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
金鎖
□楊明
銀鎖是一種香煙的牌子?;蛘哒f就是一張這個牌子的香煙盒。銀鎖和別的香煙盒一樣寬,一樣長。天藍(lán)色的底子上,淡紫色的花邊,底部正中配著漢語拼音印著卷煙廠的名子:都康貝爾卷煙廠出品。兩邊一面印著一只大大的鎖面上突出著四只小刻度盤的橢圓柱形密碼鎖,另一面也配著漢語拼音印著兩個美術(shù)體的素字:銀鎖。它的折痕還很新,但已被熨帖地?fù)徇^多少次,安安靜靜地平展在二扁向上托起的兩只手心里。
野外高遠(yuǎn)的天空下,二扁托起了一小片陽光。
二扁把雙手捧到鼻尖下,貪婪地嗅,嗅那種煙絲特有的焦咸味。
陽光的氣味真好聞啊。二扁心里想。
銀鎖是二扁從同學(xué)那里換來的,耗費了一個重機(jī)槍子彈殼和二尺布票。子彈殼黃澄澄的、金燦燦的、沉甸甸的,已經(jīng)跟了二扁好幾年了。子彈殼是二扁他爸從前開車跑外時從北邊的一個邊境小城給他帶回來的,共帶回五個。前年二扁的奶奶沒了。奶奶生前最疼二扁,彌留之際也是看了二扁最后一眼才閉上眼睛。奶奶的去世讓二扁悲痛到了極點。奶奶下葬的時候他悄悄地把兩個子彈殼埋到了奶奶的墳里。布票是二扁從家里的箱子里偷偷撕來的。二扁還沒有到正當(dāng)?shù)貜南渥永锼翰计钡哪挲g,但眼下的事情顯然十分急迫,同學(xué)要,他就得給,他不能等他的年齡夠了才辦妥這件事。
被攥得溫?zé)岬淖訌棜るx開了自己的手心,二扁的心里有無數(shù)的針在扎;想到自己遲早會因布票的去向問題而遭到一場超大范圍的雞毛撣子和鞋底的輪擊,二扁心里疼得發(fā)抽。
但在銀鎖輕飄飄地落在二扁手心里的一剎那,二扁的心在陽光下緩緩地化開了。
銀鎖啊,是銀子做的嗎?那鎖的底面和兩側(cè)都找不到鑰匙孔,旁邊也沒印著鑰匙,它是怎么鎖上的呢?又怎么打開?難道這天底下還有不用鑰匙的鎖頭嗎?是不是到了銀子做的這個等級及其以上的就不需要鑰匙了?都康貝爾在哪,是個很遙遠(yuǎn)的地方嗎?是不是一個深深的大山洞,里邊藏著好幾萬箱像子彈一樣碼得整整齊齊的香煙,洞門用這把不用鑰匙的大銀鎖鎖著?還是那里活著一棵開著紫花長著藍(lán)葉的香煙樹?上邊結(jié)著一把把在陽光下閃亮的銀鎖?誰種下的香煙樹?誰在嗅著迷人的焦咸去采摘那些成熟的銀鎖?
二扁回到家里,把銀鎖從書包里翻出來,壓到炕頭的炕席底下。然后放上炕桌寫作業(yè),二扁寫了三分鐘,一篇生字寫錯了好幾行。朋友的朋字一起頭他就寫成了月,爾后一路月下去,一直月到末尾。二扁回身掀開炕席角,取出銀鎖,立在炕上向屋里所有的地方四下審視。
二扁跳下炕,站到縫紉機(jī)前,側(cè)著頭端詳縫紉機(jī)的圓肚子,手捅開圓肚子的暗蓋伸進(jìn)去左右摸索,搖搖頭。二扁來到窗下,從窗臺上的一摞書里挑出一本“毛選”來,翻到《丟掉幻想、準(zhǔn)備斗爭》的末尾與《別了,司徒雷登》的開頭之間的那兩頁,把銀鎖夾在里邊。想想,又打開書把銀鎖取出來,轉(zhuǎn)到靠墻擺著的箱子前,對準(zhǔn)箱蓋和箱蓋上收音機(jī)底座的一條夾縫,把銀鎖輕輕推進(jìn)去。
二扁寫完作業(yè)到院里劈柴。二扁的斧頭不像以前那樣準(zhǔn)確、有力而迅速,有些恍惚。有好幾次險些劈到了手背上。還有一次終于砸到了腳面上,二扁疼得一咧嘴,蹦起來一瘸一拐地跑回屋。
二扁拽一根媽媽的織衣針,探到夾縫里小心翼翼地把銀鎖撥了出來。二扁站在堂屋地中間,目光再次轉(zhuǎn)著圈地大肆搜刮。不知過了多少圈,目光又回到原處,在箱子上定格。
家里所有貴重的東西都放在箱子里,現(xiàn)在的,從前的,爸爸的、媽媽的、奶奶活著時候的,唯獨沒有二扁的。
二扁翻開箱蓋用腦袋頂著,雙手順著一角扎了進(jìn)去。二扁先端出一個滿盛著各種票據(jù)證本的紙笸籮,又把下邊的幾件疊得齊齊整整的逢年過節(jié)開大會走親戚或有其它正經(jīng)事才允許拿出來穿的基本上不帶補(bǔ)丁的衣服掀掀,摘下抿著一角叼在唇間的銀鎖,摩挲著平鋪在箱底,用衣服壓好,紙笸籮放回去。
二扁從柴棚里找來一把鎖頭。這把又黑又大的永固牌鐵鎖是冬天里鎖菜窖用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晚春了,菜窖早已經(jīng)填了。只有到了秋末重新挖菜窖時它才能重新派上用場。
二扁決定中止它的休假期,現(xiàn)在就讓它上崗開始工作。
鐵鎖咔嗒一聲合死在箱子的鎖搭上,二扁的心也終于咔搭一聲落了地。
二扁他媽下班回來了。她今天心情格外地好。因為她剛剛托熟人以平價買來了一斤不用票的議價白糖。她哼著歌進(jìn)了屋,“北京城的毛主席雖然沒有見過您——”手強(qiáng)調(diào)著歌聲的拍節(jié)顫向箱蓋,她要把糖唱到箱子里去。
“您給我的幸福卻——”耶?歌聲戛然而止,二扁她媽忙低下頭去看,呀,這箱子怎么鎖上了?“二扁、二扁呀——”
“二扁,這箱子你鎖的?”
