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莊曉明
小莫又回到了當初的老樣子,憔悴得眼睛里的神一點都沒有了,而更令她吃驚的是譚寶,原本150多斤的矮胖子,陡然間瘦得不到90斤,樣子簡直不能看。
小莫直到去年退休,公司上下都仍叫她小莫。她的身體單薄得似乎一陣風就能吹走,臉色總那么憔悴著,她在公司的十八年間,年齡就似乎一直停留在這個“憔悴”上,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
我沒到父親的公司前,“小莫”這個名字就印記在腦海了,父親與手下的人曾擔憂地談到她,說她的神經(jīng)可能有些問題,常一個人呆呆地坐半天,任誰也叫不應。記得那一年,離春節(jié)沒幾天了,父親從公司回來,沮喪地對我母親說,小莫又犯毛病了,而公司已放假,叫我母親有空去看一下。小莫那幾天失神得厲害,每天跑到離公司不遠的鎮(zhèn)上車站轉悠,一轉就是半天,說是等她的男人回來。春節(jié)前,路上人多車多,單薄的小莫萬一給撞著了怎么辦。小莫的男人叫譚寶,給一家公司在外面跑業(yè)務,跑了三年,沒有一分錢回來,誰知這次連人也回不來了,他欠了北京一家賓館三千多元食宿費,被扣住不放。親友們沒一人出手相助,他們早已厭惡透了這個大話連篇、借錢不還的譚寶。小莫一人帶著五歲的兒子,一急之下,兩眼失了神,每日恍惚著到車站轉圈子。
小莫是我父親在環(huán)保局的一位老同學的妻妹,介紹到我父親這兒來上班,實際上就是托我父親照顧的。小莫當初不顧家人的反對,甚至不惜與姐姐翻臉,嫁給了甜言蜜語的混混譚寶,過起了居無定所的漂泊生活。有了兒子后,生活更是一團糟,兩口子經(jīng)常發(fā)生爭吵,小莫的神經(jīng)也就在這愈來愈頻繁的爭吵中變異下去。然而,譚寶出遠門后,小莫又一人坐在家里發(fā)呆,恍惚度日。她的姐夫實在不忍,把她托付給已辦了多年企業(yè)的我父親。小莫好歹是個初中畢業(yè)生,便讓她保管庫房,登記材料。公司清理了一間二十多平方的房間,母子倆終于有了個安定的地方,至于譚寶,就讓他在外面繼續(xù)混自己。
我母親嘆了一口氣:“好人要做就做到底吧!”從家里拿了三千元,這筆當時不小的數(shù)目,把譚寶從北京贖了回來。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到父親的公司做副總經(jīng)理時,小莫的精神狀況已有所好轉,只是仍經(jīng)常走神,要放大聲音叫一下,她才從夢里驚醒似地“哎”一聲。小莫的辦公桌放在財務室,桌上堆著材料賬本,她干得很細心,沒出過我擔心的什么大錯。但她的動作太慢了,別人一個小時的活,她要三個小時,叫她到庫房取東西,往往半天不見回來,待我心急火燎地沖到庫房,她還在那兒作沉思狀地點數(shù)東西。
然而,小莫做飯菜的速度可不慢,大概是被上學的兒子逼出來的。因此,若是公司來客人,我母親做飯菜招待,都要叫上小莫打下手,我母親的廚藝,比小鎮(zhèn)的飯店好得多。有時,終日鬼混的譚寶也會聞訊過來幫忙,做幾個菜。別看他平時“牛皮桶”一個,但在美食上還真有幾分心得,幾個拿手菜的受歡迎程度,不比我母親的差。開宴時,譚寶自然地入席,他又矮又胖,光溜溜的大腦門,稀疏的頭發(fā)上了油,向后服帖著,這一切配上西裝領帶,倒也令人看不出深淺。
“上個月,我在北京時,曾在趙部長家里掌勺,”譚寶指著桌上的一盤菜,愜意地呷了一口酒,“就做的這道菜。趙部長嘗了一口,立即伸出大拇指。”譚寶的出口成謊,連自己都不知道似的自然。于是,眾人紛紛伸出筷子。
“小莫,這道菜刀工有問題,應再切細一些!”譚寶時而突然把頭扭向廚房,作一種大師教訓狀。令人稱奇的是,譚寶講話的嘴巴與給嘴巴輸送的筷子,同樣的敏捷,且互不干擾。
宴席進行到高潮時,更少不了譚寶的“獻寶”,比如,他會突然向大家吹噓自己有一種花粉,灑到碗里后,能使面條根根直立,怎么也打不倒。有人認真地說,也想得到一盒,譚寶一仰脖子:“哈哈!下午我到壯陽春給你買兩盒。”酒宴一片歡笑。
“嚼蛆!”小莫從廚房里罵出一句。
眾人酒足飯飽后,譚寶立馬抱拳離席,奔赴他的麻將桌。一直在廚房忙碌的我母親和小莫,這才上桌,她們照例也要喝兩杯,小莫酒量不錯。
一次,乘著小莫幾杯酒下肚,我開玩笑說:“嫁給譚寶后悔嗎?”
