dú)自拿定了主義的閃電。
4
“家具是藝術(shù),劈柴
才是革命?!?/p>
很早以前,他就預(yù)感到了自己的死。
在浮冰般的冬天,在刨花中,
無數(shù)次,他看見自己被俘獲的臉。
猶豫的時候,他會遇見利刃投來的目光,以及
鐵冰冷而沉著的等待。
某個陽光好的中午,他會
撫摸自己打過的家具,在木料
幽暗的漩渦,和墨線兩側(cè)留下的手感里,
摸到粗野的寧靜。
這時候,騎馬的人經(jīng)過,雪人、
想置換掉自己身體的人出現(xiàn)。
“動蕩是新的節(jié)奏,而對
結(jié)構(gòu)的深究會帶來幻覺,以及
天氣的變化,道德、哲學(xué)、倫理、性,
相互產(chǎn)生的敵意。”
5
……許多個冬天過去了,
我們已遠(yuǎn)遠(yuǎn)離開了那里,如同
坐在一座翻修一新的房子里,把許多存在
變成窗外的一閃而過。
我們已是閑人、商賈、飽食者、
懶散的洗牌人。
只在老家具進(jìn)入冬天的時候,我們中
偶爾會有人意識到,一場雪
仍然滯留在牌局里。
“那在街上晃蕩的胖子、嬉皮士、收稅人
也許適合做一個木匠。”
但再也沒有那樣的時代了。
“在紅桃J和方塊K上,
有兩把一模一樣的斧子。”
有人順著斧柄
摸到他空曠的額頭,冰涼的手。
“死者的臉比雪還冷?!?/p>
他繼續(xù)摸,摸到了舊時代中
獨(dú)裁者的傲慢,女孩的淫蕩(她把自己當(dāng)成了皇后)。
“牌局如同虛擬的
時間劇場,此中,掮客比雪人
更容易成為丑角。”
他摸到那些劈出的柴,這么多年了,
從沒有人動用過它們。
他洗牌,認(rèn)出了從角色中退場的人,
“洗牌的時候,你的手指再也
碰不到他?!?/p>
他端詳著牌的正面與反面,在同伴
不耐煩的催促中,看見那里
有一道虛擬的門。
無數(shù)人影,正從中魚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