“嗯哪?!?/p>
“你鎖箱子干啥,誰讓你鎖箱子的?”
“我整來個銀鎖,放在箱子里,怕丟了,就鎖上了?!?/p>
“啥,銀鎖?銀子的?”
“嗯——鎖吧,是銀子的,銀鎖——嗯是紙的。
“什么屁話,到底啥玩藝?”
“紙的?!?/p>
“放你媽的屁!越大越傻兮兮的,有紙做的銀鎖嗎?”
“有,我那個就是?!?/p>
“你這孩子,又是你從哪掏換來的小人書吧?
“是煙盒。”
“煙盒呀,煙盒你鎖箱子里干什么?”
“它是銀鎖牌的,它好可看呢,它不用鑰匙,它上邊還有四個小扣子呢?!?/p>
“你這孩子呀……”
二扁他媽解下腰上的一串鑰匙,邊仔細(xì)辨一下那箱子上的鎖邊把鑰匙湊過來,準(zhǔn)備挑一根捅進(jìn)去。
二扁他媽就愣了。
那把鎖她打不開。那把鎖的鑰匙現(xiàn)在她沒有,也沒必要有。那把鎖唯一的鑰匙在二扁他爸的手里。二扁他爸又開車跑外去了。不過這回去的是南邊。南邊可是個印象中歷來都應(yīng)該比北邊更遙遠(yuǎn)得多的所在,二扁他爸得一個月才能回來。
二扁他媽關(guān)于一斤白糖的大好心情就這么被全面地瓦解了、篡改了,篡改得正像眼下抓在手里的這把不是時候的永固一樣堅硬而冰涼。她氣惱地一甩手,鎖被她甩得悠來悠去,她的目光隨著這悠來悠去陷入陣陣迷惘。她可怕地感覺到了問題的越來越嚴(yán)重性。
鎖頭打不開,就意味著拿不出來那套灰咔嘰的人民裝,就意味著她就得穿著有少許補(bǔ)丁的并且上下配不成套的衣服去參加幾天以后的五一勞動節(jié)表彰大會。屁股上那兩塊倒沒什么,一塊新一些,一塊舊一些,一塊圓了些,一塊扁了些,左邊大了些,右邊小了些。但畢竟會夾在椅面和屁股之間。自己只要在開會前和散會后快些進(jìn)入和離開,或雙手背到身后用人造革提兜做些遮擋就是,不必?fù)?dān)心被人過多地關(guān)注。但左肩上這塊前后相連的補(bǔ)丁怎么辦?這塊補(bǔ)丁還非常新,像一副小褡褳一樣鮮艷地貫通在肩頭上。而衣服已經(jīng)穿了近十年了,補(bǔ)丁和衣服之間根本沒有完成總體特征上的有效磨合。這種醒目的反差將使自己的左肩頭沉重地承擔(dān)多少人獨自研究和相互探討的目光?且慢,這還不是最糟糕的,鎖頭打不開,首先就意味著紙笸籮已經(jīng)徹底陷落在箱子里邊了。笸籮里有豆腐票——一個月別想吃豆腐了;有糧票——一個月別指望用零星的爐果面包麻花甚至油條打打牙祭了;還有肉票——油罐已經(jīng)見底了,昨天就打算割半斤肥的焅點油吃,昨天沒來得及,今天就永固了。而所有這個票那個票的并沒有散落在笸籮里,它們統(tǒng)一地夾在一個本子里。
糧食本!二扁他媽的心陡地一沉,順藤摸瓜的思路出現(xiàn)了致命的故障——哈哈,操他媽的這下好了,一個月喝西北風(fēng)去吧。
二扁怔怔地看他媽,認(rèn)為是該去搬炕桌的時候了。搬之前他說:“媽,我放炕桌去啦,咱吃飯?!?/p>
“吃你媽拉個逼——”二扁左邊臉上著了一下。
“你這雜種——”二扁右邊臉上又著了一下。
把二扁打了個措手不及。這兩下是真的。雖然不疼——他媽就是真打他也不會疼,不像他爸。二扁不是怕挨打,他早已做好了就義的準(zhǔn)備。但此時此刻使他更甚于疼痛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驚愕,他驚愕的是個程序問題,挨打的程序。他媽還沒開箱子查看就先扇過來了?一瞬間二扁大悟了,他媽的眼睛有透視功能,已經(jīng)透過了箱子數(shù)出了布票短了二尺。
唉,早不發(fā)現(xiàn)晚也發(fā)現(xiàn),早晚也得發(fā)現(xiàn)。早發(fā)現(xiàn)更好,省得老是提心吊膽。二扁把渾身的皮子緊了緊,竟有些如釋重負(fù)。
“你個小雜種,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去叫你劉大爺,讓他拿撬棍過來,把鎖頭撬開。”
什么?二扁的心一下又揪了起來。他不愿這么快就以任何方式把鎖頭打開,不然他對銀鎖的終端隱蔽還有什么意義?