小莫臉上黯然了一下,馬上又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有什么好后悔的!”她繼續(xù)喝著酒,臉上突然現(xiàn)出一片迷幻的紅暈,“我們中學同班時,他可好哪!嘴巴比誰都甜。”
小莫與譚寶的吵架,好幾次鬧到要離婚的地步。他們的兒子初中畢業(yè)后,吵鬧聲漸漸稀疏了,雙方似乎都認命了。
小莫的兒子小寶,是跌跌爬爬地熬到初中畢業(yè)的,他的成績一直很糟。小莫把這個兒子慣得要命,母子一直睡一張床,譚寶也無可奈何。有意思的是,小莫又瘦又小,譚寶又矮又胖,卻偏偏出了個一米八的大塊頭兒子,以至于有一段時間,譚寶懷疑這個兒子的真實身份,但在小莫近乎瘋狂的憤怒下,最終不了了之。小寶塊頭很大,卻有些像當?shù)赝琳Z中的“大木瓜”,對世界對生活似乎沒有一點感覺,只知終日沉迷在電子游戲廳,沒有錢了,就和他父親一樣,叫要債人到小莫那兒去。兩三年下來,公司的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勸小莫趕快給小寶找個事做做,否則就要像他父親一樣廢了。小莫想了一下,也是,雖說住在公司水電不要錢,但父子倆終日這樣鬼混,靠自己那一點微薄的收入,將來怎么辦。小莫雖窮但很自尊,為了兒子終于放下?lián)沃拿孀?,與久已疏遠的家人們親戚們聯(lián)系,請他們幫小寶找個工作。其實,家人們早已淡忘了由她當初固執(zhí)的婚姻引起的不快,只是小莫自己始終沒有除掉心理障礙。小寶很快有了一個工作,在上海近郊的一家合資企業(yè)。
誰知小寶去了不到一個月時間,居然在開簡單的沖床時,把左手指從根部被齊刷刷地切去了四個。
小寶住院治療的錢,上海那家企業(yè)出了,但接假肢的錢及賠償費,卻不愿承擔,理由是小寶還沒與企業(yè)簽訂用工合同。這與小莫提出的二十萬元,有天壤之別。小莫與譚寶抱了床草席,每天睡在那個企業(yè)的大門口。那個掛了合資牌子的企業(yè)其實很小,只投了幾萬美元的臺灣老板大概也是個來大陸賭一把的小人物,沒見過這陣勢,干脆躲回臺灣去了,留下大陸方面的副經(jīng)理處理這一棘手事件。這位副經(jīng)理翻閱有關資料時,忽然發(fā)現(xiàn)小寶還未滿十八周歲,他如獲至寶,沖到躺在大門口的小莫和譚寶面前,耍起上海人的派頭與脾氣,威脅要向法院控告小莫兩口子,因為他們把未成年的童工送到上海,違反了國家法律。
小莫一時不知深淺,上海人生地疏,就逼譚寶去找他在上海的久未聯(lián)系的大哥。譚寶的父親原在上海,文革期間下放到揚州鄉(xiāng)村,改革開放后,又回到上海,在上海有一處三十多平方的老房子。老譚在揚州期間喪偶,譚寶的大哥便以老頭子身體不好為由,乖巧地隨著住了進去。老譚去世后,小莫和譚寶過來要分遺產(chǎn),嫂子是個精明又厲害的上海人,拍著巴掌:“老頭子看病護理的時候,你們哪塊去哪?這破房子,還不夠給老頭子看病送終的錢!”小莫哪里吵得過。譚寶的大哥手里捏了兩萬元,擺出不要聲張的神秘樣子遞給小莫,小莫甩手不要,又遞給譚寶,譚寶接了過去。別看譚寶是個混球,骨子里的憨,有時也叫人嘆息。自尊的小莫轉身就走,還拋下一句:“這一輩子也不進你這個爛房子!”
聽了譚寶和小莫的訴說,譚寶的大哥皺了一下眉頭,說:“侄子的忙,我肯定是要幫的。”他與譚寶一般矮胖,但戴了一副金絲眼鏡,頗有老上海灘金融家的派頭。其實,他也與譚寶一樣,沒有固定工作,是個社會上掮客的角色,好在上海這攤位好,總能混到想要的鈔票。第二天,他領來一位“戴教官”,稱是他的哥們,在某武警學校任教,已幫不少朋友打贏過官司。戴教官聽了小莫的哭訴,拍拍小莫的肩:“這個官司贏定了!”甚至商量到贏錢后的提成。
從此,小莫每兩個星期,就往上海跑一趟,衣服也穿得愈來愈漂亮,后來還買了件時髦的大紅套裙。公司的人忍不住開玩笑:“小莫又要相親了!”她略有些羞澀地一笑,也不辯解,提上她的金利來小包就走了。小莫四十多歲,但瘦小的身材很適合穿衣服,憔悴的瓜子臉施上妝,倒也自有其風韻。這次,小莫沒要譚寶去,讓他回到麻將桌上,自己一個人來回地奔波,似乎忙得很高興。眨眼三個月時間過去了,戴教官那兒還沒有什么進展的消息,我都覺得有些疑惑了。乘一次到上海出差的機會,我把小莫帶上,想見一見戴教官。上車前,小莫用手機與戴教官通了電話,然后高興地告訴我,戴教官要請我們吃晚飯。到上海后,我們在入住的賓館等著戴教官,到了約定時間,戴教官沒有來,又過了半個小時,才打來電話,說是被一個案子拖住了,讓我們先吃晚飯,他來結賬。晚八點后,戴教官來了,并沒有穿警服,一身軍黃夾克,人長得干凈端正,油著分頭,但機敏的眼睛里總有幾分色瞇瞇的味道。打過招呼后,他沒有提晚飯結賬的事,也顯然不愿與我多聊,而是扳過小莫的肩膀:“我還有一些情況要問你?!比缓筮M了小莫的房間,關上門。
一直談到晚上快十二點,戴教官才告辭。我問小莫官司進展如何,小莫略帶疲憊地說:“戴教官說正在找一個重要人物幫忙,要把前期工作做扎實?!?/p>
小寶是在三月份被斷掉手指的,到了寒風呼嘯的十二月,戴教官還沒有把上訴送到法院。我對小莫說戴教官可能靠不住,小莫仍是不信。她一上班,就窩在辦公桌前,一針一針地織著一件毛衣,是給戴教官的??紤]到路費的消耗,小莫上海去得少了,但更頻繁地給戴教官寫起信。我提醒她,與戴教官交往時留點心眼。
十二月底的時候,小莫衣著突然恢復了樸素,臉上也不再施妝,露出往日的憔悴。我們問起戴教官那兒的進展,她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憔悴里卻分明隱著幾分憂傷與憤怒。我們大概猜到了一些,但也不好深問。
過了春節(jié),小莫向公司預支了三個月的工資,一個人到上海去了。我勸她把譚寶帶上,她有點不屑地說:“帶他有什么用,多個吃飯的!”確實也是,別看譚寶像是個在外面混江湖的人,到了該正經(jīng)的場合,他反而囁嚅起來。小莫找到上海那個企業(yè)所在區(qū)的法院,坐在大門口,攤開一張大字報,上面已事先用毛筆寫好了緣由。瑟瑟寒風中,小莫坐了三天,法院終于有一位好心的大姐把她領進辦公室。聽了小莫的哭訴后,她為小莫聯(lián)系了一位愿為貧困階層打官司的律師,收費極低。律師很快把訴狀遞到當?shù)胤ㄔ?,要求賠償十五萬。那邊公司聞訊著了急,便也請了律師,同時到法院找人拉關系。官司拖了五個月之后,判決下來,賠償五萬。小莫堅決不答應,要求繼續(xù)打官司,律師有些猶豫,小莫一下子跪了下來:“如果官司這樣了結,我也不想活了。”律師便又把訴狀遞到上海中級人民法院。剛好那段時間,中央對底層農(nóng)民工的生存非常關注,判決出乎意料地快且順利:賠償小莫人民幣十二萬八千元(含接假肢費),先付八萬,余款兩年內(nèi)結清。