鄰居劉大爺正在家里坐著,二扁慌慌張張跑進(jìn)來,“劉大爺,不好啦,快去勸勸我媽吧,她要撬箱子啦,還要你幫著撬呢?!?/p>
“啥?撬箱子?你媽撬箱子干啥?”
“不知道啊,無緣無故就要撬?!?/p>
“凈扯雞巴淡?!?/p>
“真的呀,現(xiàn)在就請你拿撬棍過去呢?!?/p>
劉大爺滿腹狐疑,就先沒拿撬棍,跟著二扁過來了。
二扁他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對劉大爺講了。講得很無奈,“大哥你說這事咋整,這豆腐可以不撿,油可以不焅,果子可以不買,飯總不能不吃吧?”
劉大爺回手就捎了二扁一個小脖溜兒,“這小兔崽子,啥時能讓大人省點心吶,嗯?”
二扁心涼了,他的統(tǒng)戰(zhàn)失敗了,劉大爺并未充當(dāng)他的盟軍,劉大爺也和他媽一樣責(zé)罵他,說明大人都是一樣想的了,箱子是非撬不可的了!
劉大爺說:“大妹子,想點招吧,能不撬就別撬,一把鎖好幾毛錢呢,可惜了的。再說那鎖頭也不是那么好撬的,這撬棍萬一要使得不利索,把箱子的哪疙瘩刮了碰了,你不得后悔一輩子嗎?”
二扁他媽說:“有啥招?餓一個月?”
劉大爺說:“大妹子,你先別上火,等我一會?!眲⒋鬆?shù)椭^出去了。
劉大爺回來了,拎著一桿小秤,秤里撮著半下子高粱米。劉大爺平起秤桿,定好砣,眼看著悠悠的秤桿穩(wěn)下了,說:“大妹子,你看好了,這是五斤,啊?!?/p>
二扁他媽忙說:“大哥這哪行,你們家糧食也不寬綽啊?!?/p>
劉大爺說:“誰家糧食寬綽了?不寬綽就緊點吃嘛。怎么也比你白白地禍害掉一個好端端的鎖頭強(qiáng)吧?!?/p>
二扁他媽還是說不行不行,二扁他媽心里想,五斤高粱米,經(jīng)濟(jì)點吃夠我和二扁吃三天的了,可是三天以后怎么辦?不還是得撬鎖頭嗎!但二扁他媽卻不能這么說,人家借糧食給你來了,她就得表示謝意,表示婉拒,不能怪人家考慮問題不周,不能把三天以后的難題再強(qiáng)加給人家,人家只不過是近在咫尺的鄰居,不是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二扁他爸。
劉大爺看出來了,他找到二扁家的米袋子,把高粱米折進(jìn)去,回頭笑了,“大妹子,甭犯難,我都替你張羅好了,你聽,他們來了,還不快出去迎迎。”
二扁他媽迎來了劉大媽,還有劉大媽糾集來的一支小小隊伍。七八個人,都是左鄰右舍前房后趟的街坊們。大家上炕的上炕,找凳的找凳,站著的站著,都在七嘴八舌地說二扁他媽別撬鎖頭了,我們大伙給你湊糧食來了。
這情景讓二扁他媽始料未及。她心里掠過一絲不快,這劉大哥怎么也不言語一聲就自作主張,我家就是那么容易抹下臉來求人的嗎?但這少許的不快隨即便被一種由衷的感激之情驅(qū)散了,哎,關(guān)鍵時刻還得是街坊鄰居們啊。誰也不白看著,都來伸手相幫。二扁他媽把家里所有的飯碗都端來了,給大家倒水。白水太淡了,二扁他媽含著笑,打開了那一斤白糖……
籌糧會開得熱烈而歡快。大家在甜甜的氣氛中議定了二扁家向各家借糧的順序與數(shù)量,并由劉大爺做了專門的會議記錄。根據(jù)這份記錄,二扁他媽可以分期分批地借到高粱米二十五斤、玉米面二十斤,還有小米十斤。夠了,一個月的糧荒怎么也能打發(fā)過去了。
散會之后夜已經(jīng)深了。二扁他媽收拾好一摞空碗,回屋來看自己的平價白糖。一斤白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張包裝紙上的稍許微粒,在燈光下反著零落的晶瑩。二扁他媽嘆了口氣?;仡^再去找二扁,二扁耐不住困倦,蜷縮在炕梢里,在燈光下流著口水睡熟了。