小莫的運氣似乎從此有了好轉,贏得官司的這一年,她又輕易地得到了一套六十平方米的商品房。事情的緣由是這樣的,公司砌辦公大樓的時候,鋁合金門窗業(yè)務是本鎮(zhèn)的一位叫郭慶厚的老板做的。這位醒目著八字步的老板有個習慣,就是每談成一筆業(yè)務或掙到一筆錢,都要渾身上下抖動,尤其抖動著那八字得很厲害的右腳,小鎮(zhèn)上炫游一圈。郭老板是我父親的牌友,幾乎每天都要來打上幾局。這一天,他忽然抖得比往日哪一次都厲害地來找我父親,說是在武漢接了一筆五百萬的鋁合金門窗工程,要我父親幫他銀行貸些錢。我父親讓他小心些,他說工程是本鎮(zhèn)的一個穿開襠褲時就要好的朋友介紹的,他已看了工地,也去過那個轉包工程的公司,在武漢一個豪華的八層樓辦公,辦公室二十多個男女,統(tǒng)一黑色西服,每人面前一臺電腦。但對方有要求,簽訂合同時,要付十五萬元前期費用(含各種資料費)。郭老板在鎮(zhèn)上有兩套房子,一套一百二十平方,一套六十平方,我父親便讓他以那一套大房子做抵押,找銀行的朋友貸了二十萬。郭老板去了半年后,忽然又回來到處借錢,以銀行的四倍利息,說已定好合同,預付款很快就要到賬,但工程已開工,急需一點啟動資金。找到我父親,我父親說公司已交給兒子,手頭沒錢,郭老板八字腳一拐,扒開窗戶,說借不到錢就從這兒跳下樓。我父親被纏得沒辦法,就說:“這樣吧,借你五萬,你打個字條,年底不還,就拿你的六十平方房子抵債?!?/p>
又過了兩月,快過春節(jié)的時候,郭老板回來了,繼續(xù)宣揚武漢形勢大好。其實他是放心不下他那又老又瞎的母親,他是個孝子。我父親把他叫到辦公室,他扭著八字步,挺著腰,擺出一付發(fā)了財?shù)拇罄习宓臉幼印N腋赣H說時間到了,叫他還錢。他不屑地回道,就那點錢,擔心什么,我也給你四倍的利息。我父親走了一輩子江湖,哪里吃這一套,年輕時是體育健將的他一把揪住郭老板的衣襟,把他擰了起來,威脅說要把武漢的真相告訴所有的人。原來我父親不久前通過武漢的朋友得知,郭老板所謂的大工程其實是上了別人的套子,現(xiàn)在他又下套子騙下家,彌補自己的虧損,并以此作為自己新的事業(yè)。郭老板渾身發(fā)抖,說現(xiàn)在沒有那么多錢,我父親咆哮道,那就把房子交出來。郭老板乖乖地做了手續(xù),交出那間六十平方房子的鑰匙。而剛好這時,小莫打官司所得的錢回來了,我父親就讓她用其中的五萬,得了這市價至少九萬的房子。郭老板過了春節(jié)走后,就杳無音訊,不久,他的大套房子也被銀行封了,他的老婆與老瞎的媽媽便搬到鄉(xiāng)下的老房子去了。他的老瞎的媽媽曾拄著拐棍,從鄉(xiāng)下趕到我這兒打聽她的“厚兒”的下落,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她的“厚兒”曾經(jīng)常到這兒來打牌。她那孤獨的顫巍巍的樣子,實在令人不忍。