“這雜種操的——”二扁他媽一腔怒火升起來,掄起巴掌掃過去——
巴掌在半道上拐了個彎,摸到了燈繩,輕輕一拉。
燈滅了。
一個月過去了。
一個月總算過去了,二扁已經(jīng)急不可耐了。爸爸怎么還不回來呀,這箱子什么時候才能打開呢?他想銀鎖都快想瘋了,日復(fù)一日的目光早已在永固鐵鎖上結(jié)上了厚厚的繭殼。
一個月總算過去了。二扁他媽終于在大街上望見了二扁他爸的車。二扁他媽不顧一切地迎上前去,歡天喜地地從車門里盼出了二扁他爸的徒弟。徒弟對二扁他媽說,師娘,我那臺車上的啟動鎖壞了。師傅就讓我先開著他的車回來了。他把我的車弄到修理廠修呢,也快了。二扁他媽說,啊、啊,這么個事兒、這么個事兒,你看看、你看看——
二扁他媽隨后接到了二扁他爸的電話,車修好了,正在星夜往回趕,明天中午就能到家了。
二扁他媽的情緒又空前地大好起來了,雖然昨天晚上她還有些心驚肉跳。昨天晚上她去串門,看見劉大爺和劉大媽正往炕洞子里藏一只佛龕。一問,才知道上邊又派下來工作隊了。已經(jīng)到二扁他們學(xué)校西邊那了,正在由西向東挨家挨戶挨趟房地平推呢,進(jìn)一家搜一家。搜啥呀?那誰知道呀,反正估摸著有啥犯忌的嬌貴的東西還是趁早藏起來妥當(dāng)。二扁他媽心里就有些嘀咕,這又是啥工作隊下來啦?破四舊?好像不對,四舊已經(jīng)破過七八回了;查反標(biāo)?也不大可能啊,上個月才查完的嘛,不是剛剛把二扁他們原來的那個語文老師抓走的嗎,說是在他們家的炕席底下搜出了攻擊偉大領(lǐng)袖的埋汰褲衩。埋汰褲衩怎么成了反標(biāo),又何以能攻擊偉大領(lǐng)袖,這一切都讓人不得而知。反正不管什么工作隊,一下來就讓人右眼皮不停地發(fā)跳,好人壞人一塊跳。二扁他媽跳著眼皮回到家,看哪哪跳。看到那只箱子,箱子便在她的眼里篩糠。二扁他媽想,家里值當(dāng)?shù)臇|西都在這個箱子里呢,可別讓工作隊搜出什么差池來。她趕緊把箱蓋上的收音機(jī)和其他東西挪開,喊二扁過來搭把手。她要把箱子抬到柴棚里去,用劈柴和煤藏好??墒悄飪蓚€較著勁抬了好幾次,二扁把吃奶的力氣都獻(xiàn)出來了,箱子只是挪了挪窩,就再也撕扯不動它了。這口碩大的箱子太沉重了,它是用積年的被無數(shù)遍的桐油吃透了的柏木打就的,每塊板子都有一寸多厚,四周還包著八只打成云卷樣的銅角。想來想去還是二扁這小雜種作孽,怎么就偏偏把箱子鎖上了,箱子好好地開著,那就可以先把里邊的東西都倒騰出來,怎么也能把空箱子抬出去然后再顧東西?,F(xiàn)在可好,箱子里光二扁他爸那套新工具就有二三十斤,還沒算他奶奶那塊白石涼枕呢。二扁他媽無可奈何又不無遺憾,其實就算箱子鎖著也不怕啥,從前搬家的時候,自己要開箱子倒騰東西,二扁他爸伸手一攔說費那個事干啥,人家自己一蹶腚一長腰嗨地一聲便把箱子甩上了肩,噔噔噔一溜小跑扛進(jìn)屋來。唉,他爸徒弟的那臺車上的什么鎖早不壞晚不壞,壞得真是個巧……二扁他媽轉(zhuǎn)念又一想,怕也沒什么吧,四舊也破了這么多回了,也沒礙這箱子什么事。這箱子里又沒藏著埋汰褲衩,都是些干凈衣服。糧票布票豆腐票肉票糧食本啥的都是光明正大從政府領(lǐng)來的,蓋著革委會的大印,怎么也不會成了反標(biāo)吧。自己也是,聽著風(fēng)就是雨的,連個主意都拿不正,沒事藏什么箱子?!