小莫搬進自己的房子后,把余錢存進銀行,她沒有馬上給小寶接假肢,而是想尋到一個價格更便宜的醫(yī)院。家人和親戚們,這時也感到要給小莫某種補償,便輪流著把手指殘疾的小寶接過去住一段時間。然而,小寶似乎還沒有從他的世界中醒過來,除了窩在家里看武俠電視劇,就是要錢出去打電子游戲。一圈下來,家人和親戚們都有些失望和厭倦了,沒有了第二輪的邀請。小寶這個大個子,又回來和小莫睡在一張床上,白天時間,則隨他爸爸譚寶出去觀摩牌局。大木瓜一般的小寶,偏偏對麻將有悟,一段時間后,就可以站在譚寶的“圍城”后,用尚健全的右手指指點點。后來,父子倆更發(fā)展到用別人所不知的暗號,悄悄做一些小動作,達到一種“穩(wěn)贏”的局面。
小莫大概是疲憊了,對之不聞不問了一段時間,在我母親和我的一再警醒下,才抖擻起精神,再次找她的親友們幫忙。但親友們對小寶已沒有信心,都打著哈哈,最終還是在她的環(huán)保局的姐夫幫助下,在J市的一家賓館謀得了門侍的差事,為出入賓館大門的客人們拉門關門。小寶大個子,穿著賓館制服,雙手白手套,倒也像個樣子。然后,小莫又托人給小寶找對象,心想或許成了家,小寶會成熟起來。開始談了幾個,不是小莫嫌人家不合意,就是人家嫌小寶手殘。后來,媒人終于介紹了一個雙方父母都有意的,對象是本鎮(zhèn)一家飯店老板的獨生女兒,與小寶一般大,都已二十四的年齡,媒人說她的惟一缺點就是有時有點犯傻,復雜一點的算術做不出來。這倒沒什么,小莫一想到困窘的家境有可能因此得到改變,那幾天上班時特別開心,主動與辦公室的人找這方面的話題。到了雙方父母帶兒女見面的那天,小莫把小寶好好打扮了一下,穿上剛干洗的賓館制服,在媒人的引領下,踏進對方在鎮(zhèn)中心地段的一幢三層小樓。剛見面,雙方都感覺不錯,小寶站著,又高又大;姑娘坐在沙發(fā)上,不說話,還有些淑女的樣子。然而,當這邊兩家父母交談到一定氛圍時,那邊兩個小的卻為電視機遙控器爭奪了起來,一個要看武俠,一個要看言情,爭奪中,小寶的左手套被扯去,露出殘缺。姑娘突然兩眼放光,好奇地拉住小寶的雙手:“太好玩了!我來數(shù)一數(shù),總共有多少指頭。一,二,三,不,重來,一,二,三,四,五,六,”然后轉過頭,“爸爸,我數(shù)得對不對?”她爸爸尷尬地點了點頭。姑娘一下子雀躍起來:“哦!我數(shù)對了!”雙方家長的臉上霎時都蒙了一層陰霾。
小莫再沒提這件相親的事,大概雙方都冷處理掉了。而小寶因為貪玩游戲,不久又把賓館門侍的工作丟了。沮喪的小莫找我母親商量:“我也這么大歲數(shù)了,這個家以后怎么辦?”其時,我母親已從油田單位退休,到我的公司負責財務,講話是有分量的。我母親說:“該下狠心了,小寶與譚寶再這樣下去,家就毀了。”我父親有個朋友在北京做生意,為人嚴謹,就請他把小寶領了去,報酬暫時無所謂。至于譚寶,就讓他到我公司施工隊,一有工程,就跟出去施工,這樣至少減少了他上牌桌的機會。
誰知道是物極必反,還是俗話說的樹挪死,人挪活,小寶到了北京一段時間后,父親的朋友打電話來,說小寶還是不錯的,安排的事情都能做掉。而譚寶這個混混到了公司施工隊,還真有了賣苦力的樣子,人雖矮胖,兩只膀子的力氣卻不小,一手一桶二十五公斤的漆,提起來直奔,見我在場,奔得更歡。至于業(yè)余時間的牛皮,他自吹他的,我只當作看戲。小莫居然胖了一些,憔悴的臉上也添了些紅暈。因為她的姐夫漸漸成了環(huán)保局有實權的人,環(huán)保系統(tǒng)的人到公司來檢查工作,我就把小莫拉上陪酒。小莫三杯酒下肚,話就多了起來:“我們經(jīng)理是個讀書人,有點書呆子,你們可要照顧啊?!睂Ψ阶匀稽c頭稱是,而我則有點哭笑不得。到了收費時,小莫問多少錢,對方回答:“一千五?!毙∧闳碌溃骸澳膬河羞@么多!減五百,減五百?!睂Ψ綗o奈地一笑,就按照她說的寫了收據(jù)。
轉眼到了2003年,北京傳來消息,小寶談了個女朋友,東北人,據(jù)說關系已不是一般的好。小莫只看了照片,不放心,又請假專程去了一趟北京。第二年六月,小寶和他的未婚妻一起離開北京,到東北的延吉創(chuàng)天下,做起一種生意,就是收集當?shù)氐娜藚⒕?,制干后賣到韓國。不知是南方人的天生善于經(jīng)商,還是小寶從他父親的牌桌上悟得了某種經(jīng)驗,生意居然做得很好。不久,譚寶向我請假,說是上海的哥哥開刀要照顧,其實我心知肚明,他是也想到東北去試試,他一去就沒回來。巧的是,小莫這一年五十歲,到了可以退休的年齡,她自己也提出了要求。本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員工退休時,按在廠里工作的年數(shù),一年補一個月的工資。到九月份,小莫剛好在公司干了十八年,我母親特意給她多補了兩個月,湊個整數(shù),叫她以后自己照顧好自己。小莫數(shù)著錢,突然抽泣起來,嗚嗚咽咽地不知對我母親說了些什么,我母親也陪著掉了淚。
小莫自然也去了東北,幫一家子做飯。兩個月后,她給我打來電話,說在那邊很好,那兒的冬天也不是想象中的冷,家里有暖氣,一進門就熱得要脫衣服。最后說春節(jié)回來看大家。
我暗自松了一口氣。
附補:
就在我頗有些慰藉意味地給這篇小說收尾后的第三個月,小莫一家竟出人意料地回來了,并沒有捱到要給大家分帶禮物的春節(jié)。據(jù)見到小莫一家的我母親說,小莫又回到了當初的老樣子,憔悴得眼睛里的神一點都沒有了,而更令她吃驚的是譚寶,原本150多斤的矮胖子,陡然間瘦得不到90斤,樣子簡直不能看。據(jù)街坊間的風傳,他們一家可能是在延吉墜入了傳銷團伙。倒是小莫的寶貝兒子小寶似乎前后并沒有變化,仍是高高大大的“木瓜”樣,一回來就鉆進電腦游戲房。隨后的日子,我忽然有些害怕見小莫一家人了,上街時,總要不自覺地往小莫家住的那個巷子里警惕地掃上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