天剛一放亮二扁他媽就幸福地忙起來了,這時她跳的已經(jīng)是左眼了,忙得像小姑娘一樣歡快。打一盆清水,投一塊抹布,在炕上炕下門窗家具所有的犄角旮旯里窮追不舍地擦抹。擦得剛剛醒來的二扁眼里一片明亮。二扁他媽侈奢地做好了借來的最后一頓飯,叫二扁起來吃了上學(xué)。她自己被一種久別重逢的喜悅盈溢著心房,已經(jīng)飽了,洗過臉坐在鏡子前精心地編大辮子。
二扁背著書包出門,看到了胡同口外馬路上停著的一輛汽車,和他爸他們開的不是同一種。又看見了剛從劉大爺家里出來的幾個人,向他這邊走過來。幾個人都戴著綠軍帽,有的縫著五星,有的沒縫五星;一律穿著沒有領(lǐng)章的綠軍裝,軍裝新舊不等,有的像發(fā)的,有的像做的,有兩個兜的,有四個兜的,胳膊上都勒著個紅箍,手里都掐著個語錄本。其中一個指著二扁對為頭的說:“隊長,該這家了吧?”
為頭的一點手,“那小疙瘩你過來,”二扁抬起頭看他,他嘴角顫著煙卷兒問:“你家大人在嗎?”二扁奇怪地盯著他的嘴角,點點頭。他腦袋一晃,“走?!?/p>
二扁他媽往手心里撲了些萬紫千紅牌胭粉,邊挑剔著鏡子中的自己,邊勻開粉和著歌兒的韻腳往臉上的細(xì)皺紋里拍:“砸爛萬惡的舊世界——”房門一響,一干人等稀里呼嚕地魚貫而入。
原來這是一支獻(xiàn)銅工作隊。市革委會決定,要在市中心廣場塑一尊偉大領(lǐng)袖銅像。銅像要十多米高,偉大領(lǐng)袖穿上呢子大衣和皮鞋,上一塊大石頭墩子上站著,向全市人民揮動他的銅手。偉大領(lǐng)袖從哪里來,從人民群眾中來;偉大領(lǐng)袖的銅從哪里來?當(dāng)然從人民群眾挨家挨戶爭先恐后的貢獻(xiàn)中來。人民家里的銅鍋銅碗銅盆銅錢銅鐘銅鑼銅镲銅喇叭銅的一切,都將化成滾滾銅流,投身到偉大領(lǐng)袖的模子里去。
工作隊長看到了箱子,走上前去四下摸了摸,敲了敲,說這個中。馬上上來倆人,拿著大號改錐和榔頭,嘁里咔嚓一陣子,八朵銅云干凈利落地從二扁他媽的眼眶里飄了出去。二扁他媽聽到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脫袈曋酗w出一句興高采烈的人話:“隊長,這也是銅??!”
工作隊長身邊的又一個人聞聲擠上前去,低頭仔細(xì)查看。二扁他媽也急忙把眼神攏起來看過去,看到了箱子上的銅鎖搭??吹侥侨私舆^別人手里的改錐,摸了摸那鎖搭,找個角度用力一插——
這一下插進(jìn)了二扁他媽的心里——
那是個塑成如意形狀的鎖搭,鎖掛便是那微曲的如意的梁,從箱蓋上垂下來,扣在下箱口從如意底座那朵靈芝里突出出來的鎖鼻上。鎖搭因年歲的久遠(yuǎn)已經(jīng)發(fā)烏了,今天清早被二扁他媽用力地擦,擦出了微微的光亮。
那人一邊工作一邊訴說著氣憤:“隊長,您說從前那些破四舊工作隊都是怎么干的工作!這么腐朽沒落的東西都看不著嗎?還有沒有一點無產(chǎn)階級革命責(zé)任感?”鎖搭在木板里吱咯吱咯地叫著,配合著革命者對它的工作進(jìn)度,“還有你這位女同志,怎么還能允許有這樣的東西在你身邊潛伏著?你的革命覺悟哪里去了?請問你什么出身?哼,真是,思想領(lǐng)域的事情就是個最馬虎不得的事情,你看這個鎖搭,七億人民不斗行嗎?”
二扁他媽早已沒了方寸,眼不隨心,左眼右眼一塊跳,機(jī)關(guān)槍似的。
鎖搭七扭八歪奇形怪狀地從箱子上下來了,隨后被人跟上去兩榔頭給它整了整形,如意立馬成了委委屈屈的煙袋鍋。
工作隊要撤了,臨行前隊長清了清嗓子,領(lǐng)頭喊起了口號:“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歲——”
“萬歲——”
二扁他媽如夢初醒,一個高蹦起來,舞著拳頭跟著喊:“萬萬歲——”
門外汽車的馬達(dá)聲再次驚醒了二扁他媽,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追到汽車門前,拚命地擺手,“首長、首長,那鎖搭上還有一把永固鎖頭哪,那不是銅啊,那不是銅啊——”
汽車玻璃搖了下來,方才撬鎖搭那個人露出臉來。二扁他媽奇怪地盯著他瞧,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竟然——是個司機(jī)。我操他媽的,他竟然也是個司機(jī)?!
司機(jī)探出臉來,教育二扁他媽:“我說你這個女同志,到底還有沒有點起碼的覺悟???為偉大領(lǐng)袖表忠心,至于你這樣叫魂兒似的嗎?你很危險吶……”坐在司機(jī)旁邊的工作隊長打斷了話頭:“行了行了,要相信群眾有個認(rèn)識過程嘛,哪個是你家的鎖頭,趕快拿走?!?/p>
二扁他媽說那鎖頭她現(xiàn)在拿不走,打不開,沒有鑰匙,鑰匙在孩子他爸手里,而他爸是一個多月前離開家的。鎖頭則是她孩子一個月前鎖上的,為這他們娘倆已經(jīng)借了一個月糧食吃了。不過他爸馬上也就要回來了,汽車上的鎖頭已經(jīng)修好了,說是中午就能到家……二扁他媽邏輯混亂地解釋著,把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得語無倫次。
汽車嗚地一聲開走了。
二扁他媽愣在原地的塵煙里,偏著腦袋用力琢磨她的鎖頭和箱子。
她不知該是哭還是該笑。
二扁坐不住了,曠了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翻墻而走。二扁他們班教室在學(xué)校最后一排緊里邊一角,離墻近,離大門遠(yuǎn),走墻要比走大門節(jié)省兩三分鐘。
二扁一口氣跑回家,剛進(jìn)院門就隱隱捕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汽油味,二扁咧開嘴笑了。
果然讓他猜著了,爸爸果然提前到家了。
“爸呀——”二扁大叫著跑進(jìn)屋,太好了,爸爸總算回來了,他已經(jīng)憋了整整一個月了,從打他換回銀鎖那一天起就沒人跟他分享那漾在心頭快盛不下了的巨大喜悅和幸福。他要給爸爸好好講講銀鎖,爸爸會高興的,會吃驚的。然后他請爸爸開鎖打開箱子,他把銀鎖取出來,他和爸爸一起欣賞。他還有很多關(guān)于銀鎖的問題要和爸爸探討。
二扁撞進(jìn)屋,彈開的嘴巴張在那兒了——
箱子變樣了。箱蓋開了,里邊的東西——衣服啊、紙笸籮啊、票啊證啊本啊什么的揚了一地,爸爸的工具袋也在地上咧著嘴,新工具七零八散,炕上炕下都是。下箱口的上沿那兒,正和二扁此刻的嘴巴一模一樣——赫然大窟窿。
二扁的目光像抬箱子一樣挪了挪窩,挪到了一只手背上暴起青筋微微發(fā)顫的大手上。那手里抓壞蛋一樣抓著一只香煙盒。
那不是銀鎖嗎!
二扁的嘴巴動了動,動出了怯怯的聲音:“爸,回來啦?!?/p>
二扁他爸心里疼啊。這箱子!這箱子是二扁的太奶奶帶過來的嫁妝啊,快一百年了,被幾代人天南地北而毫發(fā)未損地保存到今天早上,這箱子一代傳一代,已經(jīng)傳了幾代長男了?怎么到了自己這就……二扁的姐姐在幾年前三年饑餓時夭折的時候還不滿五歲,家里連口棺材都置不起,自己不顧他媽的再三哭求,權(quán)衡再三鐵著心腸死活沒用這口箱子斂了她,怎么到了早上就……二扁他爸緩緩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到兒子面前停住,寸住牙根平靜地問:“這就是你的銀鎖?”
二扁的心狂跳起來,眼角的余光掃到了他媽,他媽好像剛剛哭過,正沖他急急地?fù)u頭使眼色,還偷偷擺了下手。二扁把目光正回來,看他爸那只越攥越緊已攥出咯咯骨節(jié)聲響的手,抬起來,看爸爸的眼睛,看了幾秒鐘,點了點頭,說:“是?!?/p>
“好小子!”二扁左邊臉上著了一下。
“好小子!——”二扁右邊臉上又著了一下。
二扁像冬天里他在冰上玩的陀螺,左邊挨了一鞭剛要往右轉(zhuǎn),緊接著右邊的一鞭又旋著在冰面上劈出了焦脆的裂紋,二扁原地轉(zhuǎn)了三圈半,后腦勺哐地一聲實實震在水泥地面上,胸口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天花板上無數(shù)顆五顏六色的星星繽紛地飄落下來。
“孩子他爸——孩子他爸呀——”二扁眼前一暗,他媽的臉咣地一聲貼到他的臉上,被淚水沏開的萬紫千紅牌胭粉亂七八糟地涂了他一臉。二扁聽到風(fēng)聲過耳,風(fēng)聲的末梢炸裂開來,啪、啪——是雞毛撣子。二扁卻覺不到疼,他媽一聲不吭地伏在他身上了。幾次炸裂之后,雞毛撣子斷在他媽背上。
二扁眼前一亮,他媽被拉起胳膊狠狠一甩,踉踉蹌蹌栽到屋角,“你還慣著他,你還慣著他——”
二扁聽到咔哧、咔哧、咔哧、咔哧——二扁激靈一下坐起來。
無數(shù)顆五顏六色的終于繽紛地飄落下來了,砸了二扁一臉,卻不是星星,是紙屑,比星星更多。
“給你的銀鎖!”
“爸呀——”二扁悲從中來,淚往上涌,放聲慟哭。
“好小子,我還以為你不會哭呢!你給我滾起來,沖箱子跪下!”
劉大爺被驚動了,拍手打掌地闖進(jìn)來,“兄弟你干啥呀?有你這樣的嗎,大老遠(yuǎn)的剛一進(jìn)家門就這么下死手打孩子,打賊呢?整得大人哭孩子叫的。走走走走,上我屋,我那半瓶白干還給你留著呢?!?/p>
“跪著,跪到天黑!敢動一下看老子回來不打死你——”二扁他爸一邊被推搡著一邊掙著身子回頭吼。
劉大媽也過來了,幫二扁他媽拾掇起炕上地下的東西,再連摟帶勸地把二扁他媽弄到另一個鄰居家。
“孩子,起來吧?!迸R走劉大媽小聲地說。
二扁偏跪著。二扁淚眼婆娑地一把一把攏地上沾著灰土的碎紙片。大部分?jǐn)n回來了,還有零星的遺在四處。二扁跪著滿地走,四處搜尋。他哭得嗓子眼里像卡了一枚杏核一樣疼痛,哭不動了,可他還沒哭夠,邊搜尋邊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搐。
縫紉機(jī)旁有一小片,二扁過去撿起來。接著他的抽搐便愣了一下,也忘記了一聳一聳。
縫紉機(jī)腳踏板底下,有一個煙頭。
煙頭到了二扁的手里。
這是一個他平時只能在聽說中想象得到的煙頭,它竟然是帶海綿嘴的!海綿嘴上邊連著一小截?zé)煹伲凶?,下邊的是鎖字,上邊的被燒掉了一半,是半截豎兩只點和一條橫。
二扁的心頭再次狂跳起來。
二扁想起來了,他從同學(xué)那換來銀鎖時同學(xué)就告訴他,還有一種煙盒,叫金鎖。也是這個煙廠出產(chǎn)的。外表冷眼一看也和銀鎖差不太多。但上面印的密碼鎖和金鎖兩個字都是金黃色的。鎖面上的小扣子也比銀鎖多兩個,是六個的。煙盒紙也比銀鎖長一點,窄一點,內(nèi)層的襯紙也不是那種藍(lán)灰色的柏油紙,聞起來是原汁原味的辛辣和焦咸,而是銀色的錫箔紙,它閃著光亮,聞起來柔和、清香,甚至甜絲絲的。這一切都是因為金鎖的煙是帶海綿嘴的啊。同學(xué)說他也只是在他爸爸的朋友那看過金鎖。把二扁聽得又失落又羨慕,同學(xué)也沒有,但畢竟還親眼看過。哪里有金鎖呢?二扁愿為此再付出兩個子彈殼,和家里所有的任意一種票。
眼下安靜在手心里的這個,它是什么?
二扁連忙把煙頭送進(jìn)衣兜里,他怕他爸突然回來了看見它。
二扁的腦袋劇烈地翻騰起來。他爸他媽都不會抽煙,劉大爺劉大媽整天盤腿坐在炕上,圍著一只旱煙笸籮你推過來,我拉過去,這輩子也甭指望在他們手里得到一只香煙盒。而這支煙頭昨天還沒有,昨天晚上自己掃過一遍地的。今天白天再沒有別人來過啊,這支煙頭是誰扔的呢?
二扁腦海里閃電似的劃過一道,早上上學(xué)的時候——
“那小疙瘩你過來……”
“你家大人在嗎……”
“走……”
是他!那個帶著一伙綠軍裝,開著和他爸不一樣的汽車挨家推門就進(jìn)的人。他們叫他隊長。
是他!二扁一瞬間恍然大悟,怪不得那隊長嘴角顫著煙卷說話時自己總覺著有什么地方不得勁,原來是那煙卷啊,煙卷怎么還會一半黃一半白呢?原來那黃的是海綿嘴啊。
隊長們是先從劉大爺家出來再到他家的,就是說他們是從西邊來的,他們向東去了。
二扁一邊想一邊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大門外,正在向東跑著。
二扁跑啊,跑啊,跑跑看看,看看跑跑,跑過了再返頭,沒找到什么又重新向前跑,碰到個什么人,不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拉住人家打聽打聽,有知道的就告訴告訴他,給他指一指……
二扁的雙腿終于追上了汽車輪子。
就是那輛車!二扁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二扁心里滾過一陣熱流,油然涌起了一股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就像他爸以往每次出遠(yuǎn)門回來時,他在放學(xué)的路上突然聽到他爸的汽車正在對他一長一短地鳴著喇叭那會一樣,雖然此刻眼前的這輛汽車是無聲的。
二扁在那車輪下又找到了一個煙頭。沒錯,是海綿嘴的。二扁摸著后腦勺上撞出的大包,心里踏實了。
工作隊仍在挨家挨戶地剿銅。二扁不敢遠(yuǎn)了,也不敢近了,一家一戶地跟著他們。目光一刻也不愿離了他們的隊長。隊長明顯煙癮很大,出出進(jìn)進(jìn)之際,手上嘴間時時有煙卷在晃動。
二扁逐漸摸出了一些規(guī)律,一來他們這片地處郊外的鐵路住宅區(qū)并不太大,一水的平房,不過十來平方公里;二來工作隊的汽車原本開得也不快,在各趟房外的馬路上走走停停。這給二扁的跟蹤工作帶來了很大的便利。只有一片平房都查到頭了,而另一片平房還有一段距離,汽車才嗚地一聲撒撒歡。二扁也才撒開丫子拚命地追趕,目光在汽車屁股后邊的地上不停地穿梭,生怕汽車上扔下什么來自己漏看了,被風(fēng)刮跑了。
工作隊每悉數(shù)攻進(jìn)一家,二扁都賊頭賊腦溜到汽車旁,站到踏板上向駕駛樓里窺視。工作隊在每一家里都有所斬獲,興高采烈地捧著戰(zhàn)利品出來送到汽車斗子里去;二扁哪一次也沒在駕駛樓里偵查到什么蛛絲馬跡。
二扁不知道已經(jīng)離開家多遠(yuǎn),但他的口袋里已經(jīng)多了七個煙頭了。隊長的煙抽得很奢侈,每個煙頭上都能清晰地找到那個鎖字。其中第六個只抽了半截,鎖字上邊還有另外一個字,是完整的。
金字。
二扁跳著腳歡呼起來。
天擦黑了,工作隊們從一家里出來,隊長神色慌張地對大伙道:“那什么,今天就先到這吧,那個誰,你負(fù)責(zé)記住這家,明兒一早咱就從這疙瘩開——哎呀,不行了,我憋不住啦——”工作隊長向胡同口的公共廁所飛奔而去,差點把閃避不及的二扁撞個跟頭。
隊長蹲在坑位上,十分辛苦??赡苁且徽炖锩τ诠ぷ?,憋的功夫大了點。累得他兩手攥著拳,嚴(yán)厲地瞪著眼,面紅耳赤,銼碎鋼牙,脖子筋都蹦起來了。偏偏又進(jìn)來了一個小孩,站在小便池前邊掏雞雞邊回頭看他。那小孩好像沒啥尿兒,沒尿還硬擠,腆著小肚子只顧擰著脖子盯著他瞅,兩只小眸子在蒼茫下來的暮色里亮晶晶的,把隊長盯得更加拉不出來。隊長高喝一聲,喝進(jìn)兩個工作隊來,責(zé)令他們倆趕緊把這小孩領(lǐng)出去。
隊長苦苦拚了十來分鐘,才覺得順暢了,通泰了,透絡(luò)了。哼哼嘰嘰地抬手周身上下地摸,沒摸到紙。剛才憋得太急了,忘了。隊長說:“操,這事整的。”再摸,摸出煙盒來,看里邊還剩著三四支,隊長抽一支出來,點著了,美美地嘗了一口。隊長把煙盒剝下來,用襯紙包了煙小心地放回兜去。把煙盒團(tuán)在兩手心里反復(fù)地揉,揉得軟了裁成兩半,好歹把下邊那點私事給辦了。
二扁看見隊長方著步從廁所踱出來,嘴上香煙的火頭一明一暗地眨著。二扁松了一口氣,想,他這盒煙,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抽完呢?
工作隊們回家了,汽車沒影了。
二扁低著頭在胡同里來回走了兩趟,自己也該回家了嗎?不,不行,絕對不行。萬一明天自己找不準(zhǔn)這個地方了怎么辦?而且誰知道隊長他們明早什么時候來,萬一自己來晚了怎么辦?隊長恰好在自己沒趕到的功夫抽完了煙把煙盒給別人怎么辦?
公共廁所墻邊躺著一根大水泥管子,又粗又長,二扁貓腰鉆了進(jìn)去。
夜深了,二扁又困又冷,抱著胳膊縮成團(tuán),上下眼皮直打架。
一陣夾著哭音的呼喚聲由遠(yuǎn)而近,二扁渾身一抖,耳朵豎起來。
好像是他媽。
聽清了,是他媽。
“二扁——二扁呀——你跑到哪去啦——快回家吧——你爸已經(jīng)后悔了,不打你啦——”
“二扁我的兒啊——你這雜種操的快回來呀——嗚——”
二扁往管子里邊躲了躲,瞪大眼睛警惕地向外邊看。他從管口看到了他媽的背影,月光之下,他媽左肩上那塊小褡褳一樣的補(bǔ)丁不甚分明地一聳一聳,聳著哭聲遠(yuǎn)去。
夜更深了,二扁抗不住,坐著睡著了。
二扁做了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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